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旅途上相识的,背包客栈,一房八人,来自各地的背包客,都怀着各自的故事。她原是一家新创公司的公关,收入高,压力大,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两年高压工作之后,遭到男友劈腿,又罹患初期癌症,人生跌入低谷。独自经历手术、化学治疗,疗程结束后她清空了租屋,把家当寄回老家,背着一个十四公斤的背包就上路了。
最初的旅程都在哭,她搭长途火车,睡卧铺,搭远程巴士,缩着身体在车厢里睡,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什么风景,去过什么地方,感觉是一路在奔逃,但要逃去哪儿自己并不知道。
他已经旅行三年了,早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当上班族的料子,靠着摄影、写旅游文章过活,他在城市里有一个很小的房子,但大多数的时间都在路上。
他们在古城那个民宿相遇时,她的行李已经剩下五公斤,能丢的都丢了,长发绑成两只辫子,每天早晨都在厨房做早餐,他是新住户,一见她就开玩笑说,能不能蹭饭吃?她笑笑说,好啊,拿两瓶啤酒来换。
那时的日子真是漫无目的的,就是在过生活,早晨煮两只鸡蛋,烙一张饼,煮一壶咖啡,烫一点蔬菜,削一只苹果,两个人吃这样有点不够饱,就再加一只苹果,又烙了一张饼。
早餐时间可以拉得好长好长,吃到近乎中午了,他问道,中午要吃什么?她笑说,又饿了?他说,你做的早点好开胃。
中午,换他煮一锅面条,面条是自己擀的,她简直不敢相信他还会擀面条,他说,在旅途上什么都可以学得到,除了面条,还会做包子呢。干面拌辣肉酱,葱花撒得满满的,闻起来好香。午餐端到院子里吃,有旁人加入,就一起分食,有人煮了水饺,有人做了色拉,还有人炖了咖哩饭,简直像野餐。
他俩是一起吃吃喝喝,度过许多早餐午餐晚餐,走过许多山路,看过很多黄昏,才慢慢走在一起,简直有点像老夫老妻了,没有太多激情,生活里总在走路,做料理,谈话,他教她拍照,一点就通,为了练习,她为他拍了很多照片,他说自己这一生中都在拍摄别人,很少入镜。她总是拍他,镜头底下才发现,凌乱的头发底下,他长得一张好俊秀的脸。
记不得是谁先吻了谁,分不清是谁先告白,一切发生得意外,又那么自然,就像他们住的民宿,室内室外都敞亮亮的,公私领域并没有严格区分,来到这里得放下个人主义,要融入团体生活,但因为心里自由,也不觉得拘束。
她一直以为自己对爱情已失去信念,没有憧憬,与他之间的爱太过轻盈,也不感觉需要许诺,她没有任何防卫,只是感觉自己日复一日地,对他的喜爱像云朵堆栈,越来越高,他们一起去了古城朝圣,走几百公里路,她没料到自己的脚程这么好,体力也恢复了,与他在一起,做什么都变得容易,是放心的缘故。
她不知道云朵堆积,升华,也有变成雨的可能。
意识到自己离不开他,是在一个很平常的午后,从古寺的山路回到民宿,身心都需要休息,她在院子里喝茶,翻阅手机里的照片,她发现自己拍了好多张他的笑脸,他是那样轻易就笑得潇洒的人啊,他徜徉在天地之间,心是宽阔的,她好像一直在追逐他的脸,渴望捕捉到他更多的灿烂,她是在相机里看到了自己的一份痴,因而感到困惑。
那时他们相识相爱已经四个多月了,她突然想到他说过的,一个城市,他通常不会待超过半年。
她想到这句话,几乎是瞬间就掉下了眼泪。
他问她怎么了,她摇头不语,天啊,她怎么会忘记,这是一份有期限的爱情?
已经好久没有出现的想法,像雨一样纷纷落下,相爱有多快乐,分离就会有多痛苦,他是那样潇洒,她怎么可能挽留他?他们的爱开始于旅途,自然会在旅程里终结,这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事吗?自己为何会贪恋?
她心中快转了很多台词与画面,确实,他从来也没有给过她承诺,从来没许过心愿,说要一起再去什么地方,她甚至想象,他在城里那个家,会不会就有一个女人在等候?
他见她脸色黯然,再问了一次:“怎么了?”
见她不语,他淡然地说:“是不是想到了将来?”
她大哭了起来?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在看,不顾旁人是不是会误以为他欺负了她。
他看着她哭泣,没有别开头去,他看着她哭泣,没有再多问,没有多说,就象是无故起了一场风雨,只好在檐下静等,让风雨过去。她在哭泣中内心许多疑惑逐渐浮出,又随着眼泪散落,哭出来感觉好多了,她发现她自己心里还有好多伤痛,没有随着远行消失,她发现她之所以想哭,也不只是因为爱他的缘故,她越哭越清醒,越哭心里越明澈,他望着她哭,像望着天空落下很自然的雨,没有优劣,没有好坏,都很自然。
她哭得天都暗下来了,体内好像被净空了一样。
“离开是为了找到方向,不是为了逃避。”他说。“我们相遇,因为发现在一起可以看见内心潜藏的自己,所以觉得快乐。”
“我知道,可是我舍不得分开。”她说。“但内心又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分离或者在一起,其实没有很大的区别,因为我们懂得彼此。”
“是啊,因为心很靠近,身体在什么地方都不要紧。”他说。
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轻声地说:“你看,这样相合的一双手,到哪里也不会分散。”
“况且不管去哪里,谁说不能一起走?”他说。
“可以一起走吗?”她问。
“为什么不可以?”他说。
“你说过喜欢一个人旅行。”她问,“你说一个地方待上半年就要离开。”
“对啊,我说过那些话。”他笑笑说,“我没有忘记。”
“我想过了,如果你想要自由,我应该让你自由。我做得到,只是舍不得分开,但我想让你快乐,应该给你自由。”她哭着说。
“我很自由。”他说。
他拉着她的手,走到院子里去看花。
“你看花开花落,好像都有定数,但是谁知道我会遇见你呢?半年也好,一个人也罢,谁说那些是规矩,两个人有两个人的走法,要去哪里,可以一起商量。”他说。
“带我一起走吗?”她说。
“不是带你一起,”他说,“是一起商量,要到什么地方去,离开或留下,这个城市或那个城市,两个人一起决定。”
有这句话就够了。她想着,在一起或分开,无论下一步是什么,她心里知道,他们相知相惜,那是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