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改变了轨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微不足道的行为就能将未来推动着渐行渐远。就好比那一天,如果我没有被室友拽去了酒吧,没有看到A在DJ台上随着音乐晃动身子的样子,我还会不会了解生活中的可得与不可得,会不会依然勇往直前地追求爱情和希望?
我当时被朋友的几杯啤酒灌得半醉,酒吧里的空气浑浊闷热,每说一句话都要像吵架一样扯开嗓门喊叫。我焦灼地看着手表,计算着误了末班地铁打车回家要花多少钱,却在不经意间看到A打着响指,按照节拍轻轻晃动身体,他的身体仿佛是某种乐器,每一个动作都和音乐严丝合缝,他不时撩一撩头发或者冲台下挥一挥手,漫不经心让他愈发迷人。
我慢慢摸清了他每个周六晚上十点都会过来做驻场DJ。他带着硕大的白色耳机,皱着眉头,一边扫视舞池中的人群一边操纵混音软件,调校音量和速率,飞快地调整播放列表,看到气氛越来越high,他开始随着音乐摇摆,在音乐高潮的时候忘我地甩头,顺便和几位熟客拥抱问好。
第八次见面,他放了一首非常欢快的拉丁舞曲,我顾不上羞涩,冲到他面前,劈头就问:“这首歌我很喜欢,可以告诉我名字吗?”
他笑了起来,我发现他原来比我想的要年轻很多,脸颊有一个和他的络腮胡子颇不相符的小小酒窝。“我也很喜欢这首歌。”他开心地说,从口袋里拿出一管油性笔,把曲子的名字写在了我的手心里。我正在研究歌名,他突然伸出手亲昵地拍拍我的脸颊,问我:“你喜欢跳舞吗?”
那是2011年的夏天,A辞去报酬优渥的工作做全职的舞蹈老师,他担心找不到学生赚不到钱,到处问他遇到的女孩子愿不愿意学跳舞。
他问了有几百个人,我却傻乎乎地以为对他来说我是特别的那个。他问我的时候有点犹豫有点害羞,双手紧紧握着那支油性笔,昏暗的灯光里,他的眼睛闪闪亮亮,小心翼翼地绽开一个腼腆笑容,我在今后漫长的时间里都会回忆起那笑容中的简单和纯真。
他第一次教课,因为租不起黄金时段的舞蹈教室,选在下午五点半这个尴尬的时间,我翘了税法的考前复习课去,发现只来了两个人。
另外一个学生是艾玛,艾玛替他压背拉筋,把他的衣服掀起来给他喷止汗喷雾,和他喝同一杯星巴克咖啡。看到我进门,她像女主人一样把我迎进舞蹈教室。他走到我身边轻轻说,艾玛和他认识了五年多,又叫我有什么问题就直接问,不要觉得不自在。
整堂课的气氛都非常局促尴尬,我什么都不会,连最基本的步伐都走不好,A第一次教课,说话常常结巴,常常忘记之前一个动作教了什么,不知道是否要直截了当地指出我的错误,想要说几句客套话也说得前言不搭后语。A最后咬咬牙,让我走得近些,把手放在他的背部,感受他肌肉的律动。这是我第一次触摸舞者的身体,那些肌肉脉络就像琴弦,运作起来就像鹏鸟展翅一般磅礴。我的脸一下子就红得发烫。艾玛则一个人在旁边练习,她本身就跳得很好,毫不费力就转了一圈,两圈,三圈,但她的目光总是停留在A身上。她目光中的炽热让我不自在极了。
我没有再去学跳舞,我觉得我和A之间隔着嘈杂的酒吧才是最安全的。A在酒吧看到我会对我点头,有时候还会走下DJ台来拥抱我。
我有了毕业之后第一份工作,每天从早忙到深夜,手头永远有七八件事要做,像每个香港人一样勤劳忙碌,他是个有梦想有追求的艺术家,生活里永远都不缺迷恋他的女人。
但他却偏偏要再次走到我面前,他说,他这几个月摸索了很久,想了很多该怎么把那些复杂的旋律和步伐教给初学者。他说,你再来试试看,如果你觉得我教得不好,就不用给我钱。
“再给我个机会吧。”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他的体温热乎乎地抚摸着我,那么多情。
说来也奇怪,我就这么跟A学了四年的拉丁舞。初时只是因为无法拒绝他,到后来,则是因为舞蹈已经成了我生命中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最初的半年,他每节课下课都要我留下来,把所有的动作再给我讲一遍。艾玛每次都问需不需要等他一起走,他总是都摇摇头说不要。
在那些单独相处的时光里,A搜肠刮肚找笑话讲给我听,在指出我的错误又生怕我会沮丧的时候拍拍我的脸颊,在我因为紧张而跳不好的时候摸着我的背让我放松,又在我害羞的时候一把将我扯得很近。
“跳舞本来就是很亲密的事情,你要完全信任你的舞伴,并且在音乐响起的那一刹那,爱上他。技巧经过练习就能得到,唯有情感才能让你脱颖而出。”他讲笑话的时候幽默感非常干涩,讲起跳舞的时候,整个人都熠熠生辉。
因为对他心怀情感,我刻意避免和他有过多肢体接触,他却总是要我把他搂得更紧些,让我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给他,任他把我举起或者放下,或者在空中做一个抛接和旋转。
言语无法传达的时候,他就一遍遍跳给我看。他的步伐轻盈,动作深情,他的姿态那么自由昂扬,仿佛俗世间所有的不愉快都在旋转踢腿间灰飞烟灭。
“你也会跳得这么好的。”我小小的一点沮丧他都能感受到,他会走过来握一下我的手,替我在摔倒后的淤青处抹上药膏,我不喜欢抱怨,不想被他看出我的愚蠢和软弱,但他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走过来拥抱我,告诉我我已经跳得很棒了,我能闻到他衣服上的汗味,他背部肌肉很发达,抱起来非常有安全感。
但在舞蹈教室之外,我能清楚感觉到我和他之间的鸿沟,即使我和他下了课一起吃饭,或者一起去派对跳舞,他亲切温柔的表面下也满是冷漠疏离。他总是过了两三天才回复我的短信,并对其中所有的明示暗示都是无可又无不可的态度,他用各种方法避开我的私下邀约,和除了跳舞之外任何形式的肌肤接触。我总觉得有个玻璃罩子罩在他周围,让你到了一个程度便再也无法接近。
我拼命练舞,只有在这个时候,A才会凝望着我,捉着我的手,搂着我的腰,对我露出真心诚意的笑容。渐渐的,他开始叫我上前去跳给新来的人看。
“你们只要肯学下去,就能像茜茜跳得一样好。”他搂着我的肩膀将我展示给新来的学员。
“茜茜是我亲手教出来的。”他让我代替艾玛做他的助手,陪他去上各种表演课。
我有时候无法分清我之于A到底是一枚用来炫耀的荣誉勋章还是更多。
自从A让我做他的助手之后,无论是上课还是派对我都很少看到艾玛。
直到有一天她穿着黑色衬衫和黑色阔腿裤来上课,整节课都神情肃穆一言不发,然后在下课的时候突然走到我面前,用不容拒绝的口气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吃晚饭。
“你想吃什么?”她问道,简洁干练,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从十三楼到底层的八秒钟显得格外漫长。
“啤酒炸鸡?Pizza也可以。”我想也不想就说了。
“果然是年轻,喜欢吃热热闹闹的食物。”她不苟言笑地说,然后带我去了一家做怀石料理的私人厨房。
“不要爱上A。”在生鱼片和天妇罗的间隙里,她这么说。
“我说这个并不是因为我仍然爱着他,而是因为他早就失去了爱上一个人的能力,我不想看你重蹈我的覆辙。”她补充道。
她美丽,优雅,敏锐,但那一刻我只能看出她有多么爱他。
艾玛从A刚开始做DJ起就爱上了他。她是公关公司的董事,经常要搞品牌活动,她每次都介绍A去做DJ。A想去法国上一个月音乐课程却交不出学费,艾玛自己付了学费,然后以公司的名义将这个名额赞助给了A。
A未必知道她的付出,那时候他正忙着爱一个屡次背叛他的女人。
那个女人离开A去英国的那天,A在酒吧喝到烂醉,砸烂了一打杯子,把鸡尾酒泼到女生身上,正被人揪着领子的时候,艾玛赔着笑脸用一千五百块钱替他解了围。
那个晚上,艾玛送他回家,替他擦洗呕吐物,换上干净衣服,煮好解酒汤。她自己洗好澡喷上香水脱光了衣服躺在他身边,A玩了她的发梢,吻了她的嘴唇,因为操纵混音设备而分外灵活的手指一路抚摸过她的身体,却最终停了下来。
“我不能对你这么做,对不起。”
艾玛不愿意就此放弃,她转身压在A身上,她绝望地吻过他的嘴唇,在唇齿间尝到了鲜血的味道,但她却没办法吻开他的心门,他在黑暗里静静看着她,因为酒醉呼吸分外急促,但他的身体还是平静的,没有燥热也没有勃起,他就那么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地望着她。
“做完这个,你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过?”他问道,手指开始解开衬衫扣子。
艾玛听到这句话就流了泪,哭得无法自已。
她把头埋在被窝里,他举起手想拍拍她的背安慰她,最终却又放下了手。
“你现在还爱着他吗?”我问道。
“这与你无关,事实上,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如果你只是想要得到他的身体,这个很简单,他并不是一个私生活检点的人。但如果你想要他的心,那还不如逃得越远越好。”艾玛直截了当地说。
“可是我到底想要什么,也不是我的理智可以控制的。”
“是啊,A不行,我不行,你也不行,所以,我根本没必要对你说今天的话。”艾玛结账之后就扬长而去。
艾玛从此开始谈各种各样的恋爱,她轰轰烈烈地爱着,全力以赴地应对每一次约会,调情,做爱,带着男伴出入每一次舞蹈派对,分手之后就来我家和我开一支红酒,不醉不归。
“我已经锻炼出来了,现在已经没有男人可以伤害到我了。”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依然闪烁不安,手指一直局促地玩弄着靠垫,她最终还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难过失望的时候就会沉默,她从来不舍得说A一句坏话,也从来不想流露自己的失望和哀伤。
她约会那些开敞篷车、戴肖邦腕表、懂得品红酒吃生蚝、说四国语言、操纵上亿资产的男子,却唯独为那个小气又滥情的DJ哭泣。
我还是去上A的每一节课。我可以做很多高难度的动作,我被他揽在怀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旁人都替我们鼓掌叫好。
理智告诉我应该离开他,但我总会想起那些大提琴缱绻的音乐,A的额头抵着我,他带我旋转了一圈又一圈,他望着我的眼睛笑着,他脸上的光芒简直可以照亮我的整个人生。
A在一个雨夜打电话给我,说他下个周末应邀去台湾讲课,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助理兼经纪人。
我说我要想一想,他说好,然后就发来了酒店和机票的资料。还有那几天台湾的天气,顺便附带活动场所附近知名的餐厅和景点。
“我们还可以在派对之后多呆一个周末,去乌来泡温泉。你最近皮肤过敏,浸硫磺温泉应该有用。”
我在台湾喝得烂醉,冲A发了脾气,然后冲出了酒店跑到马路上去。因为喝得太多,我跑几步路就跌倒在地,手掌摔出了一个个血口子。A从后面一把拉住我,他不停地唤我:“茜茜,茜茜。”
然后他亲吻了我的额头。
“你也是单身,我也是单身,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只要你不逼我做出任何承诺。”他是这么说的。
他俯身过来解我胸罩的扣子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些恶心。
也是在那个瞬间我彻底明白了有些事情,无论你怎么努力,就是求不得。
没有讨价还价,没有前因后果,甚至也没什么道理可以讲。
骄傲如我,也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下头来。
我作为A的助理和他一起去了好些地方。
我们一起在飞机延误的机场听着音乐吃着方便面玩手机上的填字游戏;一起在酒吧呆到凌晨四点困得上了计程车就睡着停车之后才发现司机开错了路;有好酒店住的时候我们拼命喝免费的果汁和啤酒,在游泳池晒着太阳吃西瓜味的沙冰;在彩排的时候他把我介绍给来自世界各地的选手和教练,让他们带着我跳舞。
我们有睡过一张床,也有在飞机上偎依着看ipad里面的美剧,我们有下意识的牵手,也有在跳完一支浪漫的舞之后忍不住接吻。大概是我的拒绝引起了他的胜负欲,他开始和我调情,就像那些身经百战的花花公子。他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次调情都像可以写入教科书那么规范,用一个眼神到一个措辞都无法挑剔。但每一次,我都在最后关头推开了他,把被解到一半的胸罩扣好。
他对我说对不起,我们在打烊的酒吧里,并肩看兰桂坊的黎明。
喝醉的女子假睫毛掉到了下巴上,胸口处满是吻痕,穿着高跟鞋歪歪扭扭地走下山去,环卫处的工人在洒水清洁街道上的呕吐物,天边的蓝色灰蒙蒙的。
“你知道。”他耸耸肩,做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我知道。”我点点头。双腿很酸,胳膊也举不起来,我累得趴在桌上,什么都不想去在乎。
“如果是我的话,能够和他接吻上床已经足够好了。”艾玛叹息着说,“可惜他一直不要我,一定是因为我配不上他。”
“但是那并不是我想要的。也不会令我比现在更幸福满足。说不定只会让我更加空虚。”
“其实应该是他配不上我们吧。”艾玛拉着我的手,“你是多么美好的人啊。又聪明能干。”
“你也是。”我抱了抱她,“可惜爱情并不是这么运作的。”
A的邀约越来越多,我的年假终于不够用。当我告诉他我无法和他一起去新加坡的时候,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他带了两个女生去新加坡,我在网上看到他们在泳池嬉闹的照片。
“她们怎么样?” 我问他。
“完美!”他冲我眨眨眼。
“她们是你的菜?”
“当然!不然我怎么会找她们去?”他想了想,又俯身在我耳边添了一句,“你永远都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我就是在那一刻彻底死了心。我原本以为对于A来说,我起码还是特别的那个,现在看来,也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突然就不再每天看A的脸书状态,也不会时时刻刻等着A回复我的短信。我越来越少去上A的课,我报了健身班,参加了登山小组,不停地认识新的朋友,并且很快就有了其他男生追我。三个月之后,我突然就有了搬去洛杉矶的机会。我毫不犹豫地递了辞职信,付了一大笔违约金给房东,把很多东西都留在了旧房子里,只整理了两个箱子准备搬走。
所有和A相关的东西我都没带走,包括和他表演的时候定制的演出服,我把它们放在救济站里,第二天晚上我突然有些后悔,再去看的时候已经被人领走了。
认识A之后的日子都是缓慢又漫长,停滞不前,毫无进展,确定要走之后,世界变得飞快,普通的日子里也充满欢欣。
跳舞的朋友替我搞了个送别派对。相熟的不熟的朋友都来了,唯有A,接到邀请的第一句话就是说他最近很忙。
在西班牙住过的大卫调了Sangria酒,会做饭的云做了八人份的西班牙海鲜烩饭,饭桌上堆满了薯片和碳酸饮料,音响开到最大,放着快节奏的拉丁音乐。
几杯酒下肚,大家纷纷脱了外套,或倚或靠在沙发上,有时候随着音乐跳上一阵,有的时候就说说体己话儿。
“你走了之后,我要找谁说心里话。”艾玛软绵绵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她满身酒气,潮湿的呼吸弄得我的脖子痒痒的。
“你还是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一直都在。”我安慰她道。
“你真会说话,如果你是男人就好了,你比A有趣多了,又体贴。”艾玛将我搂得更紧了,大卫关切地问我要不要把艾玛扶去床上躺着,我摇了摇头。
“我下辈子投胎的时候会记住做一个男人的。”我揉揉她的头发。
“你下辈子还是做女人吧,因为我下辈子还想做男人,也还想有机会认识这么性感的女士。”熟悉的声音让艾玛吓得从沙发上摔到了地上。她喝得太多没办法爬起来,A非常绅士地伸出一个胳膊,但又刻意站得远了些,和艾玛保持距离。
艾玛刚一站稳,他就把胳膊抽走了。
A是拖着他的箱子来的,箱子里面是他的舞衣、舞鞋、电脑、CD、耳机、一大堆卡片和宣传单。
“我们当年见面的时候,彼此都挺落魄的。”A坐下来,喝了口梅子清酒,“谁知道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之后,竟然都没什么机会说话。”
“这就是生活,没办法两全其美。”我回答道。
“哦,哦,是啊,我也不是要抱怨什么。”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被酒呛了一下,他局促起来还是像当年犹豫着问我要不要学跳舞的少年。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起他的音乐,他的舞蹈,我陪他走过的那些路。我想起那个夏天在台北的大雨,他去夜店打碟的时候,我把我喜欢的歌偷偷添加到他的播放清单里去,还有他第一次得到DJ大奖的时候,我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拍红了巴掌。
还有两年前大家一起去伦敦的舞蹈节,我们在红色电话亭面前有了第一张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合影,深夜上完课我们走了很远的路就为了去中国城吃到一碗热乎乎的面条,我们在伦敦塔桥那里,就着一个街头艺人的手风琴曲子跳舞,好多游客围过来和我们合影。
我希望A即使从没喜欢上我,也可以,不要忘记我。
A趁其他人都不注意,送了一个信封给我。
他要赶最晚班飞机去悉尼,他的名声终于传播到大洋彼岸了。他一步三回头地冲我挥着手,有些犹豫地望着我,然后终于跑过来,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是什么?”艾玛一直在和大卫聊天聊得热乎,但等A一走,她立刻走过来,紧紧地抓着那牛皮纸信封。
信封里面是A为我刻的一张CD,我在香港的时候一直不敢听,生怕听了之后便无法潇洒地告别。
直到好几个月后,在洛杉矶的夕阳下,我鼓起勇气放了那张CD,第一个乐符滑出来的时候我完全愣住,因为那是我学跳舞的第一年,他在舞蹈室里面为我庆祝生日,特意替我编排的一首曲子。第二首曲子是我第一次上台演出的曲子,第三首是我和他在台湾的派对上跳的,这首曲子太缠绵,以至于我们忍不住接了个非常纯情的吻。
无论我还爱不爱他,无论他对我的感情如何,我都会记得当音乐响起的时候,我就是他的唯一,他看着我仿佛看着全世界。我被他紧紧揽在怀里,踏着轻柔缱绻的步伐,跳着那些浪漫缠绵的曲子,他会在我紧张的时候捏捏我的胳膊,在耳边悄悄对我说“要放松”,也会在跳得很尽情的时候,突如其来一把把我举过头顶。
他在很隐蔽的角落写了一行小字。
“如果你还记得这些曲子,是不是仍然记得我?”
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却没有想到舞蹈早就代替我将他牢牢记住。
我摸着脸颊上被他亲过的地方。静静地坐了很久。
直到电话响起,我在美国的舞蹈老师伊万告诉我今天晚上八点上课,又问我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我离开居住了八年的香港搬到了洛杉矶,我在洛杉矶依然写作,上课,跳舞,偶尔和朋友去吃饭逛街,一切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但一切好像又发生了无法挽回的变化,我的过去无声地远去,无知无觉,无法恢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傍晚时分的城市天空,每天回到家要走的那一段路,每天睡觉前思念的那个人,好像每件事情都有了不同,慢慢地产生一种万劫不复的感觉。
大卫他们在我的脸书上留言说希望我经常回去香港看看,艾玛打了越洋电话来问我在洛杉矶的住处,说有空要来找我玩,A还是按照之前的频率那样每隔一两天就回复一次我的微信。我知道我终将和他们渐行渐远。
我想念香港的凤凰花和山茶花一如我想念那里的点心和早茶。我想念香港随处都可以看见大海,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空气中水分充沛,对皮肤也好。我想念和朋友们在深夜的德己利是街上跳舞,周围酒吧的人都给我们吹口哨,他们吹得越响我们扭得越热烈。我想念和A相处的时候,哪怕那些时光有冰冷,有伤痛,有懦弱,有眼泪。
告别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遗忘才是。
但为什么要遗忘呢,我一点儿也不想忘记我在21岁的时候遇到了A,我也并不想按照理智和常理那样按部就班地活着,我只是想要带着回忆继续前行,期待着有一天可以变得无所畏惧。
我们经历过什么,去过哪里,爱过谁,有过怎样的恩怨纠葛,这些都会一直跟随着我们,在漫长的未来里成为供给我们的养分,那些走过的岔路,也总有一天会殊途同归。
我记得那些曲子,记得你,我记得你冷漠的模样,和偶尔露出的温柔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