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云亭在家又签收一个快递。又是女儿宋茉买的淘宝货。拆开外包装,一只透明塑料袋滑出来掉在桌上,包着一件黄色蕾丝质地的衣服。又是裙子——云亭拈着衣领抖一抖,果然是一件连衣裙。圆领,短袖,收腰,没什么特别的设计,只不过蕾丝是棉的,质量还不错。
“这丫头就爱买这些没牌子没样子的衣服。”云亭随手把裙子撂在沙发上。
但是晚上宋茉下班回来试了衣服,裙服被年轻的身体一撑,就显露出美丽。这种鹅黄色不好穿,皮肤一暗就会贻笑大方。宋茉不仅白,而且她才二十出头,皮肤会发光。一米六五的个头,体重只有九十斤,腰身像小鸟,在衣服里和人捉迷藏。
“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宋茉走到妈妈面前,神色微微兴奋,因为知道自己好看。
云亭正坐在沙发一角叠衣服,瞥了女儿一眼,面无表情。宋茉有点儿尴尬,但是恋恋不舍地走到穿衣镜前,前后左右地端详自己。片刻,还是忍不住,向妈妈说:“这件衣裳买得值吧?”
云亭依旧不作声,把叠好的衣服抱起来,走进主卧,放进衣柜。主卧的衣柜是实木的,深褐色,方方正正,宋茉一直说看上去像个棺材,吓人。以前她一直跟父母共用这个衣柜,待到她开始工作,就给自己的副卧添了一个新衣柜,乳白底色镶银灰花边,镜面推拉门一开,挤挤挨挨都是红橙黄绿的裙裾。从风格来说,确实新衣柜更适合她。
“茉啊,你来。”云亭忽然喊女儿。
宋茉闻声进屋,云亭示意女儿瞧空落落的衣格:“你看,我跟你爸两个人的衣服,加起来还没有你一个人的多。”
宋茉拔腿就跑,逃回自己房间,仰面往床上一躺。云亭跟进来,手背嗒嗒地敲一敲女儿衣柜的乳白色柜门:“不是我说你,但你衣裳也买得太多了,太浪费了!”
宋茉闷闷地说:“又没买大牌,没花多少钱。”
云亭说:“不是钱的问题,是没必要。”
宋茉皱眉:“妈,你不觉得,我应该趁现在年轻苗条的时候多买点衣服来穿吗?难道非要等到老了走形了再买?”
云亭没有接话,骤然沉默下去。宋茉半张脸埋在枕头里,也不吭声。半晌,她听到妈妈叹了一口气,沉沉的,几乎听不见。宋茉忽然心里有点发毛,因为这不太像一个无可奈何的母亲的叹息,而像是……像是一个女人面对另一个女人,无声地宣示不满。
但是宋茉仍旧没有反应。
云亭出去了,进了主卧,关上门。宋茉保持原来的姿势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胸口一起一伏,有些憋闷。妈妈又成功地驱走了新衣服给自己带来的快乐,她想。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妈妈总是对自己不满意。不满意自己的衣服,不满意自己买包,买鞋,化妆,跟朋友出去玩。是去年开始的吗,还是前年?……上了一天班的疲倦到底还是压过了思绪,想着想着,宋茉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客厅传来掏钥匙开门声,惊醒了她。爸爸回来了。
宋茉立刻翻身下床,整整裙摆走出去。宋茉的爸爸叫宋启蒙,中等个头,发了福的国字脸谈不上帅气,不过与他大学老师的职业倒也相配。他放下包,见女儿穿着没见过的衣服,下面还拖着吊牌,“呦”了一声:“你买衣服就像买菜嘛。”
宋茉笑一笑:“好不好看,爸?”
“不错,”宋启蒙打量了一眼,“就是这个拖鞋太不配了。”
“真穿的时候怎么可能配拖鞋!”宋茉失笑,见爸爸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手指尖点着爸爸的肩膀:“爸,今天我男朋友李方问我,能不能礼拜六来我家玩。”
“什么男朋友。”宋启蒙打开电视,轻轻白一眼女儿。
宋茉在他后背轻快地捶了一下:“谈了快一年了,都不承认他呀?”
宋启蒙剥开一只橘子往嘴里塞着,笑而不答。
宋茉心中明白,咧开嘴笑道:“那我就跟他说了。”
主卧的门开了,云亭走出来,已经换了睡衣,脸上有些倦容。宋启蒙看她一眼:“今天又没精神?”
“就那样吧。晚上应酬吃饱了没有?晚饭还有一点,热一碗给你?”
宋启蒙摇摇头,目光紧紧粘着电视,因为正在放他心爱的斗地主节目。云亭陪着看了会儿,打了一串哈欠,便催女儿去洗澡。随后自己和丈夫也轮流洗漱。一切琐事停当,也到了十点以后,夫妻俩在床头躺下,闲话待睡。
“晚上茉茉告诉我,李方想下个礼拜六来我家看看。我想,就以朋友的名义让人家男孩子来玩一玩,也没什么。”宋启蒙灭了灯,在黑暗中道。
云亭有些意外:“她怎么没问我?”
“我哪知道。”
云亭一时无言,沉默一会儿,低声道:“自从谈了男朋友,她买衣裳就毫无理智,今天又买了件新的。”
云亭说了一句便住了嘴。因为她估摸着丈夫会反驳她。宋启蒙惯女儿,一年比一年尤甚。
“小丫头有几个不爱买衣裳的,你操心什么,”宋启蒙果然反驳了起来,“你也是老了,净关心些没用的。”
云亭转脸瞪着丈夫:“在讲宋茉的事,你贬我干什么!”
“行了行了。”宋启蒙快速截断老婆话锋,闭眼睡觉。
云亭静一静神,也慢慢躺下。她没有马上睡,盯着老公的后脑勺。宋启蒙的呼吸声已经渐渐深下去,很快就要睡熟了。是的,他如今已经不在意老婆会被自己的话语刺伤,也不在意她会不会因此失眠,第二天有黑眼圈。因为他已经放弃了,他知道身边的这个女人不会再恢复光华,成了真正的糟糠。
女人变丑了,自然要多承受点恶意。云亭早知道这残酷的规则,也接受。只是可气的是,这张如今张口便说自己老的嘴,四年前还在逢人便赞:“我真有福气,老婆漂亮了几十年。”
四年前……真是恍如隔世。四年前,云亭四十出头,还是同事圈子里驻颜有术的典范。她是那种可以上电视的类型,瓜子脸,白皮肤,烫一头洋气的齐肩卷发。那时她的衣柜一点也不空,常年节食保持身材,商场里的名牌衣裙可以随便买。隔三差五,她精心打扮了陪老公应酬,满席男女的眼风在她身上扫了又扫。她做美女多年,对这些五味杂陈的目光早已熟视无睹,兀自说说笑笑,天然就是一桌的主角。
那时的宋茉却还是个圆脸粗腿的小胖妞,朴素得有点村气,性格羞涩又孤僻。偶尔陪妈妈应酬,也不怎么说话,只垂着头吃菜,胃口好得有点憨。云亭时常抚摸着女儿肩膀,向众人解释:“茉茉年纪还小,以后再教她化妆。”“茉茉不爱买衣裳,她就是喜好运动衫。”“茉茉也不是胖,是有点婴儿肥,以后自然就瘦了。”
第二年,宋茉真的瘦了。不过并非婴儿肥自然消退,是自己努力减肥:整个暑假,宋茉只吃燕麦粥当早饭,晚上吃点水果,配以绕着小区跑步,每天一小时。云亭十分生气:“节食把胃弄坏了怎么办?”每天追在女儿身后,督促她多吃:“瘦不是美,健康才是!”
但云亭很快便没有心思关注女儿减肥了。当年夏季单位体检,她查出颈部有淋巴癌。虽然不算危险,手术可以治愈,但也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接下来小半年,她忙于住院,手术,放化疗,日子惨白,充满消毒水味。手术让她颈下多了一道疤,药物让她身体消瘦,整个人抽走了一层精气神,覆盖了一层浓浓的疲倦。还在病中时,她只期待着快点好转,其余都不重要。等出院一个月,渐渐恢复了正常生活,她才后知后觉,自己不再美丽了。
没有什么,生病了嘛,以后会慢慢好的。她安慰自己。但是一两年过去,尽管她不停补养,但脸色一直发暗,两条法令纹从前只是若隐若现,如今竟然如刀刻一般固定在脸上。举手投足里也有掩饰不掉的倦怠气息。原来,岁月真的是残酷的。四十多岁的女人,垮了就真的垮了,提不起来了。
她开始害怕照镜子。以前她肤白过人,胸前的皮肤更是白皙滑腻。如今,一道十几公分红褐色扭曲不平的月牙状伤疤横亘于脖子与前胸交界处,如一只健硕的蜈蚣,触目惊心。所有露胸的时装只能打包送给朋友,再去商场买能够盖住疤痕的新衣。但同样是那些品牌,如今竟然穿不出原来的感觉,镜子里的自己一副有心无力的模样,还不如老老实实穿没型没款的休闲装。其他方面的打扮,也差不多。总而言之,那股子美女的心气没有了,一切都降了等级。
如果一直都不美,她也能坦然以对,但短时间内由美变丑,她有点承受不住。回单位上班第一天,竟然有小同事喊她阿姨,她羞愤得想跳楼。接下来的日子,她感觉所有女同事看她的眼神里都带着得意,得意她这朵花败了,残花落地不如泥。
云亭对老公哭诉:“不想上班了。上班操心,影响我恢复。”
宋启蒙拗不过,只好答应她不上班。于是云亭便办理了病退。没想到,一闲在家里,心情更乏味。以往她一直觉得自己很优秀,超过一众女性,但现在发现,好像自己这些年除了擅长做美女,并没有其他特长;除了打扮自己,没有别的爱好;因为心高气傲,连个闺蜜也没有。遇到宋启蒙出差不在家,云亭更是坐立不安,五心似沸,老公一回家,就闹别扭。宋启蒙起初还能忍耐,后来便不耐烦,吵架变成了常事。
他并非不爱老婆,但要说这爱没有随着老婆姿色的下降而转淡,那是撒谎。他不曾直接流露这一点,但云亭有所感应。她翻出美容院的电话,打算重振旗鼓,就从一万八的祛疤疗程开始。但是宋启蒙不让:“你还在吃药,别碰那么多化学品。”
云亭说:“美容院的小赵讲了,好牌子都是有机的——”
宋启蒙打断她:“没用!都是糟蹋钱。”
云亭随手捞一只茶杯摔碎,且嚷且哭:“嫌我糟蹋钱?我看你是嫌我人老珠黄吧!”
宋启蒙无奈,长叹道:“等茉茉毕业回来就好了,家里多个人,你总充实一点。”
云亭也这样想——等女儿回来,自己就有伴了。她第一次思念起在外读大学的女儿,那个不漂亮不聪明、有些乏善可陈的女孩。虽然她从小跟云亭不是很亲,但那是因为以前妈妈胜她太多;如今云亭锋芒已褪,这憨憨的孩子不正适合做自己的贴心小棉袄?
此时宋茉已经大四,云亭反复叮嘱女儿回家来工作。半年后宋茉毕业,果然听母亲的话,回到家来。然而女儿一进门,云亭愣住了:自己被疾病缠得不可开交的这两年,女儿竟然静悄悄地脱了胎,换了骨!她瘦了许多,几乎变了一个人;皮肤也细腻了,整个人变得白净秀气。原来这姑娘遗传了妈妈的全部优点,只是以前没有启封而已。女孩子美起来,跟妇女垮下去一样快!
宋茉进了一家传媒公司上班,成了脂粉精致的白领。她忙于工作,又交了男朋友李方,周末几乎不沾家。独生子女贪玩自私,不肯主动陪母亲,这一点她懂。但她不明白女儿为何跟发了疯似的买衣服,拿到工资就买,见到喜欢的就买,毫无节制,哪有这样过日子的?
白天老公与女儿都上班去,闲来无事,云亭也检看过女儿的衣柜。说实话,她不怎么欣赏女儿的眼光。什么马卡龙色系,超长开衫,茧形大衣,与她当年高级制版的衣装根本不能比。在她看来,如今的时尚只不过是年轻人的集体癔症,一起丑,就不成为丑了。
但是对女儿挑男朋友的眼光,她倒是在心里赞了一赞。周六下午,李方按时上门。云亭是第一次见这个男孩子,看他模样干净,举止礼貌,不禁有些喜欢。尤其是李方送她的礼物——一块真丝丝巾——很得她的心意。她脖子上的疤痕一直是心头结,平常如果不穿高领衫,丝巾就是必需品。宋启蒙一直说她过于敏感,不必如此——他哪懂?在他眼里,丝巾也许只是一块布,但在她,那就是肌肤的一部分呀。
为表亲切,云亭当时就回卧室,换了一件鲜亮点的无领衫裙,丝巾端端正正系在颈上。推门出来,李方眼睛一亮:“阿姨这样打扮真漂亮!”
云亭低下头笑道:“你这话,阿姨都不好意思了。”
宋启蒙轻轻颠着腿,向李方说:“你阿姨年轻的时候倒确实是个美女,这一点我不谦虚。”
李方点头:“看阿姨现在就知道,年轻时肯定不是一般的漂亮。”
宋茉忽然兴奋起来:“我给你看看我妈年轻时的样子!”跑进卧室拿了一本相册,随手翻开一页递给李方。
云亭心里一惊:今昔对比,徒显尴尬,何必这样让妈妈难堪?
好在李方只简单看了几眼,便合上相册,道:“阿姨年轻时确实美,但现在不仅美,还更有气质了,或者说,有气场。”
云亭这才放下心来,心里绵绵的十分舒服。四人喝茶闲聊,看看快到晚饭的钟点,云亭便招呼李方:“走,我们出去吃晚饭。你阿姨手艺不好,你叔叔就更不用说了。”
餐厅是云亭提前选好的。主打本地家常菜,却装修得如同高级西餐馆。盘盏形状古怪,没几样菜便占了一桌子,酒杯没地方放,只能插在菜盘之间的缝隙里。
宋启蒙连连抱怨选得不好:“你就喜欢这种形式化的地方。现在天热,不如去吃龙虾。”
云亭摇头:“龙虾多脏?这家我吃过好几次了,做得讲究,你看这个牛肚,不拿面粉搓个好几遍,哪有这样干净?”
李方连忙打圆场:“叔叔,这里挺好的,你看这餐具就很别致。同样的菜,用这些特别的餐具装上来,就上一个台阶。”
“就是这个话。”云亭笑着看李方,“你看他们父女俩就不懂,不晓得讲究品质。比如茉茉买衣裳,尽着数量往上堆,质量却不怎么样——对了,茉啊,你前几天买的那条黄色裙子,今天怎么没穿?”
宋茉噙着一口红酒,咕哝道:“忘记了。”
“吊牌都忘了拆吧?你看,总是这样的。小方你身上这件衬衫我就觉得不错,做工好,上档次,有空多教教宋茉,买点好的,别老上网弄些乱七八糟的衣裳回家——”
“妈!”宋茉打断妈妈,向椅背上一靠,有些娇嗔的不耐烦。
“小丫头不开心了呀。”云亭摸一摸女儿肩膀,向李方笑起来,“茉茉现在爱买衣裳,大概也是以前憋坏了。以前她胖,每次我想带她去买衣裳,总是说不要不要。也是,小姑娘胖了穿什么都不好看,哪还想买呢?现在是瘦了,但是买衣裳也要交学费的,那件黄裙子就变成学费啦……”
云亭连珠般说着,也许是丝巾的保暖作用,或者是红酒上了头,脸颊有些热热的。恍惚她好像回到了四年前,揽着胖嘟嘟的女儿,在众人面前言笑不休。那个时候,只要她在说话,没有人敢打断她。没有人会打断一个光彩四射的女人,一个温婉亲和的母亲……
“你戴着这个丝巾不热么?摘咯。”宋启蒙忽然欠起胳膊,扯动云亭脖子上的丝巾。
这个动作惊醒了云亭,连忙拨开丈夫的手。要她在光天化日下露出疤痕?那可不行!虽然数年下来,疤痕已经转淡成稍深的肉色,但看上去却更像一只多足蜈蚣了,而且是嵌在皮里、长在肉里的蜈蚣——不,在李方面前,她一定不能露出这样的疤来!
可身边的宋茉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手脚笨拙的孩子了。如今她瘦俏灵活,在妈妈迟疑的一瞬间,她已经伸出细长的手指,在妈妈耳下轻轻一拉,丝巾便如同一只缴械的蝴蝶,颓然落在她手里。
“妈,不就是个疤么。让李方看见又怎么样?”她说。
云亭一阵晕眩,随即涌起一阵愤怒——扯掉她的丝巾,和扯掉她的衣服让她裸奔有什么区别!但她余光瞥见李方惊诧的眼神,心知无论如何不能就地发作,很快镇定下来,向李方微笑道:“小方,你不知道,阿姨得过癌症呀。我这个,也算是抗癌斗士的疤吧。”她抬手在胸前轻轻地抚摸着,哀婉道:“你看阿姨这个,像不像是一串项链?有时候我自己对着镜子,就把它看作一串项链。你大概要笑阿姨了,但是阿姨不这样想,还能怎样想呢?”
李方没有回答,而且愣住了。因为云亭话音刚落,脸庞突然一阵颤抖,眼眶泛红,哭了起来。众人一时哑然。宋茉忍不住问她:“妈,又没人瞧不起你的疤,你哭什么?”
云亭轻启嘴唇,却说不出什么,仍旧俯下脸,左手食指关节抵在眉心,轻轻地啜泣着。宋启蒙皱起眉头,目光移向别处:“你这样子,让人家小方以为他女朋友的妈妈是个神经质哩。”
云亭擦去眼泪,顺了顺哽噎的喉咙,勉强笑道:“我怎么会怕小方嫌弃?我今天只有高兴。”
宋启蒙不接话,夹了一筷子沾水带油的肺片,塞进嘴里大嚼着。云亭也不理他,也夹了一筷子肺片,在盘边仔细滤去了油水,递入李方碗中:“小方,我晓得你心地好,体贴人,我们茉茉整天像个小孩子一样,脾气不好,又不服劝,以后你跟她相处的时候,还多念着阿姨的心意,包容包容她,啊?”
李方谦逊地答应着。宋茉又靠回椅背,高脚杯攥在手里,一口一口咽下红酒。宋启蒙一手搭在椅背后,散淡地劝道:“大家多吃菜,菜还没怎么动。”
饭后,李方与宋茉预备去看电影。宋启蒙则接到电话,有一位故交刚刚来到本市,几位老朋友组织个小聚会接风,邀他也来。晚上也没有别的事,宋启蒙便打算跟云亭过去。
两个年轻人先打车离开。宋启蒙取了自家车,云亭坐进副驾,正在扣安全带,耳边忽然响起丈夫的抱怨:“你今天怎么回事?老是贬低自己的丫头!”
云亭扭过头,碰上宋启蒙的愠色。她有个特点,平常与丈夫小争小吵,能一口气说个不休;丈夫真的动怒时,她反而一言不发。眼下她便梗起脖子,不说话,冷冷地看着前方。
“还哭——看你那做做样子!”宋启蒙紧皱眉头,又迸出一句。
“你没喝酒也醉啦?”云亭乜着宋启蒙肥胖的腮颊。
宋启蒙闷声不吭,一踩油门,转上大路。云亭起初憋着怒气,然而越憋越怒,终究一股脑吐出来:“我没你这样激动,一味护着自家人。我冷眼旁观,看人家男孩子确实比我们女儿强些,懂事,有礼貌,不会好不好地寒人的心。你也不看今天下午,茉茉非要把我以前的照片拿出来给人看——谁不晓得我开了刀以后没以前好看了,这样做叫我是哭是笑?实话告诉你吧,这样的事,茉茉做得多了去了,她哪一天哪一时体贴我这个当妈的身体不好,生过病?哪一天哪一时她不在我面前显摆她年轻,她衣裳多?她以为脖子上有个疤没有事,就非要把我的疤在人家面前露出来?那是疤没长在她身上,站着不腰疼!我倒要看,哪天她身上要是弄个疤——”
“你神经啊!”宋启蒙忽然一踩刹车,吼道。
云亭吓住了。她忽然发现,自己刚才的话全是对女儿的嫉妒。没错,她嫉妒。从宋茉回家来的第一天起,从她发现自己将永远比不上女儿的美貌那天起,她就开始嫉妒了——难道这个世界绝不许一个母亲有一点儿嫉妒心?未必。但宋启蒙的世界肯定不允许,这个顽固的老男人!但还来得及,只要他爆发起来,两个人接着吵下去,刚才的话很快就会被淹没了,谁也记不得了。
然而宋启蒙却不再说下去。他喘了喘气,咬牙道:“丢人!”
云亭尖叫:“开门!我回家!”
宋启蒙立刻开了车门保险。云亭双脚刚沾地,车便开走了。她气呼呼站在原地,脸红头涨地辨认四周,看出这是离家一两里的一处路口。云亭抬起手打车,的士过来时,她又决定不打了,径直走回去。仿佛她有旋风腿,不过一恍惚,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小区内;再一恍惚,她已经扑在一扇蓝灰色防盗门上,嘭咚一声响。防盗门上残留着一副春联,“日丽春常驻,人和福永留”,她认出是过年时自己亲手贴的,门后就是自己的家。她开了门,径直走进宋茉房间,扯开衣柜,将离手最近的几件衣服捋下来,扔在客厅地上,找出剪刀,坐在衣服堆里,咯嚓咯嚓地剪。“人活一世,能有几回过瘾的?”她含着泪水,认真地想。她首先剪的就是那件黄色蕾丝裙,因为它好剪,一刀下去,再伸手一撕,从领子到裙摆都一分两段。再剪一件米色丝棉衬衫,胸口有两条带子,可以系出一个蝴蝶结。“一点不大气!”她一边剪一边批评这件衣服,头脑无比清醒。再来一件,宋茉没穿过,是个半身裙,锦缎绣花,有些厚重。“这么短,只能夏天穿,又这样厚,只能冷天穿,什么人设计的这种衣裳,简直瞎胡搞。”她自言自语。
云亭一口气剪碎了七八件,终于停了手。她双手抱膝坐在碎布堆里,出了一会神。家里有些热,但她没有起身去开空调。她沉浸在尘埃落定的寂静里,几乎是以享受的心情,感受着时间的流逝。
还早,没有人会回来,没有人知道她方才的疯狂——世界还是帮着她的。她莞尔微笑着,笑丈夫,笑女儿,主要还是笑自己,从灵魂里流出笑意来。
夜里十点多,宋启蒙离开聚会,去影院接了女儿一同回家。开了门,云亭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回来了?”她平静地跟他们打招呼。
“嗯,买西瓜了?”宋茉看见桌上纱斗里罩着一盘瓜。
“晚上买的。晓得你们回来得迟,我放冰箱冰了一会,现在凉凉的正好。”
宋茉立刻拿了一块,对着厨房洗碗池吃。宋启蒙问老婆:“你不吃?”
云亭摇头:“吃过了,也洗过了。你们吃完快洗澡吧。”
宋启蒙咬了一口瓜,心里有些迟疑,多看了老婆一眼。但云亭脸上只是沉静模样,似乎车上吵架的事已经烟消云散。洗过的头发松散披着,给她平添了几分家常的端和气息。
宋启蒙便也忘记了之前的事情,走到女儿身边大口吃瓜,瓜籽噗噜噜吐到池子里。
一个月后是宋启蒙生日,一家人驱车去了市里最大的商场。此次主要给宋启蒙买衣服,他不爱挑拣,很快选定两件短袖POLO衫,倒是宋茉在女装区流连许久。她到底还是年轻女孩,买衣服先翻价签。可如今商场里的衣服动辄都是四位数,宋茉挑来挑去,倒不敢下手了。
“先试试吧。”云亭看女儿对着一件橄榄绿真丝连衣裙反复端详,劝道。
宋茉依言进了试衣间,出来一看,效果甚佳。云亭点头道:“买了吧,不错。”
宋茉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后身,有些犹豫:“两千多呢。我本来有件这个颜色的,就是不知道放哪了。”
“哪有这件有档次?上班穿,你同事肯定夸你。”云亭自去刷卡付账。
宋茉见妈妈如此大方地支持自己,心中甜滋滋,不由得主动挽起妈妈的胳膊。母女二人亲亲热热并肩走了几步,宋茉思忖起什么。
“妈,最近我老觉得,有几件衣裳好像找不到了。像上个月买的黄裙子,那个蕾丝的,前两天想穿,翻来翻去也没看见。”
“你是买得太多了,自己都搞不清楚哪件是哪件。”
“也是。”宋茉拎着真丝裙,有些不好意思。
商场的灯光柔和澄澈,让每个女人都有一点儿正被生活宠爱的错觉。云亭看着面前大理石砖地一尘不染延伸下去,又补充一句:
“岂止衣裳不知道放哪了。你现在年轻,不知道的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