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街上,现在是星期六,我很抑郁。抑郁的我,来到了香椿街。
左边的树木枯黄败落,右边的喷泉凝止浑浊,像是一池子胶水。人们不知在开心着什么。这世界太能折腾了,一群婊子拎着购物袋从商场里出来,一些人渣钻进了黑色的轿车。是的,你没有看错,在我所处的这个年头,公元二零一六年,一个人,能够当上人渣和当上婊子的门槛出奇地低,比小学里评优秀小组长的门槛还低。我曾偷听到同事在背后议论我是个人渣,仅仅是因为我长久未回他的消息的同时,却发了逛美术馆的朋友圈。我还在公寓电梯里听到一位少妇向丈夫埋怨,说她邻工位的女同事是个活脱脱的婊子。整个对话听下来,仅仅是因为她的女同事买了一款A货LV,却不愿意向她分享代购渠道,还笑眯眯地对她说背一样的就不好了啦啦。
你看到没?我,一个好端端的周末宅男型上班族,仅仅因为看了一场美术展,就成了人渣。那个女人,一个收入追不上欲望的白领,仅仅因为买了假LV且没乐意分享来源,就成了同事口中活脱脱的婊子。太残酷了,我认为现在世风日下,这是我感觉抑郁的主要原因。
走到香椿广场中心的时候,我决定,我必须要再杀一个人。
如果我再不杀人,整条街的气氛就太过欢愉了——事实证明,人们的心情越是流于表面的欢愉,就越是容易在暗处堆叠傲慢与偏见。出于责任心的考量,我想维持我们香椿街领域的动态平衡。我要让大家知道,杀人犯就在他们身边,血案随时可能发生,很有可能下一个死的就是他。省得大家整天龇牙咧嘴,笑嘻嘻地,毫无敬畏之心,一到周末,就拉着闺蜜大肆购物消遣,与兄弟哥们组队泡吧,然后在背地里互相骂婊子和人渣。我要让他们打心眼儿里团结起来,在聊天的时候,多谈一谈生命之可贵的话题。
你看,排队买生煎的那对儿中学生,在骂老师,被我听见了。听下来,是一位地理老师,仅仅是因为每天穿丝袜,就成了学生口中的骚货。还有走在我前面的两位小姐,正在骂一位钻进黑色捷豹跑车的男士,仅仅是因为该男士体态发福,弯腰上跑车费劲,就成了两位小姐口中的猪头。还有这两位,骑着城市短租单车、戴着耳机摇头晃脑的外国人,三句话里九个FUCK,瞧瞧这些嘴脸。我的天,他们的日子太安逸了,缺乏危机,才导致这些嘴巴充满进攻性。他们是不是觉得连环杀人案只存在于电影和新闻里?
这样看下来,我必须要杀一个人,刻不容缓了。首先,这个人必须是我所真正讨厌的。我不能乱杀人。不深思熟虑可不行。比如说,我像上一回一样,喝了酒,杀了随便什么一个住在阳春路的陌生人,不由分说弄死他,然后在处理现场痕迹的时候,我又从他的书架上搜出一本惠特曼的诗集,和王小波的杂文集。还从他的硬盘里发现昆汀和波兰斯基的影片,甚至,在他一件红色的外套里,我发现了一张狄兰托马斯的诗抄。当时我简直后悔。抱着他热乎乎的尸体,哭了足足两分钟。要知道,错杀一个好人的愧疚感,远远胜于杀人本身的罪恶感。
不信的话,你错杀一次你就知道了。
想着想着,我就慢悠悠地晃到了家里。现在我把购物袋放在桌上,把东西取出来。里面有一把全新的水果刀,一副胶皮手套,一个鞋套和一顶鸭舌帽。相信我,要想在现场不留下任何痕迹,这些道具足矣,电影里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段,都是为戏剧张力服务的——很明显,编剧行业竞争激烈,如果不花里胡哨别出心裁,他们也没有稿费可赚——现实中,我只需要选定一个老旧的小区,那种没有任何监控设备的小区,在苏州河一带多得是,而香椿街是这一带的穷X王中王,就更轻松了。这些等待政府拆迁发财的贫民窟盲流,连楼道里一个坏掉的声控灯都不愿意集资翻新,就更别提什么狗屁监控摄像头了。我会穿好一身装备,找到一个正确的人,在他开门的瞬刻,对着着心脑主动脉来上一刀。
注意,这里也跟电影里不一样。根据我的经验,你捅了人的脖颈动脉后,被捅者绝不会像电影里一样惊恐地捂住脖子,先是膝盖弯曲,又是伸出疲软的手臂直勾勾地看着你,再说一句欲言又止的台词,倒下去。绝不会。他反而是会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那个状态着实不好描述,对了,如果你见过农村杀猪(且猪并没有被绑起来)的话,就不用我在这儿多废话了。总之,事了,我会像往常一样,慢悠悠地走回家里,整个过程绝不会让我有半点紧张。我在警局办公室里回看监控录像里的自己,那简直是悠闲极了,就好像是去撒了一泡尿一样。
我戴上白手套,打开水果刀的塑封包装,然后我家的房门响了。透过猫眼,我发现对方是一个身高偏矮的女孩,一米六三上下,年龄二十一二左右。穿着一件白底红LOGO的卫衣和一条紧紧箍着腿的打底裤,蹬着拖鞋。
我打开门,问她,你干什么?
按照时髦的说法,这这是一张网红脸。眼角是开过的,睫毛是粘上去的,鼻子就更别提了。这种鼻子,照相,怎么照都成,完全没有难看的角度。看真人,怎么看都别扭。真是一个奇妙的鼻子。
她勾着脖子,越过我的室内健身器材,朝我的书桌看过去。她回答说,“我必须进去一下”。
“什么意思?你拿的是什么?”
“这是超声波灭鼠器,灭鼠公司的人说,让我多买两个,分发给楼上楼下,插上电就OK了啦。我家有老鼠,你家也有危险。”
她把手里白色的小盒子晃了一晃,一个像万能充电器一样的物件。我侧身让出一条路,她径直走向我书桌,对着下面的插座就是一个强力按压。我走过去,蹲下来,观察这个灭鼠器,一边拨动上面的按钮,一边问她原理。
她说,“人耳朵听不见超声波,但老鼠能听见。插上这个,就相当于制造了一只趴在电源上的老鼠,整天24小时尖叫哀嚎,其他老鼠就不敢来了。”
一个内容为“原来如此”的句子,从我的脑仁萌发,经过我的神经元,再到我的嘴巴的这个过程还没有结束,我就感觉腰部一阵刺痛。接下来,我感觉我的心脏被一股巨大的洪流给击碎了。
当时我根本呼吸不上来,洪流,洪流,剧烈又迅速的浪潮般的东西,从我的天灵盖上面通过。我感觉我的心脏根本就是一台小型发电机,在小溪里安逸发电二十余年,忽然那一刻,被放置在三峡大坝出水口下面。
我昏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的头发、脸、衣服上全都是可乐。我都已经醒来了,她还是骂骂咧咧地泼我,直到那一瓶可乐全都洒在我身上。她手里的电击器还在嗞嗞放电。我低下头来看自己的时候,可乐顺着头发流进我的眼睛,我发现自已经被一根卡其色的棉绳子绑得非常妥善了。这种绑法我熟悉,日本影视行业某领域的大量作品中,都出现过这种绑法下的女人。亲身体验的时候,我发现,这种绑法完全无痛感,却一丁点儿也动不了。就是连耸肩都不行的“动不了”,真他妈的神奇。
我刚说了一句“你是谁”,她就拿着我买的水果刀,对着我的膝盖扎进来。刚好扎到了半月板,这属于人类疼痛识别最高权限之一的领域,仅次于脑仁和耳蜗。我疼得无法呼吸,血从膝盖喷出来的时候,有一种痒痒的流逝感。那时候,我甚至希望这血能喷得快一点,血流量再大一点,以便用这种痒痒的喷逝感,把骨头的疼痛感给压盖过去。
在我憋着劲儿喷血,咬着牙流汗的时候,她用一卷粉色的胶布缠住了我的嘴,缠了两圈,又松开。往我嘴里塞了三双零一只袜子,塞满,塞无可塞的时候,又缠上。现在,不论我骂她祖宗十八代,还是背诵莎翁名篇,听起来都像是地鼠发情时候的恶心至极的呜咽声。
她坐在了我的桌子上,手里的刀子飞转,像歌手玩话筒一样,熟练得吓人。
“你就是那个写《审美体系崩坏下的漂亮脸蛋》的吧?所谓暗访揭露医疗美容分期付款暴利黑幕的狗屁作家?”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改造脸蛋的女孩,都不配被人尊重?”
完了,一切都完了。
这个女人非常愚蠢,虽然她绑人技巧可以说是超一流水平,但她的提问方式完全是三脚猫功夫。这个细节非常关键:有朝一日,在你将一个人五花大绑并塞住嘴巴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能以“是不是,不……”这个句式来制造你的疑问句,这样做,无异于在告诉被绑者:“老娘是个傻X”。
因为,在这个句式下,如果我摇头,就好像在说:“不配!你根本不配得到尊重!”如果我点头,就好像在说,“是的!我就是这样觉得的!你根本不配得到尊重!”这两个意思都将带给我更严重的后果,所以,在遇到这种愚蠢句式之后,我以第三种方式回应她,那就是,纹丝不动。
血不喷了,但还在流淌,我感觉浑身冰凉。我盯着她,她看看天花板,又看看我。她沉思着,仿佛明白了我之所以纹丝不动还紧盯着她的原因。然后,她站起来,对我大吼了一句:“不回答是吧!你是不是认为!你今天不会出事!?”
我的心凉了半截,我闭上我的眼睛。
她哭了,一边哭,一边用从厨房工具盒拿出来的指甲剪,夹我手指上的突出的筋脉。它们每断一根,就留下一个指甲片儿大小的血窟窿,我能感觉到,我头上疼得青筋暴起,我害怕这种暴起。因为如果它们太过暴起,就显得和手筋一样了。万一她心血来潮来一个举一反三,将我头部的动脉剪上一下,我不敢想。于是我勉强不看手指,大口深呼吸。
“你们这些狗屁作家,最丑陋的就是你们。我们花钱,整漂亮的脸蛋,是为了走出屋门,去认识美好的人们。你们呢?你们足不出户,闭门造车,内心阴暗。手持键盘,就可以借助所谓的文笔,肆意贬低我们对美丽的追求。你自己看看你!你们这些狗屎,一个个长相龌龊,让人看了没有半点念想。在我杀的这几个作家里,你他妈是最丑的一个!”
她对着我的耳朵嚎叫,这怨气,太大了。衡量一个人怨气大与小,就要看她骂你时语言的逻辑性和准确度。如果像她这样,句句严丝合缝,就像写作文一样通顺,就肯定是怨气巨大。因为这样的话,必定是在来时的路上排练过很多遍,才落得如此明朗。绝不是信口胡骂。
在我耳膜撕裂的时候,我家的门响了。
这位女士眉头一皱,立马压低了声音,凑在我耳朵边上问,“人渣!你约了谁?”
我疯狂地抖动嘴唇,以至于我裹着胶布的嘴巴大幅度翻滚。我要告诉她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如果她不松开我的嘴,我是没办法回答的。经过这次翻滚,新袜子的工厂味,旧袜子微微的酸臭,轻而易举地混合在一起。我吐了。中午香椿街上吃的酸菜炒肥肠,蒜薹肉丝和米饭,化成汁液从我的鼻子里滚出来。她擦也不帮我擦,一边说着“恶心的人渣”,一边撕开我的嘴巴。
“您好!您的外卖!到啦!”门外又传来一声呼唤。
女人撕胶带的手停了下来,她一停,我心头一紧,开始挣扎。但这位女士还是停下来了,仔细想想,上帝留给她无数的细节来拯救她,她却没把其中任何一个放在眼里。
一,我家厨房她去过一趟,那里清新亮丽,摆放整齐,新鲜的菜还在池子里泡着待洗,叫的哪门子外卖?二,我鼻孔里喷出来的带汤的米饭粒都没有消化完全,说明是刚吃过午饭,叫的哪门子外卖?三,有哪个送外卖的大老爷们,会在寒冬腊月骑了几公里的冻手电瓶车之后,还会以日剧典型元气少女般的活力,叫一声您的外卖到了啦!?
简直是活在梦里。
她将我连人带滚轮电竞椅推到书房中,锁上了门,出去拿她的狗屁外卖。
我用脚勾着地板走路,以一个神奇的角度,用鼻子勾开门把手,让书房露出一个门缝。透过门缝,我看见少女刚开门,一位五大三粗的外卖员就用一块看起来湿漉漉的毛巾捂住了她的口鼻。她整个人从头到脚软了下去,这说明毛巾里蘸满了乙醚。她的脸擦过男人的工装风黑羽绒服,在衣服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粉底液路痕。
这位外卖员我认识,他确实是送外卖的,无疑。昨天傍晚,我还看见他把电动车停在正在施工的桥梁上,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远处的河流。他抖腿的频率非常惊人。可以这么说,如果把他的腿和电动车之间连上电线,那他绝对可以实现人体动能清洁能源高级利用,让电瓶车零充电续航五十公里。
不出十分钟,他就毫不客气地搬来椅子,坐在了她的面前。男人的手法果然要比女人粗糙,他把我家的卷装垃圾袋扯了一米多长,绑在她的一双手腕和脚腕上。待一切绑好之后,就从冰箱里取出一罐红牛或者王老吉之类的东西,总之是金黄色的易拉罐,我没有看清楚。他对着她的脸泼下去。
然后她醒来了,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嘴里塞满了垃圾袋,又被粉色胶带围了个十七八圈。她现在只能像一条大虫,在地板上挣扎。乱七八糟的呜呜声从嘴里迸发出来。
外卖员点起一根烟,抖起他的腿,我家地板开始震动。闭上眼,就能感受到一只啄木鸟对着木头大发雷霆。
“你是不是认为,整了容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了?”
“我最看不起你们这种人,婊子一个!刚才在电梯里,那个烟头是你扔的吧?最后是老子被物业骂了一顿!”
男人骂了一阵,就开始在我房间里踱步,拿着一些杂志和约稿函,左翻翻,右翻翻。
“哎哟,还是个作家。作家没有一个好东西,闭门造车,内心阴暗,手持键盘,下流无耻!”
他把一本杂志垫在她的胸口,然后再用刀子穿过杂志,和下面的她的胸口。她死前的一瞬间,双臂合紧,指向门缝后的我。现在伟大的外卖员,朝我走过来了。
他的皮鞋在地板上,哒哒地响。他一步步向我靠近。就是这个时候,我发现人和人和人之间,永远有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