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实说好了,我常常担心自己不够善良。先是会怀疑,在真正的危险来临之际,比如车祸,自己是否真的能够为保护身边人而放弃自己的性命。然后开始顾虑,当亲人过世的时候,我到底能不能哭出来?像所有其他人一样。现在,我安心了,他死的时候,我差一点吐出来。”
—— 2019年5月9日
在乐滋糖果厂工作的第十年,老胡终于因为精神恍惚坠入搅拌机,成为乐滋牌溏心果糖的一部分。
糖浆很烫,又粘稠,来回裹着老胡。所以等他的消失被引起注意,然后被捞起来,已经像蜜饯一般。
老胡躺在停尸间,空气里充溢着草莓香味。顾情扯了几把才把粘在老胡脸上的尸布扯下来。她摇摇晃晃愣了半晌,终于喉头涌动,恸哭起来。
那天是老胡生日,顾情在家称了黄油,碾碎了坚果,拌了面粉,准备做蛋糕。噩耗来得急,她拉着小桐赶过来,围兜都忘了摘,满身满脸落满面粉。
“老胡啊,你走了,我和小桐可怎么办哦。不说将来,就今天,我就过不去啊。”顾情泣不成声。
陈志儒看到遗孀顾情与遗子小侗被灯光下飘逸的面粉颗粒包围着,好像那些颗粒是老胡不愿散去的灵魂一样。他便有些遗憾和悲伤。
老胡在他公司做事多年,车间经理向来做得严丝合缝,忠心耿耿,关键他心肠好,顾情和小桐虽然是二婚进来的,却一个视做挚爱,一个视如己出。陈志儒向来大方承认自己像大多数商人一样性情凉薄,然而,他也像大多数商人一样向往崇高,愿意结交良善。
老胡不仅是陈志儒的精干,也是兄弟。如今兄弟离世,孤儿寡母看着让人心疼,他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在老胡这件事上,陈总是个好人。当然,或许是因为陈总不愁钱,不在乎钱,才能做这个好人。但不管怎么说,碰到了陈总,是老胡的运气,也是我的运气。”
—— 2019年5月13日
陈志儒家客厅的落地窗比老胡家所有窗户的面积加起来还要大,地毯比老胡家的被子还要软。顾情搂着小桐拘谨地坐在沙滩一样的大沙发上,把两个人无处安放的手脚都尽力往胸口折。
针对老胡的死,陈志儒提出的抚恤金是一百万,另外义务提供小桐从十二岁到十八岁的教育开销。
顾情沉默了良久,陈志儒“额”了半天,抿了抿嘴,说:“那就两百万吧,保证你娘俩的生活质量不下降。”
“老胡在您手下这么多年,不少出力。”顾情抬起头,长长的睫毛挑起泪珠:“他常说是他应该的,本来得您的照顾就不少,我都看在眼里,现在,就当是他报恩吧,这些钱我不能收。”
顾情鼓起勇气看了陈志儒一眼,立马又栽下眼皮。“您的心意,我心领。”
陈志儒又“嗯”了半天,一时反应不过来。因为,当顾情说到“眼”,他便看到了她那双清澈如山泉的眼睛,当她说到“心”,他便看到了她云山雾罩一般的胸口。关键是,这一切都建立在她拒绝两百万的基础之上,她的眼和心,便变得更加令人沉醉。
“嗯……说到照顾,其实老胡照顾我不比我照顾他的少。”
“您……别客气。”
“所以,他走后,理应是我来照顾你们的。”
“照顾”这个词,比“爱”危险多了,它具体如石头,看得见摸得着,不像爱,常常落在口头。陈志儒或许不自知,但毫无疑问,在别人看来,他已经是在投石问路了。
顾情是聪明人,她感受到了陈志儒身上陡然浓烈的气息,那气息弥漫,卷舒,渐渐将她包围。
“就这样吧。”顾情赶紧坐起来:“回家还有事。”
“哦。”入坠梦中的陈志儒忽然醒了过来。“好。”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多少有些后怕。
顾情躲闪着陈志儒,可她的躲闪撞倒了草莓汁,红色液体浇透了她的裤子,浸润下,影影绰绰的内裤一点点透出来,好像阡陌花开。
陈志儒赶紧别过眼睛,去找一件衣服来给顾情换掉。
顾情穿着陈妻的红碎花连衣裙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子的每一道弧度,玻璃折射阳光的每一个角度,都像是为了烘托顾情的美丽而存在。
那条裙子,陈妻也常穿,但此时此刻,在陈志儒看来,顾情的存在,才让那条裙子变得理所当然。
“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实践,检验道德的唯一标准亦是实践。陈总为我做的事情,永远比我预料的多一些。而我也将自己付诸实践,结论是,我应该是通不过道德的检验的。”
—— 2019年7月1日
在裙子上身的那一刻,实践到真正的蚕丝抚摸皮肤的感觉之后,顾情就不是原来的顾情了。
而陈志儒对老胡的葬礼异常上心,亲赴每一次细节的落实,葬礼结束之后,他又开始操劳抚恤事宜,俨然老板们的表率。只是他的操劳,还包括了行程表里无法列出的事项。
在与顾情维持情人关系的第48天,当顾情提到“未来”这个词之时,陈志儒才把注意力从肉体转移开来。之前是梦想照进现实,现在就是现实照进梦想。
而往往只有这种时候,粗鄙的男人们才会把一辈子难得发挥的细腻谨慎的秉性拿出来。
陈志儒意识到顾情有问题,是从发现她根本不会煎鸡蛋开始的。不会煎鸡蛋,是因为不会搅蛋液,连蛋液都不会搅,怎么可能会打蛋白,做蛋糕?
所以,老胡死的那天,顾情是往自己身上撒了面粉,刻意经营出悲情场面?
紧接着,陈志儒在使用小桐的电脑时,浏览器常常收到性感内衣广告推送,性感程度与顾清衣柜里那些只能称为工具的大相径庭,与被草莓汁浇出来的那件却是同类。可以想到,在被邀请上门谈抚恤期间,顾情是如何一遍一遍摆弄自己的身体,以期呈上表意纯情内在魅惑的姿态。
“你想要的未来是什么样子?”找到机会,陈志儒问顾情。
“我一直都只是想找个人照顾我和小桐而已,老胡也行,你更好。”
“所以你希望我离婚吗?”
“反正老胡当年是这么做的。”顾情拿手指划拉着陈志儒的肚子。
“我明白了。”陈志儒握住顾情的手,坚定地做好了决定。
“这个世界经纬纵横,大山大海,本身就高低不平,所以哪来的什么公平呢?我出生在一片臭水池塘旁边,我的亲生父母,一辈子的时间都用来赚下一顿饭,所以家门口的池塘是臭的还是香的,对于他们来说,不是问题。他们就像池塘上空漂浮的蝼蚁。我从八岁开始就知道,我如果继续呆在这个家庭,永远别想站起来。 ”
—— 2019年7月15日
陈志儒有手段调查清楚顾情,从纸面回顾顾情与老胡的那段历史,与他和她现在进行着的如出一辙。
顾情的第一任老公在小区里头开超市,在一个送货的日子被老胡意外开车撞死。顾情和老胡在之后的调解过程中相识、相知、相爱,最后相互配合,逼走原配。前任老公死得蹊跷,而老胡向来谨慎,死的方式,如果不是寿终正寝,也绝对不应该是意外。其中,顾情的作用恐怕不小,兴许是在丈夫的早餐或者牙膏,再或者香烟里掺杂了什么东西。
总体来看,顾情是在借助一次次的婚姻入侵,不断攀升自己的生活水平,和社会地位。这一次,她瞄准的是总裁夫人。
陈志儒见过很多野心勃勃的底层青年,他们没有出路,却有大把精力。他们中的大部分,用这些精力毁灭自己,而少部分,如果让他们在绝境中撬开了一条缝隙,便会全部将这些精力使在别人身上。顾情属于后者。
只是她这一次撬到了硬骨头。之前说过,陈志儒向来承认自己与大多数商人一样性情凉薄,他能吃亏,但一定是他认定背后赘着巨大利益的亏才会吃。显然,带着个拖油瓶的顾情怎么都不算巨大利益,至少以目前的信息判断。
小桐住校,陈志儒就找了个晚上在老胡家跟顾情谈判。
当他提出与顾情结束孽缘之时,顾情的反应在陈志儒意料之内。她先是以开玩笑的语气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个文件夹,做报告似的摊开,里头分门别类夹满了各种购物小票、照片以及一张粘有精斑的卫生纸。
她拿手指在陈志儒太阳穴上画圈圈,说:“我没有别的追求,我就是太爱你了,想继续爱你。你明白吗?”
陈志儒抽起了烟,透过烟雾,照片上两条赤白胴体。他拍了拍顾情的屁股:“我明白了。我会满足你的。”
陈志儒一夜没睡,脑海里来回反复构思着各种处理手段,到最后,发现还是杀人最经济和保险。
半夜,等顾情睡熟了,陈志儒收拾完一切该收拾的,紧闭各屋窗户,打开了煤气。
第二天,顾情自杀的消息传来,又等了一周,发现麻烦完全没有蔓延到自己身上时,陈志儒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别人的人生允许失败,而我的不一样,何况,我根本不允许自己再回到过去的生活。步步为营的计划下,一朝失败,全盘皆输。这个道理,顾情不会明白的,然而她失败了,就得付出代价,她最后的价值就是她的死亡。 ”
—— 2019年7月16日
顾情葬礼的当晚,陈志儒前往吊唁,在偏厅,麻烦找上了他。
小桐的DV记下了陈志儒关窗杀人的全过程。陈志儒没有心情观摩视频里小小的鬼祟的自己,他只是长久地盯着眼前这个齐腰小孩,十三岁的年纪却有一双成熟的眼睛,从不闪烁,没有迟疑。
小桐出生在一片臭水池塘边,很小就明白,家多么重要。对于他来说,家并不是他出生的那一个,而是“好”的那一个。得到一个好家,有些人靠投胎,他必须靠自己。
在他流浪街头的那一天,街女顾情以为自己捡到了小桐,实际上,是小桐捡到了她。她的容貌成为小桐的武器,在小区超市之前,还有一家拾荒人,那是他攀爬之路的起始。
如今,看着陈志儒颤抖着抚摸自己的头,他觉得,这个家或许会是最好的那一个吧。
“《我的崛起史》”
—— 小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