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以前在外企工作,公司每年有outing,有一年去泰国,我在睡衣趴体上出了洋相。
因为teamleader喝多了,带整个组的女生上台跳脱衣舞,我不愿意,大家都很尴尬。TL说:你平时挺疯的啊!看不出来这么保守。我并不保守,我不脱的理由只有两个:一、我当天穿了件旧的难看的文胸;二、台下有我喜欢的人。
我没说理由。TL见下不来台,自己找了把梯子说:这样,你要是能请动Fannie上来替你,就饶了你。她说完大家疯狂起哄,创意部男同事口哨吹得集体尿急。
范妮是公司胸最大的女生,人称F妹,名如其杯。想上她的多,喜欢她的少,因为单论脸,她是女人眼里挺特别男人眼里不大好看的类型。
我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因为范妮比我还受不了外国人那一套,她人缘不好,作风老派,时不时标榜自己三观正,穿深色套装,满脸性冷淡。可她那天不知道抽什么疯,二话不说脱掉睡裙,上台跟我们组的姑娘舞作一团,凭良心讲,她身材真辣,跳得也不错,胸名不虚传大大大,挤在湖蓝色bra里,像水面倒映洁白的云,一不小心就要飘上来。在那提心吊胆的几分钟里,我的嘴没合上过,耳边是排山倒海的音乐和掌声。
后来我们成了朋友。
后来我才知道她喜欢的人也在台下,遥不可及,他叫Ray,是公司最年轻的创意总监也是最年轻的戛纳广告金狮奖得主,据说爸爸是马来西亚富商。
我问:那你为什么还上台?
F说:我不上台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我说:可是这种知道有什么意义?
F说:我觉得有意义呀。
2
Ray对人很有礼貌,总是面带微笑,深夜加班时在办公室打电话,却愁眉紧锁。因为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不正常的成熟,克制、有礼,理性而冷漠,我不相信他只有二十六岁。
范妮在泰国上台热舞后的第二天晚上,和Ray做了朋友,过程很滑稽,我们在游船上吃饭,Ray不小心掉进河里,没等大家反应过来,范妮像鸭子一样跳下去,扑腾起好大的水花,Ray很快优雅游到船边,范妮却在水里挣扎大喊救命,他愣了愣,又返回去救她。
范妮成了大家的笑柄,但她一点都不介意,还挺开心,因为Ray不但知道了她是谁,还了解了她的心意。用她自己的话说:“老天爷真帮忙,连表白都省了啊。”
我心想:那又有什么意义?
这次没说出口,她自己觉得有意义就好。
而他们搞在一起的原因听起来也匪夷所思,范妮追得太猛,Ray直言不讳地对她说:“我们可以试试在一起,因为和谁在一起都差不多,而且你长得有点像我母亲。”
我跟范妮说:我觉得能说出这种话的男的心理肯定有问题!而且他根本不喜欢你!
范妮不接话,脸阴沉沉的,好半天才说:他喜不喜欢我,你怎么知道?
3
Ray是个非常需要照顾的人,范妮恰好具备无微不至照顾别人的良好素养,她买很多菜谱放在办公室,有空的时候就看。有两次,她邀请我去公寓吃饭,那时候他们已经同居了,屋里收拾的一尘不染,所有的家具都女里女气,范妮告诉我她没有添置任何东西,她搬进来家里就是这种调调。
事实上Ray几乎不让她挪动任何东西,为了方便吃饭,范妮把靠垫从餐椅上拿走,塞进客厅的衣帽柜里。Ray默默的,在吃完饭后第一时间将它们放回原处……靠垫很美,绣着异域花朵及似叶非叶的纹样。他吃饭的时候不说话,对我礼貌的笑了两次,我和范妮大声的聊天,他也没表现出不耐烦,埋头吃饭,若有所思。汤很好喝,他能喝两大碗,等我们把碗洗好,他已经换好了运动衣,说要下楼跑步。
房间里有很多插画手稿,有些男人,你看他画的画,听他唱的歌,读他写的诗,就会想“如果能嫁给他多好”,甚至不必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他不让我翻那些,也不喜欢我乱放家里东西,”范妮说:“他很爱干净,所有东西要码放的整整齐齐,床单和衣服每天换洗。”
我说:他有病吧?为什么不请个钟点工?
范妮说:他不喜欢别人碰他东西。
我说:笑话!在你之前谁干?
她说:前女友。
我没再说什么,再说就该伤害她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用“家”来形容他的公寓,我想起一首老歌叫两个人不等于我们,没哼出声,我怕她恨我。
那天我走的时候,看见Ray在小区花圃边抽烟,烟身卷的歪歪扭扭,我知道里面有大麻,他看见我,把剩下的一半丢进垃圾桶,对我笑了一下。
4
还有一次我们一起去酒吧玩,范妮喝得有点多,Ray说去趟洗手间,HR最骚情的女同事紧跟其后,我追过去,看到那女的在过道上摸他的脸和脖子,他没什么表情,也不反抗。转头看见我,耸耸肩,女的看见我,一闪身进了洗手间。那年我才二十二岁,看到这一幕,难受的哭了,其实轮不着我哭,大概也是喝多了。他递过来一条方方正正的格子手帕说:哭什么?当没看见好了。
我没用他的手帕,我讨厌男的用手帕,做作!我觉得自己应该讨厌他,可我讨厌不起来。他在工作上很照顾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下brief的时候,没人撕我工作单,催稿的时候,也没人给我脸色看。这样就很好了,创意部的男男女女,脾气一个比一个坏。
我跟他说我想做文案,他推荐了几本书给我,我问:我真的行吗?他说:你行的。我们平时没什么交谈,他讲粤语比较流利,我只能听懂,说不太好。偶尔在天台碰见了,他照例对我笑一下,我也没见过他和谁特别热络的聊天。
他和范妮看电影会叫我一起,我坐后一排,盯着他的后脑勺,思考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还没想出什么道道,他已经睡着,头靠在范妮肩头,范妮可以一动不动撑到电影结束,好几次她跟我说,她最幸福的时刻都在电影院里,因为他靠着她时像个小孩,表情也比平时柔和。
我说:黑灯瞎火你能看见他脸?
她说:当然能!
范妮为他煲过七十二种汤,我觉得不可思议,有次开完会我忍不住问他,喝过七十二种爱心汤是什么体验,他笑笑说:啊?有那么多吗?喝起来都差不多。
我也问过范妮:你们亲热时是用英语、粤语还是普通话?
她老实说:我们不怎么亲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问,我知道挺变态的。但我常常怀疑他是双,我听说公司有很多双,我从没见过他和哪个男的走特别近,这种没根据的猜疑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圣诞节他送了范妮一条项链,非常漂亮,范妮高兴的流泪了,他摸了一下她的头,那是我见过他们最亲昵的样子。他眼里匆忙闪过的和煦令我惊艳,然而摸头杀之后是尴尬和窘迫,好像“不小心放出知冷知热的自己”是件不该发生的事——我心想:无所谓吧,反正她也习惯了他的漠然。
5
我见过他在九楼的会客厅,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满脸是泪,我猜他是个极度悲伤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有钱,有才华,也不缺爱,我不知道有了这三样,一个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那时候太年轻,可他也不老,我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机会了解他更多的故事。
可是他流泪的样子还是触动了我的神经,我站在门外哭了,被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忧郁笼罩。我听过有一首叫作《黑色星期五》的曲子,据说,在这首歌存在的13年里,听过的人没一个能笑的出来。
我觉得Ray和这首歌有一样的气质。
不久之后,夜里下班,我看见他在街上疯狂追逐一辆车,那天下着小雪,很湿很滑,他跟着那辆车跑了很远,我不知道车里坐着谁,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在路口喘气,看见我,笑了一下。
我说:我就当没看见好了。
他不说话。
我问:Fannie呢?
他说:她今天不加班。
我说:她肯定回去给你煲汤了。现在有八十种了吧?喝过八十种爱心汤是什么感觉?
他说,喝起来差不多的感觉……又说,其实,我没想过要跟谁结婚。
我说:你告诉我干什么?
他想了想说:Fannie怀孕了。
我很震惊。
他说:你劝劝她,有结果伤心一辈子,没结果,伤心一阵子。
我问:车里是谁?
他说:一个以后都不会再见的人。
我问:男人女人?
他笑了:你怎么会这么想!
……
很久以后,范妮对我说:“那时候我总想着,我们还能好一阵,好一阵再好一阵,或许他会喜欢喝汤、习惯陪伴、离不开我,然后我们一直在一起,结不结婚都没关系。”
最后一句,令我吃惊。
更吃惊的是她问我:你明明也喜欢他,为什么一直不说呢?
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你以为我真傻呀!说真的,如果争取到这段爱情的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说:我根本不会让自己相信这是爱情。
我问她:你后悔冲上台去跳舞吗?你后悔扑下河里被他救吗?
她说:我不后悔。
她问我:你后悔没在台上跳舞吗?你后悔没勇敢的跳下河吗?
我说:我也不后悔。
6
Ray患有微笑型抑郁症,两年后自杀未遂,返回马来西亚,杳无音讯。
上个月在上海录节目,抽空约了范妮,她减了短发,比八年前瘦脱了形,脸还是圆圆的,五官里最漂亮的是耳朵,耳垂像两颗又白又润的肉珠,吊着明灿灿的镶钻耳线。她穿了一条别致的大花长裙,后面跟着牵着裙摆的,怯生生的女儿。
那女孩儿眉眼口鼻,没有一处不像Ray,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模糊了我的视线。时隔多年,他的样子仍清清楚楚刻在我脑海里,我觉得这大概是故事最令人难过的一个落点,像一首本来应该好好结尾的歌,非要在最后两句跑调。
我非常厌倦非要通过讲个故事来表达某种道理,故事就是故事,里面有许多很难用道理讲清楚的部分,比如有人那么喜欢一个人,却死活不肯迈出那一步,有人明明知道拥有的不是爱情,依然想要生个孩子。
所以听了很多道理,就是谈不好一场恋爱。
我没怎么见过“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最后总是跟另一个人在一起也可以,爱情大概是一张张网,捕的都是漏网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