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的暮春像初夏。阳光对着那座山头洒下,山中的人心领神会,立刻就暖了。
小道上有股树皮崩开而传出的木香味,临近溪边亦有阵湿润的泥土味,是大自然甘苦惆怅的气息。那条小溪不算是溪,倒像是谁家的藏地水管被压破了,滋滋地往下流,流到这里才成了溪。
山中小道由石级铺成,许延在最近的三五个石级上来回走着,走得很慢很慢。他一边抬头看枝叶外的天空,一边耐心地等着蹲在溪边的父母。
他们在刮青苔。
父亲喜欢养些盆景,想在上面铺一层青苔,厚厚的,手指按下去,像按捏一块松糕。他们一人负责刮,一人负责用沾了水的纸巾包好。
“这样不行,太闷了,上次那株六月雪就给我闷坏了。”父亲讲话很大声,有一种江湖气在里面,若再添些描绘,加上张飞握刀时的动作,定像红底门神。他是老师,教历史,说话总有些腔调。
母亲故意不理会,看向许延:“你说程东东一家也来了?怪了,一路上都没遇到他们。”
“上山的路这么多条,哪那么容易遇到。你不要包得这么严实,给透点气,像这样。”父亲忍不住说道。
许延仍旧看着天空,他还是不太敢去捕捉父母的神情,尤其是这一天。
出门之前,他一直在找机会将胃部化验单的结果告诉他们,本想等爬完山之后再说,又怕他们回到家后情绪一味地低落。若是爬山之前说了,定会影响他们的心情,甚至放弃这次行程。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在爬山之前说,他是想借着自然的气息抵消他们心中的痛楚。
唯一的不足,就是他开口的时机选得不太好,但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到目的地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剩下四分之一的路程时,他开了口。化验单放在驾驶座后面的座位袋里,用透明文件夹装着。他通过后视镜查看父母的神色,但也只是看一眼,不敢多看,多看一眼都是辜负。那是他此生最艰难的时刻。
医生建议他尽早化疗,还是有很大机会的。他知道医院那个地方,进去了,有可能用尽全力都爬不出来。而且他也知道,他即将要爬的那座高山,比脚下这座还难,也不一定能顺利登顶,登顶了也不一定能下来,下来了也不一定有力气往前走。总之,前路未卜,心中彷徨。
山中光影斑驳,那风一丝丝的,能抓住。一只白羽鸟与他打个照面后,向远处飞去,像大海中的海豚因为调皮而露出的鳍。父母刮好青苔,继续往上走。许延在后面跟着,他不敢走在前头,怕他们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他难以想象,他们看他时会露出怎样的神情,是担忧是惆怅抑或是焦急,然后在他无意中转过身来,慌忙地将表情收拾妥当。
父亲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正说起那棵小金桔。
“应该还在的,除非爆发山洪。”母亲有些犹豫又有些僵硬地说。
“还在的还在的,放心好了。”明明还没见到,父亲却如此肯定。
许延去年因为工作忙,没有陪他们过来爬山,但前年爬了,还一同在深山里种了棵小金桔。小金桔原是新春盆景,很小棵的那种。当时买了两棵,摆在电视柜旁,黄澄澄的小金桔令人感到喜悦。
年后枯了一棵,许延连树带泥提了起来,发现商家用的不是泥,而是泥夹棉絮,这样的盆景养不长久,于是想趁另一棵枯之前将它移植。可家里附近要么是水泥地,要么是规划好的绿化带,任何一个地方都无法容下它,索性去爬山时,将它种在山中。
这次来,是想看看它。
一定还在的。许延默念着。
有孩童牵着只泰迪往上跑,刚上了几个台阶,泰迪就累了,停在原地,任孩童怎么拉都不动,只好将它抱起。
父亲母亲讲的话从许延耳边擦过,两人从山道上的装饰圆灯,讲到杨贵妃的姐妹韩国夫人,讲她富贵骄奢,节日时要在山上竖起百枝灯树,光芒盖过月亮。又从一棵长相怪异的树,讲到风水问题,是说房子正对大门的那面墙壁上,不可挂山水画,否则钱财尽失。两人的观点相左时,会问许延一声,许延的声音像往常那样,懒懒的,有些不愿参与进去。
他是不善于表达的,对父母的关心也是很扭捏,装作漠不关心,但他们说的每字每句,他都记进心里。
他们说了很多,就是没有说到他的工作与感情。此时此刻,那一切都好像失去了意义。上一次他们坐了索道上山,两人一个位置,父母在前,他和女友亚特在后。对面的座位一排一排地经过,与那边相会时,许延听到一位母亲在很认真地和她的孩子说话,大概是与学校、成绩相关的话题。索道的防护措施很简单,只身前拦着,绮丽而惊险,全靠胆子撑着。那孩子斜斜地坐在上面,一脸的生无可恋。许延替他感到担忧,但转念一想,自己也曾这样。
他和亚特的感情说不上很好,也说不上很坏,归根结底,还是相爱得并不太深,要有很多很多的爱,才能够天长地久,好像别人也是这样,因此两人也没什么好计较,只说随缘。恋爱之前,说随缘,恋爱之时,也说随缘,这是许延万万没想到的。
下了索道后,父母提着小金桔走在前头,许延和亚特走得很慢,特意拉开了距离。许延低着头走路,有意无意地,说到了结婚一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山道上的石阶,方方正正的,是上了层青苔的老练,都是他反复细想过的,等着她踩上来,反正无论如何,他都承受得了。可亚特什么也没说。再好的感情,大抵都会败给若无其事这四个字吧。两人就这样随缘而分开。许延今年三十三,他踩着腐烂的枝叶来到这片天地,仿佛什么都来不及发生,直接失去一切。这也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三人在山腰上的小铺解决午餐,买的鹌鹑蛋,用小碗装着,又买了牛杂,还是用小碗装着。母亲吃完后,站在一旁看小铺的老板炒糖膏。
“老板娘要么?有嚼劲,还加了姜丝,御寒,要不要来一斤?”小铺老板边炒着,边说话。那糖膏被辗平,又被铲起,是没有灵魂的。
母亲拈了一块放进嘴里,点了点头,兀自称起斤两。这时的母亲,就很像母亲,许延看着她,微风吹过她的额际,将发丝带起,有点森森寂寂的意味,但又很亲切。她站在那里,就是一种亲切。
山中弥散着某种异样的迷离,使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要将全部心绪奉献给它,才能得到片刻宁静。许延想起年少时期的一个早晨,那时在放寒假,他尚未清醒。母亲戴着袖套,穿着围裙在他房里整理旧物,因为要过年。鼻尖上的空气是冷冷的,痒痒的,他听到响动,在床上翻了个身,母亲正巧把一叠摺好的旧衣服放在枕旁,不知是没睡醒的缘故,还是那日的阳光正好,许延看到旧衣服上有一层细细柔柔的毛,要洗过很多遍才会浮起。他下意识地将脑袋靠过去,一股冷冰冰的樟脑丸气味向他的面容贴近,形似破碎的光晕。那种气味他能记一辈子,因为都是旧的,所以格外珍惜。
许延忽然就想认认真真地做人,过往的人生似乎活得太轻率了,在虚掷光阴。应该要看清眼前的每一种色彩,听清耳旁的每一种声音。那只鸟儿落在电线杆之前,到底是左脚先触地,还是右脚?两片树叶飘下来时,会打架吗?好像没有追踪过某种气味的根源,是从天上来,还是和他一样存在地上?
鸟雀在啁啾鸣啭,许延伸了伸懒腰,抬头往上看,太多的叶,太多的绿,太多不属于他的东西,他感到胃部一阵痉挛。
下午将近三点的时候,三人才缓慢地上到索道的最高终点站。上面有很多店铺,还有一家类似官方的民宿。许延出发前在那里定了两间房,他们要在这里过夜,第二天看日出。其实民宿不是很大,住的人也不多。脚程快的人,半天就可以爬完这座山,没有必要留宿山中,而且看日出,这也不是最佳景点。
许延只想一切都慢下来,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歇一会也没关系。不停顿下来,不会知道以往的自己是在不停歇地前进。
从民宿到达山顶看日出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小金桔就种在那段山路上。父亲有些执拗,想继续往上爬,看看那棵小金桔。许延劝不住,只得跟着上去。
“没错的,我记得是在这里,就这个位置,旁边这块石头我还有印象,当时我还挪了一点。”父亲用脚轻轻地踢了踢那块石头,叉着腰又往四周看了看,连天空也不放过。
“会不会种在这个位置不合适,被管理人员挖走了?按道理不会啊。”母亲自问自答。
确实是种小金桔的地方,但那里被挖空了一块。许延看向另一边,没说话。他脑里有一瞬的空白,接着忽然想到卡佛的短篇《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里面有个中年男人把家中所有的东西都搬到院子里。为什么呢?许延居然在想这个无关紧要、但又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为什么呢?”他问了出来。
“对啊,为什么呢?”母亲也不明白。
回到民宿后,父亲的大部分时间,都徘徊在那面由无数削薄的石块组成的墙,有些石块从上面掉下来。父亲捡起一块,想找个缝隙放回去,左右移动着,竟没有一个合适的位置。这些放弃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的石块,像是凭空而生的,格格不入是它们的命运。
因为石块的颜色不均匀,整体看起来很斑驳肮脏,父亲站在那里,是一笔一画扣出来的。那些深褐,铅灰,黄白……他可否通过它们想起唐宋元明清的任何一人?想起他们身在黄土,名留千古,抑或是被人粗略地一笔带过。而他知道,更多的是籍籍无名的人,宛如长江中翻滚的波涛。他是否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力?曾经的他——至少在今天之前,他讲起那些人物与事件,声音依旧是洪亮的,表情依旧是得意的,都是能想象的事。如今他的双肩往下垂着,却是败下阵来。
许延回房睡了一觉,醒来时,天色已黑。时间荒废得太过分明,他从床上跳起,急急拿出手机,一看,才刚过八点。
他将双肩包内另备的洗簌用品拿给父母,刚出门就看到从走廊那边走来的程东东。果然还是遇到了。走廊上是怯生生的昏暗色调,程东东正低头和妻女说笑,他的女儿踩着他的脚,抱着他的大腿,像考拉一样粘着他。
程东东的嗓音太过于有分辨率了,是那种即便用力说话,喉咙里仍有东西卡着的嗓音,感觉很难受,但会让人觉得亲近。许延欲避开,程东东嚷着向他打招呼。程东东的妻子略点了点头,带着女儿先回房。
山中的夜似乎异常的黑,一眼望过去,幽幽的不见底。两人坐在大厅的落地玻璃窗旁,藤编椅硌得许延很不自在。刚坐定,程东东的女儿又跑出来,直冲向他。
许延看着她,问:“算时间,有六岁了吧。”
“快了。”程东东憨笑着纠正道,“五岁零七个月。”
许延点了点头,只觉时间过得飞快,有些唏嘘,当年的一幕幕又回到他的脑海里。两人是大学同学,学的是建筑,但都不喜欢这个专业,有点混着过日子,日常的消遣就是看剧打游戏。为了不让别人觉得他们不学无术,两人会看些书,看的自然是漫画书,国内的,国外的都看,有些结局不合心意,就会抱怨半天,后来索性自己画。
本是闹着玩的,但没想到当了真,因是有绘画基础,两人上手很快。不过会画画和会画漫画,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后者还要有完整的逻辑思维,完整的世界观、故事架构,而对他们考验最大的,还是分镜问题。
许延记得,有一次他画到很晚,在座位上扭过头来看程东东,看到他在分镜本上唰唰唰地画出声来,网点纸裁下的边角散落在座位旁,程东东很认真也很拼命地在做自己喜欢的事。那一刻,不知为何,许延忽然泄了气。
毕业后,两人选择了不同的职业。兜兜转转,许延还是做了本行,因为他没有勇气,不敢冒险。那些打击的话,他听得太多了,像什么“如果有天赋,或者运气好的人,早就出名了”还有“你在建筑行业没做出什么成绩,又一头钻进别的行业,你这是逃避,是以为别的行业没有顶尖的人,就缺你一个?”
他有想过,倘若刚开始因为尝到了甜头,就自以为是地放下一切,进入另一个没什么经验的行业,到头来无疑是一场空。但他也想过,如果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做自己喜欢的事,总会觉得遗憾,是那种淡淡的,说出来让人笑话的遗憾。
程东东选的是漫画,他给自己定下一个规定,那就是在三十岁之前做这件事,因为他觉得,三十岁之后会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假如放弃了,至少自己尝试过,只不过没成功而已。起初,他过得尤为艰辛,特别是前五年,白天做着一份只能解决基本温饱的工作,晚上画漫画。每次回想起那段时间,他都会摇头说,“太辛苦了,一千多个日夜,闲暇时间都闷在一间房里,还看不到未来,也不知道我是如何坚持的,而且我已经不可能回到建筑行业了,你试想想,哪个公司还愿意招一个年纪这么大的实习生?没有吧。我是断了自己后路的,简直像下赌注一样。”
许延问过他:“你不急吗?”
他说:“急啊,那几年多重要,别人的职位都升得老高了,我还在……就像别人说的,还在画小人,做白日梦。不过,急也没用。”
程东东在最艰难的时刻,遇到他的妻子。他们的酒席没有大摆,只简单地请了几个亲朋好友,许延当时也在场。通过程东东醉醺醺的脸,许延都能感觉到他在跨一个大关,跨过了,他才能见天日,跨不过,便继续在泥地里挣扎,只有这两种结果,没有前程似锦,大富大贵,那都是别人的。
幸好那时条漫刚兴起,程东东抓住这个机会,半年内人气大增,后来参赛得奖,出单行本,出画集,终于走进大家的视野里。
程东东一边抱着女儿,一边告诉许延:“如果我当初没有走这条路,而是和你一样,那我也会很开心的。你可能不知道,我很羡慕你。”
许延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只说:“我也很羡慕你。”说完才觉得像是敷衍,又自个儿笑了起来。
两人聊了一会,见小孩快要睡着了才散。程东东临走前,笑着说:“这孩子还没洗澡,太晚了,估计她妈妈得骂了。咱两下回聊,有酒有肉的那种。”
许延应了声“好”,目光一直跟着程东东的背影。这个背影与许延记忆深处的背影重叠了,但又有所不同。记忆中的人物都是不鲜明不丰满的,因为他自己也还没活够,无法捕捉他人的全部,只觉得像从簸箕里随手一掏,手上全是零零碎碎的东西,要用一生去拼凑,才能认识别人,认清自己。他也是此刻才知道,有些人没有“一生”这个词。
山中有雾,玻璃上蒙了一层纱,浅浅的,尚不明显。许延在原位坐了会,才想起要给父母送洗簌用品。可能是大厅的光线太过于亮堂了,显得走廊比刚才还暗。许延敲门,是父亲开的。在父亲的身后,许延无意中看到母亲抹着脸,往阳台方向走去。他假装没看到,将洗簌包递给父亲后,便要离开。
父亲叫住他,声音闷了很久:“你妈刚和我说起,说你这星期没有给外婆打电话?”
自从工作之后,许延每个星期都会跟外婆联系,他是跟着她在乡下长大的,知道刚拔出来的葱是什么气味,也知道玉兰花落在井里,呈怎样的姿态。那井深深的,捞上来前,以为一点白在油墨里打滑,盛到清碗里,才有一种瓷实感。
许延忽然觉得自己正卡在一种极其不合理的因素中,都这个时候了,不应当回顾过去,而是把希望寄托在未来。可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做,或许,反反复复地回过头来,也是为了寻找某种释然?
许延说:“是忘了。”
父亲理解般地拍了拍他的肩:“下次别忘了,她会挂念你。人老了等久了,心啊,会特别折磨。”
回到房内,许延握着手机,久久才敢拨出那个号码。拨通后,他感觉自己来到了外婆的房间,一股纯朴的气息扑面而来。房内是茶末色调,光影懒懒地趴在边角上,那张几十年的老木床,由三面雕花床壁嵌合而成,丹青,朱红的颜色已褪去。老人此刻还没睡,可能正坐在床边的躺椅上,一边听戏曲,双手一边敲点着椅子,尚未修剪的指甲敲着木头,像在竹编篮上颠簸已晒干的瓜子的声音,那些屑啊,小石子啊,透过阳光被抖到了外头,剩下纯净,整洁的东西。
外婆今年八十三,年岁赋予她洞察万物的权利。许延担心外婆通过这个冰冷的机器,听出什么端倪。她和他说话,一心一意的,问他吃得好吗?问他睡得好吗?问他工作顺利吗?重复着这几个问题,似乎想问到他累,然后告诉她真相。
“外婆放心,一切都好。”许延又问,“外婆吃得好吗?睡得好吗?有没有多出去走走?”
许延的喉咙里,卡着一块从泥地里挖起的锈迹斑斑的污铁,卡得他难受。
在挂电话前,外婆说:“延延啊,你要健康平安。”
这是许延以前跟她通话时,常用的结束语。现在外头有很多新鲜的词汇,他怕外婆听不懂,才用这些最古老最神圣的词,就像进出门看到的对联,亘古不变,满是祝福。外婆却以为这是年轻人的问候方式,怕自己老了跟不上潮流,所以也一一学着。许延是听她讲出来后,才知道自己的问候是如此的直白,又如此的心意厚重。
他说;“外婆,你也要健康平安。”
窗外滴滴得得,分不出是雨声,还是山露。许延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辗转反侧间,像有人在耳边深深浅浅地细数往事,醒来时,却又什么都不记得。
开了灯后,发现窗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气,枕头被单也是潮的。原来那些人并非不想留宿,也不是脚程有多快,而是山中露重,对身体不好,所以才没留下来。他是没有什么生活经验的,果然是轻飘飘地活着,争着往上逃,永远不点地,所以摔下来时会很疼。
天还黑着,山道上已有要看日出的人,大家都沉默地往上走。许延左右看着,没有看到程东东一家,估计是不忍叫醒孩子。
晨露将山道旁的石头染得湿漉漉的,边角难辨,像泼了一层松节油。小金桔被挖空的那一块,在昏黄的灯影下,显得异常的巨大,一边明一边暗,如果是不知情的人,定以为那是临时筑起的神龛,而里面经受过上下几千年风吹雨打的佛像,被人请走了。充满烟火气的凡胎肉体从那里走过,仰着头,便是一种冒犯。许延愧疚,像戴着镣铐的罪犯那样,虔诚地低着头,脚踏朝圣之路,心抵极乐净土。
父母走得不快,许延不好催促他们。还差十几级台阶时,天边已露出鱼肚白。要来不及了,许延拼命往上跑,观景台上站着不少人,他抵达时,正有年轻人在激动地数数,好像朝阳是他们用双手拉扯出来的。
旭日初升,霞光万道,天地万物都臣服在寂静中。那抹清晓的明丽从枝叶缝隙里破了下来,他们身上染着金光,仿佛要被重塑。来这里的人,眉目都被冲淡了一层。
许延站在原地,久久不敢动弹。他记得小时候跟着父母去野营,那时是晚上,他蹲在篝火旁,拿棍子拨弄燃烧的柴爿,星火往上窜,有些分散了,直向他飘来,许延捂住心窝带着满眼的亮光在闪躲。燃烧着的木柴,是真的好看啊,猩红的,灼热的,能将一切毁灭的,又是最纯粹的美。它在劈啪作响。
那种凌驾于死亡之上、又能直达眼底的景致,有足够的魅力让人产生战栗般的愉悦,是那种又怕又想往前扑棱的心情,现在也是。
在上山之前,许延就听说过,置于山顶之中,能感受到云的流动。但身在此处的人,是感觉不到云的存在的,他们只看到天边更远更高的云,并一心向往着那里。
许延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听到轰隆巨响。世界正在崩溃,晨露正在坠地,云缝间的光影正在汹涌地雀跃,一切都将簇新飞散,分崩离析,复又万物归一。在这微风,晨曦,春草中,他忽然想到“长远”二字,一夜的梦境,一夜的心绪不宁,原来是在不停地向他传达着这两个字。
父亲走到他身边,终于将憋了一天一夜的话问出口:“身体感觉怎么样?”
在无形的隐密中,在不被察觉的罅隙中,流云被登上高台的人们挤开,正层层堆叠在他们身边。云从衣物绕过,又从鄙俗的肉体绕过,轻盗着某些人的痴心妄想,徒留一片精神性的白。
许延仿佛被什么触碰到一般。他说:“好痒。”
父亲点着头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忽闻母亲在一旁惊叹,原来是那棵种在山腰上的小金桔被人移植到了山顶,它没有枯萎,也没有长到很大,只是叶子依旧是绿的,被山的气息濡湿。它还活着,好好的活着。尘埃与繁星日夜包裹着它,它在感到满足的同时,散发出一种肃穆、纯洁的神性,好像它本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