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掌冰

仙人掌冰

她早早明白,丈夫和女儿是写在她墓志铭上的两道咒语。

12月 7, 2019 阅读 1259 字数 6245 评论 0 喜欢 0
仙人掌冰 by  陈秋韵

船有点颠簸,从澎湖马公开往高雄鼓山。正值盛夏七月,天气不太好,风有些大。鼠灰色的海面阴晴不定,不时发出呜咽的声音。

船舱也很大,一排十几个座,乘客不多,她认出其他同乘里有遇难者家属,有两三个人同她眼神示意算作打招呼。她料想他们都同自己一样,刚经受过那场灾难。

三天前她从大陆某个北方城市一路搭飞机来澎湖。在那之前先是接到女儿公司人事部的电话,才知道自己被她设置成了紧急联系人,接着航空公司也打来,能感受到他们的来电几经周折。

她花费了好久才厘清这件事:女儿搭乘的航班从高雄飞往澎湖,飞机失事,全体乘客身亡。彼时刚接听到电话的错愕还没消化过来,来台两小时的跨洋航班上她头脑里一片空白。

现在她要坐船去台北,收拾女儿的遗物,连带处理公寓退租,这些事情。这三天里发生的全部事件都像是灾难后新闻直播里那样,密匝,仓促,悚然,令人吃惊,每分钟身边都有人在掉眼泪。

现在只身坐在船上,舷窗外是陌生的景色,接踵而至的山峰和小岛,被船迹掀起的海水一一隐没。她只想喘口气。上一次坐船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这次座位很靠前,可以直接看到驾驶室,老船长动作熟练,跨过四周的山峰和小岛,数十年如一日。

这是她第一次来台湾,办理的旅行签证,用的是航空公司的邀请函,事由名目是受难家属,真是讽刺呵。女儿在台湾工作好几年,几番邀请她过来旅行,但由于惯常的拖延(或者说习以为常的冷漠)一直未成行。新闻报道里说搜救工作几乎从失事第二分钟就开始了,这一次她也没有拖延,这徒劳的及时。

飞机落地时,航空公司有人过来接,机场很小,有慈善团体设点在做心理干预,像是悲剧的布景,她想。女士,您是受难家属吧,有人迎上来问,这是她在此地的身份。然后跟着他们径直去往澎湖殡仪馆,本来也可以先去下榻宾馆寝食,因为认领工作将会持续好几天,但她决定直接过去。

汽车穿越过小城,鱼腥味反复洗刷着城市,正午的阳光照得街道很惨白。工作人员都很友善,他们温软的口音不自觉流露出歉疚,这让她也陡然生出愧疚。他们向她再一次说明了事情的经过,详细说明接下来三天的大致行程:家属会去认领遗体,然后会签署一些文件。其他的事宜将会由相关机构持续组织进行,她可以选择留下来参与台湾政府和航空公司联合开展的心理干预,他们说这是受难家属的权利。再之后会有飞行安全调查委员会做调查和记者会,但不知道那得会好几个月过后了。

“需要一具具地辨认过去是吗?”工作人员介绍的当口,她打岔道。

工作人员迟疑了一下才知道她在问什么。“会的,女士”,这下那温软的口音实在地感到愧疚了。她也为自己这一分钟的情绪化愧疚起来。

这个画面她几乎从接到电话的一刻就开始想象。她最害怕的事情。缺席的这么多年,女儿活着的样貌尚且模糊不清,空难后的女儿,她担心自己认不出来。好几年里,她偶尔想象下次见到女儿的场景,或许该像其他母亲一样,评价她瘦了还是胖了,但是她不知道。

认领本身就是漫长的煎熬。满目疮痍之后的满目疮痍。如工作人员所说,需要一具具地认过去。机上四十余人遇难,幸存受伤乘客体貌尚且严重受损,同她女儿年龄和性别相符的也有十来人。

殡仪馆门厅里临时搭起来简易灵堂,墙上挂着白底的遗体照片,上面有数字作编码,这是一张骇人的名单,名单上标注了遗物详情:手表、皮鞋、皮带、项链。这让她想起在日本广岛参观过的博物馆,同样骇人,她几乎不能游览完毕。围着墙壁有一圈小桌搭成的柜,死难者得以保存的遗物被稀松陈列,这些具体的物体减少了一点骇人。往里走有装尸的棺木,也被编了号,里面也是碎块,每走上前,工作人员就会帮助你翻动这些碎块,以期确认。她围着墙壁和小桌走了好几圈,又绕着棺木辨认上面贴着的照片,她看到小孩子的手脚,看到尸体上一点残余的白头发。仍然分辨不出来哪几处属于女儿。有那么一瞬间,她产生一种错觉,她不是在认领一场空难,而是在检阅过去的二十几年。

天色至暗,她的认领仍然毫无进展,好几次工作人员凑上前来,女士,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女士,请问有什么体貌特征吗?毛发的颜色?头骨是扁平还是尖的?工作人员的探询越来越趋于具体明确,最后措辞就像是在描摹一副雕塑。然而她还是一筹莫展。她几乎感到一种身体性的悲恸,这情绪一点点被尴尬掩埋,从耳根后烧起,然后是后背,最后准确抵达心脏,难过得不能自已。

旁边的人陆陆续续带走自己逝去的家属,有人通过内衣残骸辨认出来,有人则通过烧焦所剩无几的皮包,有人不停喃喃自语我的孩子有好大一处纹身,这提醒了她一下,胎记,女儿不是臀部后方有一小块赭褐色吗,但这个情境下纹身和胎记都被毁坏了,她什么都发现不了。这块产自她体内的生命,如今面目模糊,诅咒一般。

灵堂在家属的呼声之下变成二十四小时开放。她站立行走一天,感觉脱水疲乏,但仍寄望着最后一点灵感。次日清晨,广播响起来,因为有遗体被超过数量的家属指认,地检署工作人员将为指认家属抽血,做DNA检验。

最后是基因检测救了她。她走到那个据说是女儿的棺木前,照片依然模糊不堪,除了无以显形的DNA结果,她看不出来任何迹象。

门外响起一阵喧哗。旁边一位白发先生告诉她,外面有家属发生纷争,被工作人员拦住了。

紧接着是填表,遗体认领承认书,火化处理同意书,空难责任调查委托书,航空公司的车在门外循环往返,等待接送家属去酒店休息。

上帝让无辜的人受难,走出殡仪馆时,她脑子里倏忽闪出这个念头,然而自己真是无辜的人么?她说不上来。

火化很迅速,她第三天就拿到骨灰盒离开澎湖。准备搭船去高雄转机台北,台北有女儿的朋友接应,这些都是女儿公司的人告诉她的。她这个母亲,因为是陆客,所以对这边情况不是很了解。他们都这样认为。只有她知道,更糟的是,不是因为陆客身份,只是因为她是一个缺席的人。

像是要为了一笔勾销这缺席,她选择用乘船又转机这么缓慢的方式去为女儿善后。订票的时候助手反复给她确认,乘船需要四小时,况且最近的天气状况都不太好,可以吗?

在这以前,她大概已经有四年没有见过女儿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前夫的葬礼上。与前夫分开后她离开女儿的生活将近二十年。她们上一次通电话也是三周前。女儿二十九岁,来台北定居后的有段时间里,突然和她开始频繁联络,那会她父亲刚离世,起初是女儿迁居有一些户籍的问题需要她帮忙,然后补偿一般地,与她的关系像是突然回到幼儿时期的粘滞,会半夜发简讯说自己的近况,寥寥几句,没有逻辑,看上去也不太需要她的回复。

最后一次通话里,女儿说起最近负责的业务会频繁往来高雄和澎湖,说起如何坐船跨海,第一次从澎湖回主岛,因为吃了太多仙人掌冰,晕船呕吐把隔壁乘客都吓了一跳,因为呕吐物呈血红色。她听起来也觉得有点好玩。有时候好奇地多问上几句,女儿就会发过来一点随手照片。如此种种,这些天里都从脑海深处轮番泛起来。

大概正因为这最后对话的印象,使她现在坐上这艘船——那对话里的同一片太平洋此刻就在身下。

关于她这些年的生活呢,女儿一句话也没有问过,早年间他们没有交谈,父女俩都恨她,这断然不是秘密。想必应该知道她再没有子嗣,有一些谈不上家庭生活的亲密关系,在北方城市经营一个画廊。再早一些,二十年前,她离开前夫和女儿,也为的是去北方做自己的“事业”,刚开始还有心力和运气做一些雕塑,说起来运气是差了些,年日增长,心力也逐渐衰竭,这个行业的缪斯从来没有真正眷顾过她,非要说的话,最后接手朋友的画廊,反而是她在这个行业唯一的运气,好运气到被众人艳羡和成为谈资那种。

她试图去记起最后一次在女儿家的场景,一九九四年夏天,一走了之的时刻,她通常不去想这些——那天的傍晚,她的行李已经收拾好,楼下有人在等,前夫在客厅抽烟,一个字都没有说,女儿放学在自己房间,其间走到客厅看了一眼行李又看了一眼她,也什么都没有说。她忘不了那一眼,像惊惧的小鹿,甚至没有太多仇恨。丈夫一眼也没有看她,又或者她的记忆出了问题。不管怎样,对他们三个人来讲,这一天的到来都丝毫不突然,包括那个楼下等她的人出现得也不突然,那个画家,后来同她生活过四五年,但是他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的她要走了,要离开那个家庭生活,长久以来她的梦想,这个决定几乎撕裂了她和全部血脉世界的关联,自己父母那边羞愤不已,父亲和她一样刚烈,直接向家族宣告了断绝亲子关系,母亲私底下会关怀她,这关怀充满不了解,她从来没有想要在他们的生活里骤然放下这颗炸弹,相反她是一天天看着自己这根蜡烛如何通体熄灭。

一九九七年,她第一次在北京有名的画廊开个展,这次成功的火光只烧到世纪初,她的艺术生涯跟千年虫一样短寿。进入两千年后,彻底陷入创作的绝境,被受一些做策展和交易的朋友影响,一起做起了甲方的生计。除了离婚时一起出走的那位画家,她也交往过其他的艺术家,也有商人,没有再婚,更多的时候是独居。最早刚去北方的十年里,她设身处地想象自己正生活在北方的荒原,而被搁置在南方小城的那个“事实家庭”,连同她狭小的过往一样被封存。她自己也从来没有要和他们联络的意愿。这些事情在她成名之后一度火速被报道出来,但那个圈子里没有人在乎这样的八卦。

世纪交替的时刻有很多大事件发生,世界充满了欣欣向荣的欢喜,但是前夫的仇恨并没有在世纪末消失,相反,他履行了自己的誓言,“你要是走出这个家门,我会恨你一辈子,女儿也会”,他明确限制女儿同她联络。她不记恨这仇恨,相反,好些年里,这仇恨几乎让她称道。

是的,比起前夫(姑且称作那飓风般一九八零年代的爱),尽管不愿意承认,她更想摆脱的是女儿。她心中一直隐秘地觉得,是女儿的降生加速了她婚姻的破裂,她当初想亲手阉割掉的正是这飓风爱情之后的余烬。

说来讽刺,她成名作之一“余烬”,高达七八米的装置,上个世纪里被当作先锋的雕塑作品,当时被圈内圈外的人信奉是女性意识觉醒的经验代表之作。现在想来,那真是陈词滥调,身体政治和意识形态,人们都喜欢说这些,但而今放眼过去,哪里又不是陈词滥调呢。

她早早明白,丈夫和女儿是写在她墓志铭上的两道咒语,她接受这诅咒。在殡仪馆签同意书的时候她突然想到,这诅咒终于得以应验。

刚过午时,船程已经过半,舷窗外的景色却无甚差别。时间在海面上被拉伸铺匀,比在陆地上显得漫长。她这才注意到,船舱里开始聒噪起来,也许是到了饭点,乘客们的攀谈声此起彼伏。这班航线要持续四小时,她突然有点后悔没有搭乘夜间那班,这样就可以预订卧铺了,不至于被迫和这单薄的景色彼此袒露这么久。

“您是从大陆过来的吧?”侧后方有个声音问。她闻声左右看了下,靠窗这排就她自己一人,回头看,后排座是一对老年夫妇,穿着打扮干净体面。发问的是其中头发花白的男士。

“是啊。”她说。

“是来接家属的吧?”这回问话的是后排座太太,先生在旁边抬眼看她,眼神小心翼翼,好似生怕她被冒犯。后排座太太用的词语是“接”,但是刹那间三个人都听懂了。

“是啊来接家属。”她回答道。

“我们也是,女儿一家四口,就这样走了,真是残酷。”先生应声,他讲话的口气像是在谈论一段别人的陈年旧事,尽管这旧事只发生在一天以前。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您是第一次来台湾吗?” 

“是啊,女儿在这边工作。”这口吻实在太家常了,她一时间适应不过来。

过去的许多年里,几乎没有人这样轻易和她谈起过这一部分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都快忘记自己母亲这一角色。也不是没设想过,自己要是有一份“正常”的家庭生活会是怎样,但一旦习惯了缺席得彻彻底底,这适应的工作就会变得额外漫长。

有一回心理咨询时她曾经试图跟医生谈起,一个人为什么会憎恨家庭生活。那你怎样定义家庭生活呢?心理医生反诘。她答不上来。这并不是那次咨询的主题,所以她也没有收到一个解救的答案。她想问的其实是,作为亲生父母为什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那个时候的她,这个问题甚至都问不出口。后来的日子里,在许许多多人生选择的岔路口,如果不是要特地拷问自己——她不想承认的是——她为自己这近乎残暴的冷漠感到羞愧。

她回忆起,出事时女儿公司负责来电的人事经理透露了一个小细节,她在女儿手机里的备注是“达洛卫妈妈”。一个额外的震惊。她知道女儿说的是伍尔夫。

“达洛卫夫人说她要自己去买花”。尽管这本小说她已经记不清细节,这个开头还是像一个冰冷的谶语砸在她头上。她想起看过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时时刻刻》,没错,朱利安·摩尔饰演的那个角色就是她本人无疑,一个不愿意委身家庭的自私女人,满脑子都是遥不可及的自我世界。

这个指涉(或者说指控)并不复杂,但是她反复咂摸着女儿每一次翻开通讯录给她传简讯的心情,“达洛卫妈妈”——这一声遥遥的呼喊,她是达洛卫夫人吗,或许曾经的她为此纠结过,选择虚无的自我还是踏实的生活,但事到如今看来,她不是达洛卫夫人,也不是妈妈,只是一个命运的逃兵。听到这呼喊的她突然为女儿的心意感到震颤,这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啊。

“您也是一个人来的吧?”过了一阵,后排座的太太又与她攀谈。想必山峰和小岛让所有人都厌倦了。

“注意保重啊。”无头无脑地来了一句。

“啊?”

“因为刚刚听其他人在谈论,昨天殡仪馆那位妈妈。”太太像是为解释这突兀的关怀,又说了几句。

“哪位妈妈?”

“你昨天在殡仪馆看到了吗?就是那位妈妈。”

她想不起来,哪位妈妈,世间这么多妈妈,自己还莫名其妙就成了达洛卫妈妈,写在女儿通讯录上,她感到有点不耐烦。

后排座先生也一同帮忙她唤醒记忆,“就是那位没能进去认尸体的妈妈,也是来接女儿,不知道为什么在门口和保安起了争执,然后咬舌自残了。”

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有点愠怒,为什么要告诉她这种事情。

她还是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件事,殡仪馆那梦游般的两天,她简直要恶意揣测这对夫妇搭讪是故意要给她难堪,是在施行某种难言的自以为是的审问。

“咬舌自残”这四个字已经被转译成生动画面,她转过脸不再回头搭腔,也不想展开更多对话,于是起身想往舱外甲板上走。

船舱里响起来广播声,说是因为起风浪大,船身颠簸,请诸位乘客坐稳。她又只好返回座位。

驾驶室的发动机声音蓦地变大,这广播如同威胁一般,海面又一个浪头打来,船开始大力颠簸。她开始感觉有点恶心。船舱地板在她脚下吱扭地呻吟,暗涌在海水下死死咬噬住船身,发出轰隆的低鸣,这鸣声呈波状向她袭来,她开始晕船了。

她蹭地站起身,想要去洗手间,走了几步有点踉跄,后排太太赶紧起来帮忙搀扶。

船舱里的机油味愈发重了,她感到五脏六腑都开始翻腾,挣扎着进了盥洗室,胃里的食物太少,干呕半天才酝酿出呕吐的冲动,后排太太扶住她后背,她于是闭上眼扶住墙壁开始呕吐。双腿发软,耳膜里都是螺旋桨转动的声音,这呕吐的节奏被螺旋桨裹挟,绵绵不断地像是要一气吐尽整个太平洋。

她意识模糊极了,不知道自己在驶向何方,恍惚中觉得这过去几小时看到的海上风景都在向下飞逝,那些不断重复的山峰和小岛,连同脑海泛起的那堆拉杂往事,随着呕吐物在飞速进入另外一个时空。她拼命抓住盥洗池边缘,想要抓住点什么,然后又记起来自己这是要去台湾,要去见女儿还是什么其他人,很多念头随着胃液涌上来,不断又被呕吐出去,有人在咬舌自残,咬舌自残——这过于器官性的画面使她胃里最后所剩无几的东西一泻而下。这使她疑心自己时刻会晕倒过去,但是并没有。

过了很久她才勉强清醒过来,后排太太给她递水,不断安抚地拍打她的后背,她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一阵翻江倒海,实际上才过去那么几分钟。她赶忙回头冲洗残余的呕吐物,连声为自己的不适和添麻烦抱歉。

后排太太探头冲盥洗池看了一眼,她也看了一眼,这摊被她吐出的太平洋呈血红色,有点骇人。后排太太笑了,她也笑,知道当下她们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件事,那个玩笑,果不其然,后排太太笑着问她,您这是仙人掌冰吧。

陈秋韵
12月 7,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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