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我和老公在小区里跑步时,总会聊到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看到轻松超越我们的泰迪犬,我会问他,和自然界其他生物相比,人不能上天入海,不能攀援树顶也没有如风速度,力量之弱更不用说,为什么却成了这世界的地主。老公说生理上的缺陷用头脑来弥补。我忙说,那么同理可得,女人在生理上弱势于男人,因此女人在家庭里也应当是主人。他说你们的头脑不是胜在智慧,而是胜在复杂。
就这样,我用了五圈的慢跑,给他讲我所知道的,女人那朵复杂的脑花开出的奇妙故事。
1
孟蒙和我很有缘分,同年同月同日生,名字的构成也差不多。我们不读同一所学校,两家外婆是邻居,因此在无亲无故的北京城,被外婆们要求相互照顾。第一次约见面已是大一的深秋,她说陪我聊聊吧,我要疯。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太对劲。
比如,她从超市买回袋装鲜奶放在书桌上,中午下课回来,发现鲜奶被撕开喝掉了一小半,软塌塌地靠在杯子上。第一次她以为自己记错了,可是同样情况接二连三,她当是恶作剧,在宿舍问了一圈,皆答不知。
比如,课本、笔记会莫名其妙被撕掉很多页,锯齿状的撕痕让她觉得不寒而栗。
再比如,新买回来的衣服甚至还没来得及穿,第二天就会被剪出乱七八糟的破洞,剪刀和碎布料随便丢在床上。她差一点哭着报警,被室友劝了下来。
出于保护隐私,女生宿舍在私密区域不使用监控,因此只能四个女生凑在一起分析,最后矛头一致指向了另一个宿舍和孟蒙走得最近的女孩,理由是她最了解孟蒙宿舍的动向。
因此孟蒙每每回到宿舍就心有余悸,直到给我电话的前一天晚上,她因为校园舞会回来很晚,室友都缩在各自的床上就着台灯做各自的事。她走到自己床边,掀开帘子准备坐下换掉难受的高跟鞋,突然看见倒扣在床上的塑料盆,她吓得尖叫起来,室友们纷纷跳下床围过来。
大概是看过太多蛇蝎心肠的电视剧,所以谁都不敢去掀开那个盆,“不会是死老鼠吧”“不能是虫子吧”,最后还是孟蒙自己用晾衣杆一把挑开了盆,浓稠又鲜红的辣椒酱黏乎乎地映入眼帘。
在这次刷新我人生观的约会之后,我习惯了孟蒙每天告诉我又发生了怎样变态的事情,成为日常的习惯一种,直到有一天她突然不再说起,安静了许久。我想大概是肇事者无聊消停,却没想到孟蒙在这安静里,迅速申请到了学校对加拿大的交流项目,约我吃饭。
我记得她说过在国内读研以后从事什么工作之类的打算,诧异于她推翻了那些,且如此突然。
她说因为自己运气不好,听到了真相。
原来半个月前小姨来看她,她便陪住在校外的宾馆,中途回学校拿换洗衣服的时候,在寝室门口听到了一场肆无忌惮的嘲笑。
“看她吓的那样,笑死了。”
“这几天都看不到她,心情真是太好了,永远不要回来才好。”
“你说我们为什么都那么讨厌她呢?”
“是她每天一脸清高轻蔑全世界自己最牛逼的样子好吗,听到加学分有奖学金眼睛都放光,那么现实还天天装无辜,看着就恶心。”
“她后天回来住吧?要不要再想个新点子。”
孟蒙其实完全可以在此刻推门进去,去解释自己毫无恶意,或者去指责她们的为非作歹,而后要求更换寝室,一切都理所应当,可是她没有。她默默转身,不止想离开这间寝室。
“也许你毫无恶意,却也可能让别人觉得不舒服。她们觉得我强势,我是不是真的像我自己以为的和对你描述的那么无辜?也许换一个寝室换一个学校哪怕换一个城市,都不会有什么改变吧。所以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换一个国家好了。在发达国家做个弱势的黄种人,看看自己会不会被自卑虚弱打败。”
其实听她说这些的时候,我很自私地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气,一群散漫的姑娘,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喝酒发疯,大概很难想象隔着一条街的某个八平米小屋里,还有这样的几个人吧。
2
程雪是我同学的闺蜜,在网上做私房烘焙,她做的翻糖蛋糕和榴莲千层我买得最多。
大三那年的某一天,她爬上凳子准备取顶柜上的换季衣物,突然双腿一软摔下地来,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送去医院后诊断为肌无力,从此休学。一年之后她甚至需要定期注射某种维持肌肉能量的药物,否则连呼吸和眨眼都无法做到。
而有些事情就是在呼吸和眨眼间,发生了。
她在本地读的大学,所以室友们也常去看她,除了一个人。
我们叫她L好了。
L是走在路上回头率极高的女生,瘦、高、美,会打扮也有钱打扮。大家只见过她的小矿主老爸,至于妈妈好像早就离婚了。性格不可爱,脾气很暴躁,不止一次在宿舍楼下和父亲吵架被围观。
她常常缺课,不参与集体活动,夜店车展常客。一周能在宿舍见她的机会不超过三次,总对着镜子化很凶悍的妆,谁也不理。
因此,宿舍开始丢东西的时候,怀疑到她也是自然。更何况丢失的又非贵重物什,无非课本、日记、牙刷、毛巾、卫生棉、内衣之类,没什么损失,但陡增恶心,加之惟独L没有丢过一针一线,因此只能是性格怪异的她所为。
在宿舍长的提议下,她们趁L不在,从L藏在床底的储物箱里找到了全部赃物。这个结果,似乎谁也不意外。
翌日,L像往常一样一身酒气提着高跟鞋回宿舍,看到自己满床零碎,宿舍长指着那些丢失的小物件责问L,程雪向来胆小一点,坐在最角落,不吭声地看。
“你没什么要说的么?”“你是不是心理变态?”
L只是斜斜地看了她们一眼,没有撂狠话,也没有解释,摔门就走了。所以宿舍里第一个休学的是L,并非程雪。L的爸爸带着秘书来给她收拾东西时,给姑娘们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赔笑脸赔不是。
从此她们谁都没有再见过L。但故事却并没有结束。
程雪生病后,大家偶尔来探望,说说学校的新鲜事,就这样过了一年,两年,大学毕业。
毕业那天,程雪坐在床上,有点遗憾自己没有机会穿学士服,照毕业照。就是在有点伤感的时候,宿舍的QQ群里收到宿舍长的消息,她说:“之前丢东西的事情都是我做的,栽赃L也是我,没什么,就是看她不爽,日子无聊。”留下这句话后,她退了群。
所以我想,程雪做的甜品特别好吃,大概是因为她没什么机会,回到那个不太甜美的人群中。
3
道长是我非常要好的同事,她最近厌恶上班,报考了好几个学校的道教方向博士生。
自从报了名,她连续几天精神亢奋,仿佛一夜成仙不在话下,直到有位老同学突然造访,中午一起吃了顿饭回来情绪就一落千丈,我便拽她去茶水间逃班休息。
原来中午找她的女孩是本科班的班长,道长研究生毕业后就工作了,班长则一直在读书。说起来事迹还挺疯狂,怀着孕考上博士,生怕面试通不过,一直瞒到孩子生下来断了奶学校里都没人知道她已是当妈的人。听说道长要考博,她特地来传授经验。
“无非是询问了我一通,再自白了一通,总结起来就是工作自然没有学校好,她一直都比我好。”道长叹了口气,“真是烦啊。”
有些恼人的事情啊,真不是你想躲就躲得掉。道长这么多年,就没有躲开过班长。
本科班里唯一在专业课上能同班长一争高下的,也就只有道长了。女生的小圈子里,最优秀的只和最优秀的玩,形影不离不假,貌合神离也是真。班长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考试前晃悠到道长的宿舍,把道长的复习资料哗啦啦翻一遍说:“复习也没用,不如多睡会儿。”
考研前也是一样,她一面紧盯道长动向,一面在耳边吹小风,“名校招生最黑了,没戏,不如去庙里拜拜。”
每次她离开,室友都要吐槽:“她自己天天熄灯了还跑去电梯间看书到后半夜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呢。”
写毕业论文时,她也找道长一起,选了同一导师。道长约她去图书馆查资料,她说忙要等等,道长约她找老师指导,她还是说忙。后来道长让她闲了约自己,一等就过了半个月,等到导师给她打电话,说班长的选题资料都搞定了,你在搞什么,一点不上心。
道长委屈不已,心里就这么和班长别扭着。
终于有一天不别扭了,是因为一个神奇的巧合。
班长的特长是硬笔书法,学院组织同学参加全校硬笔书法比赛时,辅导员也看上了道长的字,道长便认真写了,同学都说写得好能获奖,她便和其他同学的作品一起统一交给了班长。成绩出来后,班长是全校二等奖,道长就没有消息了。
大四那年,道长因为有一本需要用到的大二专业书借给了师妹,便找班长借来,拿回宿舍随手一翻,就从里面掉出了自己当年的硬笔书法作品。原来,班长从不曾交上去。
“为什么就不别扭了呢?”
“因为毫无办法呀。”道长笑了笑。
也是,因为毫无办法,所以只能接受,假装并不在意,听你笑意盈盈踩着别人抬高自己,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我说道长节哀,这个人要和你比上一辈子呢。
4
小九是我工作后带的第一个实习生,聪明乖巧,逆来顺受的样子。
实习结束那天我拿盖好章的实习报告去她的工位,发现她正坐在那里低头哭。我就领她一起去吃午饭,顺便安慰安慰她。
饭桌上她稳定了一点情绪,说起她难过的因由。
小九进了大学以后也没有改变早睡早起的生物钟,每晚十点准时入睡,宿舍闹翻天也闹不醒她这只瞌睡虫。可是她渐渐发现,室友们对她的态度变得怪怪的。
尤其是睡在她下铺的小六,总是阴阳怪气地说:“你昨晚一定又睡得特别好吧,我可困死了。”小九总觉得她若有所指,可又不明就里。
有一天,小九罕见地失眠了,翻来覆去中忽然听见宿舍里响起了不明来源的呼噜声,原来还有女生打鼾呢,她正想笑,却听见坐在小六床上的小五用手戳了戳她的床板说,你看,你上铺又开始扰民了。
小九愣了一下,随即脑海中迅速掠过了平日小六的若有所指和阴阳怪气,她一把掀开床帘说:谁扰民了!
没人接话,她也不好再追究。本以为这个乌龙小事就过去了,谁知接二连三有同班同学见了她就开玩笑,听说你打呼噜是一绝啊!连男生宿舍都传开了。她气恼地找小五,说打鼾的不是我,你为什么弄得尽人皆知!
小五轻描淡写地说:“我愿意说你就是你,不是你也是你,你管不着。”
我听后义愤填膺,撸起袖子就想冲去帮她评理,“到底是谁打鼾一听不就知道了!”
小九没有接我的话,“小六后来整夜失眠,说是因为我,只能在校外租房子住,她妈在带她走之前特意和我说,不好意思是我家孩子神经衰弱,在宿舍睡不了觉,你不要多心。”
“你没有解释吗?”
“没有,毕竟是长辈。”
看着她委屈的样子,我除了安慰她别在意也说不出别的。
只是世上的事总那么难以预料,谁能想到三年后,小六竟然作为正式员工被招进了我的部门。她活泼直率,大大咧咧,和小九截然不同。
一次开会前我们坐在一起,聊到了小九,“她和我提过你,没在宿舍住对吧。”
“她还好意思和你说这个啊,脸皮真厚。”小六丝毫不掩饰目光里流露的鄙夷。
我的脸上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小六就起劲地给我讲起来:“别看她长得小家碧玉,打起呼噜来地动山摇,这也不怪她,我就提过一次她便生气,张口就操你大爷地骂。大概觉得我们都不喜欢她吧,就到别的宿舍散播谣言,说小五打呼噜吵人,说我总欺负她和她过不去,还在学校论坛用小号发帖子造谣中伤我们的私生活,眼不见心不烦,我搬走还不行。”
这时总监进了会议室,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以后也没有再提起过。
“所以到底谁说的是真话呢?”老公特别好奇地问我。
“罗生门这种难题我怎么会有答案,也许你愿意相信谁,谁就是真相。”
“那你愿意相信谁呢?”
“谁都不信。”
一群花枝招展的女童们从我们身边呼啦啦跑过,灯光落在一张张小脸上,也许有一天她们为了谁比谁高了一分从此心生嫌隙,也许有一天她们因为喜欢同一个男孩反目,也许她们嘴里说着我真喜欢你心里想的却是我真讨厌你,也许她们能够相安无事做一辈子好闺蜜。就像丛林里妖娆的植物,开着美丽的花朵,吐着辛辣的毒汁,这就是女生宿舍的样子啊。
故事说到这里,跑不动了,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