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最大的雪

一生中最大的雪

时间如同薄薄的流水,从生命里疾疾而过。

7月 6, 2021 阅读 2155 字数 3688 评论 0 喜欢 0
一生中最大的雪 by  周槐蓝

是第二次了,今年南方的大雪。

朋友圈里充满了各个城市各式各样的雪景图,第一天雪景尚小,第二天即使是上海这样温暖的地方雪也开始厚积起来。到了第三天,就是四处茫茫的青白雪白了。深红茶花开在深雪里,花枝被雪压得沉沉下坠,只露一点鲜艳的花光。蜡梅也在开着,明黄的蜡质花朵在漫天雪花背景下,如盏盏小灯。桂花树乌青的叶子,中心也积满雪,映得乌青越发的青。到处堆着小小的雪人,绿色枝子插作手臂,望之可爱。整个天地间,树木、湖边、古典的建筑,世界的饱和度降低了好些度,变作鸭蛋青一般的淡蓝。信青一面翻看这些照片,一面叹息北京今年到现在还没有下雪,存下一些喜欢的到手机里。

这是她到北京的第六年,从江南来到北方,冬天看雪的机会实际上应当有所增多,毕竟南方早已不像小时候那样,年年冬天都有一两场大雪了。头几年也确实多看了好几场雪,多数只是上班路上匆匆的几瞥,雪在汽车的长流间混乱飞舞,等到下班时分,已成了街面上肮脏的黑色雪水。城市里的雪总免不了这样的命运,若要下得美丽,总得非常大才行。

有一年,信青记得从11月中旬便开始下雪,到了3月中旬,还下了一场厚厚的春雪。早晨起来推开门,看见那样大的雪,之前关于北方的冬天持续了整整半年的抱怨立刻被抛诸脑后。因为已是3月,这一场雪不同于以往她所看到的北方的雪那样干硬,可以久积不化,而是饱含水分到几乎维持不住,接近于她从小所熟悉的南方的雪。上班的路不远,她舍不得坐公交去,就一路走去公司。小街两边高大的洋白蜡,每一根树枝上都裹满了蓬松的积雪,两边交覆,将整个街面都笼罩住。

信青走在这明亮的雪的甬道下,想起小时候有一天清晨起来也是漫山遍野大雪,她和妹妹去上学,因为走得早,路面上一个脚印也没有,经过一片竹林,路边竹子早已被大雪压弯了,枝头垂到地下,把路遮住,形成一段幽闭的拱形,如同仙人的秘境。她们开心极了,小心翼翼从竹子底下钻过去,害怕一不小心碰到竹子,积雪就簌簌地掉进脖子里。她一面走一面回忆,洋白蜡树上的积雪不断因为水分沉重而“啪”的落下,几乎是一掉到地上,就立刻化成一摊水,只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雪化得那么快,以至于等她走到公司的时候,那秘密的幻境就已经残缺得厉害,不能再成其为幻境了。

但是从去年开始,北京就没有好好下过一场雪了。去年冬天只下了很浅一场小雪,路面上薄薄一层撒盐般的雪籽,只有停在路边的汽车顶上,才能看见一点成形的雪花。这样薄的雪,也只有在干燥的北方才能够成形,在潮湿的南方,地表上都不会留下雪的痕迹,一面下,一面就在雨水中化为乌有了。今年则更过分,已近农历年底,周边无论南北的城市都已下过一两轮雪,城区还是一片雪花都没有落下,非但没下雪,连雨也有整整一百天没有下过了。此刻,面对着满屏南方的大雪,对湿润的渴望折磨着人的神经。“哪怕只是下一场雨也好啊。”“如果今天下雪,晚上煮火锅就很好了。”

夜里失眠的时候,她想数一下这些年看过的最大的雪,才发现记忆已全模糊了。是那年黄昏在国子监看到的雪吗?古柏树干深裂的纹理上也一绺一绺盛满了积雪,最后大雪湿透了鞋子,把她冻得几乎崩溃。还是小时候和妹妹一起穿过被积雪压弯的竹林那次?或是有一年雪后,和姐姐一起去街上买年货,路边田畈间的水渠下,挂满一两尺长粗壮的冰凌?她完全记不清,怀疑有两次的雪似乎并不是很大。直到第二天看见朋友圈里有人说,这一次的雪真大啊,让我想起2008年的雪灾。她才猛然一惊,是了,2008年,她竟然已经把那一年的大雪忘记了。

如今,再说起2008年南方普遍的大雪,人们都会用“雪灾”这个词来形容了。但在那一年的雪刚刚落下时,大家还是都很开心。大雪接连下了几天,地面上积雪到了一尺多厚,小区里的广玉兰树也被压倒了好几棵,绿得发黑的叶子埋在雪里,一时还直挺挺地有精神。信青的爸爸在大雪之前回乡下看奶奶,为雪所阻,不能回来,于是命令她去他的小杂货店看店,防止有小偷。接连几天,信青就住在店里,每天妈妈从附近送一点饭菜过来给她吃。

临近过年了,来买东西的人很少,只有一道卷闸门的店门大开着,除了一道玻璃柜子,再没有什么把店里和店外寒冷的空气阻隔开了。她把爸爸的棉大衣穿上,把店里一只“小太阳”开了,膝盖上再放一个热水袋,还是冻得魂不守舍。时间因此显得格外漫长,她看一会书,就停下来发一会呆,心里隐约想念一个遥远的人,却因为感到对方有意的躲避,只能忍着不去给他发消息。雪随时又下起来,落在门外悬铃木白色的枝干和街对面枫杨黑色的枝干上,很少有车子和行人经过,到处是寂静。灰色的麻雀落到门口空地上找食吃,她把吃剩的饭撒在地上,麻雀们吓得“呼啦”一下全飞回树上,隔了很久,才有一两只大着胆子下来。她就躲在玻璃柜后面,悄悄看它们一啄一啄。

慢慢坏消息在网上扩散开来。城市与高速上到处堵车,一盒方便面卖到一百块钱。湖南的一个电工,在检修被冰冻冻坏的电线时,被电打死了。这个新闻让她难过了很久,中心如噎。过了几天,雪终于化了一点,爸爸回来了,夜里她坐公交车回家,街上的积雪半化,转成坚冰,还在跑的公交车车轮上都绑了铁链子,防止打滑。车上的人却奇异的多,气氛也很热烈,大概是等了很久才来了这一班。开到一个大上坡时,车上不去,司机动员了一下,男乘客们纷纷热心地下去推车,很快车就动了起来,直至坡顶,下去推车的人才又纷纷上来。司机感谢了大家,车子接着缓慢往下坡开去,信青挤在刷卡机边的人群里,心里很有些感动,却也只是沉默地站着,看着前面的风景。因为就站在挡风玻璃后面,视线很好,街边巨大的悬铃木树枝上堆满沉重的积雪,显得惊人的近,几乎是扑面而来。

不久后车子开过一个广场,向着前面隧道开去广场中心一只巨大的辟邪铜像,身上也覆满大雪,在这黑白晶莹的夜里,格外显得时空苍茫。很快车子开进隧道,带得隧道入口上方覆满积雪的迎春花藤也微微掀动起来,一些雪屑纷纷落下。她有些激动地看着这些,回到家洗过澡后,趁着身体尚未冷却的一点热气,坐到电脑前给那人写信,写路上所见风景。写完了,像是为了逃避什么似的,说,不用回信啊,那边于是第二天也只回了很短几句信。

十来天后,在乡下的表妹订亲,信青和爸爸一起回去吃酒。黄土的大路被连续融化的雪水浸得稀烂,几乎找不到一块可以下脚的地方,她不小心穿了一双碎花的棉鞋,等走到家时已糊满了泥巴,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了。田畈里的雪还没有化尽,积雪融化的地方,纤细的青草已长了出来,一小块一小块白色雪壳绵延其中,像微型的雪岛。

黄昏时表弟叫她一起去田畈里烧田埂,那是从前村子里每个小孩子都很喜欢的游戏,于是她换上外婆的旧胶鞋,和他一起出去了。只是村子里已经很少有小孩再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每到冬天就兴致勃勃地到处跑,烧掉田畈里每一条遗漏的田埂了。实际上,乡下连小孩子也已经变得稀少,田畈里一条一条,全是长满了高高的荒草的田埂。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烧田埂的快乐,有些索然地看表弟用打火机点燃了几条田埂,自己捡一根长棍子在火里烧着了,引了一处火,站在那里呆呆看火毕剥燃烧了一会,就再没有点火的兴趣了。表弟越走越远,她把棍尖上的火在雪上弄灭,接着,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用棍尖在雪上写起了那个人的名字。一个,两个,三个,字大而清晰,薄薄一片雪上很快写满,她走到另一块雪边继续写。她努力想写得更好看、更端正一点儿,等写得差不多时,她看见表弟正在往回走,于是离开了那块田,迎着走过去,和他一起从另外的田里走回了外婆家。

第二天一早,这边的亲眷全部坐一辆男方租来的大公交车去男方家吃酒。男方家在山里,到了山边,下了公交车,沿着山里的黄泥路再往前走十几分钟,就到了。虽是订亲,酒席也有好几桌,酒歇之后,主事的大人们仍然坐在桌上,商量着正式的婚期、彩礼、陪嫁诸般事宜。旁的人都散到四处,有人抽烟,有人打起麻将和扑克。信青捏一杯因为太烫而套了两只一次性塑料水杯的绿茶,走到屋前一道小山坡上,看那里尚未融化的一片积雪。山坡上苦竹杂生,她顺手折一枝细竹枝下来,略一思索,又在雪地上写起了那人的名字。细竹枝的字纤细而浅淡,写了几个,正午的阳光将竹叶影子投递到雪地上,掩映其中,她忍不住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发送给那个人。在沉默的空气里惊惶地等待了一会,她忍不住又追送一条信息过去,请他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又安慰自己,那么淡的字,也许看不见的吧。后来他回复了什么呢,如今她早已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大概是第二天,他发来两句惝怳飘忽的话,她看不懂,也不敢去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想,那山坡上雪地上的名字,很快就会随着太阳的照射湿淋淋地化掉,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吧。

后来她用尽全力,不再主动联系,渐渐终于断却了一切音讯。如今在北方干燥的暖室中回想起来,她才缓慢而清晰地意识到,那正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经历过的最大一场雪,也许也将成为一生中最大的雪。在那以后,她难以再对雪拥有那样温柔的伤感,现在她纯粹地喜欢大雪的美与洁净,喜欢它那样强大地遮蔽住整个城市的污浊与丑陋的能力。后青春期的灰暗与茫然,在那之后几年终于渐渐褪去,如今成为一种微微倦怠的成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啊,时间如同薄薄的流水,从生命里疾疾而过,她想象不到,竟然十年已经过去了。

周槐蓝
7月 6,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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