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吃的是水煮玉米和红薯。玉米不够糯,咬下去水水的,一定吃不饱。红薯又太糯了,小小一口要用半杯水才咽得下去。他把咬过一口的玉米和红薯放回盘子里。本来也许还会有一两个刚摘的西红柿,硬硬涩涩的那种,但是谢天谢地这个夏天的炎热让阳台上的绿植全都归了土。
“你去煮个鸡蛋吧。”他说。
平底锅盛半锅水,扔两个鸡蛋下去,盖上锅盖,打开煤气灶。手机里的搞笑视频令她笑得前俯后仰不能自已,屏幕上一股过夜的口水味。
冰箱里的牛奶只剩最后一盒了,打开,她喝了一口之后递过去给他。
鸡蛋粘壳,太难剥了。她说,是鸡蛋不新鲜。他说,是煮的时间不够。他们最后都只吃了蛋黄。
早饭通常都是水煮的,倒不是因为她笃信水煮的东西低脂健康,只是她觉得水煮最节省时间。至于要将节省下来的时间做什么,她倒没有特别在意。第一个闹钟响的时候,是她起床在平底锅里盛满水,把早上要吃的玉米、红薯,有时候是鸡蛋和土豆,统统扔进去,然后回床上继续回笼觉。第二个闹钟响的时候,是她起床,刷牙洗脸换衣服。等到第三个闹钟响的时候早饭就可以捞出来了。每个闹钟的间隔有时候是十五分钟有时候是四十分钟或者一个小时,这是她经过多次试验之后觉得最合理的间隔时间。于是,他们的一天就像摆上案板的青瓜,切成长长短短的一段段,蘸上佐料,咬起来清脆尖利。
现在,餐桌上堆着剥完的蛋壳,咬过的玉米和红薯,开了口子还没有喝完的牛奶。他站起身,只走了两步,横躺在客厅的沙发里刷视频。她仍然坐在餐桌边,盘起两条腿,刷着手机上的视频。她刷她的,他刷他的。
有一只苍蝇飞过来停在了蛋壳上,然后又飞来了一只停在咬过的红薯上。之后,两只苍蝇交换了位置,没过多久它们朝她飞过来,纷纷停在了她不动的左手手背上。她只看了一眼,没有惊动它们。
手机响了,她站起身:“我该去喝水了。”
他们打算今天搬家。当然了,她搬她的,他搬他的。
厨房里,她斜着身子半靠在橱柜上,喝着玻璃杯里的水。直饮水的净水器是她强烈要求了之后,他找人安装的。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喝的都是矿泉水,橱柜拐角的空隙里曾经堆满了一箱箱的农夫山泉。天气预报上说今天阴天,是个适合搬家的日子。她把窗台上被晒烂的葱和蒜扔进垃圾桶里,开始思考搬家这件事了。
搬家对他们现在住的这个六十平的两室一厅小房子来说不太容易。他们的家太挤了。进门的玄关上挤满了歪歪斜斜的毛绒玩具,都是他们从各种奇形怪状的婚礼上带回来的;桌子上、茶几上还有电视柜上摆满了杯子和没有插花的花瓶,玻璃的、陶瓷的、素净的、卡通的,她经常被嘲笑能开一间瓶瓶罐罐的博物馆;沙发上是换下来没来得及洗的衣服;房子里的每块空地上都像起了高楼一样堆着一撂撂的收纳箱、包装盒,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塞满空隙,仿佛垃圾场;很多箱子上积着厚厚的灰,有的从来没被打开过,因为她完全想不起来这些箱子里都塞了什么。一共有六张椅子,四张椅子上面放满了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抱枕靠垫,两张空着的椅子,他们一人一张。有时候客人来了,只好让他们坐在收纳箱上,不过,基本上没有人会来。最空的大概就是主卧里的床了,所以,大部分不用上班的时间他们都待在床上,说过最多的话,也是翻身时候轻声提醒对方,你压到我的耳机了。
他觉得自己尽到了善意提醒的责任。每当她往家里搬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时,他总是提醒她“这些东西用不着”,而她回答他“以后用得上”。她把对未来的期许填满了他的现在,阻断了他退往过去的路,她说那是她的安全感。但她的安全感把他从这个家里挤了出去。
他把手机从眼前挪开,往脑袋后面加了一个靠枕。这张沙发躺起来不太舒服,相比他的身高,沙发太小了些,布料也粗糙,背靠的地方又积了很多油渍和灰尘,懒得拆洗,所以他通常都是缩着身子横躺。他们上次吵架的时候,他把沙发一头的扶手踢坏了,现在他找不到地方可以搁脚。他靠着墙稍微坐起来了一点,拿过椅子上的一个靠枕靠着。他看到沙发上有几根她的头发,长长的,极细极软。最近他的身上长了很多疹子,他怀疑是沙发不够干净,但也懒得去计较,毕竟除了沙发和床,他没别的地方了。
从他躺着的地方看过去,她穿着背心裤衩,身子斜靠在橱柜上,杯子里的水只喝了一半。她看上去像是在思考什么。他不确定她是不是在想搬家的事情,但他确定的是她已经不及从前鲜活性感了。这两年,她应该是胖了不少,大腿和手臂比从前粗了至少一倍,白花花的肉垂挂在上面,晃晃荡荡,她低头的时候,他甚至看到了她的双下巴。她好像是一夜之间长胖的,没有过程,否则他怎么会没有察觉?她现在好像不爱化妆了,也不及从前那么爱打扮,这个夏天,他们甚至都没有一起逛街买过衣服。她说什么来着?要一起存钱买房子?当然现在是不需要了,他们很快就要搬出去各过各的了嘛。他想说点什么,但他放弃了。
他们住在一起完全是因为他人生中一次难以启齿的失败。那是他刚刚搬来这座二线城市的第一年,住在城郊的合租房里,没有亲戚和朋友,也没有工作,穷酸使他连烟都戒了。每天醒来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女友的喂食。女友毕业以后一直留在这边打拼,他在老家那座四五线城市的银行柜台里等了她三年,想她看尽繁华总归会回去和他偕老。刚分开的时候,他们每天都密集地联系,每个夜晚入睡前都有说不完的话,每次对话的末尾,女友总会不厌其烦地加一句“你要等我”。每当听到“你要等我”的时候,他的心就会安定下来,好像所有日子里的失落、寂寥、孤独通通都消失无踪了。但日子越往后过,女友就变得越沉默,每次通话没聊两句她就说忙,接着就没了下文。他在漆黑寂静的夜晚听着电话挂断后的嘟嘟声,心慌意乱。他以为只要自己重新出现,一切都会变得跟从前一样。
刚来的时候,女友的殷勤令他无所适从。她帮他租了郊区的房子,理由是租金便宜。每天下了班以后,她会换乘三辆公交车来找他,带来他需要的食物和日用品。房间小而黑,他从下午五点就开着灯一直等,女友来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候是七点,有时候是九点,有时候是堵车,有时候是加班。她总是不停地买东西给他吃,从特色小吃店里的手擀面,到面包房的三明治和牛奶,再到某家西餐厅打包的牛排……她面无表情地嘱咐他多吃一点,自己却什么也不吃,只是疲惫不堪地坐着,手里拨弄着染成了栗子色的卷发,刷着最新的搞笑视频。等他吃完了,她站起身收拾垃圾,和垃圾袋一起消失在黑夜里。起初,他试图回忆过去,但无论他回忆起什么,她只是说,嗯,是吗,也许吧。长长的睫毛很少抬起来看他一眼。她的冷淡显示出了他的笨拙。
合租房面积不大,却被前前后后隔出了四五个小房间,他住的南面房间只放得下一张床和衣柜,窗户望出去是一片荒芜的田野,北面的房间连着阳台,租金是南面房间的一倍。住在北面的租客搬走了之后,房间空了出来,每一个睡不着的白天,他都习惯站在阳台的窗前,隔着层层叠叠的防护栏看马路对面灯火通明,车来车往的商场。刚到的第一天是个深夜,从高铁站出来就被女友塞进了出租车,脚再一次落地的时候就已经住进南面房间了。他还以为自己住到了城市的尽头,没想到一墙之隔竟是火树银花般的繁荣。商场的玻璃窗里透出来琳琅的商品,穿着精致的男男女女,想必他们是相聚在一起的朋友、家人或者情侣。这座城市到处上演着陌生人的温馨电影,唯独他的生活,像溺水的人捞不着救命的稻草。他想他早晚得淹死在这份漆黑寂静里。
那个时候是夏天,又或者是秋天?总之那个时节又闷又热,满街道都是桂花香。晴天里响了一声闷雷之后,大雨就倾盆而下了。他跟往常一样观察阳台对面的温馨电影,然后他就看到了他的女友,穿着高跟鞋在大雨里狼狈奔跑。那双细高跟至少有7cm高,使她看上去身高也高了不少。他一直都很相信自己的视力,但问题是他不知道他的女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上一次联系已经是四五天前,当时她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要去美国出差一段时间,她的声音喘着气,她说小区电梯停了,自己爬了十三层的楼梯。她的行程太匆忙,美国又有时差,他不知道她原来已经出差回来了。
他决定下楼,但他忘了带伞。等到他浑身湿透地跑进商场,隔着拎着塑料袋的人群他看到了他的女友,杏色的口红填满了她的嘴,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她的对面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看起来好像等了她许久。男人像是早有准备,掏出纸巾擦拭她被雨淋湿的头发、脸庞、身体和手,她笑得真的很好看。他呆呆地看着他们手牵着手往商场深处走去,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揉皱的干毛巾,扔进了垃圾桶。
他去了负一楼。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他决定去超市买一桶泡面还有几瓶啤酒。他进去的时候,一楼的食品柜前只有她一个人,看上去已经逛了很久,因为推车里的东西都快要溢出来了。
“我觉得你可能需要一块干毛巾。”他走到她旁边正想拿起香辣味的泡面,头发上的水珠砸到塑料包装纸上有清脆的响声。他窘迫地接过她从推车里递过来的干毛巾,跟他扔掉的那条有一样的颜色,只不过那条实在太旧了。他接过来,连道谢都忘了。
后来,他就一直跟着她走,用了人家一条还没来得及付款的新毛巾,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表示些什么,所以他走在她的旁边,看她在不同的货架前挑挑拣拣,时不时搭一两句无关紧要的玩笑话。她笑得很大声,常常张大了嘴巴,头向后仰,露出一嘴黑乎乎的蛀牙。他觉得有点不雅观,但她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却是极可爱的,红色的运动短裤显得她的腿匀称修长。那天是她搬来的第一天,她说家里空空的,要买好多东西才能塞满。他说他很愿意充当免费劳动力。
等到从超市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让她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叫王银和,也知道了她叫陈辰,住在他楼上。
“清晨的晨?”
“是星辰的辰。”她纠正他。
雨势小了很多,乌云散去,太阳钻了出来。他们周围萦绕着一层氤氲,像他和她的暧昧。
“说不定能见着彩虹呢,这鬼天气。”他抱怨一声,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子。
那天,他喝了酒,但是没吃泡面。他随她一起上楼进屋,惊讶地发现她租的是个套间,灰色的布艺沙发上搭着墨绿色的休闲毯子,茶几上的野蔷薇开得正盛,熏得他如痴如醉。他看着她进了厨房,大概二十分钟以后端出来一碗香菇肉丝面,很美味,上面的葱花好像都会跳舞。他连汤也喝完了。
刚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他感受到了时间的飞逝。她会在出门上班前做好早饭,收拾完卫生,中午接近饭点的时候,她会打来电话提醒他吃饭,然后在每晚七点准时回家。没有工作的时候,一整个白天他都陷在沙发里,等待墙上的时针走到七点,等待她的钥匙插进锁孔,接着站起来抱一抱疲累的她。她会带回来一些食物,半只烤鸭或者二十块钱牛肉,她把吃的放在餐桌上,然后去厨房煮两碗面或者泡饭。他猜她每天的工作大概有些辛苦,脱高跟鞋的声音听上去很累。后来,他找了工作,回家的时间变得比她晚,她像他一样,做好了吃的在餐桌前静静等他。他们每晚都有说不完的话,都是些工作上的日常,却能互相逗得对方被面汤呛到。他喜欢看她笑,她笑起来的样子仿佛沉沉暮色中幻化出来的炽热的光,驱散了过去日子里所有的不顺利、挫败感和孤独。但日子久了,他也觉得她像一只勤奋的蜘蛛,日夜结网,他不过是掉进她天罗地网里的一只苍蝇,在日子面前总也提不起精神。如果人生是场洄游的话,他甚至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被浪头打得晕头转向了。
她带着他出席了形形色色的聚会。她那些有本地户口的朋友大多已经成婚,有房有车,吃穿不愁地养着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们见了他,总是热情地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他措手不及地拿过桌子上的水杯,一个劲往肚子里灌水。他懂她的意思,她比他大两岁,过完冬天就要三十了,在婚恋市场,她的年龄正在使她从促销区进入滞销区。他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只是母亲打来电话几次问起感情状况都被他挂断了。他总觉得太快,爱情是场冒险,两个人在纠缠不清的藤蔓中找寻共同的那一根,婚姻则更像激情退去以后裸露的孤岛,谁也不能替谁磨平孤独和恐惧。
“我觉得你应该换份工作。”在城市中心的楼顶餐厅,她小心地切了一小块牛排塞进嘴里,他则一片一片撕着干巴巴的餐前面包。那天是他们两周年的纪念日,她从衣柜里翻出花一个月工资收藏的连衣裙,在最昂贵的西餐厅里订了位置,跟服务员再三强调要靠着落地窗的情侣卡座。他按照她的要求,穿上西装系上领带,从小区门口的花店订了一大束玫瑰,在楼顶餐厅的门口等了她半个小时。她专门订了靠窗的位置,方便欣赏夜景,其实也方便他求婚的时候拍照。
“我觉得我们就不应该来这里。”他解开领带,解开袖扣,餐前面包蘸着罗宋汤送进嘴里。他们只点了一份套餐,牛排是她的,面包、甜点和汤是他的。
“我同学说房价还得涨,新区现在四万一平了,按我们的工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你阳台上种的百合还要不要了?我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根都烂了。”
他们前言不搭后语地聊着,面包太干,罗宋汤太淡,牛排煎过了头。谁也没想起来她提前塞进他裤袋里的求婚戒指。这顿饭,不欢而散。
回去的路上没有月色,高跟鞋踩在水泥地砖上啪嗒啪嗒地响,电瓶车倏忽而过,污水溅在她的小腿和连衣裙上,车上的男人吹着口哨,发出放肆的嘲笑声。他跟在她身后两米的地方,皮鞋太沉衬衫太紧,西装胡乱搭在肩膀上,玫瑰花瓣散落一地。他想起几年前的一个清晨,他拖着行李箱从上了四年大学的大城市灰溜溜跑回县城的老家,母亲的早饭摆在桌上,父亲在客厅不耐烦地来回走动,烟灰缸里摁满了烟头,那些压抑的声响不容置疑地提醒着他的失败和不中用,他试图用沉默抵抗,把自己锁进书房一天一夜没有出来。后来,他从坐了三年的柜台离职,住在郊区的合租房里,没有工作,没有亲人、朋友,寒冷迫使他穿上所有能穿的衣服钻进被窝,但睡梦不曾给他庇护,他感到越来越冷。在每一个睡不着的夜晚和白天,他起床,推窗望去,合租房外荒芜的田野是这座城市与他生长的小县城之间唯一的相似之处。
而她想起的是考研失败的那天,打包好所有行李,坐了十五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原本答应了来接她的前男友却没有在火车站出现。他在发给她的信息里带着本地人的优越感说道,我妈妈嫌你长得太矮。那天下了一场大雨,火车站广场上幻变出五颜六色的伞,她拖着大包小包被举着牌子介绍住宿的阿姨拉去了郊区的合租房,一个人带着怨气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生存,雨很大,她仿佛置身水底,只有不断向前才能勉强够到氧气活下去。
他们在黑暗中窥视彼此,像两个皮影,隔着层层雾气,在戏剧舞台上笨拙而又卖力地表演着。一前一后,不远不近。有那么一瞬,他们以为对方已经先开口说话了,只是自己没有听到,于是耐着性子等待着,但是传入耳中的只是整座城市漠然的汽车喇叭声。城市夜晚的灯光从一小扇一小扇的窗户里投射出来,每个格子间里都是陌生人的电影,这些单调嘈杂的背景音给了他们安慰,无论如何,这些灯光里终归有属于他们的那一盏,看上去虚弱无力的那一盏,却也是捞他们上岸的那一盏。
从郊区的合租房搬来市中心这个六十平的房子完全是她的主意。那天合租房楼下的烧烤店开业,人声鼎沸,他们关上门窗,拉上窗帘,躲进被窝深处,仍然闻到放肆飘荡着的烤肉和啤酒的香气。她在手机上翻看招租的信息,看过照片之后就定下了。她说,房子温馨精致,有独立的厨房、卫生间和阳台,还有一个小书房。她说,她要买一个花架,在阳台上种满百合,书房朝北的墙上钉上不规则书架,把纸箱里的书都摆上去,客厅应该有一张厚实的欧式地毯,铺好之后就不用穿鞋了,想躺就躺,想坐就坐。她还说,要在厨房装上净水器,夏天做爱玉子木莲冻的时候可以用直饮水,不必再等热水放凉了。电脑存盘里的照片也要洗出来,做一整面的照片墙……他的手迷迷糊糊地放在她的肚子上,那儿有一块凸起的软绵绵的肉,她聒噪的声音像催眠曲,他的手跌了下去。
等到搬家的那天,她才发现新的住处是个老小区,房子在七楼,没有电梯。客厅被餐桌、沙发、茶几和电视柜占据,除了六把椅子,只放得下他们两个人的脚,阳台太小,一大半都堆了房东留下的杂物,他们带来的盆栽只好胡乱扔在地上,卧室和书房挨着外面的马路,窗一开,尾气和尘土扑面而来,地板倒是实木的,但是经过水分和时间的浸洗,早已高高低低,每一脚踩上去都像踩进皱纹里。她把装着衣服的旅行袋扔在沙发上,打开叠好的床单,铺在没有床垫的棕板床上,然后躺了上去。爬这七层楼梯就耗尽了她的体力,再没力气做别的了。
他拎着一个超市的购物袋沿着人行道走来。他买了三明治、泡椒凤爪和啤酒,算是他们的午饭。
他进门的时候,她坐在床尾,跷起来的二郎腿正好踢到梳妆橱的抽屉。她已经把抽屉里的东西都倒进了一只快递纸箱,纸箱就在房间门口靠衣柜的地方放着。衣柜敞开着,露出她和他的T恤、衬衫、牛仔裤,右半边的柜门坏了很久,风一吹发出吱呀的声音。
她没有接他递过来的三明治,而是站起身去客厅封了几只空箱子,她把它们扔在沙发上。
“我觉得我应该先扔掉一些东西。”她说。
她去了厨房、阳台和书房,最后走回客厅。从桌子开始,她拿过沙发上的空纸箱,把杯子和花瓶统统扔进纸箱里,玻璃和陶瓷清脆撞击,一屋子都是破碎的声音,然后是椅子上的抱枕靠垫,玄关上排列着的毛绒玩具。他靠在房间的门框上,看着她做这些,动作奇快,干脆利落,几乎没有犹豫。
收拾东西其实是件古怪的事,什么需要,什么不再需要,都要在短短几秒钟里做出选择。当初把它们带回家时,无论思量多久,下多大决心,舍弃时都不能犹豫。
空纸箱很快用完,他帮她把茶几抬到靠窗的位置,把墙上挂着的镜子放进厨房,清理出一大片空地。她把桌布铺在空地上,打开收纳箱和包装盒,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在桌布上。太不可思议了,是些脏衣篮、马桶刷、香薰、假花、他和她尺码的拖鞋,还有地毯、各种尺寸和形状的相框、装饰用的画,甚至婴儿的摇摇车。她的公司帮欧洲超市做采购,每年样品间清理的时候,她总能从垃圾堆里淘到想要的。他一箱箱帮她搬回家,她告诉他以后买了新房,脏衣篮要放在哪里,假花插在什么样的花瓶上,客厅铺什么地毯,墙上挂哪些装饰画。买房定居的事,是他随口说的,以他的收入和性情,婚姻不过是张蜘蛛结的网。但她竟然信以为真。清理完客厅,她去了房间,把柜子里抽屉里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空地很快堆成小山。
他往啤酒杯里加了些冰块,一杯递给她,一杯留给自己。房子空了许多,除了她掉得到处都是的头发以外,几乎和他们刚搬来时一样空。他从地上翻出一对白瓷杯子,杯子把手是海豚的模样,是他们第一次出去旅行时带回来的,不过他不记得了。他把杯子扔回去,海豚的一只耳朵摔碎了。他又翻出一只白色丝绒的Kitty猫,黑色的眼珠子掉了一颗,是他某次夹娃娃得来送给她的,丑得不堪入目。还有一只吐着舌头永远都站不起来的黄色毛绒狗仔,看起来是只金毛。
“这只金毛是我从草草婚礼上赢来的。”草草是他的同学,他们在婚礼上玩“猪八戒背媳妇”的游戏,他那天穿的黑色裤子太紧,蹲下来背她的时候,她听到裤子崩坏的撕裂声。而她白色连衣裙的蕾丝花边被他口袋上的拉链钩住,拽破了一大片。两个人都狼狈不堪。
但是她说:“是啊,你那时候还挺厉害,背着我全场跑得最快。”
“草草这个傻逼。”他说。
他像战后清扫现场的老兵,蹲在地上欣赏着别人的“战利品”。他又找到了他遗失的刮胡刀、记事本和一张光盘。刮胡刀生了锈,记事本散发着难闻的霉味,他把光盘塞进电脑里。是他为她刻的一张爵士乐,《Like a Star》的乐曲声响起来。
“不如跳支舞吧。”他放下酒杯,把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两个人的身体靠在一起,他的脖子感受到了她的呼吸。有什么东西被他一脚踢开了,她听到铁或者铝撞到墙的声音。他们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移动,一曲完了,接着又跳了一曲。她先闭上眼睛,旋转和移动让她感到身体变得轻飘飘的。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旅行,她带他回了自己的母校。夏天的夜晚,他们抱着半个西瓜坐在操场看台的最后一排,一起数塑胶跑道上有多少对牵手的情侣,他把西瓜正中最甜的一块喂给她。他们住在学校旁边的小宾馆里,太热了,她的脸颊通红,他抱着她说,想跟她一起躺在属于他们自己的干净双人床上,等日出等日落都可以。
他想到的是他们一起在商场躲雨,她被导购小姐拉去试促销打折的床垫。她坐在床上,羞怯地躺下去。很舒服,她招呼他过去试试。他在她旁边躺下,把枕头垫在她的头下。她侧过身子,笑着说,以后就买这个吧。他说,好。
她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他把她往近拉了拉。夕阳从窗外漏了进来,照在地板上,照在墙上,照在他们相拥的肩膀上,闭着的眼睛上。
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