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很多年前,放学回来,如果看到在弄堂里踱步的鸡,我就知道,我们家今晚要吃鸡了。
我妈一直告诫我要有礼貌,弄堂里看到人要叫。我生性腼腆,总是怯生生的,不过跟鸡打招呼我倒是很乐意。如果它没有睬我,我还会蹲下来瞅到它看我为止。我妈就站在旁边跟邻居聊天,正值夏天,她宽松的丝绸裤子在鸡旁边一晃一晃,颜色同抖擞的鸡冠一模一样。
再小一点的时候跟她去过几次菜市场,禽类的气味老远就能闻到,关在笼子的鸡也好,鸽子也好,扑腾着两只翅膀挤来挤去,但是这并不是最难闻的。贩子摊前摆着一大桶滚烫的开水,水蒸气和牲畜的味道混在一起,恶醺醺地扑面而来,都不等人屏住呼吸。开水桶冒着热气,旁边是四散的羽毛,湿漉漉地趴在地上,又容易黏附到鞋跟,人来人往,也不知道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
这个时候,我还非得不知好歹地再问一句:“妈妈……他们在干嘛?”
“干嘛?还不是让你这种人有鸽子吃!哎,今天这个青菜多少钱一斤?”
有时候为了省钱,我妈也会自己动手。幼年的我对这些还没有概念,问我妈为什么要自己杀鸡,我妈就拎着那死鸡看看我跟我爸:“杀鸡儆猴啊。”
我跟我爸都属猴,爸爸家里的亲戚十个里面有八个都属猴,像花果山似的。我曾经天真地以为,我们属猴的身份一定特别高贵,非得一整只活鸡孝敬不可。
杀鸡的时候不能让鸡死得痛快,得把血放干净了才行。我看得心里发慌,又忍不住盯着褐色的地面,暗红色的血水拐过阴沟,蔓延出像静脉一样的线条,我就盯着它们,害怕它们朝我流过来。
有一回不知道什么事,我妈当天没杀那只鸡,她把鸡抱到楼上来,放在木桶里,盖上盖子,露出一条缝来。我装模作样做了一会儿功课,实在坐不住了,走过去看它。我怕打开盖子它会跳蹿出来,就眯着眼睛往那条缝里瞧。那是一只无足为奇的鸡,褐红色的羽毛很丰满,看起来甚至显得胀鼓鼓的,散发着有一阵没一阵的臭味。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了盖子,那鸡看看我,在桶里转两圈,看起来非常淡定。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明天要被杀掉了啊?”
我试探着去摸它的脖子,刚触摸到羽毛才担心起来它会不会啄我。幸亏没有,它就任凭我摸,偶尔犯两声嘀咕。我一下子喜不自禁,得寸进尺,跟它说起话来。不知道它是不是更喜欢一个人呆着,时至今日,我也没办法再追究了。反正那个时候,我就盘腿坐下,开始跟它唠嗑。它倒不怯生,甚至有点喜欢我,我说它听,摸它也不躲,偶尔和我面面相觑。瓦片屋顶一点点被余晖盖过,到了傍晚的时候,我已经跟这只鸡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但是我又不知道,能在它有限的生命里为它做什么。
第二天中午,我扭扭捏捏地靠近我妈。
“做什么,阴阳怪气的。”我妈瞥我一眼。
“妈妈,那鸡能不能养着下蛋。”
“不能,等会我就准备杀掉了,下什么蛋。”
我喉咙一哽,蹬蹬蹬地跑到楼上,我觉得特别无颜面对它,油然生出黄鼠狼给鸡拜年的罪恶感。我把木桶抱在怀里,抚摸它的羽毛,摸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它用嘴轻轻啄了我一下,我把它拢到我的身侧,轻声对它说:“我保证今天晚上不会吃你。”然后我把它放回桶里,盖上盖子。
印象中我去看我妈杀它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看得特别仔细。也可能我的记忆早就串路了,所有目睹过的杀鸡场景自动拼凑出了这段记忆。它的脑袋歪在一边,脚一抽一抽,血沿着脖子汩汩地流出来。我妈跟旁边的大妈说这只鸡特别好,晚上烧出来的汤果然橙黄油亮。
那么爱吃鸡的我真的一口未动,连看一眼那锅汤都觉得很难过。
那以后呢?
是枝裕和在他的散文集里写过螃蟹,他说自己在海边看到一只雄螃蟹为了守护雌螃蟹的尸体,张牙舞爪地朝他进攻。次日清早,他亲眼目睹这只雄螃蟹的身体和雌螃蟹的身体叠合在一起,大为震撼。
“从那以后,我便吃不下螃蟹了——要是这么写的话,想必是个很棒的结尾,可惜不管在那之后还是以后,螃蟹都是我最爱的食物。请别见怪。”
对我来说,大概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回想起来,我没有抗争地就接受了它的宿命,但是无论如何,绝对不可以吃朋友的肉——这样可笑的念头,明明也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自己做得一点没错。
家里烧的汤我还有一次没吃的经验,现在回忆起来倒是很后悔。
说出来实在猎奇,大概还是读小学的时候,有天夜里迷迷糊糊被我爸妈吵醒,感觉到他们半夜离开了屋子,不过我很快又睡过去了,后面的大戏都没看到。
那天夜里有一条蟒蛇爬进了家里,嵌在两个衣橱当中,是那种虎口粗的大蟒蛇,我爸妈吓坏了,直接把他们七岁的小女儿和蛇单独关在一起,自己去警局求援了。我妈的解释是,当时没想这么多……总之,两个勉为其难过来的警察看了一眼那蛇,立马不干了:“你们熬一熬明天叫专业捕蛇队来吧。”
第二天早上我迷迷糊糊醒过来,听到我妈在打电话。当时听我妈的语气,我还以为我妈抓了一只老鼠。哇,不得了。我心里琢磨。背起书包走下楼的时候,我妈正在水槽里不知道在做什么,她的头发挽在脑后,袖子卷得老高,碧玉手镯敲击在水槽沿上,发出铛铛的清脆声响。那个手镯是我妈结婚的时候买的,那时候她还很瘦,抬起手的时候,手镯会滑落到小臂。现在,手镯无论如何都拿不下来了,一根根手指粗糙得和萝卜一样。于是洗菜也好,洗衣服也好,那个响亮的撞击声就回荡在空气里。那个镯子真的很小家碧玉,清透的淡翡翠像抹了奶油一样透着柔光。但是匪夷所思,无论多么粗重的动作,它都安然无恙。现在想想,可能是秉承了主人的脾性吧。当时,我妈就是这样手脚凌厉地扯着什么东西,表情也跟往日拣菜没什么区别,我往前一看,她正在剥蛇皮。
那天夜里大概他们还是不放心,既然谁也靠不住,干脆就自己来。睡得正香的我错过了这场年度杀蛇大戏,我爸妈拿着刀就把那大蛇给活活砍死了,这么想来,那条蛇也是十分的无辜。本着资源不浪费的原则,家里熬了一锅醇厚无比的蛇汤,但是我胆子小,加上实在没尝过这种亲自捕捉的野味,愣是没敢吃,只勉强喝了几口汤。可惜极了。
别看我母亲这个样子,年轻时候也算是个纤弱的美人。她倒不是五官很出众,只是长得都恰到好处,身段也好看,往那一站,就是她在老照片里的样子啦,把我都给看傻了。在母亲身上,溢着一种难能可见的少女的青涩和柔弱,即使那张照片定格在母亲的四十岁。在我的眼中,她一直是一个彪悍又泼辣的角色。我记得她唯一一次示弱还是在我刚上学的时候,她放在家里的钱被偷了,那时候我们跟叔叔婶婶住在一起,婶婶是个非常刻薄的女人,我妈不管做什么都让她几分,不愿意起冲突,我爸是个温良到接近懦弱的人。我记得我妈倚在墙边,墙都裂开了几个口子,她就用墙上那个破旧的小电话机给我姨妈打电话,刚拨通就哭出声来,紧接着,我姨妈的声音透过电话线在房间里炸开来:你哭什么哭!
我妈顿时眼泪就凝在脸上。从那以后,我好像再也没见我妈哭过。长大以后我妈倒是老因为我哭,其实明明也没什么大事,明明都是最亲近的人,一说起话来就好像前世有几辈子仇一样。大概是因为她收到的回应是这样,从小我落泪得到的回应也都是“哭什么哭”。生活在看不见的时间里淌过,现在我也不会哭了。
我的乖僻是藏在骨头里的。不管看起来多么怯懦、羞赧、言听计从,从小它们发出的气息都掩盖不了我皮肤下的执拗、傲慢、逆反的天性,别人看不出来,但是我妈太了解我了,我不是她希望的那种孩子。可惜的是,哪怕一次她都从没有试过拥抱我,却用杀鸡一般的蛮力,生生地要把我骨头里的刺拔了出来。这些生活里的摩擦如同一个我们身陷其中的巨大沼泽。我当然知道自己让母亲不断失望,却也没有办法把脚从沉重的砂砾中抽离出来。自私点说,我甚至已经没有逃脱的欲望了。倒也不是没尝试过,但依然很快又会被沙砾覆盖,越陷越深。后来,我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有些事情,你自己心里明白,这一辈子就是办不到了。
所以好像只有吃饭的时间才能把我们聚在一起。有的时候甚至有点像一个使命。但是小时候,这大概是我一天中最神圣的时刻。我从小什么玩具也没有,衣服也都是表亲穿剩下来的,但是在吃上面,从来没有被亏待过,什么菜我妈都能做出来。我呢,四五岁蹄髈能吃好几个,鸡骨头剔得干干净净。我爸总是在桌子前说,吃下去的,最不亏了。
我妈偶尔讲起我小时候的时候才有点笑容,说我那时候特别可爱,烧一桌子假菜,往楼上张望,叫一声妈妈吃饭了,就乖乖坐在那里等。我爸还特意做了一个小拦门,正好到我胸口,我妈就只看到一个脑袋露在那边张望她。过一会儿她备好真正的晚饭,我还会自己把娃娃家收起来。我妈那时候只有一个人,奶奶家里的人处处针对她,苛待她,我爸也不帮她,对她来说,我大概就是她的一切了。我大概是她付出这一切代价唯一的回报。
“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每次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其实都特别理解她。不是她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每次吵架,我都觉得两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在拿刀对砍。大概正因为是世间最爱,所以一点一滴都觉得受尽了委屈,所以在伤害对方这件事情上铆足了全力。她做过那么多让我怨恨的事,但是……她一定也尝试着理解过我,尝试怎么驯服她那桀骜不羁的小女儿,在生活不客气的刁难里,她付出了别的母亲双倍的牺牲,将她能付出的都全部拿了出来,却得到了一个这样的回报。她一定也希望有人做她的支撑,她等待了二十年,等来了一个这样的结局,等来了一个脱离了所有她想象轨迹、违背了所有心意的怪女孩。有时候我看着她微微弓着背走出我房间的背影,我都很想问她,如果你能看得到今天,你还会把我生下来吗?妈妈,你后悔过吗?
也是有一次随便扒饭的时候,那天我妈的炖蛋用的是鸭蛋。我没话找话,说了句:“今天是鸭蛋啊。”
“乡下亲戚送的,自己养的。”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我妈倒是忽然想到什么事,告诉我们她年轻时候也养过鸭子。
“就在小时候我们住的地方吗?”
“对啊,那时候还有个阳台,就是你写字台那个地方,就把它养在那里。”
那只母鸭,我妈叫她鸭莉莉。这个称呼实在是有些可爱,其实倒是没那么矫情,用方言很自然地就这么叫出来了。我十分惊讶,我妈并不很喜欢小动物,更别说竟然还是一只鸭子。说到这鸭莉莉,我妈那张阴云不定的脸都出了太阳。
“胖得要死,走路像小老太婆一样,我下班回来,老远叫一声,她就一迈一迈朝你跑过来,不要太好玩噢。”
鸭莉莉是外婆在本地乡下的表亲送的。本来是打算吃,但是这鸭莉莉特别会下蛋,外婆不舍得这么好的鸭子直接杀了吃,商量了一下干脆就养起来了。家里的人要么插队落户,要么嫁了人搬出去,照顾鸭莉莉就变成了我妈的任务。
打扫鸭窝,帮鸭莉莉洗澡,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有没有下蛋。
“一醒来就是跑到阳台,从窝里拿出一个鸭蛋,特别特别开心。”
我妈这样说着,好像某个瞬间,少女的心境又重回到她的身上。要是一直把鸭莉莉关在阳台她也有些无聊,大概到傍晚四五点钟的时候,我妈就牵着鸭莉莉到楼下弄堂里玩,鸭莉莉就在弄堂里跑来跑去,在公用水槽边玩玩水。有的时候,我妈会盛一脸盆水让鸭莉莉在里面游泳,不过因为盆实在太小,鸭莉莉玩了一会儿就要爬出来。相比之下,她还是觉得在弄堂里比较自由。
鸭莉莉。只要是我妈的声音响起来,鸭莉莉立刻就把头抬起来,像一只骄傲的企鹅一样朝母亲慢吞吞地奔过去。我妈在弄堂里走,她就在我妈屁股后面跟着。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妈说,鸭莉莉有一天被弄堂里的一个男人狠狠地踢了一脚,当场没有死,但好像给踢蒙了。从那天开始,鸭莉莉就开始变得愣愣的,蛋也不怎么下了,过了几天眼神都不对了。我外婆一看,不好,撑不了几天了,只能忍痛把鸭莉莉给杀掉了。
“当时哭得一塌糊涂。”我妈说。
我想象少女时代的母亲抱住鸭莉莉的样子。岁月的画面在我眼前铺陈开来,伸出指尖,仿佛就能触摸到母亲皮肤上的温度。鸭莉莉一副很机灵的样子,偶尔徒劳地扑腾两下翅膀,摇头晃脑。她陪伴了我母亲曾经贫穷、单调的时光,融入成为她生命片刻中的一部分。我能感受到她伤心的模样。你有没有吃鸭莉莉?我突然想问她这个问题,但是这显然多此一举。她大概愿意用一辈子吃鸭子的权利去换鸭莉莉吧。
在我放下碗筷的时候,我妈尖锐的声音又重新复苏,听得见碗嘭嘭铛铛扔在水槽里的声音。这个水槽已经不是十年前弄堂里的那个了,干净、敞亮。我回过头,就在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十年前在老房子里徒手打蟑螂,挥着臂膀撕拉一声剥蛇皮的母亲。在不远处,还有那个瘦弱的、轻盈地从远处奔向鸭莉莉的她。
就只是那短短的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差点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