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瑜路那所重点大学,学校后门北侧密林下,有一条导航软件上寻不见的街,叫七月。
它本无名字,七月也是口口相传。毕业聚会都在这,七月里,它最热闹。
“散伙饭去哪吃?”
“还能去哪?七月街吧,近,熟,便宜。”
街面当中死过人后,生意渐渐凉淡下来,从事发地点开始辐射,商家接连倒闭,整条街遂被拆迁。
被校方改作一隅狭长的公园。
公园也无名,只有学美术的少年在围墙上涂鸦,彩色喷漆喷出街头风字体:七月公园。
这本无妨碍,不过后来熟悉那一夜事故的好事小人,将“园”涂抹,改为“墓”,远远望去,触目惊心。烂名字传得比好名字快,于是鲜有人到此散步游乐。三年五载,草木杂芜,乱虫横生,乌鸦在夜里偶尔惊鸣。
0
七月街曾经美丽,但是接近残败,悲哀和孤郁糅合其中,像一位在夜半时分掩胸俯身钻进黑色奔驰的大三女生。
柏油路年久失修,裂痕中蕴藏毕加索的逻辑。倒入花池的餐饮废料让土壤营养过剩,榆树于是生得疯狂,张牙舞爪,挺拔得像要吃人。每逢秋季,黄色落叶密如雨点,被风一吹,就在路上流窜成金黄溪水。卖西瓜冰的推车老人,就在这样的河流中伫立,悲叹西瓜冰季节的逝去,改卖热豆花。
事发时正是七月的一夜,忽然雷雨,榆树树冠噼啪作响,夜宵的学生们纷拥室内。人忙活罢了,雨便静下来。红底白字的“成人用品”灯箱变得形单影只。
故事,则要从这座灯箱说起。
当时,路灯慈悲地赠与它半片影子,孤独的轮廓,黑影子的周围,是一地虾皮、烟蒂、揉成团的卫生纸,插进砖缝的烧烤竹签,以及被骤雨毁灭的聚会气氛。
落雨七月街,孑然的灯箱,随时有短路的危险,底部一根白色的编织电源线,连同插座板母线,通向用品店里的烟花烫中年妇女。女人织毛衣织成了酣睡与美梦,这美梦马上就要爆裂。
因为半分钟后,灯箱的孤独,将以一种夸张的方式彻底终结。而这个女人被惊醒后,也将双腿一软向后倒去,撞翻货架,一地狼藉。
1
是徐良的身体结束了漫长又短暂的飞翔,把灯箱砸得粉碎,钢管塞进肋骨间隙。
灯泡玻璃碴子刺破一身燕尾西服,广告纸与躯体贴合紧密,凌空折断的树枝乱叶铺成简易的葬礼。他是从西八栋教学楼顶飞下来的,当场就死了,手里捏着一张朗诵稿纸。
不久,张志明终于找到了七月街隐匿的路口,关了蜂鸣器,从红蓝相间的警车光彩中走下。他举一把黑伞,拨开沉默的人群,为尸体遮雨。又俯身下去,搬过老教授的手臂,把他手里的纸用镊子夹进档案袋。
纸上是一篇中文系学生毕业作品。一首现代诗,署名“辛蔚”。
两个月后,辛蔚合上雨伞,裹一件素色薄羽绒,坐在公安局问询室桌前,那是她第五次被传唤。之前张志明讲话尖锐,刻薄逼人的执法语气,把女孩弄得不敢与之对视——毕竟雨夜冲刷了现场所有器具环境的指纹痕迹,刑侦科组长不能提前将案情定性。
辛蔚整日焦虑,眼眶发乌,少女神采折损殆尽。这一回,张志明说话忽然软和下来。
“来,先喝茶,让我想想该怎么和你说。”
辛蔚接过冒热气的茶杯,半钟头过去,张志明早已喝完,可整件事情的诸多隐情堵成一团,难以组织语言。见辛蔚心里憋得难受,忽然哭起来,他不得不开口了。
“先讲讲那首诗吧,你的毕业作品,据我们了解,教授他很讨厌爱情题材?”
“是的。但是,也不能这样说。”
2
七月那夜里,毕业颁奖晚会前,中文系教授徐良从更衣间出来,穿一身黑色燕尾服在舞台幕布后吸烟,右手上那团橘色的火苗儿,在裤缝和唇边往返起伏。他不常吸烟,可当下心境实在如灼如焚。
巨幅的红幕之后,头顶上只亮着一盏昏黄的旧电灯,种种缝隙里传来整个文学院师生的嘈杂议论。留校教书三十年有余,徐良本人严肃、理性、直戳现实的悲悯文风,在现代诗歌界也有不俗名气,他教中国近现代文学,教学细心严苛,面面俱到,曾在讲台上,因题材问题大发雷霆。
把黑板擦一拍,扬起尘霾一片。
“我告诉你们,我徐良才疏学浅,但得到压轴出场的资格,去朗诵学校的冠军作品也有十几年了。在这些篇章里,没有一篇不涉及民生、理想、家国、历史,没有一篇不把视角放在人文、伦理、善恶以及乡愁上的。请把你们的触角伸向现实,伸向社会,伸向所有普通人的朴质情感去,你们有太多可写的了!”
“非要写同班女同学的红色高跟鞋?还什么‘欲语还收的锁骨’?‘光,落在你发梢的恒河上’还说那是你‘渺渺红尘中的唯一方向’?”
“李志林你也不要笑!你写的那玩意更丑陋,什么‘千里之行始于臭皮鞋拔子’,这种小机灵你以为很精妙?我都不愿意提!”
零九级学生毕业前夕,他还发过一次火。
“我说过多少次,请不要把你们浅薄的爱情观写进诗歌里去!”
“你们才多大?张口闭口相濡以沫,抬笔落笔你侬我侬。小狗之恋,嘤嘤之语,让人看了只觉得甜腻异常,恨不能雇佣私人医生谨防蛀牙!”
这样个男人,自然不乐意佩戴化妆组提供的粉色领结,他一把将之摘去,又一次与浪漫主义划清界限。
在学校,大家心里都门儿清,若是想得此人赏识,在毕业作品决选上拿到好成绩,让简历更有厚度,就对爱情题材绕道而行得了。而正如他所说,十几年来,毕业晚会上,气氛最凝重的莫过于徐良朗诵冠军作品的环节。每每都用激昂、厚重、忧愤的语气,换来满堂凝泪,掌声难息。
可是这一年的幕后,徐良腿上灌铅,挪不动步子。当他翻开文件,细细默读了要朗诵的诗篇,就明白今年舞台上的十分钟,必定是煎熬而难以启齿的。
作者的名字历历在目,“辛蔚”——自己手下的得意门生,她留有及腰的黑发,额眉细腻,眼睛像是两汪笼罩在同一场烟雨下的湖泊。辅修音乐,时常背着乌黑的大提琴包,从礼堂门口步履轻盈地穿过。
徐良相信几个评委的审美,那都是多年同事,老伙计了。也因手中纸上璀璨的字句而汗流浃背。他明白,今天以后,他前日斩钉截铁的定论便失了准:爱情题材,他再也没办法拒绝评价。更严重的事情是,诗歌从脑子里过了一遍,心眼儿里有些东西突然明朗,一些血淋淋的事实蠢蠢欲动,像春日里山坡上、润土下的竹笋,拼命想要暴露。
正在思绪凝滞时,主持人报幕结束,幕布缓缓从东侧拉开一角。他扔下手中的烟蒂,用鞋底狠狠碾灭,在学校里威严的名气,使得他身影渐露之时,台下的嘈杂便减去七分。皮鞋在地板上铿锵之后,再减三分。
镁光灯光柱下,黑色燕尾托出优雅的倒影,虽然年月不饶凡人——老教授已是微微驼背了。他摊开纸,伸手把话筒调整在布满胡茬的嘴边,弄得一阵电流声。大屏幕上接连弹出这样几行字:
“金奖作品朗诵环节。朗诵者:徐良。”
“来自辛蔚同学的诗集摘选。”
“《太阳海星:致初恋》第3~7章节。”见此作品名,台下霎时一片哗然。
徐良清嗓,待全场宁静,他盯着纸张开口。
一字一滴汗,一字一颤抖。
3
辛蔚当夜并不在场下,在徐良上场之前,她正被乐队指挥老师骂过,在幕后抱头痛哭,只隐约听见,在徐良开口前,台下曾忽然爆发出纷繁的议论声。
辛蔚说:“他并不是厌恶爱情题材,可能只是担心我们没法写得不落俗套。难道因为我的作品打破了他多年来的精准预测,于是选择结束生命了?”
张志明苦笑着摇头:“不不不,年逾古稀的人,心理素质还没这么差。”
辛蔚咬着下嘴唇直到失去血色。“那我还是不明白。”
张志明说,“是因为内容,你诗的内容,尤其是第七章节的内容,你的诗篇不是分了章节吗?”
“是的,因为写得很长,所以分了二十多个章节。”
“对,我们这边刑侦科已经确定了,你本人确实和徐良坠楼案毫无关联,完全可以排除因果嫌疑。是你的第七章节,才是他畸形心理自我唤醒的最终缘由,并且这种唤醒,与以往畸形心理之间巨大的落差,才是他自杀的实际原因。”
辛蔚长吁一口气,又立即回归疑惑。
“什么意思?自我唤醒?畸形心理?什么落差?”
当张志明追问她写诗的灵感和缘由时,女生陷入惘然,像是突然咽了一口槟榔的汁液,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故作镇定,反复把头发往耳后揽。张志明见她不好开口,便准备直奔主题阐明情况,刚刚翻开文件夹,只听辛蔚细声地说话。
“是写给一个追我很久的男生,他叫木海,李木海。大三暑假过后,刚开学不久一天晚上,他在琴房门口堵着我,要送我一把大提琴。因为大提琴均价两万多,很贵,我不可能收的,就拒绝了他。”
警官张志明挠挠头:“哦?两万多的礼物。是家境殷实的男孩子?”
“我不知道,大概不是。”
4
多年前的南浔,一个离旅游业很远,离山水人居很近的水乡。
幼年,李木海常年剃光头,坐在父亲的摩托后面,从市里出发,在乡野田间,山路泥丸中颠簸数小时,于新年夜赶到小船密集的港口。他珍惜坐船的机会,把脚丫搭在水里,惹得父亲必须坐在他背后的另一端,以保持平衡。
那些年,视线里遍是尖顶青瓦的房屋,雨后单薄的雾水像乡间的棉被,其间的涓流尚未受到重工业的污染,李木海把脚从水里抽出来的时候,不会觉得瘙痒,也没沾上乌黑的粉尘。
二十岁暑假,他长得比父亲高了一头,留一头松软长发。再次到这水镇上找爷爷,他坐旅游大巴来,快捷方便。下车后,便夹在旅游团人群的缝隙里,一群小红帽跟着最前面的导游旗子,对流水和垂柳无暇顾及,在主题园区门口排起人龙,生怕跟丢。木海穿过被改造成购物中心的儿时的大弄堂,看见导游在角落中与商户分红。
这回木海随身的书包里塞着几张制造图纸,是他从某提琴制造厂网站上下载后打印出的。
踏进家门是在傍晚,晚灯悠悠,爷爷手里的动作投着长长的黑影,直直伸到自己脚下。
七十多岁的老人,体力不支,不再做衣柜、床头、灶台,只能叼着烟斗,在慵懒的灯光下,把玩着一些小的物件,信了佛,便做了成堆的木鱼捐给不远处的寺庙。却得到了“开光要收费,不必捐赠”的答复。
“爷,你这在做什么?”
“这叫并蒂莲花拐,拐杖的并蒂莲头,缺根长棍。”
木海把背包里的图纸放在灯下,老人挪开几步路,从屉子里翻出磨得锃亮的眼镜框,把纸贴在眼上看了许久。
“这是啥,大提琴?嘿!你爷爷我可做不来。到哪找这么大的料啊。”
木海脸上泛起愧色,扭头笑笑,露出半只虎牙。“是想做给一个女孩子。”
第二天一早,李木海被隐约的锯条声吵醒,透窗看去,爷爷正弓着脊梁,拆解着家里那对儿老檀木床头柜子,上面的龙凤雕纹被逐渐撕裂,往八点钟澄澈的光线里喷着细碎的锯末。老人腰上系着皮尺,后脑架着镜框,不时戴上,盯在图纸上凝视半天,找数据,记尺寸。
见木海醒来,他招呼着:“孩子啊,这图纸上写的材料是槭木和云杉啊,这可没法找,不过这檀木,也算是极品啦。”
木海看见爷爷捏笔的手比自己学画多年的手还要稳当,走线精准,弧度自然,在拆下的檀木板子上,勾勒出大提琴的模样。他闭上眼,全是初见之时,辛蔚在白色光柱下,黑色木椅上,闭眼拉琴的样子。偶有不羁黑发,从耳后蹦出,散落在琴弦之间。
“爷爷,打光上油这些活儿你得教我来做,我得做点什么才行。”
“去,你先去镇上,照我写的这单子买东西回来,钢锥,要半公分的,板钉要三公分的。琴弦的枕木不好弄,去琴行问问有没有现成的?”
木海随即疯跑出去,活像开弓的飞箭。老人想起自己几十年前把这柜子打好时,也是面挂笑意,赶着黄牛拉到老岳父家里,心里欢喜急切,手上皮鞭不停抽向牛的屁股。
暑假结束,木海扛着沉重的箱子从校车上挤下来,老檀木初初破开,会生出奇香,浓郁至极,透过纸箱子的缝隙染得到处都是。
他拨响了辛蔚的电话,这个号码是他向班里女生要来的。十分钟后,二人在礼堂门口遇见。
女生并没害羞到低头不语,相反的,木海却离自己构想以及演练多遍的翩翩公子形象相差甚远——他挠头发、抬眼镜、整理衣服、用指尖滑过鼻梁抹去汗滴、调整纸箱子的密封口,在辛蔚身前一米处慌慌张张,匆匆忙忙。
“这是大提琴,你生日在暑假里,就当补上礼物了。”
木海始终不敢望向辛蔚的眼睛。她倒不刺眼,只是吸魂魄。
辛蔚尴尬地笑了,眼光寻找着纸箱上的商标,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她太熟悉追求者们的手段,多年练琴,也让她熟悉生产提琴的各路厂家。高中时候,年级里有个家境极其富裕的男孩曾把一款意大利原厂Laruane的定制琴摆在她面前,金色的铭牌和标价均未撕去,那男孩在箱子后面得意地笑,辛蔚拉着朋友一句话也没说便离开。不过这一回,她没有找到任何的标志。
辛蔚当然不能接受这礼物。被婉转拒绝后,木海勉强决定把它送给学校的演出集体,他心想反正这么重的提琴,太容易损伤,不如交给学校管理,主要原因还是,辛蔚是主力提琴手,它必将有很多机会在她怀中作响的。
5
“那把琴是他自己做的。”
辛蔚说出这句话时,泪花忽然滚落,张志明把手纸递给她的时候,问了句,怎么可能?
“肯定是他自制的,那把琴不合格,琴头像中国的阮似的,竟然是并蒂莲花朵的模样。我的导师说它过重,漏音,轴线偏移,很难拉出正确的音来,绝对是非专业人士做出来的。它更像一个装饰物,摆放在那里,是琴房里最美的一把。上面有精致的雕花。”
张志明起了好奇心,把文件里需要告知辛蔚的分析报告忘得一干二净。
“那后来呢?他就放弃了?”
“不知道,但是他总是离我很近。”
6
大提琴被放进学校琴房角落之后的整整一年里,李木海陷入郁郁寡欢的心境。他从未恋爱过,面子比纸还薄,不知道穷追不舍的逻辑,不了解死皮赖脸的恋爱法则,只整日沉迷于画室与油画理论书卷。
他时常借周末时间做一次短途旅行,大巴车站里,乌烟瘴气,人声鼎沸。他背着登山包,站在几十公里、上百公里之外的二、三线城市里,在天桥上盯着霓虹发呆,睡在青年旅社,在陌生的菜市场买鸡蛋灌饼,在大小不一,繁败不定的步行街上被人流冲刷。耳机里面循环着一首歌曲,是辛蔚整日排练的提琴曲目《天鹅》。
偶尔在街边做一些免费的人像素描。对着好奇心满满的中年妇女,免费为之画画像。却只抬头看了对方一次,自顾自笑起来画得出神。
妇女坐在李木海对面,感到无趣,起了疑心,起身绕到李木海身后去看。素色的铅笔画面里,竟和自己没半点关系,而是一位陌生的女学生。长发,眼睛紧闭,鼻梁与镁光灯柱对峙,纤手拨弦,笔调之间似有回音。
妇女随即气哄哄地走掉。
他时常在凌晨空旷的火车硬座间里抱紧自己的包,也在漆黑中胆怯,在列车靠站的震动中惊醒,脸上的木讷的表情像时空旅人,不知自己又在哪个年代苏醒。木海只是不知道怎么样走进辛蔚的生活,即使他可以大摇大摆地,像个征地的将军,闯进这么多陌生的地方。
辛蔚偶尔排练到天色已晚后,几个主力琴手依旧要留下来继续磨练默契度。在艺术团团长接近愤怒的指挥和纠错下,在五把提琴合奏而成的《天鹅》旋律里,辛蔚常常抬头,在空旷看台的深处,发现一个嘻哈风格的大帽子,那帽子完全遮住了下面的人脸。某个身影坐在那,浅浅地,均匀地起伏,似乎在沉睡。
直到舞台熄灯之前,那人才被铃响惊醒,拎包离开。
乐队老师指着那人调侃一番:“看见没,人家是想来听着现场琴音睡个高级觉的,你们再拉这么烂,别人以后都不来了!”
接近一年的时间,一百多次那样的离开中,仅有一次,帽子偶然滑落,辛蔚瞥见了略微熟悉的面孔。
7
徐良的课堂,也是李木海常去的地方。
秋天那会儿,教学楼一楼的落地窗外面,黄叶覆满了草坪,徐良对着这番光景,不说话,注视了几秒,说他有些想念大海了。然后便是有关海洋的诗句,通过耳麦的信号,从音箱里携带沙沙声一起共鸣。
从雪莱到普希金,从坎尔姆到罗德莱斯,徐良的感性在他眼眶中蒸起红粉,而他的理性,让右手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命题,“致海洋”。
李木海当时在阶梯教室最后的位置埋头发呆,被命题之后的嘈杂议论拉回现实里,他看看黑板上三个字,第一个想起的事情,并非那无垠的潮汐,而是之前的盛夏,辛蔚踏上的火车车厢上,箭头右边的那个深处内陆的城市:乌鲁木齐。
“见过大海吗?”
他从没有这么快地把短信发出去,此时看看聊天记录,还是一年前的那一句:“你好,我是李木海,经常看你排练的李木海。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我会在礼堂门口等你。”
按了发送键的三秒之后,木海抬头盯着前排某个座位,辛蔚把笔放在一边,掏出手机按了一会儿。于是手机再次振动在他手中,伴着自己咸湿的汗液。
“我没见过海。”
于是下个瞬间,徐良抬起手臂,指着教室后方张牙舞爪拍着桌子的李木海:“你谁啊?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站起来!来蹭课的吧?嗯?小子。”
满堂回眸:“这是课堂,你以为是菜市场吗?”
哄堂笑声中,辛蔚也回头,于是她再次和嘻哈风格的十字架挂坠偶遇,和那件有着巨大帽子的外套偶遇,和那顶松乱的头发偶遇。
镜框之下的男生的眼,丝毫没有被教训的挫败。
周末,木海买了往返厦门的火车票。出发那天,公交拥堵在闹市中,他跳下车坐了一辆非法的私人摩托,那摩托没有牌照,在缝隙中横冲直闯,木海扶着陌生男子的肩膀,紧盯着不时闪过的卡车,汗流浃背。
在车厢关门的最后时刻,木海还是赶到了,他坐在硬座上戴上耳机,车票在手中完全湿透。耳中响起很多句子,可体能透支,过于疲惫,他分不清是汗是泪。
没见过大海的人面对“致大海”这个命题怎会有灵感?他坐在海边,以各种角度,素描了十二三幅画面,连同一个鱼缸,挑了高价的货运公司,连夜寄往武汉。
“那个秋天我们学校的北区进行拆迁,很多邮件都被遗忘在无人看管的门房里了。直到年后返校,毕业前夕,室友才告诉我施工方竣工时在废墟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些未发的邮件,让我去取。”
至此,辛蔚眼睛早已干涩了:“那缸水很臭,泛滥着腐烂的颜色,隐约可见海星尸体的轮廓,水草生了又死……”
“生了又死……也是,那可是整整两个季节啊。”警官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
包装中夹了木海的纸条:“你家在新疆,大概没见过大海,这鱼缸里就是大海啊。一直想和你多联系,喜欢的话可以写进诗里吗?我能看到。Ps:海星名为太阳海星。”
后来某日木海闲逛在校园凉亭周围,在报刊橱窗里看到了文学系同学的作品选展,辛蔚的《致大海》,就在与目光平行的位置。
也想随浪起舞,如无名精灵,三岁顽童
也想目睹,夕阳的红,因海平面而不再空洞
更想在沙滩,以地为席,凝视黑云聚拢
如破碎的梦
可我从未做过,即使有公路铁路,天通地通!
家乡里焦热干涩的戈壁
葡萄与蜜瓜上,露珠的璀璨处,就是海
母亲缝衣服,针刺手痛,没忍住的泪,也是海
大海啊!那就别见面吧,别见面
美的代价是
此期不会
“你这篇《致大海》里,丝毫没有对那份礼物作回应是吧?男孩一定以为你为了拒绝,故意不写太阳海星的。”
辛蔚点头。至此,警官把一张原始手稿摊开在桌面上,纸张的褶皱之间是辛蔚骨感的钢笔笔迹,这是案发现场的材料,《太阳海星》诗集的第七章。
“和木海的一切发生后,便有了这首诗是吗?”
“是的。”
“好了,来说说徐良教授。他有给你们讲过自己的妻子吗?”
8
徐良教授步入年迈,整日沉迷于诗海书海,生活里却是早早孑然,据他讲述,自己的老伴多年以前因癌症而去世。他说他老伴年轻时很美,自己费了千万心思力才得以留她在身边。
时常有学生问起来,他眼里会蔓延笑意。
“她是个很贤惠的人,做饭很好吃,爱清洁,很爱清洁,家里总是很干净。”他说她走得太早了,那场血癌之后,自己再也不必早早归家,课后大多时间会在校园里走走。倔傲的脾性让他对拐杖嗤之以鼻,即使腰椎劳损的职业病已将他折磨得痛不欲生。
他手下觉得欣赏欣慰的学生,随年月疾走,已经越来越少。偶尔只能带着辛蔚这样爱好写作的学生们在枫叶下浅谈一会,某日他提到爱情观,说他一生钟爱“柒”这个字。
柒,水木柔和,不被整除,这是至真爱情的终极奥义。也是徐良已故的同姓爱人,徐柒的名字。
辛蔚想了数分钟,回忆往昔老人在身前的喃喃,她笃定地说“那是一个漂亮贤惠的女人,他时常提起”。
张志明脸色大变,眼中顿时升起悲悯的闪光:“孩子,实际情况是,你的教授,徐良,他一生未婚,他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位妻子也没有与任何女人同居过。”
“什么?怎么可能?”听到这里,辛蔚起身站着,顿觉四下里凉气袭人。
9
“是的,我们多方取证,铁证如山,这是真正的事实。”
警方踏入徐良教授家中之时,发现室内极度干净清洁,心理专家提到,深度的妄想症患者,常常伴有严重洁癖,强迫级别的洁癖症。这是意料之内的。
徐良家中挂满了一位年轻女子的照片,以偷拍的作品为主,其中混有那女子的毕业照,除了一张娟秀面容以外,其他人脸都被涂黑。
多方论证的结果是:几十年来,徐良教授始终臆想着自己与年轻时暗恋的女生完成婚姻,共同生活着。妄想症牢固在脑中以后,使得大脑中所创造出的幻觉更加鲜活而清晰。并且后来他虚构出爱人因癌症去世的剧情,这剧情使他一个人生活的事实自圆其说。
在对面女孩惊讶的面容之时,张志明做了最后的总结:“辛同学,是你的诗句,与他内心某种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相吻合。于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在他念诗的时候,他想通了,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辛蔚聪明,逐渐领会:“于是产生了巨大的落差,使得他没法承受?”
“是的,当晚他买了高烈度的白酒,在楼顶天台上饮用,想用一时的迷醉拉自己回到那个梦里去,因为现实对他来说,真实得刺眼又刺骨。可手中始终握着你的诗篇,让他痛苦难耐。”
女孩皱起眉头,心领神会那份痛觉:“那可是他爱了很久很久的幻象啊,他突然就看不到她了。”
毕业晚会上,辛蔚的演奏严重失误,因为她怀中的琴极其沉重,檀木布满了青苔,音色失准,就像咿呀学语的孩童。她毁掉了那首《天鹅》,乐章的末尾,干脆不再弹奏,抱着那把提琴失声痛哭。幕后传来团长的咒骂,可是那段时间,她什么也听不见。
毕业晚会那天,李木海叫兄弟出去喝酒:“没事,别安慰我了。没追到手也不错。得不到的,永远不会失去。”木海剪去了长发,短发不到一寸,明朗的额头反射大学里最后的夕阳光。
友人搂着他的肩,杯光里,二人都说毕业要常联系。
柒
我曾备好笺墨
只等灵感来袭时,为你写些什么
那或许是,夕阳辗转进卧
窗檐风吹花落,抑或……
大雪偶然轻抚我
可是灵感这物,正如你如暗恋
那么近,却从未存在过
经不起准备、酝酿,和时间的颠簸
爱你就像
给喜爱提琴的人一把异国古琴
给时常歌唱的人一副大象嗓音
给沿街乞讨的人一件黄金风铃
那因陌生而失准的琴音
那勉强而卑微的歌
那摇曳在大雪里,却没法驱散饥饿的风铃
就像爱你
绵薄无力,我无能为力
10
辛蔚从警察局走出来,忽然想起七月的雨夜。教授在天台捧着诗句痛哭,收起扁瓶装的威士忌,朝自己扑过来。嘴上念叨着:“你和她太像了!我求求你!”
她不得不使出全部的力气,朝教授胸膛推去。
再次经过七月公园时,茂密的榆树叶正在成群坠落,像迁徙中的黄金凤蝶。
向北而逝,不着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