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两年前靠近新年的一个冬日里,×君来到我家的餐桌边上坐定,我们依靠啤酒、香烟、沉默、哀叹来打发这夜阑人静的时光。不久之后,在我的记忆或是想象里,×君说起了下面的事。
他是在今天午后接到一个姑且称作朋友的人的电话,大意是说,新认识一姑娘,闲得很。长得嘛,普通人,但是年轻。我觉得还算凑合吧,你有兴趣请人家吃个饭吗?×君心领神会地嗯了一声,说名字电话发过来,便挂了电话。之后他便在家里闲逛,女儿只有一岁大,多半是由老婆抱着,也是在家里闲逛,岳母则始终在厨房与饭厅之间挪进挪出,在他看来,也是闲逛。
四点钟他准时坐到小区门口的咖啡馆里,不假思索就把电话拨了出去。她的声音中性、态度平淡、亲疏难以分辨,总之一切均谈不上甜美,他便也懒得再客套。
你在什么位置?
工体。
哦,工体,你想吃什么?
我都行,你定吧。
×君接连建议了好几处地方,她却都不热烈,话回得死气沉沉。×君感到无趣。
可是你总得吃饭不是?
其实我可以不吃的。
这是什么话,×君一时语塞。她是在暗示见面的急切或是在营造某种直奔主题的气氛吗?
其实我最好不吃。
×君仍没有搭腔。
因为我脸上和背上长了很多包,怎么也不见好,我怀疑是吃了什么东西过敏。因为还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东西,所以最好就先什么东西也都不要吃了。
哦。
×君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过你放心,不是传染性的。我下午才刚去了医院,医生说不会传染,说我只是需要休息。不过没有化验结果,我看的是中医,但是请你相信我,真的不会传染。
多半是出于无意,我想早在这时候,她已经用有关包的想象以及这看似紧凑的逻辑抑或是语汇的贫乏直白以及重复过多浇灭了×君的好奇心与性欲。化验结果,这样的说法让他感到尴尬。
不放心你可以去问给你打电话的朋友,他再清楚不过,不会传染。
她异常笃定,他则倒吸一口凉气。那么改天吧,再约吧。他原本一定想过就此顺势推辞不见算了,但话到嘴边,今晚该如何打发呢?这千篇一律的漫漫长夜。一念及此,瞬间就没了底气。他便对着电话说,那么喝点东西吧,晚饭后,找个地方坐一坐。她同意,但表示不能晚于七点钟见。他再次感到无趣,但并没有表现出来,之后又花了点时间才定好坐坐的地方,终于挂了电话。
七点怎么能是晚饭后呢?他开始感到后悔,不该约定的。×君再次环顾咖啡馆,仍然没能发现熟人。那么今晚只能这样了,既然已经约好了,还是去吧,无所谓的事。他大概只好先饿着肚子了,除非要在咖啡馆耗到六点钟,上楼回家,胡乱吃几口岳母下午不断在厨房与饭厅间闲逛搞出的所谓晚餐,然后再出门。
这多出的繁琐让他厌恶,他决定饿着。饥饿的猎食者,猎食者的饥饿。他想出这样的短句,随即又得意起来。我熟悉这得意里的悲哀,陶醉于只言片语,被只言片语蛊惑。虽然我自认诸多烦恼,时常压抑忧愁,此刻却感到优越,畅快地喝下一大口。
他开了十几分钟车,七点钟准时到了约定的地方。她却并不是普通人,以×君的标准,她比普通人要再丑一些,有没有那一脸包都是一样的,至于年轻,她无关这一选项了。
我并没有老到或是堕落到把年轻当作唯一选项的地步,谢谢。作为此情此景下唯一的安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热情地跟她打招呼,礼貌地问她喝什么。心里盘算着顶多坐上半小时,讲拜拜。七点半,到时候打上一圈电话,应该能从某个饭局的中间插入。哈哈,插入。有了这姑娘做铺垫,那一定是更让人期待的时光。
她反复浏览酒水单,终于要了西瓜汁。还用说,晚上七点,饿着肚子,来杯西瓜汁。像是要刻意嘲笑此刻诡异的现实或是惩处自己的愚蠢,×君要了一杯自己痛恨的从来不喝的奶昔。之后他微笑地看着桌面并在心里琢磨话题,直到饮料被端上来之前也没有想出来。
第一口奶昔粘到了嗓子眼儿里,他环顾四周,终于开了口。没有人,太早了,大家都还在吃饭呢,七点。她没有听出或是没有理会他话里的嘲讽,认真地对他说,因为我八点必须要走,不然赶不上八点半的末班车。
你要去哪里?
涿州。
去涿州做什么?
回家,我是涿州人,我家在涿州。
去涿州还有公共汽车呢?
有啊,我每天都坐。
要多久?
到工体吗?快的话三个小时,慢的话就难说了,五个小时也不稀奇。
于是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仿佛这才是此次见面的真正重点。在×君的记忆或是想象里,她说起了下面的事。
我每天都会坐早晨四点半的首班车,车上只有司机、售票员和我。我和那个长得不怎么好看的售票员像约好了一样,一起睡觉,然后一起醒来。车过六环之后人就会多起来,想睡也睡不了了。其实司机也在睡觉,我有好几次醒得早了都看见他在睡觉,不过这没关系,他对道路很熟悉。我在东直门下车之后只需再步行三十分钟就可以在九点前赶到工体。不算远,只是路上车太多,土也很大,好像不太适合走路似的。
不过这没关系,你知道南门边上的海底世界吗?你进去玩儿过吗?对,一般都是带小孩去。是吗?你女儿多大了?一岁太小了,还不会看,等她大一点儿,你可以带她去。你提前告诉我,我可以带你们进去,门票太贵了,要好几百,我带你们从后面的门进去,这样你们就不用买门票,因为我是人鱼。
人鱼,就是我穿着美人鱼的衣服,在水里表演。每天三场,每场半小时,可以挣三十五块钱。少吗?好像是不多,但半小时三十五,一小时的话是七十,按八小时一天算,每天能挣五百六十块钱,一个月就是一万多,这么说的话工资还是挺高的。
是,我每天就一个半小时,当然这只是个算法。为什么?我还真没想过,不然我做什么呢?怎么想到的?我忘了,其实并不是我想到的,大概是凑巧吧,我正好找到了这个工作。
人鱼,嗯,只能说我没有不喜欢,我之前在路口,就是红灯的时候,往车里发广告,那个我就不喜欢,而且工资很低。跳进水里怎么也好过站在路口,比较放松,而且可以游泳,这么说来其实我还是喜欢的,每天坐在车里那么久其实都在等待入水的那一下。跟体温比,水其实很冷,你知道的,我说不清那个感觉,我只读过初中,不会总结。
现在的经理本来是不要我的,他觉得我条件不好,不适合,我求情,给他送礼,先前的女孩又跳槽了,他才勉强收下我。这也是个正经职业,当然就会有跳槽了,之前的女孩去了一个夜总会,那里有个很大的鱼缸,听说工资很高,但他们肯定不会要我,我条件不好。
你安慰我,我自己知道的。不过,我确实也觉得一切都挺好的,我挺满足的,唯一就是太远,每天坐车很麻烦,路上的时间很煎熬,有点浪费。所以,我才想出这个办法,我不知道你的朋友跟你说清楚没有,你觉得哪里方便都可以,你家,或者宾馆,只要离工体不太远就都没关系,你做什么也都可以,只要别太不正常的,不过你看上去挺正常的,现在,你怎么想呢?
×君猛灌了一口奶昔,语句含混或是故作含混地说,今晚吗?今晚不行,我约了事,或者改天?我再打电话给你。她便迅速拿出手机来看时间,就要八点了。好啊,她爽朗地答道。你有空给我电话吧,今天我先走了,就快要八点了。说完她将整杯西瓜汁一饮而尽。
×君感到了她的失望与尴尬,为平衡心里那一点点内疚的感觉,他再三坚持,她终于同意坐他的车去东直门的公车站。从来没有人开车送过我,她在上车的时候说。他着车点火,差一点儿就做出索性送她回家的决定,反正他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在她最终在东直门的公车站下车之前的几分钟,她说,大概是因为我长得不好看——他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热闹的街道——所以没有人开车送过我。我刚才没说实话,我喜欢做人鱼,喜欢表演,从小就想做演员,但是我长得不好看,做不了演员。做人鱼很不一样,你下次看过我表演就知道了,谁也看不清我的脸,所有人隔着水看我的整体,大家都会觉得我美。
我很享受,早上五点晚上八点的首末班车是值得的。但我最近出了问题,经理已经好几天不让我下水了,因为脸上和背上的包。人鱼的衣服都是露背的,经理担心客人反感,水族馆的人也担心我会污染水质,他们都不允许我下水。我看了好几次医生,大夫说我需要休息调养,这样才能痊愈,才能再下水。所以我不得不这样。
我可以不收钱,我不缺钱,只是缺一个睡觉的地方,这样我就可以少坐那六个小时的车。我觉得你挺不错的,不想错过你,不然我还得再找,找合适的人很麻烦。你如果可以的话,除了最近我可能需要多几天休息,等我治好之后,等一切恢复正常以后,都不用每天,甚至不用经常,只要偶尔就可以。我只要偶尔能休息一天,这个对你来说不难做到吧?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不用再找其他人,我以前碰到过坏人,你有空一定要给我电话。
×君表示完全明白,并打消了从中间插入某个饭局的想法,嗓子眼里粘满奶昔,飞快地将车开回了家,仿佛要逃脱身后并未跟随着的狼狈似的。
你有没有试过停好车后,伸手握住钥匙,却无论如何都不想熄火不想开车门不想下车不想上楼回家,就这么一直傻坐着?×君一坐下便问我。再正常不过,但太经常的话不太好。我亲昵地递给他啤酒,用这句能敷衍掉大多数局面的标准废话敷衍他和他的困惑同时往自己的嗓子里倒进一大口。下酒菜有没有?我快要饿死了。隔了两夜的鸡翅膀吃不吃?×君面露难色地望着我,我快活地起身,再次亲昵地拍他肩膀,去给他找吃的。
这看似一个开头其实已经是全部了。虽然×君在当晚确曾谈及他的计划:我想,我可以去小区北边那一片村子里帮她租一间小屋,租上半年也没几个钱,顶多六千块,根本无所谓的事。无所谓的事,善良而无害的×君总爱这么说,用这样一个短句和整个世界周旋。这么容易却能解决她的大问题,为什么不做呢?他抬眼使劲地望着我。我望着他瞪圆的有着漂亮双眼皮的大眼睛使劲点头,做吧做吧,明天就去,我陪你去,我掏三千。×君孩童般地笑了,他如释重负同时被情谊打动,几乎就要雀跃。
长着一张变态却充满了慈悲的脸的×君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时常雀跃的成年人。我看着他仰起脖子将啤酒一饮而尽,却想起刚才那杯同样被一饮而尽的西瓜汁——我从不雀跃总是忧愁实在没什么可奇怪的。冰凉的啤酒终于冲去了口腔里奶昔的残留,嘴里满塞隔夜的鸡翅膀,×君的心情终于开朗了起来。
冬去春来,我们照旧频密地见面,依靠啤酒、香烟、沉默、哀叹来打发无论哪个季节里夜阑人静的时光。我们再没有提到这件事,一次也没有。又一次,×君的计划没能跟随时光行进,选择了戛然而止。我许诺过的三千块也不再需要兑现。
×君没有说我帮她租了房子了,我也没有问你为她租了房子了吗?我想是没有。她是累赘,她只是谈资。她的故事给×君或我那所谓的善意带来的刺痛,短暂而无痕,除去在当时的一点点较她而言更像是娼妓式的我还善良的自我陶醉之外,什么也不会留下。
总体来说,我们根本更像是娼妓也难说。或许是嫌麻烦,大家终究为省却麻烦而活着,就像她想要省却每天六小时的车程。或许仅仅不过是忘了。×君当然再没打过她的电话,她没有通过审美这一关,他不会再见她了。而她呢,所谓的人鱼呢,不知道是否终于痊愈,是否如愿地再一次入水?
作为结尾我本想非常时髦地说,在某一次的匆匆入水之后,她豁然开朗,突然发现在这并无边界与止境的水里,如果不再上去而是就这样一直游下去一直跌落抑或一直往下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或许有人喜欢,但这真是让人生厌的写法。事实上,她仍是那样,并将一直那样,依靠贫乏的资源活下去,什么都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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