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天或者后天,咱把客请了吧?”老梁急匆匆从厨房出来,两手空空走到客厅中央,像忘记拿什么东西似的左右环顾。他大概想制造一种漫不经心突然想起这茬的效果,遗憾的是并不成功。妻子陈慧斜在沙发上,半身盖在被子里,她脸朝着电视,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丈夫的话。
“早就说定了的,不请不好。单位同事嘛,联络联络感情,走动走动,接下来招标的事情才好商量咯。”老梁见妻子没给反应,连忙解释着,给自己打圆场。
“不请。”陈慧仍旧望着电视机淡淡说道,“凭啥要跟他们联络感情?他们谁和你联络感情?”
“你!你这人!怎么不懂事呢?”老梁急起来,像有张抹布不由分说猛地收走了他刚才精心准备的耐心和表情,他冲妻子眼睛一瞪,眼珠子狂乱地转几转,眼白里的血丝更加粘稠和明显了,陈慧不为所动,他只好气愤地说:“我做还不行吗?我做!不劳累你。”
“你好能干!”陈慧鼻子里冷哼一声,眼神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难道我做不好吗?腊猪蹄腊肉香肠蒸上,炒俩小菜,实在不行再在外面切点卤菜。”老梁横眉冷对,她以为能难倒他?哪有想不出的法子。
“呵呵,你请客倒是简单,几个冷盘就算数。喝什么酒呢?你怕要请他们喝茅台。”陈慧冷笑道。
“你意思我不能喝?我一瓶酒的主都做不了?我就是要请他们喝茅台,几瓶都喝了又咋的?”老梁声音高起来,在屋里大步踱了几个来回,冲到桌前抓火机点烟,啪啪啪打了好几次才燃。
“随便你了。你爱请就请,反正我不管。”面对丈夫的火气,陈慧反倒轻描淡写。
她挑衅地看着丈夫,看他一口猛接一口地抽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剧情精彩,他毫无知觉自己的克制是这么无力,表情一盘散沙。她甚至挺喜欢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她觉得好笑,不知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为了单位上那些并不尊重他的人,值得吗?陈慧痛恨丈夫的怯懦和窝囊,更讨厌他这样突然被狗咬了似的怒发冲冠的样子,她因此怪异地微笑了。
“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不管就算了,你等着吃现成。总之你现在越来越懒,不是从床上挪到沙发上,就是挪到牌桌上,该干的事一样不干。要是我不回来你怕是能饿一天……”老梁被妻子气得太阳穴突突突地直跳,鼻孔快速地开合着,两片嘴皮得啵得啵没边没际地数落着。
“吓?这屋子不用打扫?地不用拖?衣服不用洗?你不过做几顿饭给我吃,就这么多意见?”陈慧这下也有些上火了,“你看见我哼哧哼哧干家务你就欢喜,看不得我躺着休息。”
“哪个家庭没有分工,我每天忙完工作又要忙家里,累啊。”老梁说着,失望地摇摇头。
“哈,你好多工作忙不完。”陈慧轻蔑地笑了。
去年老梁上班的公司空降来了两个外地人,大股东派来的代表,事事他们做主,老梁早已是被架空的状态,重要的工作,有油水的差事,根本不再让他经手。虽然挂着副总的头衔,却不过是闲职,至多跑跑腿打打杂,跟一般员工别无二致。要不怎么说老梁这人忒可恨呢,人家让他跑跑腿送送文件盖盖章,他还真当送鸡毛信十万火急了,分明油门一踩就能解决的事,一副紧要得不行的样子,不知是自欺还是欺人。最近他们公司从政府批了块地建商贸城,几个公司都想揽这桩活,有人关系通到老梁这儿来,约出去谈了好几次,承诺了数目不小的回扣,可公司另外几个人每天秘密商议来商议去,老梁心里没谱啊。陈慧嘴上一个劲儿鼓励他尽人事听天命,心里却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毕竟老梁在公司的话语权不比往日了,说得难听点,谁把你放在眼里呢,饭不是没请过,这些人有什么情谊可言,倒好,最近连每月电话费都给缩减了。陈慧想来想去怨不得别人,她这两年有些痛苦地发现,自己在很多地方看不起丈夫,老梁懦弱,顺境倒罢了,稍有不顺,他决不敢理直气壮为自己争取,只会搞这些小动作以保周全,她再恼他没骨气又能如何?总不能为了这些小事就不过日子了。她只是有些失望,他越义正词严她就越失望。
“忙得很,事情多!”这是老梁一生的口头禅,以此推阻着妻子对他提出的大多数要求。这些年来,大到买房子装修老人生病住院,小到娘家婆家亲戚丧事喜事,在老梁的词典里,没有一样不排在工作后面。忙是事实,嫌麻烦也是事实,他绝不肯插手那些他觉得完全不必要沾染的麻烦,为此宁可将工作无限度细分、重视,在别人那里是正常程序,搁到老梁身上就是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说起来一套一套又一套,就像只他一人在忙着建设新中国,别人都是游手好闲。要不怎么说老梁可恨呢,丈夫的性格陈慧再了解不过,过去他真忙,她也迁就,现在他闲了,还是照样要理直气壮在办公室磨到下班时间才离开,平常还好,一般都能按时回来做饭,要是哪天碰上家里有什么事儿,比如前几天陈慧一面找人来家里修下水道,一面又要去医院给她妈送饭,老梁就特别回来得晚。陈慧心里有气。
“难道我不忙吗?工作还不是为了挣钱养家。请同事吃饭,无非想让工作好做点,想多存几个钱防老,你就不能配合配合。”老梁道。他这个人性子虽急,到老了却终究还是想求个安稳周全,不免自觉委屈起来,碎碎念道:“我可怜,请个客打了这么多次申请,还得不到批准……”
陈慧不睬。
老梁上前要将烟头灭在烟缸里,陈慧才喝道:“拿来!”
老梁懵了一下。
“烟屁股!还剩那么长一截就不要了,可惜不可惜。”陈慧将丈夫咬得湿哒哒的已经杵得歪歪扭扭的烟头接过来吸了一口,说,“给婆娘做饭都值得拿出来喊冤,可笑不可笑?就冲老娘捡了你这么多年的烟屁股,你做做饭又怎么了。”
“我吃上半截你吃下半截嚒,公平。”老梁被自己的无耻和幽默打动了,当即转恼为笑。
2
说绝不帮忙,真到请客那天,陈慧照样忙得鸡飞狗跳。一大早将房间该打扫打扫该归置归置,约摸十点来钟就得去市场,她前一天在相熟的贩子那里交待了一只正宗的老的土鸭子,还有鱼,新腊的猪蹄还没有烧过皮,也要一并拿去处理了,还得买些新鲜小菜。请客要真像老梁说的那么容易倒好了,多少个人多少个菜,荤素如何搭配,汤要什么汤,有小孩就得另加容易消化的菜,这里面都是学问。上次请客陈慧被老梁的同事惊到了,太能吃,眼下还难找那么能吃的,往好处想是自己手艺好,可细算起来成本不低。陈慧数了几张红票子揣在衣兜里,能不提包就不提了,没办法,要买那么多菜,只恨没有多长几只手。
快步走到露天停车的地方,最近这一带到处施工,没有哪辆车不是灰头土脸。雨刮器一动,混合了大量灰尘的污水顺着挡风玻璃的两侧往下淌,陈慧恶心地“噫”一声,点火发动,倒车监控仪里依然一片荧光绿色,间或闪过一条闪电般的银边。这监控系统已经失灵好多天了,让老梁开去修理厂给人看看,他一直没去。陈慧叹气,不知怎的总有这么多做不完的事情,说好给老梁染头发,一拖又是好几天,脑顶的白扩了一圈,中午吧,中午回来怎么都得给他染了。
菜市场里人满为患,大概临近年节,人人打仗似的拼抢。有新鲜蒜苔了,陈慧凑上前一问,哟呵!四块钱一两,还不给选!她略一迟疑,面前最嫩的两捆已经被人抓了去。顾不得讲价了,连忙捞两把给老板上秤,旁边一个大姐感叹道,这年头啊,菜比肉贵。陈慧边掏钱边想,谁说不是呢?
幸好是她提前交待了,要不这菜市场的阵仗,不知道能买到什么好东西。小菜佐料一一买齐全了,陈慧才去拿约定好的老鸭子和刚杀的鱼,最后才轮到取烧皮的猪蹄子。老板见她两手挂得满满当当,还专留了根食指来挂最重的猪蹄,不禁笑问:“陈姐今天家里请客呀,买这么多好吃的?”陈慧响亮地应道:“啊!请客!”
此时太阳已经升高了,明晃晃照在陈慧的脸上,两颊和鼻头正在脱妆出油,晒得她又热又痒,却腾不出手去挠,只好不住地挤眼睛让皮肤得以收缩摩擦。市场大门口还有更多的人正在涌进来,为了节省力气,她尽可能地走快一点,手指真像要断掉一样火辣辣地痛着,该死的老梁,哪次不是尽耍嘴皮子功夫,最后事情还不是都落在她头上。微信朋友圈里的帖子说得对:女人不要太能干,太能了就得多劳。
陈慧满载负荷奋勇疾走着,想起自己嫁给老梁的时候一样事情都不会,那时烧的是蜂窝煤炉子,她老点不燃,每次呛得头脸鼻子都是灰,有时好不容易点燃了,煮的饭又是夹生的,老梁回来,等不及他批评,她就开始哭,为自己的笨无比认真地伤心着。
前后二十多年,陈慧真是脱胎换骨了,再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会的黄毛丫头,有时她为此颇感得意,有时十分困惑,而且疲惫,就像此刻太阳照着人,身上说不清是有种不耐烦的惬意,还是惬意的不耐烦,可能都有。
到家先把猪蹄泡在水里,方便一会儿打理,将老鸭子剁成一小坨一小坨,酸萝卜泡椒泡姜切好炒香加水煮沸,再丢鸭子进去煲上,刚擦擦手在客厅坐下抽根烟,老梁的钥匙就在窟窿眼里转得响了。
他进到厨房转了一圈,出来,问道:“你还没吃饭?”
“饿死了,连早饭都没吃,忙了一上午屁股这才挨着凳子。”陈慧斜他一眼道:“这样你就满意咯?像条牛似的干个不停。”
“哪能这样说呢,这样说多伤感情。想吃啥,我给你做。”老梁赶紧上前讨好妻子。
“煮碗面吧,方便。面吃了我还要给你染头呢。”陈慧说。
老梁遗传了他爸的少年白,和陈慧认识那年,他才24岁,头上已有星星点点的白发,三十几岁开始,每个月就要染一次,否则早就全白了。很多次老梁都说不想再染了,麻烦,到底拉不下面子,直到习惯去的那家店关了张,才开始由陈慧买染发剂在家里给他染。老梁常去理发的店是个姓华的男人开的,专理男头,女的也理,没男头理得好,加上个性腼腆少语,年轻女顾客不大去。女顾客们大概不知道,这华老板虽然话少,却是这城里曾经风云一时的人物,上了点年纪的人还能记得一些,华老板还是小伙子时,一张脸英俊得掐得出水,当时他在城里首屈一指的美发店里当学徒,师父也就是美发店的女老板是个相当厉害的角色,一头招摇时髦的红波浪发,彩衣皮裤七寸高跟鞋,如今说起来落伍的打扮,那会儿可是美发店的活招牌,女老板收了不少徒弟,可谁都看得出,只有这小华是她心尖尖上的人物,两人年龄相差足有二十几岁,言谈举止间却尽显出超越师徒本分的亲昵。那时候美发店的生意用现在的话来说叫好到爆,做头的,等位的,一半为了头发,一半为了看小华,女顾客们尤其爱看小华在师父面前那低眉顺目羞涩的模样,免不得开几句玩笑,出了门心里暗啐道,便宜了这个老妖婆。
小华和师父的绯闻在小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是捕风捉影,有人同情小华出生贫寒无可奈何才被包养,也有人说他们是真爱。且不管他们之间有没有那一码事,师父对小华的“管教”是尽人皆知的。常去的顾客里有个女孩对小华有了意思,总来找他洗头,又老约他出去吃茶。起先师父借口店里忙不让小华跟那女孩接触,后来女孩跑到店外等他,三人对峙,师父瞟眼小华,替他回了说,他不想跟你耍。女孩要让小华自己表态,小华为难不响,师父转头逼道,你说呀!正好瞧见他跟女孩递眼色让她先走,这可不得了,手里拿着的梳子啪地朝他脸上掷去,白生生的脸颊立即出现几道可笑的染发膏印子,师父将小华往门口接连推搡,你滚,滚,你翅膀长硬了,想滚趁早,我这个庙小,容不下你了,反正我也老了,过不了多久就该死……骂着骂着竟悲悲切切哭起来,厚厚的粉脸上淌满了让人难堪的眼泪。小华见状到底不忍,忙转头跟女孩说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又是求又是哄地将师父拥回店里去。
这样的事情出过好几次,随着小华年纪越大手艺越好,师父眼见着成了半老太太,有人认真地想要给小华做媒,劝他脱离这种不像话的关系,没有哪次不闹得天翻地覆街知巷闻。后来大概师父是真老了,知道终究是留不住的,跟小华的女朋友也就是后来的妻子谈了条件,交了多少钱才给赎身放人。小华从此离开了师父那间生意兴旺的店铺,自己在一条小巷里另立门户重开了一家,两人对面走过也像是路人般。说来也奇,自从小华离开,师父的店铺生意每况愈下,加上城里陆续开出其他技术审美更时新的铺子,不多久那老店就关门了。曾经引领潮流的师父忽然销声匿迹,好像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一生没有嫁人,没有孩子,年轻时被深圳的富商包养攒了钱开了美发店,现在店没了,真不知世上还有什么路是给她留的,她那骇人的七寸高跟鞋,能走到哪里去。不知道小华会不会想到这些,他从来不提,他没有朋友,只有客人。小华每天守着他的小店,妻子给他生了个儿子,儿子慢慢长大, 他也慢慢变老,熟客们没有变少也没有增多,还是那些知道他手艺的人,他们闲聊着天气和昨天的牌局,他一次次收割着他们脑顶的头发,从黑到白,剪一茬,就是一个月过去了。
华老板的店关了,老梁真不习惯。既已活到这把年纪,他不是不明白,这世间的事,无非盛极必衰;这世间的人,如深海鱼群被洋流裹挟,身不由己地来来往往。就像他这辈子,得意过,就像他的头发,浓密过。只是当老梁走到熟悉的巷子,骤见昔日招牌已经摘下,门口并无任何搬迁告示,心里还是起了一阵大风。他突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在其他店里染过几次,总不满意。陈慧说现在的店都黑心,用的都是便宜染发剂,毒素大,索性在家里染,费点事,可安全啊。
染过头,老梁面目一新地去上班,说好会提早回来帮忙,陈慧说好啊,猪蹄等你回来切,还有凉菜你负责拌。
3
做饭这件事上,陈慧并不真的需要老梁帮忙,但夫妻间时不时得制造这种彼此需要的假象,是最近几年陈慧才摸索出来的真理。婚姻是分工,更是合作,只有当一个人感到被需要,他才会对这种关系产生真正的参与感责任感,就是所谓的存在价值。
陈慧其实不讨厌请客做饭,她是喜欢做饭的,一个人做擅长的事情时会特别享受。她只是讨厌老梁上赶着那些她不喜欢的、没有什么必要讨好的客人,她难道真的舍不得几瓶茅台吗?不过是心里堵着一口气,急于宣告所有权,至少一半的所有权吧。说来说去,她怜悯老梁太天真,下意识里以为几顿饭几瓶酒就能扭转颓势,陈慧身在局外看得明明白白,意气不必再争了,老梁最好的选择是安安分分领着他那份还算滋润的薪水,他人蝇营狗苟也好,中饱私囊也好,睁只眼闭只眼就让它过去了。好处谁不想贪图呢,可惜老梁年轻时一身正气转不过弯,尽想着如何将企业往正轨上摆弄,多少机会放在眼前,他不敢也不愿去够,没有点儿灰色收入是假的,可跟一同打拼的那些人相比,老梁真是千不值万不值。
陈慧偶尔会不平衡,谁老婆又去欧洲玩了一圈,谁又置办了新的首饰,多说几次自己也烦了。有钱当然是好事,但她不是不明白,有多少钱就要担多大的风险,老梁从来不是冒险的人才。他常感叹若非当年政策放宽得以应征入伍,恐怕在山上老家种地一辈子;若非后来遇到机会进了现在的公司,恐怕还在那间奄奄一息的国营企业里写文件办板报;若非这前后十几年的顺风顺水,凭老梁过去那七八百元工资,怎么可能住上一百多平的房子,更别说给儿子在省城出了公寓首付款。
眼下的日子是很过得去的,大多数时候他们环顾周遭,由衷地感到庆幸和满足。可谁没有一点点私欲和嫉妒?去年公司空降来肖、姜二人,削了老梁的权不说,连老梁用惯的奥迪车也给取消了,美其名曰公车不私用,实际是轻视他。陈慧要强,见不得丈夫受气,当即拿存款给他全付提了辆帕萨特,过后又觉得自己这样赌气,在别人眼里怕也不好看,左右都挂不住。老梁说,他们讨论事情把办公室门关着,怕他听了去,年终奖金也比他们短些。他一面气愤委屈一面安慰自己平常心,陈慧脾气上来少不得骂几句老梁窝囊,骂狗日的几个不把人当人,又不敢骂太狠,怕老梁心里更难受。她只好说,不想干就提前退休吧,不缺这口吃的。老梁没说什么,明摆着不服气,他爱工作,一辈子扑在工作上,公司有事哪次不是他当前锋,炎夏寒冬出差从无怨言,要功劳有功劳要苦劳有苦劳,怎么突然就成了可有可无的角色,他受不了的是这种心理落差,失重。他总说肖姜二人年轻气盛,当然不把别人的意见放在眼里,公司没什么麻烦就算了,有麻烦还是少不了他,论经验论资历,他老梁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份儿。
明知别人假公济私大把大把将钱往里圈,老梁深觉得一种平衡被打破,那种心照不宣贪图有度的平衡,他痛感秩序的败坏,更深一层,是对新秩序的无力参与使他恼怒。塘里有水没错,伸手舀点儿也在情理之中,就像小时候过年时亲戚送来纸包的白糖糕,他抠一点来吃,觉得甜,却断不敢多抠,怕坏了形状被父母发现要吃打。现在白糖糕不止被抠变了形,甚至生生少了一个角,而且并没有谁被责罚,老梁禁不住也想手伸过去加入那瓜分甜头的队伍,却早已失了先机,挤不进去了。
欲望好比盐水,喝不着渴,喝着了更渴,糟糕的是与这欲望一同汹涌扑来的,还有迟暮的焦虑。老梁今年五十,要说不算老,可在公司被冷遇,好像立即衰弱了好几岁,常常唉声叹气,莫名地发火,晚上八九点就困了,一睡睡上十个小时,衣服四五天都懒得换,整个人暮气沉沉。老梁过去并不在乎谁请了他他又该请谁,如今事事计较,生怕做得不体面落人话柄。他在公司不得意,指望妻子在后勤方面给点力,请几顿饭,喝点酒吃点菜,直白点就是套近乎。这些年家里迎来送往多少人,老梁深信这一套有效,他大概忘记了,过去是人家拎着烟酒上门,现在自己三番几次邀请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前两天夜里两口子说到这事,陈慧感慨今年连小张都不来了,现在的人真现实。老梁说,我看是你太势利眼,来又如何,不来又如何,我无所谓!
陈慧不响,没有为自己辩白,她心知肚明老梁这点无所谓是强撑的骨气,更不忍戳穿。她撇嘴道,我更无所谓,我还懒得做饭呢!这话一半顺着丈夫说,另一半是真心,她素来喜欢热闹,可这两年对于人来人往渐渐疲乏了,准备大半日,吃两三个小时,然后再用两三小时收拾狼藉洗碗拖地,这个过程中人像高速运转的机器,摩擦出刺耳的声音,火花四溅。身体累,心更累,忙碌大半日后其实根本吃不下什么,酒倒是一杯接一杯喝着,直到曲终人散,犹如电源被拔,仍凭惯性超前懒转几圈,最后才呜咽着慢慢停下。
没意思。
很多事情没意思。因为这种顿悟,更觉得没意思。可什么才有意思?沙发上躺着看电视剧也有看得腰酸背痛的时候,麻将桌上时间虽然好混,手气坏时却架不住一再的输,说到底这样的生活也不是陈慧所追求的。她有时半夜迷糊醒来,电视机还开着,老梁睡得像头猪。去卫生间马桶上坐着一边看淘宝,一不留神竟坐了快半小时,屁股都凉透了。很多东西都想买,放到购物车里,回头再看,又感到没有什么是必须的。她唯一想出去旅游,换换这沉闷的空气,但只要提起这茬,老梁立即反问:钱呢?哪来钱?陈慧心道你少请几次客,什么钱都有了。
站在厨房里剁辣椒,腰一阵阵酸痛,像有闪电四面八方劈着它,多站一会儿,便觉得身体都不是自个儿的。陈慧四十八,模样一点不显老,可肉身是敏感而具体的,等她终于齐备好大半食材,该炖的炖好,该烧的烧好,该蒸的鱼码好葱头放在一边腌十分钟,最后将要炒的荤菜素菜也都一一备办妥当,到客厅沙发准备坐下时,腰里仿佛杵进去一块钢板,硬邦邦地疼得直皱眉。墙上的挂钟已经越过了五点四十,老梁该回来了,过不久客人也要到了,陈慧点了根烟,从茶几下掏出粉盒子往里照照,象征性地拿粉扑在脸颊按了两下。
4
透过黄昏沉沉雾霭,老梁家客厅的几扇大窗像火把一样在灰暗的深冬天色里熊熊燃烧着,吊灯、壁灯、射灯尽数打开了,房间里人影晃动,碰杯的声音,交谈的声音,陈慧独有的爽朗的高声大笑,以及某位客人用力将鼻涕往回吸、让它穿过上颚,再像子弹那样从嘴里发射出来。“呵——忒!”完成发射,那人重重地关了窗,仿佛有只手调低了的电视机音量,从对面楼上望过去,只看见起了雾的玻璃后面,几个喝了酒之后比手画脚激动不已的人。
每扇窗都是一个舞台,上演着大同小异的俗世生活,你方唱罢我登场,今天这小区里表演的主角,显然是老梁一家。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老梁担任酒司令,将“上座”一席出让给肖总,他与姜副总一人坐一边,另外还有几个公司的同事,办公室主任小李,司机小郭,会计赵老师等等。照例要先敬大家一杯,然后挨个单独干杯,这叫发点球,初次喝酒的两个人要加喝一杯,第二杯则叫“加深感情”,酒过三巡之后不必劝酒也不必客套,无不满斟慢饮。老梁话匣子打开,聊的都是早年公司建立时如何艰难,如何开拓,如何一天天有了现在的规模,陈慧冲他使眼色,他哪里还看得见,她只好响亮地一笑夺过话头,将话题引到年轻时无关紧要的往事上,她和老梁如何经人介绍相识,如何一见钟情,如何从什么都不会的黄毛丫头历练成今天的女汉子,众人听得大笑一回,惊叹一回,感慨一回。肖总拍着老梁的肩膀说,老哥,你福气真好啊,嫂子这么漂亮还这么能干,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简直就是女中豪杰。姜副总也在旁边帮腔说,是啊,嫂子这手艺绝对一绝!啥时候我让我家那位来学习学习,不知道嫂子肯教不?陈慧一边打着哈哈一边起身去厨房,说你这么会说话,我不加点菜说不过去呀。
不用啦不用啦,菜这么多。众人纷纷道。老梁说,没事,让她再炒两个小菜,快得很!
陈慧已经有些轻微的晕眩,脸颊热乎乎的,有一团火在心窝子里上下窜个不停。她手指灵活地择着菜,不时冲厨房外餐桌上望过去,老梁不知何时又坐到了他惯常的上座位置,正襟危坐,比划着手势,挥斥方遒的样子。他声音高亢明亮,间或唱几句歌,间或慷慨陈词,惹得满桌人又是笑又是佩服,频频向他献上恭维。这样的时候,仿佛有一股精神气在老梁的身体里暂时复活过来,他又变成了那些年意气风发的那个他,满座宾客皆成为他的陪衬。陈慧虽有点晕眩,却仍保持着几分理智,她知道老梁醉了。因为他醉了,他才得以如此投入地重新扮演过往熟悉的角色,他完完全全沉醉其中,好些话越说越远,眼看着扯不回来。陈慧熟悉老梁这种样子,他以为自己还举足轻重,肆意挥洒着酒精和激情,直到慢慢开始失控,她讨厌他喝酒喝到忘了形,可他过分漆黑的头发,眼里闪烁的光芒,嘴里过时的歌曲和对她来说已经烂熟于心的亢奋的发言,她忍不住有点难过。
演出太成功太圆满,高潮之中又几度掀起高潮,最后茅台开了三瓶,杯觥交错,而风卷残云后满桌零落的残渣,突然有些不知如何收场。主人当然不兴说吃罢了散会吧。直到肖总提议了,我看酒也吃得差不多啦,我们都走了吧,你们也累了一天。老梁还想留他们吃吃茶,几个人却已摇摇晃晃走到门口,反复说着,老哥辛苦了,嫂子辛苦了,添麻烦了……老梁执意送他们到楼下,片刻后返来,嘭一声将门合上,大着舌头满脸嘚瑟地往沙发上一躺,一手摸着肚子,冲另一张沙发上歇息的妻子说:成功!今晚的客请得太成功了!大家都满意!我高兴!
你老婆手艺不错吧?几乎一扫光!陈慧笑着也抬脚躺下来,腰疼扯得她呻吟了一下,蹬了蹬胀痛的小腿肚,哎,先歇歇,满桌碗还没收拾呢。
不错!尤其那个老鸭汤,赵会计吃了好多哦!老梁赞道,又说,要不我去洗碗嘛,你辛苦了,你歇着。
算了,你已经喝醉了,洗得干净啥。陈慧说。
我哪里醉了?!我清醒得很!老梁不服道。
就凭你酒桌上说的那些话,还没醉?陈慧忍了忍,没忍住。
我说啥了,我说错了什么吗?!老梁为了表示自己没醉,唬地直起身子,灯光下他新剪的头发往上直立着,眼睛里都是血丝。
你没说错,你就差没有指着人家鼻子骂啦。陈慧说,既然要请客吃饭,还提那么多以前的事情做啥,你们过去那个团队好,那个老总好,咋被人家新的大股东取代了呢?我只道你平常圆滑,连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都不知道。
我圆滑,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么?我不知道究竟哪句话说错了!老梁抓了根烟点上,有点语无伦次。
我没说你错了,我意思是,不必要过于表白自己,点到为止就行了。可你呢,手势都挥到别人脸上去了。纠正过多少次,还是改不了!陈慧说着叹了口气。
点到为止,啥叫点到为止,我不懂!我改啥,我啥都不改!醉意加上恼怒在老梁酡红的脸上风起云涌,他双目死死盯着电视机漆黑的屏幕,就像那里正在上演一出最爱的精彩的谍战剧似的,陈慧见状,知道说也无用,他醉了。
你醉了就去睡了吧。陈慧说。
我醉了?我哪里醉了?我要看电视!老梁说着拿遥控器一阵乱按,气不过又转头说,我看你才醉了,你看你那副样子。
沙发上的陈慧已经脱下了厚重的皮草外套,羊毛短裙也褪下了,打底裤是薄的,因而屁股肚腹一圈显出里面的肉来,她这两年胖了好几斤,且全胖在肚子上,穿了衣服不觉得,脱了后像挽着一只游泳圈,此刻松松垮垮地向着坐垫上坠。她因为腿疼,本能地让两脚抬到靠背上,等血液回流,这个姿势就像一只被吊起来的青蛙,看上去的确有些滑稽。
我这副样子很给你丢脸么?哈哈。陈慧笑,老梁一说,她故意把倒着的两腿分开,像要生孩子似的,她确实有些醉意,因为平常她再疼不会做出这样出格的姿势,但她也不能清醒地觉得。
啧啧啧,我不看。老梁夸张地做嫌弃状,把眼睛蒙起来。
陈慧又是一阵大笑。
夜已经深了,小区里有些人家关了灯,有些没睡的,玻璃窗上一闪一闪电视机光芒的影子。又过了一会儿,老梁也睡了,进屋就趴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老梁家的大灯仍开着,灯下陈慧弯腰用力拖地。刚刚过去的大半日像演出更像打仗,金戈铁马声声乱,她拖着地,每擦一次汗,脸上的妆就脱一点,她的心也一层一层安静下来。厨房重新整齐划一,七歪八斜的餐桌椅也归回原位,地板越来越明亮,这疲劳甚至是愉悦的。
5
几天后招标结果公布了,不是老梁推荐的那家公司,虽在意料之中,可陈慧接到电话还是好生怅然了一下,意味着她那些本就不大像真的旅游计划真的成不了真。她思忖着如何开解老梁才会让他既得到宽慰又不至于自怜,前前后后几个月,他确实付出不少心力。她做了几个家常的他爱的菜。
老梁回来了,面色如常,甚至有些轻松。提起这事,他和妻子说道,正常的,游戏规则嘛,注定只能有一个公司中标,别的都要出局。
他又说,眼下这种形势,当然是肖总推荐的那家中了,只是奇怪,那家公司的预算也太低了,低得不合情理。
陈慧赶紧问,通了气的?有猫腻?
唔……管他呢,反正尽人事听天命,以后的事再说吧。老梁说着,往嘴里送了一块五花肉,又道:是我的跑不掉,不是我的得不到,财运啊,都是命中早就写好了。
陈慧听丈夫这样说,知道他意难平,想说点啥,却又觉得没有比漫不经心的沉默更合适的了。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是陈慧她妈。
啥事啊?妈。陈慧问道。
啊?!你请啥客,我不是说让你别做吗?!不准做,没人去吃!陈慧声音尖利起来。
什么?!菜都买好了?鸡鸭鱼都有?!!!陈慧勃然大怒,对着电话直吼:你老是这样自作主张,每次叫你别做别做,做了剩一堆你又要吃半个月,哪家请你你只管去吃,八十岁的人了还啥礼?随便你买了多少,反正我们不去。
喂!喂!陈慧冲那边喊了两声,对丈夫无奈地翻翻眼睛道:我妈气了,把电话给挂了。
她又要请客?老梁问,去年腊月丈母娘请的那顿他还没忘呢,想起来那些品相堪忧的菜色仿佛还没消化完。
陈慧苦着脸道,嗯啊,背着我菜都买好了。
哪个吃嘛!!!老梁也痛苦地嚷道。
唉,我也知道她的意思,不是想请客,是想快过年了,邻居看着家里热闹,她有面子。陈慧说着,有些后悔刚才没压制住自己的暴脾气。
可能是这个理。老梁摇摇头,说,去吧,有啥办法呢,老人嘛,怕冷清。
陈慧记得少年时和表兄妹一同过暑假,夜间去吃烧烤,一群人在路边尽情高歌,明明很开心,却不知为何,回家总会在被子里大哭一场。非常非常孤独,无法排遣的孤独。其实聚会过后更冷清。到底是年轻啊,不知这人间,本就是寒来暑往,日出日落,人聚了,人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