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平米的出租屋

九平米的出租屋

人生难免有岔路,但愿我们都能走慢一点,在各生欢喜时,仍心有晶莹。

4月 22, 2021 阅读 1913 字数 4537 评论 0 喜欢 0
九平米的出租屋 by  款款

有些空白是时间划过的伤口,只有时间的填补才能将其治愈。所以也许只有等我也结婚生子回到南城,从我们两人变成我们两家人一起经常相聚,这片空白才能得以填补。但是31岁的我,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1.

堂妹的儿子终于出生了。生产的第二天,她发来微信:母子平安,勿念。

那时已超过预产期一周,当同期的孕友们纷纷传来喜讯,她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为她们高兴的同时也为自己感到焦躁。好在剖腹产手术成功,她为这个世界带来了一个八斤重的小天使。

28岁结婚,29岁怀孕生子,这个小我两岁的妹妹在30岁之前先于我完成了作为女性的人生大事。祝福当然是首要的,但内心随之被挖去的一块也是真实的。

六年前,我来北城工作的第二年冬天,堂妹也被公司外派过来。虽然公司安排了宿舍,但每个周末,她都会挤到我那间九平米的出租屋里,在床边的地毯上支起折叠小桌,一起用电炖锅煮方便面。

青菜、香菇、火腿、牛肉丸,小小的电炖锅煮了一轮又一轮,我们一碗接一碗不停地吃,还经常从超市买一份烤全鸡和两瓶啤酒助兴。因为平时工作都很忙,又经常加班,等终于能闲暇起来,最爱的就是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放肆无拘。

在那间只容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张电脑桌和一个简易布衣柜的出租屋里,被油炸食品点燃的多巴胺和被啤酒花释放的微醺感,因为空间的促狭反而得到了成倍的扩张。所谓幸福爆棚,不外如此。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爆棚的幸福与金钱的富足毫无关系,反而是因金钱的匮乏滋养而生。九平米的房子每月租金1600元,几乎占去了我工资的三分之一;而当我们在大减价期间的H&M试衣间聊起堂妹的月薪,她竖起食指嘘掉了那个被我惊讶重复的微薄数字。

异乡漂泊,生活窘迫,好在我们是两个人一起,可以相依为命。

我们经常在深夜卧谈时幻想各种人生奇遇,一边将眼下的困窘看作是飞黄腾达前上天对我们的试验,一边期许着美好未来。而针对当下的日子,我们最乐此不疲的,就是收集附近超市和屈臣氏的优惠传单以及小册子,并在小本上记下平价快时尚品牌的打折日,然后像赶集似的疯狂采购。每当带着满满的战利品回家,堂妹还会拿出手机计算花掉的钱和省下的钱,而屏幕上的数额总能让我们享受到花钱和省钱的双倍快乐。

在经过那些装修得盛气凌人、一副穷人勿进模样的名品店时,偶尔来了兴致,我们还会以演戏为乐,学偶像剧里霸道总裁的样子豪气挥手:“这些、这些还有这些,我们全都要了!”然后笑作一团。如果有妆容精致套装笔挺的店员皱眉张望,我们就回头扮个鬼脸,然后拉着彼此迅速跑开。

当然也有奢侈一把的时候。比如去小剧场看个话剧,去高档点的餐厅吃顿大餐,或者买票看个收藏许久的展览。那年的春夏之交,我们还报了个两日团去周边的东泽岛看海。

堂妹和我都来自内陆南城,此前从未去过海边,所以一直对大海满怀憧憬。只可惜,这趟原本令我们无比期待的旅程却充满了波折。

2.

在网上搜索东泽岛两日游,条目非常之多。尽管我一向理性谨慎,且对跟团游心存疑虑,但因为工作实在太忙,那时的自由行又没有今天这般方便,就找了个带“国”字且网站看起来相对靠谱的旅行社,还打了电话反复确认细节才安心出行。却没想到,在起了个大早,然后坐一上午大巴到达午饭地点时,原本兴冲冲的心情还没见到大海,就被海浪卷进了海底。

两辆大巴的游客、导游和司机,将一座杂乱的农家小院瞬间挤满。游客中妇孺老幼较多,十人一桌的团餐,十菜一汤,青菜发蔫,荤腥全无,桌面上甚至还有残沙。

我和堂妹互看一眼,然后环顾四周发现,尽管众人都颇有微词,却在面面相觑后,默默地拿起了碗筷。

“看着干净的菜先吃点,等晚上到了酒店安顿下来,我带你出去吃好吃的。”

我轻声对面露不安的堂妹说着,心里却有株火苗在颤抖。等吃完饭,导游带我们走到院子的里间。原来,今晚的住宿就在这里。简陋的农家院,污迹犹存的白床单,瓷砖碎裂尽是水渍的卫生间,都在往我的那株火苗里添油加柴。

“姐姐,我们今晚真的要住这里吗?”堂妹挽住我的胳膊,抬头睁大了眼睛问我。

从小到大,只要犹豫不决或忐忑害怕,堂妹就会这样看着我。这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天然依赖,总能让同样处在惊疑不安中的我迅速镇静下来,获得某种力量。

看着不远处吃完饭的同行游客正顺从导游指挥排队上车,如同被豢养的牛羊一般麻木,我拍拍堂妹的手,原本被怒火支配的如麻心绪也逐渐清明:“先跟车去景点,如果途中或附近看到合适的旅馆,我们就多花点钱自己住。”

只是没想到,在去往景点的路上,导游说了一堆绕来绕去的话,而最后的重点是要加钱。周围有小声的议论,却没有人站出来说话。原本被控制住的火苗一下就蹿到嗓子眼,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来之前我就反复确认过,你们这是正规旅行团,没有强制消费,也不会中途加价。”

许是见惯了这种疑问,导游面不改色,仍然语调柔和:“这不是强制消费,更没有中途加价,只是提供了更多一种游玩方式。”

我心中嗤笑,但还是尽量态度中肯:“这个景点明明包含在官网公示的行程里。”

导游略加思索很快回道:“的确包含,但看海的方式不一样。”

闻言,我终于笑出声:“那是不是如果不多交钱,就要在景区大门口看海呢?”

导游没有回答。

“而且我们今晚要住的地方也太脏乱了,跟你们官网上的图片根本不一样。”

这次导游没有思索就接茬道:“我们在图片下标注了‘仅供参考请以实际为准’,如果想换好的房间可以加钱升级。”

当有理的秀才遇上无耻的兵,一般都是后者胜。我一时也无言以对。在旁听了我和导游的几轮来回之后,其他游客也有愤懑出声的,但更多的是在窃窃私语。甚至还有银发老太出来劝诫:“小姑娘算了,加的钱也不多,出门旅游就图个省心和开心。”

可是这才半天就如此不省心,接下去又怎么会开心呢?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毫无意义。但堂妹懂了。因为正僵持之中,她忽然拉了拉我的手,站起来在我耳侧说:“我刚查到下午六点有回去的高铁。”

闻言,我看向堂妹,她也看向我。

要退团吗?要中途下车吗?要与全车的人逆行吗?要茫然地面对完全陌生的城市吗?我们用眼神无声地交流,无数个疑虑闪过脑海拉响警报。我觉得过了很久,又仿佛只发生在一瞬。然后堂妹抓紧了我的手,低声说:“我跟着你”。

警报解除。我回握住她的手,侧身拿起座位上的双肩包,对还站在车头望着我的导游说:“我们退团。”

当大巴行至市中心时,我喊了停车便从中门走了下去,堂妹紧紧跟在身后。

踏上街道的那一刻,喧嚣和轻风一同袭来,尽管不知道要何去何从,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堂妹也开心地笑起来,说“我们可以自己玩”。然后,她发挥检索查询的特长,带着我在附近漫游闲逛。我们吃到了好吃的冰淇淋,看到了海天一色的美景,即使没有踏上海滩走进海里,也已经心满意足。

回程的高铁宽阔整洁,比拥挤的大巴舒适太多。我们一再自夸当机立断的英明决策,完全把上午的不快抛诸脑后。

回到家附近,已是华灯初上,初夏夜晚的凉意也慢慢晕开。前方不远处的巷子里有挂着灯笼的居酒屋,我在附近住了快一年却从未见过,就好像是在这个夜晚突然冒出来的一般。对奔波了一天正饥肠辘辘的我们来说,如同在杳无人烟的密林里书生遇见狐女,充满了诱惑。

我和堂妹对视一眼,便笑着掀开门帘走了进去。不大的店面,精巧的格局,还有扑鼻的香气。一份浓汤豚骨拉面,一份咖喱猪排饭,一份盐烤青花鱼,一份炸鸡块,一份天妇罗,一份煎饺,两杯梅子酒。我和堂妹从七点半吃到了十点,吃得飘飘然如坠云雾里。本来失败的看海之旅也成了不用刻意就能铭记的人生轶事,等孩子长大了,可以说给他们听的那种。

3.

两个月后,堂妹的外派工作结束,回到了南城总部。我们还会通电话发消息,分享好看的英美日剧,互推好用的化妆产品,吐槽工作中的奇葩人事,在顶住压力不将就结婚上统一战线相互扶持。

记得婶婶曾对我妈妈调侃说:“你们家叫林晶我们家才叫林莹的,没想到最后你家却改了学名叫林甄。”但我的小名还叫晶晶,而我和堂妹也有太多源自姓氏而非名字的相似性格和想法。因为都是独生女,婶婶也曾不止一次说过:“你们俩要亲热点再亲热点,多联系,多帮衬。”只是每次当我们在“不结婚”上相互帮衬时,婶婶就会摆出一副想把我们拆散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每年春节,我都会从北城回到南城,这也是我和堂妹分隔两地以来唯一的见面机会。在我们都还单身的时候,热闹的家族聚餐总是以催婚的炮火为终结。饭毕,等七大姑八大姨开始打牌闲谈,我们就会悄悄溜出去,散很长的步,聊很长的天。

但地理的距离会通过时间的消磨拉大心理的距离。不知不觉间,我们的联系慢慢减少,聊天时长也越来越短。我们都感觉到了某种间隙感,却又都无计可施。尤其是内陆南城和国际化北城的两种城市氛围,更加剧了这种间隙感的扩张。

回到南城的第三年,眼见周围的朋友和同事都陆续结婚生子,身处其中的堂妹曾感受过漩涡般的孤独和挣扎。一边是父母的催促和朋友的规劝,另一边是渐长的年龄和重复的日常,曾经坚定的心也生出缝隙,开始疑惑自己到底在坚持些什么。以前,堂妹听到相亲就头疼,但慢慢地,她开始“试着去接触和相处”。直到她的妈妈我的婶婶看上其中一位“准女婿”,而堂妹连与之牵手都抗拒。于是大战爆发,两人相对痛哭过后是持续的冷战。

而那时的我,正在北城挤人满为患的地铁,熬加班到凌晨的夜。有时下班走在灯火通明的无人长街,想着不知未来几何的漂泊前路,也曾感受到漩涡般的孤独和挣扎。只可惜,孤独的两个人被山河隔开千万里,在彼此独行的那么多个日夜,在那么多看不到的地方,我们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成了彼此不得而知的秘密。

就算想要像曾经那样彼此分享,也再难找到当年的感同身受了。因为有太多的前因后果,需要组织语言去铺陈。当再拿起电话就会有片刻的生疏,再见面还会有无措的尴尬。

然后去年春节,她有了未婚夫,那是她在一次郊游活动中结识的终于令她“心动”的人;而今年春节,她正在为这个世界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我们的散步和长谈则成为过去式,在身为旁观者的我的心里留出一片空白。

有些空白是时间划过的伤口,只有时间的填补才能将其治愈。所以也许只有等我也结婚生子回到南城,从我们两人变成我们两家人一起经常相聚,这片空白才能得以填补。但是31岁的我,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4.

今天外出办事,偶然路过曾经的住所附近,却发现那间居酒屋已经不在,换成了墨西哥餐吧。餐吧从里到外没有一点记忆中熟悉的样子,但我的耳边却回响起当年吃得正开心时,我们齐声连喊的三句“幸好”:幸好提前退团,幸好进来这家,幸好我们在一起。

六年过去,我和堂妹的工资都翻了好几倍,可以从容不迫地走进那些高冷店铺,也可以不再上廉价旅行团的当,随心去看维多利亚港的夜,吹来自南太平洋的风。但有些纯粹的快乐已经再难找回,而现在想起那时的笑,竟然还有泪要涌出。就如纸割手指,过后才是尖锐的痛。

六年过去,那个曾经仰头向我求助的妹妹,已经为人妻为人母,有了能依靠一生的人,也有了要依赖她的人。六年过去,那个曾经棱角分明又强装淡定的姐姐,依旧守着一份倔强,在疏离又包容的他乡,孤身向前。

六年过去,我们曾在九平米出租屋里的亲密无间,然后在相隔千里的两座城市渐行渐远。但既然居酒屋变餐吧也能唤起回忆,只要我们再拥彼此入怀,就能嗅出收藏于彼此心中的熟悉的味道吧。

站在墨西哥餐吧的门口,我从包里掏出手机,给堂妹发了条微信:人生难免有岔路,但愿我们都能走慢一点,在各生欢喜时,仍心有晶莹。夏天快结束了,想你。

款款
4月 2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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