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城的人受不了迟到。谁迟到,人们便毫不客气地瞧不起他。在这个问题上不容借口,他们问:你希望正义迟到吗,你希望对罪恶的审判迟到吗,你是希望生日礼物迟到、薪水迟到还是火车飞机迟到?如果不想以上的事发生,那么自己作为控制它们的人就首先不应该迟到,应该在约定的时间出现在约定的地点。
偏偏D城交通糟糕,道路会使诈。有时,直马路往回一绕变成环路,司机开着开着发现回到了原地,一路白开。或者,一夜之间,一条来捣乱的新路出现在十字路口,它把那里扩充成五岔路口,车辆开来时全怔住了。再加上信号灯也爱捉弄车流,它们看哪条路空就一直给绿灯,看哪条路堵却专门亮红灯。人有什么办法呢,为了守时只好在路上疲于奔命。
某个凌晨,你,一个外乡人,走上D城街头参观。很多剪影在路上摇晃着,叫你误以为走进了浓雾中的丧尸之城,但那只是一些起床过早的人。他们的头发翘起,左右衣襟一片高一片低,皮带的尾巴没能好好缠在腰上,从胯骨边上戳出,再往下看,一些鞋带散开,卷着垃圾,他们每走一步垃圾也前进一步,仿佛它们是鞋子拖着的小行李。这些零零总总加起来,摧毁了人类正常的轮廓线,使他们看上去似人非人。
你正研究他们时,两道光柱刺破半明半暗的空气,向这里靠近,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原来是头班公交车进站了!这时你看到一个景象,大批没有生气的人同时被激活,以绝不迟到的决心带着累赘的躯壳向光柱狂奔。他们歪着头,侧着肩膀,磕磕绊绊地跑,不时撞到彼此,可谁也不在乎,因为,那是珍贵的公交车啊,是他们天不亮就起床追逐的命运之舟,唯有赶上它才可能不迟到。你被人群裹挟着往光柱去,忽而被抬高了几十厘米,你说“放下我,放下我”,没人理睬,你只好荒唐地上了车。
你动弹不得,填在D城乘客的缝隙中。在车开走前,地上的人一直拍打车门,“啪,啪,啪”,每一记敲打声,都在谴责你占去了一个上车名额。于是你汗颜地低下头,这一来,身边乘客背的包跃进了视线。背包大敞着口,像草原上被猎人杀死,之后被鬣狗和秃鹫扫荡过的小动物,完全翻开了它的破肚皮。强烈的可怜感袭来,你感到在残酷的现代社会中,人和此包类似,都死无葬身之地。你避开不详的背包尽力抬起头。周围人的脸色不好,气味很坏,刚才剧烈的跑动似乎耗光了力气,现在他们冷却下来,凝固成一个整体,在车厢中晃动。
公交车长时间地行驶。它在环路上绕了好几圈,又在五岔路口中了计,之后受到一个又一个红灯的嘲弄。在此过程中,天空慢慢放出光明。离你最近的一张脸晒到了阳光,满足感抹上他憔悴的双颊,这使他反而阴森森的。你顺着他的视线了解,让他快活的原因不是天亮了,而是车窗外的状况——满载乘客的公交车密密麻麻地覆盖着道路。你有些明白人们为何能坚持生活下去了,当知道别人和自己一样痛苦,自己的痛苦就能平息一点。
终于,千辛万苦地到达了目的地,发动机大喘一口气,车停在一个广场上。你又被人群裹挟着降落到地面。还没等站稳脚跟,突听一声高喊,“要迟到了!”人们集体打了一个激灵,再一次使出浑身力气,有的奔进写字楼里,有的跑到下一条街上,有的直扑另一辆公交车。瞬间你被晾在空地,人群以你为圆心向远处撤开,你的祝福赶快追在他们身后,你衷心地对他们说:千万别迟到啊,祝你赶上约定!
(封面图来自Stanley D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