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妈来上海,逛淮海路给杨小栗买了双价格不菲的鞋。她一打开盒子就面露微笑,轻描淡写地发落:“拿去退了吧。”
“你穿上试试。”杨妈噤若寒蝉的表情落实为苦瓜脸。
“我不试。”
“就试一下。不试怎么知道不好看?”
“我不要这玩意儿出现在我身上。”杨小栗的语气见血封喉,随着话音降落收掉了最后一抹笑。她毕生爱好把话讲死,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省得再有二话弹回来,主要就是在长期对付她妈婆婆妈妈的过程中练出来的。
杨妈一听这话长太息了,开始担心退不掉。杨小栗也算配合,不辞路远麻烦去商场换了一双,去掉多余装饰朴朴素素的,穿着很满意。杨妈花出了想花的钱,也很满意,下次自作主张为女儿买这买那之前,或许多想一想,或许不会。
反正她那百足之虫的购物欲死而不僵,总要有个出口。
杨小栗对逛商场没什么喜好,可能正因为从小看杨妈无穷尽的买买买,看腻歪了,官能性恐惧。然而杨妈刚上年纪,忽然丧失了对镜贴花黄的余兴,只有出力打扮不爱打扮的女儿,唯恐她也明日黄花。
母亲节那天,杨小栗网购精致的木盒小镜送给杨妈。杨妈却说不愿意照一张老脸,把镜子收到高冷的壁橱里去。
杨小栗的心像母女紧绷关系中高悬的戒刀,本来一言不合随时准备斩落,忽然晃悠悠向下插进了沙堆。遂悟到:红颜若非薄命,终有一老。
杨妈当年是出了名的时髦佳人。八十年代流行日本电影,人们就说年轻的杨妈像日本人。
她身段苗条,是个衣架子,家里的衣服围着衣架子飕飕地长。在外追求者也噔噔地长,几乎杨妈每换一身衣服,裙摆后面就多出一个追求者,其中不乏大学老师、机关干部这些当时的贵婿坯
子。
然而杨妈迟迟不嫁,挨到了28岁,按现在的讲法就是剩女,比现在的形势压力严峻得多。外婆家已经准备把她严加管教白菜价卖了,还说都是她自找的。
究其原因,杨妈是个无可救药的颜控。颜控在那个年代普通人家是受不到任何鼓励的。
虽然任何时期的男人,都可以大言不惭地宣称爱年轻漂亮的姑娘,但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说的就是杨妈那时候——怎么可以浅薄到脸皮都不要,不爱才、不爱德、不爱官儿呢?哪怕爱钱也比爱颜好啊,颜能干什么?又不是唐国强。
但杨妈偏说才和德差不多就行了,最重要的是颜,嫁一个人不得每天对着他看?卿卿我我又怎么能避开那张脸?她对颜的要求远远超出一般“能看”的标准,嫌大学老师眼瞳太小、机关干部眉毛不齐,诸如此类匪夷所思的鸡蛋里挑骨头。
至于她自己看上的对象,家里又坚决不同意,认为体制外的工作能有什么前途?这一拖拖到了28岁。外婆下通牒说必须嫁人,但你惦记的那个谁,想都别想!
一番暴风骤雨的狗血家庭剧操办下,杨妈嫁给了杨爸,一个外地来的名校大学生。才是有了,德在操场笔挺着等待检阅,未来也有可能升官发财。在外婆看来这就是万幸:临了还挑到个潜力股,可不多亏了杨妈的颜和自己的辣手?
从小到大杨妈跟杨小栗灌输:“丫头你记住了,你脸上好看的地方是我,难看的都是你爸,你将来不满意那可全怪你爸。”
没想到杨小栗对颜这件越来越受重视的事,根本就不感冒。她打小崇拜杨爸博学多才,觉得杨妈肤浅可笑,连同那一堆小城审美系的衣服,繁冗啰嗦到处都是,配不上杨爸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简明深邃思想。
这种反感也源自杨妈的火爆脾气(当年可不是现在这么低调),一张刀子嘴除了架在杨爸身上,就是零敲碎割杨小栗,说她弓腰驼背走路像大虾、眼大无光笑声像公鸭,说得她破罐子破摔,我就笑给你听!
在往年永不停息的家庭战争中,听到最多的是杨妈指控杨爸癞蛤蟆不珍惜天鹅,牛粪不滋养鲜花:“你不撒泡尿照照你那丑相!老天瞎了眼,我嫁给你怎么不也瞎一辈子?瞎一辈子不用看你,我还舒心呢!”
最严重那次,居然冒出了令人极端不适的言情剧台词:“我的心从来就没有给过你!”杨爸冷面冷心,难得回了一句:“你的心给了谁,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就不要让我揭你丑了。”
杨小栗觉得,要是长得好看的人都这副全世界欠自己的臭德性,非要活得家宅不安鸡犬不宁,那她还是喜欢不好看的人好了。
她从大一开始谈的男朋友,体重超过100公斤,一副KTV麦霸的好声音,话痨,跟杨小栗纵论宇宙阔谈古今,能组成身形互补、默契度完美的相声搭子。
毕业后男友出国深造,临走特意去杨家拜访大人表忠心。杨妈把自己收拾得油光水滑,迎出来见是个胖子,脸往下一沉,一晚上再没讲过一句话,全靠杨爸跟未来女婿切磋时事暖场。
男友走后,杨妈指头戳着杨小栗寒碜:“你的样子虽然不怎么样,也不是完全没得挑,怎么就挑中了这个大冬瓜?”
杨小栗再打预防针也不能忍:“你懂什么?干你什么事?”
“我是怕你后悔!学校里没见过世面,谈谈也就算了,马上工作了眼尖点,看看单位里有没有合适的对象。”
杨小栗按一贯的风格斩断话题:“除非他死,或者我亡。”
两年后,男友移情别恋,通过越洋电话半英半中地跟杨小栗分手。她又是一贯的风格,大刀朝假洋鬼子的头上砍去:“你怎么不去死呢?”
挂掉电话她躺床上绝食,一副你死我亡的样子。杨妈急成了陀螺,屋前转到屋后并没有什么帮助,只是边转边骂杨爸:“你们这些个丑人!你还跟他聊得开心,真是丑人一箩筐,丑人一鼻孔出气——你看看把你女儿害的!”
杨爸也没奈何,万般委屈:“那就一顿饭的工夫,我怎么知道他是这种人呢?”
“这不就是丑人多作怪吗?我的天哪!我们家栗子比他可好看多了,他还不要栗子!栗子小时候多少男孩喜欢,叶阿姨那个小天,我都看得出来……”
杨小栗忍无可忍从床上坐起来:“爸,妈,我要去上海。”
“什么?”杨妈像陀螺给抽了一鞭子,平地蹦起来,“你这好不容易考来的公务员不做了?脑袋发昏了吧?”
杨小栗饿得有气无力:“你懂什么……”
她当然不会给只知道买买买和美美美的杨妈解释,小城公务员的工作多么无聊,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无法令她满足。这两年和男友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他活得热闹、丰富,她干巴巴瞧着,捧不上他的哏,隔大洋都知道相声搭子早晚要散。
知道了,却还是什么都没有做,活活等来这一天。
杨小栗不是特别惊奇。连那个死胖子都瘦身成功了,她这两年没有任何变化,怪谁呢?怪事物发展的普遍规律咯?想想大学她学金融,上海是最近的金融中心——那么最低限度,不用在打内战一样的家里呆了。人啊,为什么非得逼到这一步才知道动呢?
杨爸很平静:“那样也可以,不过你是不是先考个研?”
杨妈恨不得挠杨爸一爪子:“考研考研,越考越延!她都24了,研究生读出来多少岁啊?还要不要嫁人了?”
“你不是28也嫁掉了?”
“她能有我一半?你女儿的样子只好吃吃青春饭好了,有其父必有其女。就算她有我一半,难道还找个跟你一样丑的……”
杨小栗默默揣起五个馒头,回床上用被子蒙头吃。
2
去上海某校报到的头天晚上,杨爸在饭店设宴为女儿庆祝。
“我今天很高兴。栗子有出息我是一直看着的。我也从来不逼她,不管考公务员还是考研,留在这里还是去外面闯,让她自己寻找自己的目标。”
官面话说到这里,杨爸举杯一饮而尽,也不管母女俩喝不喝,又斟满,进入下一个环节:“马上送走女儿,我也有一件事要宣布。王秀丽,这件事你需要听好。”
王秀丽是杨妈的名字。杨妈不由得坐正了,脸上却做出很嫌弃的表情:这丑老儿耍什么宝?
“女儿这一次离开家了,我们这个家,也就可以告一段落。”杨爸努力做到镇静,却免不了喉头哽咽一下,“我本人,明天起就搬出去。”
静场了五秒钟,无声胜有声。杨妈耐不得寂寞炸了:“你讲什么?你搬哪里去?”
“我自有地方住。房子可以留给你,家具电器我一概不动。”杨爸已经Hold住了情绪,理智体贴,却跟杨小栗一样讲话没有余地。
杨妈跳了,心说反了你了:“你再讲一遍?”杨小栗站起来:“爸,你什么意思?”
杨爸微微苦笑,自己干了这杯酒,知道即便女儿也不会陪他同饮:“你有追求,爸也有追求。爸已经虚度了半生,不见得下半辈子还这么过。”
杨妈伸手想给杨爸一爪子,到底没敢。杨爸不再是平时逆来顺受的杨爸,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跟她没什么关系的街头路过的人。他讲求实干,他深思熟虑,他等待了很久让复仇这道菜冷掉,然后一刀致命,还做得好像是被逼无奈。
的确是无奈。但好像哪里不对。
那一晚没人记得怎么走出饭店。杨爸似乎早就收拾了行李,或者说他带走的真的很少,悄无声息从家里消失了,好像从来不属于这里。
个中原委很快过了明路,因为杨爸一走,人们便不再对杨妈封口——她这人缘是有多差?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杨爸在外面有人了,那人还怀上了杨小栗的小妹妹。说到底,杨妈没去找那个吵吵着交了心的人,杨爸闷声不响倒把生米煮成熟饭。
杨妈号啕一夜,主要是气的,冲杨小栗发狠:“你爸是会咬人的狗,不叫。我这辈子就嫁了条狗!生出你这条小狗崽子!”
小狗崽子气得没退火车票,第二天按原计划走人,随她去!
杨小栗真闹心哪。分手的事,分家的事,小妹妹的事,各种闹心,索性一走了之。奔向外面世界的时候总是自私的,何况她心里一直隐秘地希望父母离婚,这还怎么面对杨妈?
躲了一个学期,杨小栗放假回家,在火车站同时看见了杨妈和杨爸。两个老的相隔七八米站着,谁也不看谁,但都对杨小栗绽开了向日葵般的笑脸,舞之蹈之地挥手。
杨小栗先朝杨爸走去,问他小孩生没生——其实她知道,非得当面问他。
“生了,是个女孩,跟你刚生出来挺像的……”杨爸有点脸红,或者说肤色红润,年轻了五岁。
杨小栗叹了口气,心想这独生子女一代也不保险,忽然就不独了。
她想问杨爸幸福吗,比从前快乐吗,但答案似乎不言自明。那么还是问点别的吧:“说说,你到底骗了我们多长时间?算计这件事算计了多久?”
杨爸不语,内心有愧。年轻时候并非不知道王大美人娶不得,他娶了。撑到中年,让一直坚挺的“德”倒在了烈日炎炎的操场上。这是一场持久考验,但谁不是自私且短视地趋利避害呢?
杨小栗叹了口气:“我理解你,但我不能原谅你。”转身朝杨妈走去。
杨妈半年不到老了五岁,飞扬跋扈的神采没了,欲言又止,怕杨小栗一转身也消失。杨小栗这才知道,杨爸那一刀斩落的是时间,他们从前的时间,杨妈以后的时间。
她在内心自责了一百遍,不该不闻不问不回家,把小包丢给了杨妈,自己拖行李箱。两个女人相搀着出站回家,回到只有她们两个的家。
3
杨小栗没想到活到26岁,还跟她妈为穿衣的事打架。
其实当然算不上打架,不过是四条胳膊近身拉锯,咏春拳打木头桩。杨妈抖开一个紧身塑胸收腹小背心,像降妖索要往杨小栗身上套。而杨小栗深深地相信那玩意儿一旦上身,她这一晚上别想进气了,更别提敞开肚子大吃大喝。
“穿着好!”杨妈简直是连哭带骂,连央求带命令,活像船沉时把女儿推上救生艇的最后一个座:你给我走,活下去!杨小栗转念又想到《乱世佳人》里,郝思嘉临出门去交际,黑嬷嬷逼她填饱肚子,这样才不会当众犯馋惹人笑话。
笑话!她这又不是去物色婆家。难得回家跟杨妈下馆子,能不狠狠吃这地主婆一顿?
她在上海读书两年,别说每趟回家补进多少油水,就是人走时也满篮满筐地带走,简直像打秋风的穷亲戚。这穷亲戚又非比寻常,只要她拎得动,杨妈没有不肯给的,给多了杨小栗还黑脸:“想累死我啊?下火车还要挤地铁呢。”
这会儿跟杨妈拉拉扯扯,两下里都生出一点感慨:这不又像回到从前,杨小栗在家端端正正做少女那会儿?
两个女人的品味很少对到一块,为此打仗无数。大女人强加喜好像野蛮人入侵,小女人捍卫穿衣尊严如领土主权,毕竟身体就是自己的领土。但是出去以后,杨妈管不着她了,不无遗憾丧失了互撕的机会,偶尔叨叨句“穿得像个贼”,杨小栗也不理她。
清静是清静了,但母女间客客气气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此刻一带上怀念,这对抗却像在做戏了,像宿敌过招,江湖已老还能有几回?最后杨小栗屈从地穿上背心,也是因为,自己已经很少被杨妈管到,让她管管吧。
走进饭店包厢的第一眼,杨小栗知道这顿饭铁定吃不好了。不是背心的问题。
对面男生拘谨地站起来鞠躬,差点给杨小栗鞠了,被他旁边的老女人拉住。老女人是杨妈的手帕交,杨小栗从前在街上见过,打扮跟杨妈一个路数的不抓眼球死不休,只是现在看起来比杨妈年轻。
是啊,杨妈已经放弃治疗了。她甚至拣杨小栗的旧衣裳穿,这放从前是开国际玩笑。
“两个孩子都在上海,所以我叫你叶阿姨把小天带来联络一下,以后在那边也好有个照应,我给你买的衣服小天也能给你捎去。”杨妈睁眼说瞎话。相亲就相亲,捎什么衣服!她还敢给杨小栗买衣服?
叶阿姨胁肩谄笑,笑得像会晤人贩子的老鸨:“栗栗快毕业了吧?小天在浦东工作,你不如也去浦东,那样多好。”
杨小栗想讲什么,但一颗狮子头下肚被背心勒得眼前一黑,昏过去两秒钟。身子刚要歪倒又无破绽醒转,定定神看下一道菜。
那顿饭居然没少吃。她嘴馋啊,窝火啊,完全不顾胃的感受和间歇性昏厥,在桌上旁若无人隳突乎东西。叶阿姨惊呆了:“小栗好胃口!”
杨妈恨不得钻到桌下去。这比她自己穿旧衣还丢人。
小天微笑,眼看着杨妈而不是杨小栗:“能吃是好事。”一直到走出饭店,他才正对杨小栗说了第一句话:“你开始找工作了吗?”
“还没有。”杨小栗想起自己方才忘说的,“可能不找了。导师推荐我去美国,有一个拿奖学金的机会。”
咚一声。没穿小背心的杨妈也昏了过去。
去美国的事本来不那么确定,但由于杨妈强烈反对,杨小栗是认定了。反正她拿奖学金,其余靠工作时候的积蓄,不求地主婆翻家底。
除了出去镀金长见识,杨小栗还有一个不能说的动机:她要去的城市离前男友很近。就是那个曾经体重过百的死胖子,两年多前减到八十,甩了她。
本来按杨小栗的风格,分手就该老死不相往来,就等于你这个人已经死了,坟头冒青烟也不干我事。但这两年独自在外脑筋开窍一点,悟到什么不是资源?前男友也是资源。她的的确确没有再碰到另一个,让她那么中意的资源,这和吨位无关。
他刚刚毕业工作,单身,闲的时间多,跟杨小栗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没想到你又出来念书了。还以为你会一直很安逸地过下去。”
杨小栗心说:那真要拜你所赐,还有伟大的我妈。
也许是她的情况变了,发现原谅他比恨他容易。有时候恨可以转化成动力,有时候却又退一步海阔天空——随便你怎么说吧,人为了任性总之要自圆其说。
“你说我们那时候怎么那么多话呢?”他忆往昔滔滔不绝,“记得那家山寨的避风塘吗?一人28块畅饮,我们能在那里聊一个通宵。”
“因为你话痨啊。害得我宿舍门都关了,只能在那里通宵。”
“其实我跟别人也没那么话痨……”
杨小栗不去问“别人”是谁。她从来不是心细的姑娘,也没听过文青菲茨杰拉德的布道:“这世上有成千上万种爱,但从没有一种爱可以重来。”——只要条件恰当,为什么不可以重来?她继承了杨爸的行动派,重实效轻渲染。千疮百孔的爱也是爱,何况并没有千疮百孔,只是形势导致中途坏死一截,不完全是他的问题。
就像杨妈和杨爸,不完全是杨爸的问题。只是他们从头上就坏了,一路坏下来,死在最后一截。
杨爸支持杨小栗出国,就像支持她任何一个决定。
从前杨小栗认为他开明,现在看他一把年纪又当起了奶爸,做牛做马还欢天喜地奔着晚来的新生活,不禁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只是心思不在这儿了吧?对无爱婚姻产出的大女儿,爱怎怎,爱谁谁不成?
害得杨妈到现在还抱怨,如果不是杨小栗非要去读研,这个家不会散。杨小栗想说醒醒吧!但她更恨杨爸选在那个时候摊牌,简直利用了她。
他那么博学多才,这件事就没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
对于从小敬爱的父亲,杨小栗发现恨他比原谅他容易。也许有一天总归必须还是得原谅,但不是现在。
“栗子你的学费怎么办?爸爸可能手头……”杨爸面临另一种中年危机。
“地主婆都搞定了。你每月给她打点钱意思一下好了,算我找你借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扯谎。但她相信这是真的,没有奖学金的话,杨妈倾家荡产也会给她搞定,哪怕一点都不赞成她出国的计划。
4
母女俩再次来到淮海路。杨小栗要走了,第二天浦东机场出发的美联航,需要往行李添一些衣物。陪同选购的还有同乡小天。
杨小栗直奔上海老阿姨扎堆的店,说这个鲜亮,那个洋气,地主婆不试一试吗?
杨妈摆手:“老菜皮了,从前的旧衣服够穿两辈子。”
“旧衣服不是旧了吗?”杨小栗顶不爱听这旧话,不耐烦。
小天帮忙挑选:“这件我妈有款式差不多的,上身挺好。您试试看?”
杨小栗交给富有妇女陪伴经验的小天:“拜托你了,一定让我妈血拼一把。我有商场不耐症,出去透透气。这是我的卡,记得刷这个。”
其实到现在,杨小栗也不能忍受和她妈在一起超过半小时。她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到底哪里有遗传作用了?店门外点一支烟,她看太阳下面人来人往。
以摩登闻名的淮海路,到处是漂亮女人,五分漂亮打扮到十分漂亮,气质不够包来凑。杨妈在她鼎盛时期如果来这里,一定马上来了精神,一切忘到脑后——现在虽然年过半百,也不代表可以缴械。缴械了还有什么人生乐趣?如果说这就是她的乐趣,她就是这样的人。
杨小栗想起小时候在校园,同学跑过来起哄:“你妈来接你了!你妈又换新裙子了,两条胳膊露出来,校长和曹老师郭老师刘老师方老师眼睛都看直了!”气得她晚上回家把杨妈的花裙扔在地上踩。杨妈那时候年轻气盛,上来就甩死丫头一耳光,这仇算是结下了。
其实怎么说呢,杨妈自己赚钱自己花,自己靓也爱靓,没有任何理由说不过去。没想到败给了时代和外婆,后来加入批判阵营的还有自己的女儿。真是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还嫌生活不够他妈的扭曲?
大约一堂课的时间,杨妈跟小天拿着几个袋子走出商场,脸上明显一团喜气。那是久违的乐趣复燃。
杨小栗斜睨着眼,上午阳光的勾勒下,杨妈的身段还很好,还可以穿大多数她想穿的,不限于老阿姨时尚界。应该再逛几家潮牌店。
可惜杨小栗的时间不多了,她摁灭烟头:“接下来去烫个头发吧。”
“你的衣服不买了吗?”杨妈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个局,一报还一报。
“别总想着我啦,看来我在你身边赖太久。”杨小栗耸肩,扮嫌弃脸,“王秀丽,你要有自己的生活。”
王秀丽不仅仅是一位母亲,不仅仅是杨妈,还从头到脚是一个女人,不管漂亮不漂亮,年老或年少,不应该忘掉这点。
她和杨小栗在有生之年互相看不顺眼、发脾气、操闲心、毁三观、撕得天昏地暗……是时候分开一下冷静冷静了。而不管距离多远,杨小栗清楚她们母女是无可取代的存在,好比血浓于水的孽缘。这不同于前男友、杨爸或杨妈某个年代久远的心上人,他们曾经说得再好,也许只能陪你走一程。但你还是要走下去的。
现在小天也要走了,他下午还有约会。杨小栗淡淡地挥手:“那就回国见了。”
杨妈觉得对不住,饭都没请人家吃,讪讪地说:“这个女儿宠坏了,想怎样就怎样。”
杨小栗回头看她一眼。一直以为自己在杨妈的淫威下长大,没想到是被“宠坏”了的。真的吗?怎么可能?
王秀丽也看她一眼。衣架子不老,审美还有提升空间,所以怎么能说结束了?只怪她把太多心思给了杨小栗。
要走啦?
要走了……
谁叫杨小栗恰好是杨妈的独生女儿,杨妈恰好是杨小栗的不二母亲。这锁链缠绕太久,理已经说不清了。如果是杨爸的走让杨妈猝然衰老,但愿与杨小栗的这次离别,能够让她解放出来、年轻回来,再像颜控那样不要脸地宠坏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