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我的双脚还踏在地球上,是多久以前的事,我已经记不得了。现在我究竟身处何地,我也讲不大清楚。唯一能肯定的是,我永远都回不去了。
在地球的最后一个夜晚,我穿着睡衣到楼下便利店去买夜宵。老板和往常一样,盯着屏幕,正看着港剧打发时间。我来到柜台前,手里抱着薯片和泡面。“不好意思,这边要结账。”我说。我看着他即将转过来的后背,突然感到上半身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控制。一只无形的大手仿佛把我紧紧握在掌心,它猛地向上一抽,我只能扯着嗓子发出一声“啊”。
我手里的东西应声落地。老板转过身来,面前空无一人。他向左右张望了一下,转过身去继续看剧。什么都没有发生。
此时此刻,我还是无法挣脱那股力量,只能任由着它抓着我穿过街道,再疾速地上升起来。我发现脚下的建筑正在逐渐变小,就像飞机起飞时的那种俯瞰体验,却一丁点声音也没有。越来越高,再穿过棉花糖一样的云朵之后,我看到了蓝色的地球,它在乌黑的布景里有种深幽的美,像是还在沉睡的婴儿。
再接下来,我眼前一黑。
不知过了有多久,直到清晨的阳光撞进我的眼睛,我才不情愿地醒来。身下传来的触感告诉我,自己正躺在舒服的床上。捂住眼睛,环顾四周,墙壁是干净的白色,干净到显得有点诡异。我抬头一看,天花板上有一处正在慢慢消失的光源,看样子,它就是让我痛苦醒来的元凶吧。
这到底是哪里?
周遭的环境都在暗示我,自己正置身于酒店的房间里。酒店?确认完毕自己的肉身和器官依然健在后,我还是不大放心,我想要出去看看。
结果,我居然找不到房间的门。四面墙手牵着手,仿佛一个白色的整体,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怀疑门隐藏在墙面之中,便用手掌在墙面上滑动,试图感觉出门缝的位置。
直到红肿的手掌传来痛感,我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这四面墙壁一点缝隙也没有,所以不可能存在门。窗户也不可能。
在恐惧和害怕之中,我开始大叫。“外面有人吗?”“快放我出去!”“我错了,求你不要杀我!”
四周一片死寂,甚至连回声都没有。
为了惹恼对方,我用拳头砸向墙壁。几次来回,墙壁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回应,房间里只有我的气喘吁吁。这墙壁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
筋疲力尽的我无暇思考,瘫软在地上。
“嘿,你还活着吗?”耳边传来关切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身边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生。她见我醒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你醒来了吗?哇太好了”。
见我没有答话,她又说:“叩尼七挖!”
我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她又说:“阿尼哈色哟!”
原来她刚刚说的是日文和韩文,我恍然大悟。她咬了下嘴唇,又说:“Hello!Can U hear me?”
“U talking to me?”英文我可是自认蛮上手的。
“要不然呢,还能跟谁讲话啊?”她嘟囔了一下,然后开始支支吾吾地蹦英文:“Do U from……earth,too?”
“我会说中文的。”
“真的吗,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是日本人或者韩国人,这里毕竟是东亚馆嘛”
“……东亚馆?这里是哪里?”
“我都忘了你是刚来的,给你介绍一下好了。怎么说呢,这里是人类动物园,你是被外……不对,你是被比我们高级的东西抓来的。”
“抓起来?”我打量了周围,发现此时自己身在一个整洁干净的客厅里,只有背后的一面墙是黑色的,“比我们高级的东西,你是说外星人吗?”
“嗯,就是地球人口中的外星人。但其实他们是比我们,也就是比人类高级的物种。”她对我说,“他们长什么样我倒不知道,不过他们就在外面看着我们。”
她指了指那面黑色的墙。
我站到那堵墙前,趴在上面,眯着眼睛往外看去。尽管一片漆黑,我却明显地感受到有什么正注视着我,像万箭齐射到我的身上。我慌张地往后退了几步,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耻笑,又像是喝彩。
“怎么样,看不见吧?”她好像在嘲笑我的害怕。
“你来这里多久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记得了。在你之前是个日本人,再之前是蒙古人,再之前是韩国人,这么一算的话,其实也挺久的了。”
“那,他们后来去了哪里?”
“每次我早上一起床,就发现他们都不见了。我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你能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我刚刚明明还在酒店房间的。怎么现在又到了这里来?”
“酒店房间吗?我知道,我一开始也先被送到那里。那里是观察室嘛。”
“观察室,东亚馆,动物园,你到底在说什么?”
“根据我这么久的观察,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外星人会回到地球去抓人,然后……不对,我们应该先明确一下,我所说的外星人,并不是电影里长得怪怪的那种外星人,它们都太弱了,而是比我们高级的、站在外面看我们的那些东西,我们先暂且称呼它们为外星人吧。”
“这和什么动物园的有关系吗?”
她点了点头。
我只能耐住性子继续听。
“外星人呢,它们偶尔会回到地球去抓人,然后把人关在这里,让其他外星人来参观和偷窥,就像我们去动物园寻开心一样。所以我才说,这里是人类动物园。”
“它们怎么抓人的,不会被看到吗?”我不大相信。
“人类是看不见它们的。你自己仔细想一想,当时你被抓来的时候,有其他人在场吗,就算有的话,其他人也是看不到它们的吧?”
“嗯,好像是,其实我自己也看不到它们。”
“对吧。”
“你刚刚说‘回到地球’,为什么是‘回到’,难道外星人以前住在那里吗?”
她变得非常严肃,好像即将泄露天机一样:“根据我的观察,外星人以前就住在地球上。这么说吧,你知道进化论吗?”
“当然。”
“你知道人是从什么变过来的吗?”
“猴子,猿猴,不是吗?”
“不,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其实人是从鱼变过来的。鱼的鱼鳍会慢慢变成手脚一样的东西,接下来它们就变成了四足动物,也就是你所说的猴子。再来,猴子学会了用脚走路,接下来就变成了人。”
“你意思是猿猴的前一阶段是鱼吗,在水中的鱼?”
“对,鱼进化成四足动物,再进化成现在的我们。”
“嗯,你继续说。”
“我们都自以为‘人类’是进化过程的最高级阶段,但其实不是。任何一个物种都不会知道自己进化的下一步是什么吧?你想想猴子,它们会知道自己下一步会变成‘人类’这种双脚走路的东西吗?它们肯定不知道,对吧?”
“你要表达什么?”我感到自己的后背在发凉。
“我要说的是,外星人就是人类进化的下一阶段。我刚刚说了,人类不知道自己的一部分同伴早已在历史的某一个时刻进化成了外星人,正如猴子也无法想象自己的一部分同伴变成了双脚走路的人类。同时,外星人当然知道自己的前身就是人类,就像我们知道自己是从猴子变来的一样。”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突然我的脑海里浮现起种种画面:鱼类先是在海洋里游动,接下来鱼类变成了四足动物,它们便开始在陆地上活动、开垦;再后来就是我们了,人类成了可以在海洋、森林和陆地自由行动的物种。随着进化的推进,活动的范围也在不断增加。人类变成了“外星人”之后,它们告别了地球,飞到了我们难以想象的远方,正如猴子死都不会理解人类可以坐着飞机横跨大洋。
我明白了:“所以说,外星人已经进化到了我们看不见的程度,所以我被抓走的时候,人类是不可能看到它们的?”
“你真聪明。”
“所以说它们回到地球抓我的目的,只是要把我放在这里供人参观,就像动物园一样?”
“是的,就像人类也会跑进森林里,抓走猴子啊狮子啊什么的,然后把它们关起来给大家看。”
“难道说历史上那些人类集体失踪案……”我想起了小时候看的那些“人类未解之谜”丛书。
“1999年,一百多名哥伦比亚的教徒到阿尔卑斯山去朝拜,就此失踪……”“1975年某天的21点16分,一列满载乘客的地铁列车就在地铁里连车带人消失无踪……”这些标题一一从我的脑海里闪过。
“你说我刚刚被抓进的地方,是观察室?”
“对,它们想先看看你安不安分,身体健不健康之类的。”
“就像笼子里的小白鼠?”
“也没有这么可怜啦,它们又不是要做实验。它们还会把飞机啊火车啊什么的抓过来呢。”那位女生带着轻松的口气说。
还有飞机?“你怎么知道的?你看到过?”
她指了指右边的一面墙,说:“喏,就在我们隔壁。”
“不过现在动物园已经关门了,关门后墙就会变成白色,所以看不到。你明天一起来就看得到啦。”
外星人的动物园居然也需要关门。我只好听从她,准备就寝。我在房间里走了一遍,才发现这里的条件堪称豪华,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外边还有院子,院子里有草地、游泳池和秋千。
躺到床上,头顶上是璀璨的星空。虽然不是真实的,但如此美丽的夜空在地球上是看不到的吧。不过我没有心情。闭上眼睛,我想起以前在动物园见到的动物,它们喜欢从玻璃里面向外望。当时我还以为那眼神是在寻求可怜,如今才明白它是在说:将来你们也会被关起来的。
第二天,直到房间顶上射进的阳光爬上我的眼皮,我才不情愿地醒来。床头也早已准备好了早餐和衣服。
走进那个客厅时,那位女生热烈地叫我过去:“你过来,看看我昨天跟你说的!”
一架飞机陈列在我们左边的房间里。
“我没骗你吧。”她仿佛想到什么事情一样,说,“对了,我都忘了问你叫什么。”
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她,她也告诉我她叫Annie。Annie,安妮,嗯,是个好听的名字。我在心里这么想。
“我们右边的房间里是什么呢?”我很好奇。
“哦,那是欧洲馆,里面住着一对白人夫妇。”
“那再过去呢?右边的右边?”
于是我们从房间里搬来了椅子,叠在一起。站得高就能看得远。
当我站到椅子上的一瞬间,黑色墙外传来一阵欢呼似的声音。我往左边望去,飞机左边的房间里陈列着各式车子,大小不一。再转向右边,的确住着一对白人夫妇,他们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个正在织毛衣,一个正在看书。再过去有两个人正在踢足球,看来应该是南美人。他们看到我,还冲着我挥手,一副欢迎新人的架势。
我从椅子上下来后,Annie已经在看电视了。我问:“怎么大家都生活喜乐的样子,没有人想要逃跑吗?”
“逃去哪?”她看了我一眼,“我一开始也想逃的,后来发现一切设备都太高级了,简直没有漏洞。我一点办法都想不到。而且住得好吃得好,干吗委屈自己?”
“可是不尝试一下怎么知道呢?”
趁着墙壁还未变成白色,我开始动员隔壁的人类。感谢祖国的英语教育,我只要加上比手画脚他们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听完我的计划之后,他们都向我竖起了大拇指,意思应该是你真棒。我还看到远处有人对我竖着中指,嘴角也挂着表示支持的笑容。出于对文化的尊重,我当然礼尚往来,也竖起中指对他说:Thank you!
其实我的计划很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力图引起动物园的管理者的注意。最后我们会假装自杀,然后一齐倒地呜呼。外星人一定会闻讯赶来,然后把我们弄到医务室之类的地方去。
“然后呢?”Annie问我。
“还没想好,”我说,“到时候见机行事。”
“那我也要加入。”
计划按时进行,动物园里的所有人类先是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哀嚎,继而捶墙跺地,然后陆续倒在了地上。脑袋贴着地面的我,看到Annie正对着我笑。那笑容很美,有一瞬间,我这样告诉自己:就算逃不出去,有这样的笑容也就够了。
然后我闭上了眼睛,假装死去。
接下来不远处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是一阵物体移动的声音,我克制住自己想要偷看外星人的欲望,没有睁眼。
身边传来一阵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一场交谈。
然后那声音消失了,房间恢复安静。
我还是努力闭着眼睛,告诉自己:不要张开,不要张,不要……
一阵食物的味道把我唤醒。起身一看,Annie的身影正在厨房里忙碌。
“你醒啦?”她探出头。
“怎么又回到这里了?不是该把我们送到别的地方吗?”我感到有点尴尬。
“被它们识破了呗。”
“那你语气怎么这么平静?”
“我预料到了嘛,我以前也这么试过的。”
“什么?”
“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带头这么做的吗?大概五个新人里面就会有一个想要拼尽全力地逃出去。我来了这么久,大概参加过七八十次这种活动吧。”
“有人成功过吗?”
“当然没有,”她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我们隔壁那个白人,他也组织过一次啊。”
“那他干吗还对我竖大拇指?”
“外国人嘛,比较活泼,看你新来的,鼓励你一下没有坏处吧?”
“那你呢?为什么要帮我?”
“看你可爱,不行噢?”
做完后她把食物端到我的面前。我吃完之后,Annie正在看电视。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别担心啦,慢慢你就会习惯的。你看我都呆了这么久。”
“Annie,我怎么感觉你每天都在看电视?”我问她。
“不行噢?”
“没有啦,当然可以。”我突然感觉有点尴尬,“你在看什么?”
“最近在看《灌篮高手》。”
“这部我也很喜欢,不过我只看到一半,全国总决赛我就没看了。”
“哈哈真的吗,现在就在播啊,不如一起看吧。”
于是我们便一起看。当片头音乐响起的时候,我似乎回到了某个我在地球上度过的热血夏天。我问她:“你喜欢里面的哪个人物?”
“我喜欢的人很冷门,一般人都不会喜欢和我一样的啦。”
“我喜欢的也很冷门,我都没有认识过谁喜欢和我一样的。”
“我也是噢。”
我们一起揭晓答案。“宫城和仙道!”“仙道和宫城!”
一见如故,如获至宝,我们怀着这样的心情继续往下聊。我们逐渐发现在地球时都被其他人称为怪人的我们,竟有着诸多相似的喜好。相见恨晚的感觉让我们停不下来。先前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遇到和自己如此契合的人,竟会是在地球之外。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浪漫。就在我感到胸膛处似乎有温流涌动的时候,我决定,以后的人生都要和这个女人住在一起。
此时,黑色墙外传来了一串平缓的声音。和之前的耻笑及喝彩都不同,这次的声音更像是博物馆里的解说。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会一起坐在院子的草地上,看太阳坠入地平线下的整个过程。时间过得非常缓慢。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迷人的黄色时,我会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不如干脆就停下来。
但时间当然没有停下。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我和她有了第一个小孩。孩子降生的那天,我抱着她从卧室走到客厅时,我意识到自己居然能够听懂墙外传来的声音。
“你们看,这对人类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后代。”
我把这个事情告诉Annie,还躺在床上的她说:“‘后代’,听起来一点都不温馨呢。你快去听听他们还说了什么,他们不是一直在外面讲话吗。”
接下来,我花了许多时间把耳朵贴在那面墙上。而Annie此时则开始研究料理,厨房里总是会传来不同的味道。
这么一听,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对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人。
“你们看,这是人类里面最残忍的一种,他们表面上和蔼可亲,背地里却会做出一些杀害同胞的事情。当然他们有个厉害的本领,就是很善于消污灭迹,进而欺骗同类,粉饰太平。人类一般称呼他们为政治家。”
“这里有一群年轻的人类抱在一起,没错,这就是流行于某区域的人类的团体形式,人类通常称之为学生会,或者学生社团。为什么要把他们摆成现在这个姿势呢?因为他们加入这些团体,只是为了抱团取暖而已,就像猴子们在夜晚的荒野里抱在一起,壮大自己的生存意志。”
…………
我把这些转述给Annie时,她听着那些已经有些陌生的名词,好像在回忆遥远的过去。
逐渐我也失去了偷听的兴致。我开始喜欢坐在院子的草地上,看着女儿和Annie玩耍的样子。
我开始为此感到满足的那天,低头一看,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苍老了。我的皮肤失去了水分,耷拉下来,好像在对我哭诉。
终于有一天,我和Annie和往常一样坐在草地上,目送着太阳回家。
“我们不如死了吧,女儿会有人照顾的。”我说。
“嗯。日出看过了,日落也看过了,就这样了吧。”
“你不觉得挺好的吗?”
“挺好的。”
此时,我听到黑色墙外传来一句:
“这就是人类的一生。他们从和异性的爱恋开始,以产下后代为节点,逐渐走向毫无生气,其间任何的狂欢和快乐都只是虚无的假象而已,因为无法避免的死亡正在终点等着他们。”
Annie看我听得入神,问:“他们说什么?”
“没什么。”我笑了笑。
此时,霞光染透了整片天空。很壮观,至少看起来很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