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怪力乱神的奇异事件?
还是,人心才是最难以捉摸的罪魁祸首?
我叫苏戏墨,而立之年的我,尚未婚配,在京城经营一家名叫“戏墨轩”的药房。除了出诊瞧病,到斋冷山庄找赋闲在家的好友左饮寒下棋外,还喜欢搜集各地的奇闻异讯,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探寻合情合理的谜底。
朋友们知道我这个嗜好,总是会把道听途说的故事转述于我,这其中不乏华丽、吸引人的谜面,比如洛阳轿夫前世记忆事件(所谓的前世记忆其实是村口二大爷说梦话时泄露的)、岭南智叟身体自燃疑云(智叟肚子饿晚上起来炒饭把衣服烧了,怕老伴责骂编的)、苏州神捕密室离奇消失案(神捕被密室中养的两只豹子吃了,这么个消失……)等等,大多被证实是故弄玄虚。
事无怪力乱神,只因断章取义。这是我一直信奉的。
这天晌午,我刚用过饭,林鲸清忽然到戏墨轩找我。
林鲸清是我国子监时的好友,说来惭愧,我们的友谊不是在书斋结下的,却是在怡春院,当时的我们,嗜酒如命,又同时迷上那里的一个姑娘,当然,只卖艺不卖身那种。
林鲸清生着一双如寒星般的大眼睛,读书时却总是疲倦地闭着。鼻梁高挺,瓷器般细腻皮肤的他,很难想到如今已是镖局的镖师。一柄乌鞘短剑斜插在他的腰带上,剑长不盈七寸,有着鹅黄色吞口。他的剑法每年都有精进,如今,在京城除了锦衣牟家和王家“药师剑”外,恐怕没人敢说剑法比林鲸清更快,托他走镖的人也越来越多。
“药罐子,这一次你可得帮帮我。”平日里很少对事情上心的林鲸清,此时却如临大敌,一进来就拉着我的袖管说道。
“又欠怡春院多少银子?”我连忙问。
“五十两。”林鲸清愣了愣,答道。
“你可真下血本……”我啧啧称奇,从账房取出银票给他。
林鲸清理所当然地收下了银票,然后告诉我:“不是欠银子这件事,是蟾之出事了!”
林蟾之是林鲸清的亲弟弟,今年有十五岁了,这少年头脑先天有些木讷,每次和他搭话都是爱理不理的。
“这样啊……那个你把银票先还我……”我头脑还算清醒。
“你怎么总想着银票?难道不是蟾之的事情更重要些?”林鲸清把银票藏入胸口,振振有词道。
“蟾之他……怎么了?”我就这样被骗去了银票。
“唉,生了怪疾,卧床不起。”林鲸清脸上闪过一丝忧虑。
“没请郎中瞧瞧?”
“请了,都是束手无策,吃了药也不见好转,连床都下不了。”林鲸清说,“啊,这不,我来找药罐子你帮忙了。”
“什么症状?”
“像是热疾,浑身发烫使不出力气,却又不是伤寒所致,已经连续几天只能进些米汤。”
“发病前,有什么异常表现吗?”我问。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五天前我保完一趟镖空闲在家,便带蟾之去后山游玩,期【其】间蟾之捡到一只白玉瓶子,当场脸色惨白,回家后就热疾不起,睡着后还伴有梦呓。”林鲸清说。
“白玉瓶子?怎样的白玉瓶?”
林鲸清双手比划着说:“挺普通的那种小瓶子,长半寸不到吧。”
“是这样的么?”我起身,走到药柜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白玉瓶,瓶口还塞着红布。
“就是这样的药瓶。”林鲸清说,“生病后,我守在床头,听蟾之说过几次梦话,模模糊糊的,但重复的总是那么几句:‘爹是我害死的’、‘仙人给我的灵药’。”林鲸清微蹙起眉头,“蟾之说,爹,是他在梦里毒杀的。”
“老实说,我越听越糊涂了。”我直言不讳。
“蟾之三年前曾做过一个梦,他得到了白玉瓶装的仙药。”林鲸清解释,“然后,在梦里,他把仙药给了爹服用,谁承想那竟是毒药。”
我大致听明白一二,说道:“可是,林老爷子当时的死,与中毒毫无关联啊,他并没有中毒迹象。”
“所以,蟾之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梦。”林鲸清面无表情道,“现在,这只梦里的玉瓶真真实实出现了。”
2
马车行驶在平坦的道路上,偶尔能听到策马的鞭声,每一下都伴随着宏亮的马嘶声。
林鲸清家里是武官世家,曾祖父领了祖荫拜了千户,成化年间在戍所坏了事,又因士兵哗变被下属使毒鸩亡,到了林鲸清父亲一辈,成了一介庶民。父亲林侗入镖局做镖头,好歹在江湖上也算有点地位,林家上下都指望着林鲸清能高中进士,光耀门楣。可惜的是,这家伙十七岁中举人后,连着两次名落孙山,浪费了九年的光景,最后还是走了父亲的老路。
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林侗老爷子喝了两大碗烧酒,与家人用完晚餐后,驱马赶回镖局。行径经郊外春茗山时,因为雨天路滑,加之山势陡险,连人带马不幸坠崖身亡,县衙赵捕头带领十多捕快,搜了一天一夜才在山涧找到老爷子的尸身,已被野兽啃得不成人形,
“鲸清,据我所知,林老爷子之死是意外,为什么蟾之说是被自己毒杀?”我问道。
“说来话长。爹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大家子张罗,都要仰仗爹。”林鲸清在马车里稍稍坐正,“他是镖局的镖头,团练、走镖自然繁忙,平日与我们聚少离多,这些,我和娘亲都能理解。”林鲸清说,“可是,蟾之不能忍受,看着娘亲整日独守空房,他将一切罪责推给了爹。”
“小孩子能这么敏感?”我奇道。
“更甚。”林鲸清说,“我印象里,他很早就不和爹说话了。”
林鲸清用手指点点额头:“蟾之先天这里有障疾,正因为此,娘亲打小带他在身边,蟾之对娘亲的感情可想而知。后来娘亲得病,到药师堂瞧病,也是带着蟾之一起,他对爹的感情就淡薄了许多。”
“药师堂?王家的药师堂?”我问。王家行医已逾百年,妙手回春医术高超,在京城早已家喻户晓。王家的药师剑法更是享誉天下,与牟家剑法合称快剑双璧。牟家长剑以凌厉著称,而药师剑平日却是挟藏于长袖中,收发、攻防于一瞬之间,变幻莫测。只是,王家的医术和剑法一样,每代单传长子一人,势单力薄,这也是王家至今还未能成为真正武林世家的原因。
“是啊。娘亲有胃心痛的毛病,只有王家的药能够缓解。”林鲸清微低下头,“可是,治标不治本,父亲死后,她悲伤过度,不久也撒手人寰。”
“蟾之的梦,也就源自于此。梦中,娘亲去王家看诊。”林鲸清接着道,“蟾之则在药师堂外的柳树下玩耍等娘亲出来。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那人美艳极了,就像仙子一般。仙子问蟾之,为什么是他陪着娘亲看病,而不是爹……”
梦里的蟾之,心中对父亲的不满达到了顶峰,不过,他只是垂着头继续玩耍,并没有理睬问话的仙子。而接下来,仙子却笑了笑,如实说出了林家的情况,以及蟾之对父亲的埋怨之情。
“这里有一瓶仙药,只要让你爹爹服用一些,他就会整日陪在你娘和你的身边。”梦中,仙子从怀里拿出一只玉瓶,交到蟾之手里。
“梦里的玉瓶,就是你们在后山捡到的?”我耐心地听着,想要日后把这次事件记录下来。
“是的。”
“然后,蟾之真的照那人所说的……将仙药……”
“倒了些到爹的杯子里,”林鲸清说,“当然,是在梦里,另一个时空里。”
“另一个时空……”我推敲着这句话,
这时,马儿一声长嘶,马车停了下来。
“到了。”林鲸清说,“进屋再说。”
青砖、灰瓦,青灰色的林府大门上,挂着两只白皮的灯笼。灯笼皮很薄,仔细看还有些泛黄、破损。清风袭来,灯笼随风摇曳,像勉强挂在枝头上的两只枯萎的枇杷。
我让雇的车夫在门外等候,跟随林鲸清走入四合院。林府的大门开在东南角上,东南为巽,是为生气之门。四年前,恰逢林侗老爷子五十大寿,我被邀来喝寿酒,那时候的林府高朋满座,祝寿的队伍绕着门前的照壁整整一圈。
如今,门前仅有一个微驼着背,满头皱纹的老者在擦拭着斑斑驳驳的照壁。我认出那是管家老顾,朝他点点头,他表示漠然,可能并没认出我。
林府的正房在北面,林鲸清径直走进西厢房。西厢房窗外糊着绿色冷布,里面施着卷窗。
两张罗汉床,一大一小,靠着东西两墙而置。较大的床上,躺着个圆脸少年,面色通红,双目紧闭,似是睡着了,浓重的呼吸声我一靠近便注意到了。
“药罐子,有劳了。”林鲸清俯视弟弟的脸,目光闪动,伸手轻抚他的额头。
曾经不拘一格的林鲸清,如今竟有了慈父模样。我倍感欣慰,轻轻掀起盖在林蟾之身上的被毯,准备替他号个脉。谁知一打开被毯,一本翻开的薄皮画册就在林蟾之身旁,画册上的内容不堪入目,竟是——一本春宫图。
“啊,原来在这里。”林鲸清抄起画册。
“你弟弟的床上怎么会有春宫图!”我拼命压低声音。
“蟾之身边离不开人,晚上得我陪啊,不看这些怎么熬。”林鲸清说。
“所以屋里另一张床是你陪夜时睡的?”
“是啊。”林鲸清说,忽然把春宫图往我胸口一塞,“药罐子,你一个人过很寂寞的,看这个心情会不一样些。”
“谁要看这种。”我把图册递还给林鲸清,俯身将手指搭在林蟾之的手腕上。
脉宏而有力,却是洪脉之象,内热邪灼难以平息,又不像伤寒所致。
号脉还未完成,林蟾之翻了个身,嘴里念念有词,浑身轻微颤抖起来。
我示意让林蟾之休息,替他盖好被褥,与林鲸清缓步走出西厢房。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蟾之是心病?”没等我开口,林鲸清说。
“多半是这样了。其他郎中也这么说?”
“嗯,看来症结还在那只白玉瓶。”林鲸清喃喃道。
我俩穿过回廊,徐步走入前堂的会客厅。
自从林侗老爷子死后,林家遣散了所有的佣人,只剩下老管家老顾。
替我们张罗好茶水,老顾默默离开。
我和林鲸清很有默契地将茶杯里的茶水倒掉,我从胸口摸出山羊皮做成的酒袋,给茶杯斟满酒。
“好久没有和药罐子你这样喝酒了。”林鲸清感慨道。
“是啊,上一次还是在国子监时吧。”我说。
林鲸清看来也回味起了那段青葱的时光,他看着茶杯里的琥珀色酒水,忽然——将一根银针从杯口插入,验毒。
“还真是改不了这毛病。”我摇摇头,苦笑。
“抱歉啊,药罐子。”林鲸清说归说,还是将银针在酒水中搅了下,稍稍等待一会儿,见银针未有异常,他熟练地以绢布擦拭、包裹,藏入袖口,脸上看不到一丝愧疚之色。
事实上,认识林鲸清以来,对于他的这一行为我早司空见惯。无论菜肴或米饭,入口前他总要拿出银针验毒,酒水就更过分了,每斟一次都要重新查验一遍,这也是为什么在京城这么多年,他结下的仇家不少,真正称得上朋友的却只有我一个。
“其实,用银针验毒的意义是不大的。”我说,“通常也就能验出砒霜,这世上可还有好多厉害的毒药呢。”
原本想给林鲸清补堂草药课,不料他慢悠悠说了句:“我知道。”
“就像每餐饭前向碧霞元君祷告一样,在最初或许是为某件具体的事情祈福,日复一日,也就成为了习惯,不做好像缺了什么。”林鲸清朝我笑了笑。
前面提到过,林鲸清的曾祖父是中毒去世的,为防后人重蹈覆辙,林家便立下了这奇葩的验毒家规,上到一家之主下到管家佣人,银针皆是随身携带。后来尽管家道中落,这一家规仍被保留下来,林鲸清说,小时候忘记验毒,要被竹签打手心的。
想象每次林家用餐前,众人其乐融融将银针探这探那的,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不过,林家后来真的再没有人因中毒非命,比如林鲸清的祖父,是边洗脚边吃苹果时,被苹果噎死的——万幸林家没有因此禁止族人洗脚或吃水果。
“那只玉瓶,能不能让我看看?”我俩喝完了一袋美酒,我忽然说道。
“当然。”林鲸清从会客厅东墙边的方角柜里找出一只白色玉瓶,递给我。
玉瓶大小不足我半个手掌,瓶身上有些暗红的圆形符号,瓶身上还有数道裂痕,似乎曾被摔过。
玉瓶是空的,我眯起眼睛细看,内壁上稍微有些米黄色如水般的印记,却无法辨认出曾装过什么。
“蟾之大概就是通过瓶身上的某些痕迹,确定这就是他梦中得到的瓶子吧。”我将玉瓶放到八仙桌上,“这么说来,只能有一个解释,那个梦,是真实存在的,真有人把仙药给了蟾之,而蟾之听信那人的话,把药给林老爷子用,酿成了大祸。”
“你是说,我爹因为毒发,才会连人带马从山涧摔下……”
“是的,那并不是意外。”我推理道,“事发后,蟾之可能也意识到那瓶仙药——实质上是毒药,是他毒死了父亲。为了逃避罪责,他将装药的玉瓶遗弃于后山,下意识强化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不是真实的。”
“直到……我带他去后山,他又重新发现玉瓶……”林鲸清呢喃自语,忽然摇头,“不对,爹当年的尸检明明显示并无中毒,同一个人怎么可能以两种不同的方式死去?”
3
林鲸清送我到门口。
金乌西坠,漫天的云霞仿佛被火烧过一样。
“蟾之的事,就麻烦你了。”林鲸清说。
“我尽力而为。”我说,其实心里压根没底。
林鲸清突然从袖子里变出那本春宫画册,说道:“这本册子,你还是拿去看吧,你真的需要。”
“还是免了吧。”我哑然失笑,推辞道,“我回去还得把线索整合进我的笔记里。”
“那好吧。”林鲸清说,作了个揖后,转身回府。
就在我撩起车帘,打算进入车厢返回戏墨轩时,之前在照壁前忙碌的老顾忽然从身后叫住我。
“苏公子留步,随老汉来。”瘦削的老顾力道倒不小,握着我的臂膀,直将我拽到府门旁的墙角边。
“你认得我?”我有些意外。
“当然了,你来查老爷的旧事吧?我看少爷拿那只玉瓶给你看了。”老顾动容道,“你和少爷先前不是在聊,有人给小少爷仙药吗?你一定要去查查王家,药师王家。”
合着这个老顾,一直在屋外偷听。
“你也觉得蟾之的梦是真实发生过的?”
“怎么不是?有些话,少爷不相信,也不方便对你说,可是老汉我,却是看得多了。”老顾说。
“顾老,你到底想说什么?”
“夫人,当时可能在外面偷汉子。”老顾信誓旦旦道。
“夫人?你说的是……鲸清的母亲?”我惊道。
“是啊。”老顾叹气道,“夫人比老爷小了十多岁,老爷又常常不在家里……”
“顾老,这种话可不能胡乱猜测。”我打断道。
“老汉哪里敢胡说?”老顾唾沫星子沾染到白色的山羊胡上,“你想,得个小小的胃疾,哪里用得上几次三番到药师堂去瞧病?这一瞧就是一年,每月都要去上四五趟。”
“你家夫人看诊,每次都带上蟾之,谁偷情会带上自己的儿子同去?”我不屑道。
“小公子哪里懂得这些个?”老顾说,“再说,夫人每次都让他在药师堂外边等,再明显不过了吧。”
老顾把粗糙的手掌拢在嘴边,说道:“苏公子,我告诉你,给夫人瞧病的虽是个和老汉我年龄相仿的老头,但老头身边跟着个年轻的公子,是药师堂少东家王崇希,一双招子紧紧盯着夫人……好几次夫人离开,也是王崇希送夫人出门的,夫人的马车都行出老远了,这小子还目送着呢。”
“这都是你亲眼看到的?”
“老汉我不放心,悄悄跟随过夫人到药王堂,亲眼瞧见的。”老顾说,像是想起什么,“对了,有一次,老汉我跟踪夫人到王家,却瞧到老爷……老爷他藏身于药师堂侧门外,不时朝药师堂门口窥探,原来不仅老汉我,老爷也早对夫人生出疑虑。”
“真有这种事情?”
“有半句假话,老汉我下辈子不投人胎!”老顾笃定道。
我坐直身子,整理这一天来混乱的思绪。
车厢里很昏暗,明明听到行经的车轮声,却好似寸步难行。我被困在一个奇特的空间里。
按照老顾的说法,林老爷子的死因就是普通的坠崖。只是这次坠崖,却又算得上一次突发事件。
据说林老爷子出行前一日,跟了他六七年的坐骑正值发情期。林老爷子也没留意,仍旧放它到后山吃草,坐骑与后山的野马起了冲突,回到马厩里血淋淋的,浑身都是被撕咬的伤口。
爱骑受伤,林老爷子很愤怒,提弓到后山射杀了数十匹野马。不过,他的坐骑还是没能熬过这一关,当晚死在了马厩里。马厩是老顾照看的,这一状况还是挺让他意外的,毕竟当时这匹马只是受了皮外伤,本不至死。
这导致林老爷子第二天出行,只能换骑另一匹马。那是一匹不久前从马市里选来的红鬃马,性子极烈不好驾驭,最重要的,它似乎还未认林老爷子为主人。
“骑这样的马,出事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我自言自语,仰头叹出一口气。况且,老顾还拍着胸脯保证,林老爷子并未中毒,因为是仵作潘大爷验的尸。
潘大爷是这一行当的权威。更要命的是他另一个身份——我的授业恩师,我一身医术全是他给启蒙的,而我再清楚不过,就是四季颠倒了,潘大爷也不会看岔眼。
这也说明,我之前关于蟾之梦境的推理,被全盘否定了。
“啊!”我苦恼地用双手揪住头发,心里想的却是——
当初应该向林鲸清要那本春宫册子的。
4
第二天,我一早租来马车前往药师堂。
药师堂坐落于京城东南方,背靠着凉亿山。凉亿山又名鹿龙山,山中多野鹿和毒蛇,故名。我幼时与发小爬山,曾在那里被蛇咬过,好在及时送到药师堂就诊,这才保住小命。
然而,这次我却连药师堂的大门都没进去,被丁掌柜拦了下来。丁掌柜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一脸的络腮胡修剪得很漂亮,他的声音也很洪亮,
告知我:想见王崇希,需要预约名帖。
名气大了,果然规矩也多了。关键时刻,“孔方兄”起了作用。
丁掌柜想都没想一把抓过银票,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眨眨眼睛,约我午后在望月楼碰面。
正午的时候,丁掌柜慢悠悠走上望月楼,到我的桌前坐下,我赶紧招呼店小二上菜。
望月楼以醋鱼和每月的望月比武闻名,更重要的是,离药师堂有几十里路程,丁掌柜让我们到这里等他,自然有避嫌之意。
“喏,林夫人当年的医案。”酒足饭饱,丁掌柜将一张写满字的宣纸推到我面前,上面誊抄的是林鲸清母亲当年的病理以及药方。
“多谢丁掌柜。”我说,将药案收入袖中。
本欲离去的丁掌柜,却又猛然坐下,矮身趴在桌面上,一脸惶恐的样子。
我循着丁掌柜的视线看过去,三位身着华服的年轻公子哥正缓步上楼,为首的青年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顶髻上穿着根雕刻精美的白玉针子,一袭整洁的白色袍服更衬得他容貌出众。只是脸色不佳,眼眶发黑,脸孔上看不到一丝表情。
“这不是药王堂少主王崇希么,这么巧。”我说。去年在北国办药材时,我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早听说王家少主相貌堂堂,当时一见,简直名不虚传。不过,和现在一样,他全程低着头不搭理人,寡言少语,为人很是清高。
“千……千万别叫主人瞧见我,否则又要生疑了。”丁掌柜额头渗出汗珠。
怕成这个样子,这家伙背着王家,到底干了多少吃里扒外的勾当啊。
我坐到丁掌柜对面,挺直了身子帮他遮挡。
三位贵公子只是踱步经过二楼大厅,便往东面的阁房走去。
“王家之主不是王采石老爷子么,怎么你叫他主人?”我问丁掌柜。
“你这都不知?老爷一年前把家业托付给少主,自己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了。”丁掌柜委着身子,视线随着王崇希的行径路线,缓缓移动,“王家到这一代,只有少主这一嫡出男丁,从小被惯得厉害,脾气古怪,对下人也没耐心。”丁掌柜说,从他这副耗子见了猫的模样,就能推测出自从王崇希持家后,定是断了他不少财路。
“三年前替林夫人瞧病的,可是王采石老爷子?”我问。
“当然,瞧病向来是老爷亲力亲为。”丁掌柜说。
“那王崇希呢?”
“每有行诊,少主都是陪在左右,替老爷做一些誊写抄录。”丁掌柜说。
“王家单传嫡出男丁,要是一代并无男丁,该怎么办?”我突发奇想,问道。
“那岂不是好事?家业旁落到他身边那几个随和的表兄弟手中,我也不必忍受少主的古板了。”丁掌柜提高了声音,显然因为王崇希已经走远。他继而挺起了腰板,飞也似奔下望月楼。
丁掌柜离开后,我打开药案,药方上尽是些歪歪扭扭的奇怪文字,显然是防止秘方泄露外人,用的暗语。好在病理处字迹分明,可以轻易知晓病状。
通俗点说,林夫人的胃心痛,是胃部脉络性出血所致。这的确是足以致命的病症,在寻常郎中手中,怕是拖不过半个月,而林夫人却一直存活到林老爷子去世,可见药师堂医术之绝伦。
我沉默,手指下意识在桌面上敲击着。
这种病,林夫人每月多次去药师堂看诊也就不奇怪了。然而,每次看诊的时候,王崇希的确是相伴在侧……
王崇希年少英俊,林夫人虽然年近不惑,却也是江湖上少有的美人,一来二去,产生情感也无可厚非。
那么,这个时候,林侗老爷子,便是两人之间最大的障碍,更何况据老顾说,林老爷子对此似乎已经有所察觉。
如果说,将仙药交给王蟾之,令他毒杀林侗老爷子的人,是王崇希……我忖道。
最终的线索点,还是落在了林老爷子中毒一事上。
只要能证实林老爷子确有中毒迹象,一切,也都能迎刃而解了。
5
从望月楼出来,我让车夫调转车头,朝着城北县衙而去。
斜阳被浓云覆盖,阳光熹微,落在身上反而有了清凉之感。
因为恩师的原因,衙役们早已与我熟识,见我来到,在县衙外乘凉的捕快张大哥
立刻迎了上来,寒暄过后,我请他进去通报,我有事要见仵作潘大爷。
未几,一身便装的潘大爷抽着旱烟踱步而出。
“恩师。”我躬身作揖道。
“戏墨,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不进去坐坐?”潘大爷年逾古稀满头银发,腰杆却是笔直的,枯枝般的手有力地握着旱烟。
“不了,恩师,戏墨有一事求问。”
“什么事?”
“你还记得三年前,林侗镖头坠崖一事么?”我问道,“他的死因是什么?”
“有印象,却记不大全了。”潘大爷抽了口烟,“怎么了?”
“戏墨今日调查一案,却是与林老爷子之死有关。”
“哦,这样。不如,你随我进去调卷宗看看吧。”潘大爷说。
“戏墨已是布衣之身,怕是不方便看卷宗吧。”我犹豫道。
“你呀,还是保留了当年的迂腐。”潘大爷笑道,“那你在外面等着,我进去看一眼就回来。”
一盏茶工夫,潘大爷从衙门走出,除了随手不离的旱烟外,胳肢窝里还夹着一份卷宗。
“喏,你自己看吧,不碍事的。”潘大爷把卷宗递给我。
“这……”
“我让你看,你看就是了。”潘大爷的旱烟敲在地上,咚咚作响。
我赶忙接过卷宗。
林侗老爷子出事,是三年前的五月初八,赶去行镖的途中。在山涧找到了他的弓矢羽箭,其他的遗物,除了贴身玉佩外,还有一柄银色短剑,以锦布包裹,藏于胸口。
“林侗老爷子以百发羽箭和排山掌法驰名江湖,为什么随身会带着一柄短剑?”我不解道。
“近身肉搏之时,羽箭和掌力怕是不及刀刃吧。”潘大爷说。
我皱皱眉,继续往下看。
卷宗上记载的林老爷子死亡原因是坠亡,尸身在山涧曾遭受野兽撕咬,面部、四肢有残缺。
重要的,是后面五个字。
通体无中毒痕迹。
林镖头虽然尸首受损,肠、胃、肝脏等内器却是保全的,若是被毒害,必将侵染脉络、内脏,然而,他周身并无中毒迹象。
并无中毒……
终于,经过这些天的走访、调查,一切,还是回到了原点。
我忽觉晕眩,险些站立不稳,多亏恩师在旁,一把扶住。
“戏墨,怎么了?”恩师担心道。
“没……没事。”我说。
我知道,现在只有一个人能破解这个难题。
斋冷山庄,左饮寒。
6
“所以,就像玩蹴鞠一样,最后难题还是踢到了我这里。”左饮寒粲然一笑,用修长的手指触了触鼻尖,不时瞅一眼手上我记录下的笔记。
梳着束发,面如冠玉的左饮寒与我年龄相仿,他身着一件白色斜襟大袖衫,边缘镶着深紫色的锦缎,头顶一块洁白的方巾。一身儒生打扮的他,儒雅清秀,他对你笑的时候,总有一股暖流入心,甚是亲切。
“我都被弄得晕头转向了,不然也不会来找你。”我说,“详细的情况我都记在笔记上了,你这次无论如何也得帮这个忙。”
“况且,解决疑难事件,本不就是你的兴趣吗?”我看着他,憨笑。
“还是苏兄了解我啊。”左饮寒笑道,视线开始长时间停留在笔记上。
“蟾之的事情,还请左庄主施以援手。”一旁的林鲸清也说道。
此时的我们,正在斋冷山庄东厢院的首阁,庄主左饮寒卧房里。时值晌午,左饮寒的卧房中通明透亮。罗汉床被摆在东南方,屋子正中放置桌案一副,我和林鲸清就坐在桌案前的两只圆背交椅里,期待地望着左饮寒——下跪的左饮寒。
是的,左饮寒跪倒在鹅黄色的蒲团上,翻看着我带来的笔记。
据说,左饮寒昨日与晨曦老人对弈,沉迷于棋局之中的他错过与尤家之主的会面,老夫人才罚他跪地三天。左饮寒虽然孝顺,却也不傻,弄来蒲团垫在膝盖下,便是一十三天,也不发愁了。
“嗯嗯……好像有些头绪了。”左饮寒合上笔记。
“你都看完了?”我咋舌道。
“没,留在路上慢慢看吧。”左饮寒伸了个懒腰,长身而起,“走开一两个时辰,老夫人该是察觉不了。
“武泰,拿我名帖来。”
门外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一个生着豹眼红发的青年进屋恭敬地递上一张方形名帖:
斋冷山庄庄主。
前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左饮寒。
车厢里本有些暗,左饮寒撩起帘布将它绑在束扣上,明亮的阳光就照射进来。
近五年里,我和左饮寒曾数十次奔波于奇案要案途中,后来,他在宫中出事罢了官,这样的机会也就少了。
因为左饮寒正在研读我的笔记,尽管我心里有无数的问题,还是没有去打搅他。这样的氛围或许让林鲸清觉得有些闷,他又摸出那本春宫册子,一脸严肃地翻看起来。
“额,你现在一定要看吗?”我用手肘捅了捅林鲸清,企图制止他,毕竟左饮寒也在。
“林兄也喜欢闫茗的画册?”左饮寒忽然出声,目光落在林鲸清手中的春宫图上。
“左庄主也知道闫茗?”林鲸清如遇知音。
“岂止知道,连同你手中这本,他的《春去也》三芳图,我可是重金从蜀地求购而来的,还是成化十一年的好本子。”左饮寒面露得意之色。
“哎呀,那可是传世的本子啊!”林鲸清说,“在下当初都快把潘琉街跑穿了,才买到弘治年间的本子。”
“哈?”我一脸茫然。
这两位仁兄就这样讨论了很久奇特口味的春宫图,我全程没有插嘴的余地。
“这次的案子,真的能行吗?”一炷香时间后,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两人。
“哦,也是啊,你不说我几乎忘记了,关于这次的事件,我有话要问林兄。”左饮寒道。
“左庄主请说。”林鲸清终于将画册放到一旁。
“林兄的剑法,与王家药师剑比起来,孰强孰弱?”
“在下曾在半年前的望月比武中,与药师堂现任主人王崇希交手。”林鲸清说,“药师剑的迅疾,超出了在下的想象,十招之内,我已然败了。”
“若是偷袭,你有几成把握取胜?”左饮寒问。
林鲸清摇摇头:“毫无把握,药师短剑藏于袖中,攻防已变成下意识,以在下的剑法,恐怕不能伤他毫发。”
“那就好。”左饮寒忽地冒出一句,然后招招手示意林鲸清靠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林鲸清脸上先呈现出不解的神色,而后,忽然释然地点了点头。
不觉间,马车已停,目的地到了。
我朝车厢外看去,古铜色的招牌,赫然映入眼帘。
药王堂。
送名帖进去之后,或许之前还有人看诊,我们在车厢里候了半个时辰,丁掌柜才将我们三人引入药王堂正厅。
“三位久等了,我家主人在二楼恭候。”丁掌柜温和道,他装作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与我对视时也能做到面不改色,不愧是老江湖。
萱雅阁在药王堂二楼最里侧,是一个装饰雅致的小厅阁,正中摆了张方形红木桌,一身白衣的王崇希就坐在桌案里查看医案。
见我们进来,他起身将阁门关上,闩好,目光却在林鲸清身上逗留了一会儿,并没有任何其他礼数。
“是哪位瞧病?”王崇希冷冷道。他的脸色还是和昨天一般,像一张没有生机的白纸,即使是这样,远山般的峨眉、俊秀的双眼,仍叫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我早听说过王家少主的高冷,不曾想他对名满天下的左饮寒也是一个态度。
“是在下,叨扰了。”左饮寒笑着在桌案前坐下。
王崇希伸出左手替左饮寒号脉,他的手小而有力,手上的皮肤比脸色更白。
“近几日有受过风寒?”王崇希淡淡道,声调缓和,全然没有情感。
左饮寒摸摸鼻子:“是啊,昨日行跪礼时可能着了凉。”然后,没等王崇希回答,他又问道,“尊驾,是左利手吗?”
“不是,只是号脉习惯用左手罢了。”王崇希眼中闪过寒星。
两人忽然不再言语,相触的左右手骤然齐齐发力。少顷,王崇希搭脉的手猛然从左饮寒手腕上弹开,再看王崇希,鬓角已渗出汗水。
我已看出,与左饮寒的对决中,王崇希先输了一局。
“原来如此。”左饮寒轻松一笑,“号完脉,你该替我开药了。”
笔墨就架在桌案上,王崇希却没有动笔,像是静静思索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左饮寒:“左大人,你没有得病,来此究竟是什么目的?明人不说暗话,就不要兜兜转转了。”
“真是瞒不过你。”左饮寒摸着方巾笑道,“我听闻药王剑短小精悍,藏于袖中,可在飙发电举间出鞘。前些日子我在古玩市集上淘了柄短刃,听说是一位林姓镖头的遗物,不知是否与贵府有关,故带来请尊驾鉴赏一下。”
闻言,王崇希脸色微变,右手微微颤抖起来。
左饮寒往长袖中摸索数下,忽然自嘲一笑:“瞧我这记性,离开山庄前,竟把短剑落在床头了。说来也奇怪,那林姓镖头明明不擅用短剑,行镖时却带着它,还用锦帕小心包裹,要是真遇到强敌,哪里还有解开锦帕、抽出短剑的时间,你说是吗?”左饮寒看着王崇希,笑道。
“左大人,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王崇希恢复平静,以极端冷静的口吻说道,“你再这样胡言乱语,我只能请你出去了。”
我也被左饮寒弄得莫名其妙,这个关口上,他说这些话做什么?林鲸清更是一脸糊涂账,目光在左饮寒、王崇希身上交替变换,却又不敢开口询问。
“等我把话说完,你再请我出去不迟。”左饮寒说,“刚说到哪了,啊,那把锦帕包裹的短剑,我猜测,它不是用来迎敌的,应该是一件对林镖头有意义的物件,才会随身携带,比如说——信物,定情的信物。”左饮寒自信一笑,仍然注视着王崇希。
“送客!”王崇希终于无法忍耐,峨眉直竖,左拳已悄然握紧。
“林兄!”却是左饮寒忽然道,话音刚落,我身旁的林鲸清身形一动,手中的剑已出鞘,直攻向王崇希长袖中的右手。
剑光一闪。
那王崇希反应也极快,瞬时偏转身子向左侧避去,周身划出半个圆弧躲开来剑。只是,林鲸清这一剑过于突然,两人相隔又太近,王崇希招架不及,落地时有些踉跄狼狈,鲜血已从她右肘间淌下。
林鲸清上前一步,将剑刃架在王崇希颈部,朝左饮寒点头示意。
原来,这两人一早合计好的。
这一变故让我猝不及防,呆立在屋中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你们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动手?”
左饮寒没有理我,走近到王崇希面前,问道:“怎么不用你右袖里的药师短剑去格挡?以你的武功,刚才那一剑,明明不可能伤到你。”
王崇希左手撑地半跪在地上,怒目瞪着左饮寒,右手的抖动更加明显了。
“我替你回答吧。因为一用剑,你的短剑就暴露了。”左饮寒说,“我们就会发现,你的剑与林镖头的短剑相似,或许……还是一对鸳鸯剑。”
“鸳鸯剑?”林鲸清惊道。
“不错。我们都误解了,王崇希的爱慕对象不是林夫人,而是林侗林镖头。”左饮寒道,“林镖头出现在药王堂后门窥视林夫人,实际上,那天他正与王崇希交会,是在等王夫人看诊离开。”
“爹爹,是爹爹?”林鲸清目光游离,连连摇头,“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林镖头和王崇希的事情林夫人是否知晓,不过,年幼的蟾之是注意到了,这也是他对父亲产生怨恨的最重要原因。”左饮寒说。
“可是,王崇希是男人啊……”我说。
“你可曾见过男人生得这般秀丽。”左饮寒说,“王崇希,实则是女儿身。”
左饮寒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王崇希忽然闭上了眼睛,一滴泪珠正从鼻尖缓缓流下。
我想起王崇希那双小手,以及,他始终低着的头,会不会是怕被人看到她平坦的喉部?
“因为王家只传嫡子的家规,王崇希幼时便被当做男孩抚养,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可能只有他父母亲而已。”左饮寒叹了口气,对王崇希道,“我知道你活得很累,每天把自己伪装成另外一个人,但是,这也无法洗清你利用一个十多岁少年,企图毒害人性命的罪行。”
“这就是说,蟾之那个梦,是确实发生过的?”我问道。说来惭愧,到现在我才终于听出些端倪。
“事实上,把仙药给林蟾之的仙女,就是王崇希。”左饮寒说。
“等一下……林老爷子并没有中过毒呀,当时的仵作是我恩师,他是不会弄错的。”我说。
“苏兄,你忘了,林家有用银针验毒的习惯,寻常如砒霜类的毒药,会被轻易验出的。”左饮寒提醒道。
“没错,爹爹娘亲连我在内,都是随身携带银针的。”林鲸清说。这点我倒是早就领教过了。
左饮寒点头,说道:“与林镖头往来,王崇希一定也知道他的习惯。所以,要毒杀林家人,还得用其他毒剂,至少是银针无法验出。但是,药店的毒剂实际上是受管控的,即使是砒霜这样的常见药物,哪怕少了一点点,也会在关张后的每日清点中被发现。于是,王崇希想到了一种既毒性强烈,又有现成可取不被发现的剧毒——蛇毒。”
“蛇毒,啊,药王堂后边的鹿龙山就能捕蛇!”我一拍手掌,“而且,蛇毒毒性剧烈,少量毒液与血液结合,就能令人窒息丧命。”我说,转念一想,又否定道,“不对,不对,王崇希不会给蟾之蛇毒,只要是医者,都知道蛇毒倘若口服是无害的。”
蛇毒虽烈,却会和胃液中和相抵,化为虚无。所以误食蛇毒其实对身体无害,蛇毒只会与血液相融。
“除非,那个人胃中带血。”左饮寒说。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林鲸清似乎也明白过来,瞪大了双眼。
左饮寒继续道:“那天,王崇希把蛇毒交到蟾之手里,告诉他的是:只要把仙药倒进母亲的杯中,就能使她更加贤惠持家,从而拴住父亲的心。而蟾之,或许认为夫妻不和,父亲的责任更大,所以,他自作主张,把毒药倒入了父亲的酒杯里。”
这就是仵作没在林镖头体内验出蛇毒的原因,而林老爷子的死,确实与那匹未能驯服的新坐骑有关
“你要毒杀的……原来是我的娘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林鲸清厉声道,握剑之手手腕骤然上提。
王崇希纹丝不动,任凭剑刃在她脖颈留下一道鲜红印记。
“要不是她的病,侗爷早已和我远走高飞了,后来……后来也不会殒命悬崖之下。”王崇希目光平视,痴痴道,眼中闪起泪光。
“侗爷走后,我早就没有了活着的念想,要不是为了爹爹,我又哪里想接下这份遭人嫌的家业!”王崇希冷笑道,长出一口气后,目光变得温和了许多,“现在,一切终于要结束了,你动手吧。”
萱雅阁忽然沉默了,空气仿佛要凝结,
或许,王崇希身上背负了太多自己不该承担的东西。或许,在某种意义上,她也是可怜的牺牲品。
林鲸清悬在半空的剑,却没了半点动静。他犹豫了。
就在这时,王崇希袖管中的右手腾然而起,却是向着自己的咽喉而去。
“啊!”我失声叫道,捂起双眼。
并没有血飞溅出来。
电光火石间,左饮寒出手了。
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我只是感觉到脸颊遇上了一阵清风,王崇希袖中的短剑,就到了左饮寒手上。
“无论你有什么隐情,我都要将你交送大明律处置。”左饮寒叹道,不忍心再看王崇希,转过身背起双手,打开阁门。
7
三天后。
斋冷山庄东厢房槐树下。
“苏兄,将军。”左饮寒笑着下子,将我的主帅从石桌棋盘上除去。
“啊啊,简直无还手之力。”我抓抓头皮,将视线转向庭院的池塘里,望着几条彩鲤从这一头缓缓游到了那一头。
连输六把后,真的很难再有博弈一把的欲望。
左饮寒却兴致不见,将棋子重新摆正,催促我开始下一盘对弈。
“不了吧,要输得底朝天了。”我苦笑。
“我们的棋力没有这么悬殊。”左饮寒道,“今天你有心事。”
“蟾之,还是没能康复,昨天晚上走的。”我沮丧道,“我们折腾了这么久,终究没能救他。”
“真正能够救他的,是他自己的心。”左饮寒道,“内疚自责,郁郁而终的例子不少见。”
“可是,他并没有过错,只是受到了他人利用。”我说。
左饮寒开始自己与自己下棋,半晌,忽然说:“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
“但说无妨。”我望向左饮寒。
“你的笔记里提到过,林镖头那匹坐骑与野马争斗受伤,依照伤情,它本没有性命之忧的,然而却在半夜死了。”左饮寒说。
“是啊,怎么了?”
左饮寒笑笑,没有回答,又道:“如果有人给你一瓶仙药,让你给家人服用,你是全然照做呢,还是会拿牲畜先试试?”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说。
左饮寒放下棋子,少有地收起笑容,说:“那晚,蟾之去过马厩,为了试验仙药是否安全,他准备拿父亲的坐骑做试验。马当然对蛇毒没兴趣不肯喝,于是,他将蛇毒倒在了它的伤口上,导致马的死亡。所以,蟾之知道那瓶仙药是毒药。一开始,我相信蟾之放弃了将毒药注入父亲酒杯的想法,然而,当蟾之发现林老爷子那晚假称走镖,实际上是去与王崇希幽会时,他对父亲的愤恨终于到达了顶点,鬼使神差般,他在父亲的酒杯里下了毒。”
我背心凉飕飕,冒出了不少冷汗。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如今蟾之一死,已成为永恒的谜团了。”左饮寒笑着说,将注意力转移回棋盘上。
我已惊得说不出话。
“人心何似水长流,平地等闲起波澜。”左饮寒摆弄着棋子,轻吟道,“越接近真相,有时候并不是好事。”
“……”我舔舔干裂的嘴唇。
我只希望这个谜团不要解开。
永远不要被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