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点半，贾老师给我发了个短信：出来聊聊？
好啊。你怎么了？
我特别痛苦。

贾老师就住在附近。长寿路夜总会建筑群后面的某小区。
我放弃了被子里暖洋洋的女朋友，拎着零钱包，像古希腊贤者那样，摸黑去找贾老师。

我们在西康路口的串儿摊坐下，俩大老爷们儿，抱着膝盖，对着凌晨升腾的雾霭，昏暗空旷的街道，决定讨论一下痛苦问题。

贾老师不是一般的中年危机。他才27，还没到岁数。
他也不是一般的有钱人，所以他的痛苦也不是那种常见的“我这么有钱为什么我这么痛苦”。

贾老师的胡茬刮得很干净。面颊青青的，洁白而略有雀斑。他很瘦。是个真正的南方人。骨骼小，瘦高。不大去健身房，但穿衣服特别好看，给人一种清淡的文艺感。

见了以后，我们用目光交流一番，突然都没有了表达欲，我想贾老师大概就是太孤独了吧，所以只是默默掏出一堆硬币买串，然后默默地吃。

我吃得很快很香。吃完一抬头，发现贾老师就吃了一些蔬菜，肉一串没动。也没有走的意思。只好主动开口。

说说？你为什么难过？
我觉得我丧失了人生目标。

贾老师一句话就把我噎住了。我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吃得有点多，还特别困。

人生目标这么大的东西……你不是搞摄影吗？
摄影现在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那你收入怎么样？摄影不赚钱了？
钱不是问题。
哎呀你有钱啦，那你跟我说说你的生活状态？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啦……
我现在一个月接一个活儿就能养活自己了。而且只用干半年。
我操，你牛逼。具体能挣多少？说个范围？

贾老师说了一个可怕的数字，这造成了我的沉默。

我点了支烟。

我操你大爷，我现在觉得我也很痛苦。我多忙啊，早上5点起来上厕所，脑子里想了一下工作，就睡不着。然后天没亮老板们就开始在微信群里聊项目，聊管理，聊KPI，聊创业理想，HR在里面猫着看哪个主管不出来回应，或者回应得最慢。连着慢三天，就会被约谈。轻则砍预算，重则劝退。上班路上边开车边电话会议，到了公司就得干活儿，一天忙下来事情都还没个进展呢天已经黑了。我这么忙一个月，才挣你一个星期的钱。现在你把严重缺觉的我叫出来，说你很痛苦？

我觉得你很充实，很有价值啊。贾老师露出微笑，嘴角上翘。贱得像个湖南卫视八点档的男一号。

贾老师很帅。华东女多男少大学本科毕业。贾老师有过一个固定女朋友，那个女生刚好是我一同事。
她跟我分享了无数贾老师的光辉事迹。就叫她妮妮吧。

贾老师表示自己非常爱妮妮。妮妮也非常爱贾老师。
然后妮妮去贾老师家玩，看到贾老师床里面睡着另一个漂亮姑娘。
贾老师特别淡定，妮妮愣是没法发火。
贾老师光着屁股站起来说，她下周要结婚了，就说一定要过来跟我睡一个礼拜，要么这个礼拜你先不要来？
那姑娘在床角蒙着头不吭。
妮妮冲到客厅，贾老师追出去。
妮妮说我要分手！
贾老师非常莫名：为什么？
妮妮语塞。

这事儿过去小半年，妮妮表示：马上五一啦，一起去旅游吧？
贾老师说，啊，不行哎，我要去厦门。
那一起去啊？
不行啊，有个姑娘喜欢我好多年，她在厦门，她邀请我去给她破个处。
……
破好我就回来了，乖，在家等我。

还有一次，是我去找贾老师。
门敲了半天不开。
里面悉悉索索了15分钟，门缝一闪，先冲出来一只猫。
然后里面出来两个姑娘。两个姑娘都不是妮妮，都穿着热裤，青春逼人，胸大无脑。
贾老师坐在床沿上面色潮红，面带微笑，虚弱地说：她们来玩猫。
我操，是吗？

后来我总结了，贾老师是个情场乔布斯。具有情场扭曲力场。
别的男人，比如我，就应该没有女朋友，或者只有一个女朋友，如果胆敢多找，就是劈腿，就是不忠，就是渣男。
但跟贾老师恋爱过以后，他的女朋友就会被洗脑，认为，贾老师这样的男子，就应该有很多个女朋友，如果只有一个女朋友，就是暴殄天物，就是浪费资源。

贾老师的前女友们都深深地这么认为。但贾老师怎么认为我不知道。贾老师不大说这个。他只说“我很痛苦”或者“我真的很痛苦”。

你要么去买个房吧？
不行啊，我不是上海户口，要买房得结婚。
那你结婚啊？
我之前是想和妮妮结婚的。我跟她说了，她就跟我分手了。
你，你怎么能和妮妮结婚呢？
为什么不能啊，我最爱的就是她。
你跟她结婚了，那露露，芝芝，琳琳，丽丽……怎么办？
她们都有老公和男人的啊。
那妮妮怎么说？怎么就分手了呢？
很奇怪啊，我鼓起勇气跟她说我是认真的，让她好好考虑一下，等我厦门回来我们再聊。厦门回来她就跟我分手。
你去厦门跟别的姑娘睡觉，还指望妮妮嫁你？
我都说清楚的啊，就是帮忙破处啊。小姑娘不想把处女之身留到毕业后，又没有男朋友，人家提出来，我能不帮忙吗？
怎么没有人找我帮这种忙？
你没有我帅啊。
滚。

那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有，我刚安顿她睡下。
这就住一起了？
我住在她那里。
那你的房子呢？你那间房租一万五一个月的豪宅呢？
暂时先放一放好了。
这个女朋友能结婚吗？
不知道。人挺好的，不过她上班忙，我不工作的时候就一直闲着，我现在觉得生活没有激情。认真想了想，没有激情就是因为和妮妮的分手太伤，分手以后完全丧失生活目标。

其实我早知道贾老师和妮妮要出事情。妮妮和我一间公司。两年前有一天，我部门的晶晶跑过来说：赵总，我看到何妮妮和陈磊在轻轨站接吻。
不可能！
真的，我亲眼看到的。跟演偶像剧一样，何妮妮已经上了三号线，又被陈磊拉下来，抱在怀里啃。然后陈磊上了车了又自己冲下来，把何妮妮顶在广告牌上啃。啊呀呀，人家创意部的人就是有种。
陈磊喜欢妮妮创意部的人都知道，但妮妮有贾老师啊。我想了又想，没有把这个事儿告诉贾老师。

反正贾老师自己也整天忙着招呼无知少女。我记得那时我刚认识贾老师，他是到办公室接妮妮下班的。妮妮把他介绍给我们。

你好，我是妮妮的男朋友。我姓毕。
说着他递过来一张名片：Justin Bi，Photographer.
我看着这个名字，半晌不好意思念出来。他腼腆地笑笑，说，叫我老贾，或者贾老师好了。

那会儿贾老师热衷于拍摄少女。他给我看他电脑里的文件夹，里面全是“想用一场盛筵来告别青春”的毕业季少女。有几十个文件夹，一个文件夹一个少女，都没有穿衣服。摆着各种各样的造型，照片的右下角都打着一个淡淡的水印“J.B.”，我不懂艺术，但能看出来这些照片拍得非常好，完全不是色情的路子——但还是看得我口干舌燥，抓耳挠腮。

这些姑娘这么漂亮，她们有没有男朋友？
我不知道啊。
你都睡过？
也没有都，有的吧，有的提出要求了，我就配合一下。
偶像。

后来又过了一个月，我部门的舟舟跑过来：赵总，我要跟你说个八卦！
什么八卦？
上周我在轻轨上遇到了陈磊和何妮妮。我知道何妮妮也住曹杨嘛，我就问陈磊，你也住曹杨吗？陈磊犹豫了一下说，是啊。我问，你住曹杨哪里啊？他说曹杨三村。我说，啊！我和何妮妮也住在三村，以后过来玩！然后我就走了！然后我这几天早上也巧了，天天在轻轨上遇到他俩，我就不敢再打招呼，我才明白，陈磊住个鬼的曹杨！他俩是悄悄在一起了啊！可是何妮妮不是有个大帅哥男朋友吗？她怎么会看上陈磊？啊，创意部的人好厉害！
你给我回去好好干活！

这个事情以后，我和妮妮谈了一次。就是那次，妮妮跟我说了一堆贾老师的大料。革新了我对世间男女关系的看法。

贾老师不是第一次晚上叫我出来。他和妮妮分手后就像老鼠掉进了米缸，感觉手上有多得用不完的姑娘。他之前一次叫我出来是晚上十点多，约在他家楼下咖啡馆。那次他打算弄明白某个姑娘在想什么。

怎么认识的？
豆瓣认识的。找我拍照。
睡了？
拍完睡了一次。然后她第二天居然又来找我。我觉得挺奇怪的。
呃，那你怎么处理的？
怎么处理？就勉强又睡了一次啊。然后就没完了，一直来，还发消息。
遇上甩不掉的了？
是挺麻烦的。今晚又来了，刚才又要睡，睡了一半，我实在睡不下去了，自己走了。她就哭，现在还在我家里哭呢。
呃，需要我去帮你把她赶走吗？
不用了，我就是想去你那里借宿几天。
给我看看照片？
好。

毫无疑问，这个据说是延安西路附近某高校校花的少女非常美艳。哪个角度看都是女神。就这么一姑娘，贾老师用了一半，下楼了。放着我来啊！我顿足捶胸，心如刀绞，像失去了周瑜的诸葛孔明。同一时刻，贾老师眼里真诚的痛苦又让我如梦似幻。

贾老师给我看姑娘发来的每条都有四五百字的短信，翻来覆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贾斯汀，我爱你我非常爱你我嗷嗷爱你，我不想当炮友，我想当你的女朋友，我要跟你建立长期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贾老师的回答也是妙绝峰巅。一般都只有寥寥数字，总结下来的意思有：“你是我的女朋友了呀。”“为什么不能再和别的女生玩？”“这样不就是女朋友了嘛，还要怎样？”“不懂。”“不明白。”“不知道。”“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

这有什么不懂的？
真的不懂。她为什么待在我家不走？
你都答应人家做你女朋友了啊。
女朋友有很多啊，也不能呆在我家不走吧。
人家觉得你不爱她。
我觉得我是爱的吧。
她要求唯一，排他。
我从不这么要求别人，也接受不了别人这么要求我。
贾老师，你真伟大。
没有啊，我真的这么认为，我觉得两个人的心在一起是最重要的。
那你的心在哪里？
我的心在妮妮那里。
妮妮啊，我觉得不可能了。
为什么？
妮妮不适合你。
那谁适合我？
我觉得啊，这个人很难找。你会变成剩男的。
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我一直觉得我这样的人才会变成剩男。我工作忙得没有任何空闲；我啤酒肚，一脸坑洼；我经常冲着人发脾气；我失眠；我最近发现自己开始掉头发；我也很久没有晨勃……我符合所有“注意！身体向你发出的十个警告！”之类的文章里列出的所有“白领病”“写字楼病”。如果不是我一个老同学怜悯我给我牵线介绍了一个瞎眼的姑娘，我根本就应该是单身。我像呵护女王一样呵护着我的女朋友。一有时间就像小狗一样围着她转，内心一直忧虑她不要被贾老师这样的男性给叼走了。

但贾老师现在居然也有变成剩男的可能，这让我觉得内心稍稍平复了一下。大约这也是我们友谊存续的某种基础？

面前的烤串已经冷得结出了白色油脂，我们已干掉了八瓶啤酒。其间我给贾老师建议了十一个新的人生目标：健身、养狗、考研、考公务员、考英文高级口译、去大理、考潜水证书、给他老妈在老家再买一套房、去环游世界、去找到真爱，在摄影之外培育一个新爱好……我们一个个讨论下来，被贾老师一个个否定掉，他说，那都是我的人生目标。

最后贾老师还是焦虑地起身走了。并不是他的问题得到了解决，而是因为我必须回去再补一个小时觉。上海的冬天冷而潮湿，这会儿天已下起雨来。贾老师远远过街离去。他太瘦，风一吹那身灰衣服，全身都在飞，像个走在瀑布底下的仙风凛凛的道长。

又过了一段时间，在我昏天黑地的生活间隙，我打开贾老师的朋友圈，发现他风格大变，不再是某个奢侈品牌的广告片了。最新一张图，乃是一片空空黄黄的戈壁，配文是“127，J.B.”。我想起这是我借给他的James Franco的电影。看来他打算环游世界？我打了好几行字，又删，又打，最后叹了一口气，全部删掉，点了个赞。

赞刚点完，我看到妮妮也过来点了一记。又过了十秒钟，妮妮发过来一句话。
那个SB是不是在美国？
是啊。我给他看了《127小时》。那么老的片子他没看过，就去美国寻根了。
那个烂片，还闷，只有你们这种白痴会喜欢。
喂，你恨他不要拉上我。
这个SB前段时间一直约我见面，都是凌晨一两点，说我不出来他就自杀。
那你见他了吗？
没有。我只是推荐他去港汇，来福士人太多，会麻烦别人。
呃。
你说有他这么极品的人吗？太不合理了！我跟他分手后，完全不会谈正常的恋爱了。
什么是正常的恋爱？
就是那种男生如果劈腿我会伤心我如果劈腿男生也会伤心的恋爱。
你倒是概括得挺好。
他实在是个噩梦。
可我觉得他真的苦。
他当然苦。因为他不合理。合理了就不会苦。

贾老师朋友圈从那张《127小时》里犹他州实地考察峡谷照片起变得极为节制，像探险节目发布的线索，有时是他戴着潜水镜在海底，有时是座巨大的冰山，有时是大海中间一座岛，边上仍然都精心打上了小小的 “J.B.”的水印。贾老师变身国家地理记者的这段时间，我非常思念他，思念西康路凌晨的串串。

这么大约过了又有半年。已是初秋某日，我烦躁不安无法入睡的时刻，贾老师竟再次在凌晨发来信息：出来聊聊？
好啊。你怎么了？（我没有重新打字，而是上翻对话把之前的信息粘了一遍）
我回上海了。（显示输入中）
欢迎。
我还是特别痛苦。（后面跟着一个大大的笑脸。）
贱人。
等你噢，老地方。

贾老师剃掉了自己的头发，顶着一个光头坐在寒风中，熠熠生辉。他扭头过来冲我笑，还是比我要帅。
我刚坐下来，他就笑着说：我们一起创业吧！

啪嗒！贾老师的声音像是触发了某种装置。

我顿觉天旋地转，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很多东西，马云阿里巴巴国务院李总理大学生就业移动互联网智能手机智能家居人工智能防火长城……我今天晚上又睡不了觉了。

我看着贾老师，和他的光头，觉得天又要纷纷扬扬下起雨来。我想把我会的所有脏话都说一遍，或者念一首陆游的诗或者辛弃疾的词，我记得老子和文天祥是SB，但庄子和王阳明倒还不错，明明才凌晨一点天却竟像是要亮了，这真像是我的青春啊。我看到我拍着桌子站起来对贾老师说创业有风险投资须谨慎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我看到我说，贾老师，我要跟你绝交。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贾老师。

这会儿，我坐在电脑前看贾斯汀•比伯吐槽大会，并发出吃吃的傻笑。西康路上的一切早已结束，不论贾老师还是妮妮露露芝芝琳琳丽丽晶晶舟舟，不论是生命之光还是欲念之火，罪恶还是灵魂……“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最后贾斯汀出场收尾，黑人们安静下来，清辉打在他光洁的额上……不知道他现在还痛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