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

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

他需要另一种场景,用一个新鲜的刺激给自己壮胆。这也是为什么今晚一定要来凑午夜的热闹,一定要点酒。 他是来出轨的。

6月 16, 2020 阅读 1474 字数 8790 评论 0 喜欢 0
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 by  杜修琪

1
小林咬着右手的指甲,竹节虫一样戳在酒吧前台的高凳上。他紧紧盯着胸前的12瓶青岛啤酒,说实话,这是嘈杂的环境中他唯一打过交道的东西。

他其实并没有想点啤酒。刚进酒吧,他就误入了舞池,站了半天才看到吧台。鼓起勇气问酒保点酒,却没有收到酒水单,而是一连串令人困惑的名词。
音乐烦嚣,人声混乱,他的耳朵奋力抓住了唯一听懂的那个:青岛啤酒。
就它了。一打?一打。

小林哭笑不得地看着摆成一排的小瓶啤酒,想起高中第一次去麦当劳,他问服务员:“你好,我想要一份全家桶。” 结果服务员直视前方,骄傲地回答:“对不起,麦当劳不卖全家桶。”
他恨恨地啐了一口唾沫:“妈了个X,这么多年过去,服务员还他妈一个德行!”

这是小林第一次来夜店。平时朋友聚着,吃饭,唱歌,上网,他都参与,唯独要去酒吧,他总装作有事情要忙:“今天导师/老板找我有事,不得不走哈。”
“这两天发炎,吃了先锋,你们玩好。”

第二天,上班、上学,朋友们说起昨天酒吧的经历,久了,虽然没去过,规矩也能懂个大概。只是细节处还很含混,像点酒,有朋友说和餐馆一样,坐在座位上,服务员主动递酒单。但也有朋友说像麦当劳,自己到前台点,看着调酒师调好,取走。

小林就有些搞不清楚了,他琢磨,还是坐着好,站着等露了怯,不自在。但又想,也没什么,真露了怯,就当是补学费。

现在,看着邻座的花花绿绿的酒水,眼前的十二瓶啤酒真实地令小林不安。直到摆到面前,小林才反应过来一打是什么意思。太傻了,他想,再来一把羊肉串,戴上大金链子小金表,才符合这场景。

本来,他需要的是另一种场景,他要用一个新鲜的刺激给自己壮胆。这也是为什么今晚一定要来凑午夜的热闹,一定要点酒。

他是来出轨的。

坦白说,他心里没底,这是他第一次约陌生人,他不清楚对方的情况,只是用社交软件仓促发了消息,从可怜的两个回复中,挑选了头像好看那个,聊天。

酒吧里空气暧昧,但小林完全没感到一点出轨的刺激。他没听到心脏的怦动,也没有探头探脑的惴惴。没必要,因为他这次约炮,女朋友小何完全知道。同时他也知道小何正在和别人约会。所以,无论怎么定义,这都算不上偷情。这是一次双方商量好的背叛,一次预约的出轨。

小林抿了一口啤酒,晃了晃脑袋。他眼看着自己负气,冲动,咬着牙,将自己推向了现在的场景。没有预期的刺激,他根本没在乎即将来的炮友是谁,只是不安,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还一直想着女朋友小何,还在猜测她。

她能找谁呢?
难道是坦桑尼亚男人?坦桑尼亚男人并非来自非洲,而是贵州,小何的大学同学,只是皮肤黝黑,说话略带口音,被小林戏称为坦桑尼亚人。大学时候,坦桑尼亚男人曾热烈追求过小何,小何蜻蜓点水的接触,并没有实质进展。之后,小何来到北京,和小林交往,没想到和同样北上工作的坦桑尼亚男人住在一个小区。

小林已经两次看到小区门口,他开车送小何回家。小林问过一次,小何很轻松,说是顺路,要不然还能怎样?小林也就不再讨没趣,显得自己猜忌。但不时,家里多了一斤水果,添了新的鲜花,小林都知道,其实是坦桑尼亚人来过。对门的老王早知会过他,可是同学串门,坐坐就走,也不好说什么。

如果是坦桑尼亚男人,小林叹了一口气,顿时没了喝酒的兴致。
或者,是小何的同事,注重打扮,精致得不像中国男人的大徐?小林倒吸了一口气。半年前,他不经意听到小何给她的闺蜜打电话,悄声说,“今天大徐看了我一眼,我居然害羞到脸红哎”。他心骤的一紧,犹豫了一会,没有再凑近去听,也没提过这茬。

同事自然经常聚餐,外出,从那次偷听之后,小林总是旁敲侧击,探寻聚会里有没有大徐。没有,他松一口气,有,他就忍不住去翻小何的社交账号。平时,小林就很少直接问小何“你在哪儿?”“几点回来?”,怕显得小气。要是知道和大徐一起,他更不会主动发消息,虽然心里已经焦躁得冒烟。他的办法是,隔一阵子就机械地刷新她的朋友圈、ins,猜她在做什么。她每发一个新状态,他都觉得别扭,没有新消息,反而难安。

和大徐?小林苦笑一声,却并不难过。鬼鬼祟祟的猜忌,早就耗够了心力,自己都看不上自己。如果坐实了,反而麻木到无所谓。
“妈了个X,去吧,无所吊谓!”
他顿时欣赏起这种麻木,不错,至少看着够大度,赚回了一点尊严。

突然,手机震了一下,小林收了收神——是她,约的炮友。和之前一样,消息很简单:“我到了,你在哪儿?”
小林摸了摸自己的衣领,咽一口唾沫下去。回复:“到了哈。吧台靠门一侧,紫色衬衫。”

小林这才有点兴奋,他很久没有如此期待,又如此害怕一件事情。过了一会儿,还没有人来,他疑惑起来,搭错了人?还是见我太锉,转身走了?
他拿起手机,想了一下,写道:“宝贝儿,都到地方了,不来……”
还没打完,小林的胳膊肘被碰了一下。来了。

小林向右侧转头,先看见发胶带起的齐刷刷的背头,往下,绿色条纹的背心,挎着粉颜色的女式包,白色的紧身裤,尖头皮鞋。
可是,胸为何如此平?简直比小何差远了。小林鼓起勇气,直视这人,辨认了十秒钟,终于意识到重要的问题:这是个男人。
“我……啊???”
那人却不介意小林的突兀,放下包,笑着扫了一眼小林的啤酒堆,坐下说:“慌什么,聊聊呗。”

2
小何是小林的第三个女朋友,小林却是小何第一个男朋友。也就是说,初恋。
起初,小何并没有介意这些。她一直觉得,感情一定是专一的,虽然她也想过,遇到他之前,自己爱的人要像白纸一样。但这也只是理想,她明白,可遇不可求。所以可以折中。

她从小到大要好的闺蜜,如今都工作在陌生的城市,约会、约炮成为常事。她们给小何讲述兴奋的经历,小何也听了,笑了,羡慕了,却并没动过心思。“年轻人多尝试”,小何自然也知道,但选择专一,就要付出真心和真情,树木和森林不可兼得,小何选择前者。
然而,和小林住在一起久了,她开始感到变化。朝九晚五,两人像田埂间打照面,四目相瞪的青蛙。她渐渐觉得麻木,没意思。

就这样一直和他待下去吗?可是分明感受不到激情。如果没有新鲜感,为什么要吊在一棵树上呢?而且小林有过三段恋爱,自己只拥有一次,长远看来,这样就是终点了吗?一生的恋爱就这么托付吗?

更令她难堪和难过的在于,他们的性生活不令人满意。和小林这么久,她从来没有高潮过。开始,她以为是自己没经验,忍过最初的疼痛感就会好。半年过去,一点改变没有。疼,无聊,她学会了手绕过小林的脖子,假装拥抱,刷起微博。

也不是没尝试改变。偶尔,她忍不住暗示他应该怎样,小林这才反应过来。她并不舒服,很不好意思。
“哎呀,这个,这个,你得教教我。”
她叹口气,抓着他的手,探索一次。小林开始记得,让小何舒坦了一点,两三次又忘了,回到最鲁莽的姿势。

小何非常难过,更生气,不是交过两个女朋友吗?为什么技术还这么糟糕?或者她们比自己更有天赋,或者他更愿意为她们付出?

有两次朋友聚会,她实在忍不住,抱怨过。朋友们安慰她,小何才知道大家都有苦衷。男朋友时间太短最常见了,有的总暗示用奇怪的姿势,有的偏好太变态,她听了脸红。一些女孩儿的嗜好更令她惊讶,双性恋、虐恋,结果男朋友不能接受。搞得小何很不好意思,辩解道:“其实小林身体挺好的,也没别的嗜好,就是技术差点。”

这下轮到朋友们不好意思了。原来以为同病相怜,结果人家只是小打小闹,身体好,技术不好,就算不错了。当然这也很烦恼,不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技术,可以培养嘛。

几次之后,朋友们看她仍旧苦恼,都有点慌,也有点不耐烦,鼓励她换一种思路。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和小何分享过约炮经验,生活作风最彪悍的同事阿莹,是小何和小林共同的朋友。她是小何的学姐,来这个公司上班,也是阿莹的推荐。阿莹很诚恳,抓住小何的手,柔声地说:“这样,我去教育教育小林,打包票,调教好他的技术,再送还给你,怎么样?”

大家都笑,说主意棒极了,小何也笑,不说话。

除了技术不行,小林还有一点令小何不舒服,有几次小何起夜,撞见小林正在阳台翻自己手机。最初,她不介意,还过去拍小林肩膀,说:“大大方方看嘛。爱人应该赤诚相见,我不隐瞒。”
搞得小林很扭捏。放下手机,像苍蝇一样搓着手,抱歉地说:“没,我只是帮你升级下系统,你别多想。”

后来,再碰到,小何自己也烦了。而且她发现小林非常猜忌,平时,小何喜欢开玩笑,给异性发信息时加一句“摸摸”,“亲爱的”,第二天起来,小林脸色都很难看。

再后来,小何就给手机设了密码。小林像吃了活鹌鹑,却不好说什么,装作生气一段时间,零星旁敲侧击,小何并不理他。
小何设密码不只是嫌被翻手机,而是她也有了钟意的对象,大徐。因为同属市场部门,小何和大徐尤其亲近,时常一同出差,小何比其他人更多和大徐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虽然,她觉得自己并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还是不想让小林知道。

本来,小何最难以想象怎么可以同时喜欢上两个人,但现在她发现自己开始理解了。她偶尔动摇了自己念头,是不是她的那套想法,真情,真意,唯一,只是中二的表现?是不是时代进步了,真情并不一定要拧在一个人身上?而且她只谈过一次恋爱,青春不等人,等她老了,回顾过去,万一后悔怎么办?

想想阿莹,小何心尖儿颤了一颤。好酷的生活!按伴侣的国籍,阿莹都快集齐五大洲了,聊天时,阿莹不经意地说起“那年,在阿姆斯特丹”,“那年,偶遇的白人少年”,小何都不敢眨眼,看着她,想说点什么,又怕真说出了什么。

又想起小何每次的鲁莽,她气不打一处来。她尽心了,却看不出小林为此的努力,这不公平,不公平的心里没法不产生想法。

何况,大徐实在太迷人了,女同事私下里都议论他。公司的人一起去外国人酒吧,去使馆餐厅,所有人都手足无措,每次都是大徐,一口流利的英语,安排所有人入座,体贴的替每个人讲解菜单,用不易察觉的方式,教给她们怎样体面地应付礼仪。

那天,小何和大徐第二天又要出差,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就向阿莹倾诉:“今天大徐看了我一眼,我居然害羞到脸红诶!”

小林就是听到了这句,心里发紧,走了。其实,他应该全部听完:阿莹告诉小何,别想了,你就是想上大徐都没条件。她上过。她不让小何上,不是因为她想独吞,而是有一次好不容易将他灌醉,扑倒,却发现了令她尴尬的事情:“妈的,没想到他阳痿很多年了,根本立不起来。我说怎么约他那么费劲。”

小何很惊讶,大徐居然……不行?但她观察到自己心里居然有点高兴。高兴的是,她不必再纠结了。一个矛盾解除,心绪又平稳起来。也好。

第二天,她坐在飞机上,看着邻座的大徐,眼睛里布满了慈母般的怜悯。此后,更坦然地和大徐亲近,惹得小林孤独地坐在家里,刷她的消息。

至于坦桑尼亚黑人,小何并没有什么好感。他偶尔来家作客,顺路送小何回家,小何根本没放在心上。和他接触,只是小何解闷的方式。谈恋爱之后,之前联络的男生约出去玩都少了,同事们接触,摸到她有男朋友的信息,也会收敛一些。她自己也不自觉地注意言行,不想给谁留下了可以交往的印象。

可是恋爱根本没有容纳她预备好的精力,何况,小林又是那样平淡。她寻机会和坦桑尼亚黑人接触,只是感受到炽热的劲头,能回想起大学,了无牵挂的自由。小林的嫉妒她看在眼里,却懒得辩解,气吧,正好刺激你。
这种刺激在周五达到了巅峰。刺激大了,出事了。

3
周五,小何和小林一般会一起去看电影,但她说加班,小林一个人在家吃了饭,到八点,电影看不成了。

小林心里不舒服。电影看不成,周末怕也会不好过。看电影不仅仅是两小时的事,事前挑片子,事后回顾情节,哪里拍得好,哪里拍不好,有很多话聊。现在最缺的就是聊天的话。他于是出门散步,走走心情好。
可是散步反而心情更糟了,他刚拐出小区,就看到小何坐在坦桑尼亚黑人的车里。又送她回家?她真的加班吗?小林咬着嘴唇,故意关了手机,继续散步。隔了半小时,开机,看到两条未接来电,稍微好受一些,又关机,继续走。

九点半,他回家。小何正在看电视,抬头看他。他走过去,撒谎说手机没电,散步去了,你加班回来啦?小何说嗯,看了看他,继续看电视。电视正演着宫廷戏,一只皇阿玛,两只格格,四只贝勒,换来换去。小林心里腾起一股火苗,默默地骂:
“看看看,看你妈了个X,迟早拿针扎了你们!”

十二点,小何累了,洗了澡躺在床上。小林也躺下。小何背对着他,过一会儿,他心里不平衡,把小何翻了过来,脱了睡衣,压了上去。

“又来”,小何心里说。她几乎不用怎么想,就知道他的每一步动作。她有点累,但是也不至于完全没有欲望,可是有欲望又怎样?折腾一番,还不是老样子。她小声叹了口气,随他吧。

小林很努力地做功。二十分钟,忽的汗水落下来,顺势趴下。小何推开他,去洗澡。刚才入港时,还是会疼,她忍不住皱眉,死直男,一年多了,丁点长进都没有。

有时候,她淋浴时会用喷头帮自己舒坦一下。小林当然听不出来,洗澡时间长点,出来时他都呼呼睡了。但今天她没心情,其实下午早就下了班,约了坦桑尼亚黑人还有两个朋友开卡丁车,累了。

她套起头发,冲了一下,发现沐浴液用完了。放着喷头没关,走到卧室去找找。刚进屋,就看到小林坐在床上,侧着身子,翻她的手机。她脑子嗡的一声。
“你在干什么?”,小何平静地问。

小林猛一抬头,心里一惊。原来小林知道密码。他又不傻,上周逮到机会,侧身看小何解锁,不吱声,记住了。刚才翻着,他正在气头上,X,小何瞒着我,居然去开卡丁车?!和那个黑家伙!上次邀请她昆明湖划船,她都拒绝了,偏偏可以答应他?

可现在看到赤裸着,滴着水的小何,一万匹马在脑海奔腾而过,他一下子矮了三分。嗫嚅一下。小何反而直视小林的眼睛,嘲讽说:“你很擅长看手机么?”
小林倏地飙起火来。还嘲讽我?!你自己做了什么?他回过头,看着小何:“你他妈根本没加班,你骗我!”
小何没什么反应,笑了笑,那意思小林很熟悉,她在心里努上劲儿了,可是今天他不想给台阶下。他又说:“纠缠不清的,你牛逼啊!”
小何还是没说话。她擦了擦身子,坐在沙发上,眼睛看着窗外。小林也不说话了。他想,这就是坐实了。可是仍忍不住疑惑,他们到了什么地步?蹲了一阵,又试探一句:“和黑家伙一起很爽么?”

小何扭过头,怔怔地看着他。她很失望,她的初恋,自己如此真心地对待,从没有出过轨,也没有和另一个男人亲近过,居然这么轻佻地问她。

往日的不满都叠加上来,想起去年邻居半夜装修,小何第二天要早起,又生病,他却只劝小何忍让:他工资这么少,还不知上进,趣味匮乏,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和都和大徐差得太远了,哪怕坦桑尼亚黑人,都知道开个车送自己下班,他能做什么?

这样的生活一望无际,她害怕自己没得到任何日常的幸福,却陷入庸常的节奏。小何难过极了,她听见自己心里的抱怨汩汩流出,她不想忍了。
“爽啊,当然,哪像和你,换谁都比你强。别自以为是了,和你上床,我从来没有过快感。”

小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弯儿拐得太陡,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本来正试探她出轨没有,却得到了自己能力不行的答案,一铁锹下去,爆发了两座火山。

他的羞耻被点燃了,原来自己吭哧吭哧,以为得到了生命的大和谐,现在看来全都是自取其辱。
“好啊,我不行。你以为你行吗?你以为你经验丰富吗?”

小何知道他在说什么。是,我是初恋,我是稚嫩,可怎么样?凭什么拿之前交女朋友的经历羞辱我?值得夸耀吗?
没有人再想着递软话过去,其实,谁也不能驾驭这份浓烈的情绪。无论是存储已久的嫉妒,还是隐秘真切的欲望,它们都推着对话走向荒唐的途径。

他们完了。

最终,小林疲惫地提议,那么周末分开好了。预约一次出轨,谁也别管对方,也别理会。不是技术不行么,我去学习,不是能力不行吗,你去寻找能力好的吧。

小何同意了。她看着小林收拾好,背着挎包走出家门。她坐在房间里,听到浴室的淋浴水滴奋力砸在地面。她不去想小林为什么提出这个想法,也不想他究竟去找谁。她本来想用心坚持的初恋,为什么变成这样。

一个小时过去,小何平静下来。她起身,从书桌里翻出一张卡片,拿出手机,照着上面打了过去,居然通了。
“喂,哎,你好,明天下午有时间吗……”

4
小林也约了人。约好另一个宾馆,九点半见面。关键是,女人,这次不会再出错。他提前到,坐下来,又拿出手机刷消息。他一整天没有给小何发信息,因为她也一整天没有理他。没有,她也一天没有更新社交账号。

无所谓,他想。又想了一会,笑了,无所谓,去你妈的。

他约的人小何和他都熟,约了她,也并不一定要搞在一起,他其实还想打探、询问,或者说,求助,他想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办。当然,来一发也不排斥。
九点四十分,敲门。小林心怦怦直跳,打开门,阿莹熟悉地拍了他胸口一掌,热烈地招呼:“傻啊你,挡住门口都不让我进?渴死啦!”

说罢,径直走进房间。阿莹总是这样,举重若轻,不给人增加负担,哪怕偷闺蜜男友的节骨眼上。小林讪讪地跟着,自嘲,是啊,自己真蠢,干吗紧张成这样?

他昨天约阿莹,话没太说露,她很痛快地就答应了。阿莹究竟是个经验丰富的人,经验丰富,就是说明白许多关系归根到底就那么点事。何况她一直喜欢优柔寡断的男生,就像中年男人总喜欢会害羞的女生。作为老手,她对这种稚嫩很少能抵抗。

她觉得自己也是好心。小何说过,小林身体还好,技术不行,她为此很苦恼。这正是阿莹擅长的,小何也是没见识,不好开口,有什么难的?她和小何说,帮助调教调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这样的事情也做过几次了,只要没有被捅破,大家都开心。她也乐在其中。

她觉得许多事情都是自寻烦恼。年轻人嘛,许多事情不应该想得太重。她特别喜欢一个科幻作家的名言:“永远,不要让你的道德感,阻止你做正确的事”。太对了。道德带来的只有束缚,占有欲不过是生育的副作用,家庭,呵呵,经济附庸品罢了。

不要让道德感阻止正确的事,她现在就要做正确的事。

小林下楼买水上来,呼哧呼哧跑到床前,却没看见阿莹。他这才听到洗浴间窸窸窣窣水声,不自觉地盯着看。酒店浴室是半透明的毛玻璃,洗澡时,一块一块被水打湿,打湿的部分像普通玻璃一样透明。他看到阿莹婀娜的身体,被马赛克一样分成多块。他看到阿莹的指尖划过丰满的上身,荡起五毫米震幅的肉色的颤悠。阿莹一甩头,他从尾巴根到后脑勺得嗦一次。很快,下身就支起了帐篷。这时水声停止,他赶紧坐下,跷起二郎腿,掩盖住裤裆。

他发现自己心里发慌。砰砰砰,他看到阿莹从浴室走出,砰砰砰,他想起小何瘦弱的样子,砰砰砰,他摸到自己灵魂的快感和刺激,蓦地,他心里一酸,这种快感通常都绑定在另一个人身上,一刺激,都绕不开地想到她。小林完全控制不了思绪,阿莹的身影模糊,他的思绪飞到了小何那一边:她得到了我没给过的快活吗?她正在约的是谁?她在毛玻璃洗浴自己吗?看她的那个人会不会掩饰自己下身的帐篷?

“X你妈的,你给我老实点”,他突然说。
“什么?”,阿莹擦着头发,困惑地问。

小林这才缓过神,原来他在说话。他笑笑,摇摇头,阿莹也就没顾他,继续拾掇自己。
他看着阿莹熟练地从挎包里摆弄出瓶罐,很精致的小包装,尽是些他没见过的牌子,很贵吧。小何从来没有这么合适的化妆品,他想。

他记起在商场,一家日本牌子的日用品商店,小何看中一款卸妆水,左试右试,找同样功能,找不同容量,不耐烦地比价。最终她挑了容量大,价格低的款。小林早就不耐烦了,抓起瓶子就去付款,小何跟在旁边,讨好地笑,还想说说自己的挑选多么划算,他不理,留下小何一个人噘着嘴站着。

物质上的亏欠都涌上来。去年五一,所有人都出去玩。小林大学时经常穷游,刚工作,习惯还没拧过劲儿,为了省钱,小何跟着他每天吃五顿小吃,从没有正餐。她不高兴,坐在路边,看到朋友圈里阿莹她们吃烤鱼,酒吧喝酒,嗫嚅,向小林抱怨。小林不屑地笑,没管。

抑制不住了,为什么现在跑来袭击他的都是愧疚和憎恶呢?小何说自己不行,小何和大徐眉来眼去,小何和坦桑尼亚黑人混在一起!
没用。越来越多的过去展示给他,让他浇筑起亏欠的高楼。与前女友的藕断丝连,对小何爱好的电视节目冷嘲热讽,无限的不信任和猜忌,自己的平庸和不争气。一切都突然笼罩他。他像是套住了一层塑料膜,蹲在大雨中,水滴劈啪作响,闷闷地滴落在耳朵旁边。本来,他全身干燥,却一瞬间滂沱。不是因为暴雨,而是因为眼泪。

阿莹看着小林头低垂着,猜到了他的犹疑。她洗了一条热毛巾,贴过去,半蹲在他的面前。小林双手捧起阿莹的头发,湿漉漉,他的眼睛也湿漉漉,对她说:“小何,对不起。”

他隐约知道这其实是阿莹。但他脱口而出的还是小何的名字。没办法,他生活里少数曾有的柔情,都单线系在这个名字背后。路径依赖。

阿莹心里一紧,她还没碰到过如此脆弱的偷情的家伙。她双手摩挲小林的腰,摩挲小林的腿,边说:“小林,没事,姐姐陪你,没事,姐姐在这。”
小林忽然感到自己被亲吻着。裤子被褪掉,再低头,阿莹正在用热毛巾擦拭他的下身。擦完,她含了上去。

小林从没有被这样对待。一股快意从脊椎上升,驱走他的薄膜。
他们暂时忘记了彼此的境遇,做起了正确的、快活事情。

5
周一,下午三点。小林拖着身子走回家。他错过了和小何约定的中午相见时间,他睡过了。他也错过了上班,没有请假的错过。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他正一步一步拖着往家走,精疲力竭,头脑空空。

不,也不完全是空的。还有一丝疑虑,驱之不去。
小何在家吗?
她会怎么想呢?
会看到别的男人在屋里吗?
他想着,走着,到了单元门口。上楼,发现门前被打扫过一次,之前放置在楼道的物品都收拾起来。
“居然还记得这些,”他想,“难道周末没出门?”
一阵窃喜,开门。一瞬间,他惊呆在门口。

家里都被清理一番。准确说,所有小何的物品都搬空了。

书架,精准地一本本抽走,留下了小林的书栽倒各处;衣柜,箱子被打开,重新封好,小何的所有衣物取走,他的衬衫重新叠整齐到一摞;厨房,连碗筷、油盐酱醋都对半取走;他赶紧找到他的柜子,只剩他的证件,现金少了一摞,打开手机,查询他的账户,钱也是上周五的一半。

她把她的所有痕迹都抹去,非常公平地,对半抽走。

他看到一张收费单,落在地面上。捡起看,XX搬家公司,XX元劳务费,落款的时间,周六下午。

小林听见脑子里嗡嗡作响。瘫坐在床上,屁股隐隐地痛,头也隐隐地痛。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走在湿软的迷雾里,一脚踏空,下面是一地鸡毛,还有烟消云散的天空。

杜修琪
6月 16,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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