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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简直有抱养女婴的传统。爷爷的妈妈,我们都喊她“太太(音)”,当时是地主夫人,怀揣几根金条赶路,遇到了被遗弃的女婴。不知什么缘分,令她决定将这个女婴抱回家。路上大概是觉得揣着金条抱小孩不太方便,就将金条塞进了婴儿的襁褓中。中途尿急,经过一户人家时便停下来借厕所方便,婴儿放在一旁。回家后解开襁褓,金条不见了。想来应该是掉在了那户人家,便折返去寻。户主神色如常,称从未见过。怏怏而归,很快便听说那户人家大手笔置业。但没有证据,也无法可想。后来时势使然,家产大半充公,便也释怀了。结果有一年,那户人家突遭离奇大火,家业毁于一旦。村里人都说这是因为贪图了不属于自己的钱财所致。伦理因果,在乡村人眼中,就是这样简单有效,富有传奇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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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回来的那个女婴,便是我的姑奶奶,长大后按照安排,嫁给了我爷爷。但这女婴相当要强,也很是进步,便自作主张跟落后的地主少爷离了婚,另嫁了别人。如此自觉地选择自己的命运,当时还比较少见。之后成了骨干,也一直都是先进人物,还曾去北京接受领导人亲切接见。那种盛大的光荣,几乎令人无法想像。但光环的作用也不过如此,她后半生大半用来跟媳妇置气。好多年过去了,有一天来了些陌生人,竟然是循着当年那张跟领导人的大合影找过来,还奖励了她一笔钱。此时,先进女青年已经很老了,耐心地在家看管着重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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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后不久,爷爷跟奶奶结了婚。奶奶性子烈,而爷爷沉迷赌博,屡唤不回。奶奶拿起一把菜刀,砍在了自己脖子上,血流如注,疤痕再也没消。爷爷从此洗手不赌,但两人没能和好,几十年分房间睡,时不时吵架甚至要打起来,仇人一般。小时候,她也经常骂我,我是犟头,回骂过去。她来追打我,我一下子跑得好远,她也追得好远。就是这样精神的一个女人,前两年一直躺在床上不太肯动,搞不懂自己怎么变得这么老,之后又摔断了腿。去年春夏,一次急病,就去世了。我跟弟弟赶回家,她已经睁不开眼睛。邻居奶奶在她耳边大喊一声:“你的孙子孙女回来啦!”又使劲一扯她的胳膊。她忽然睁开眼,露出小女孩一般温柔甜蜜的笑容。我嚎号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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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爷爷结婚后,奶奶好几年没有生出孩子。有一天她出门买东西,见一群人围着草垛,她挤进去一看,一个婴儿躺在那里。周围人知道她没能生育,说:“如果这个婴儿冲你笑,你就抱回去吧。”话音刚落,那婴儿便冲着她的方向笑了起来。这个婴儿,后来就是我的妈妈。但我们都不喊“外婆”,而喊“奶奶”,或许是这样显得关系更为牢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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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长大后,很难嫁。因为家中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而劳动力又实在太重要,所以要求男方当“上门女婿”,即要吃住劳动在女方家,生了小孩也要随女方姓。妈妈小巧漂亮,喜欢她的人挺多,但没人愿意这么做。后来有人介绍爸爸来看看,爸爸那时正在当代课老师,还会弹风琴,写得一手好字。妈妈早已心灰意冷,不当回事,一边忙来忙去一边跟爸爸随便聊聊。到了傍晚,介绍人对爸爸说:“你要是愿意,就留下來吃个晚饭吧。”那个时候真是穷啊,两个人就面对面各自吃了一碗全是米汤没有几粒米的晚饭,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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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弟弟果然都随妈妈姓。隔了好些年,爸爸偷偷问弟弟:“你以后生了小孩能跟我姓李么?”弟弟说:“我也不姓李,如果以后找的女人也不姓李,小孩姓李的话是不是有点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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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生我时正是正月,天寒地冻,当天晚上还下起了大雪。清晨时我出生了,哭得好响,大雪应声而停,接着,太阳出来了。爸爸心情澎湃,给我取了个很文艺的名字叫:“雪晴。”但因为亲戚家有个姐姐的名字发音跟这个一样,怕叫起来不方便,我便与这么琼瑶的名字擦肩而过,最后简直是被潦草地安了个名字,导致我现在还得给自己取个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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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几年,计生政策略有松动,我们那儿“倒插门”的家庭可以生二胎,我妈就怀了我弟弟。那年我5岁,村里人见面就逗我:“你妈妈生了小弟弟就不会再喜欢你了。”我嘴上不说话,心里气得要命。那时候乡下还是穷,孕妇最大的营养也不过是吃点鸡蛋和咸鸭蛋,我便怀着报复的心情跟她抢鸡蛋吃。弟弟生下来了,爸爸带我去看他,我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绣着小金鱼的绿裙子。到了医院,却只看到一团黑黑皱皱的东西。爸爸让我亲亲他,我不太愿意。但想到自己跟他抢东西吃这么久,有点不好意思,就勉强摸了摸他那小小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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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爷爷前几年去世了,奶奶去世后,我们并不很当真地讨论过是不是把姑奶奶接过来跟爷爷作个伴儿。然而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很多人的故事都接近了尾声:爷爷越来越衰弱,姑奶奶还得照顾自家重孙。爸爸妈妈都老了,连我都已经年过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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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那一辈去世时,还是土葬。我们把她埋在河边,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头。奶奶去世时,只能火化。在火葬场,想到她将要被推进火中烧成一把灰,我坐立难安,痛苦巨大得令我惊讶。然后我们抱着骨灰盒走在田野上,先摆在家里,等时间到了之后再埋进土里。多少故事被埋进土里。在农村被拆得七零八落、村人离散的时代,我们还有一块土地可以埋葬他们,已经是幸运。
好多年没有在乡下看到雪了。今年的大雪将河流、树木、田地通通覆盖,到处不见人影,只有一大群麻雀,似乎非常快乐地飞来飞去,蹦蹦跳跳。还有一只大鸟,在树冠上优雅闲适地徘徊。你如果能看到这些,才会明白土地和乡村的意义。大年夜我们都会供奉先祖,烧香磕头。每当此时,我都会企盼,让这些逝去的先人,和老去的我们,一直共存在这片土地上,永不会被驱逐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