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那饱满高耸的热情,重重地砸在她的背上,在肩胛骨附近化成了一道新鲜的红色鞭痕,看不到的是,在蝴蝶形状的骨骼下,她的灵魂被这一鞭彻底击碎了,‘你知道,’他的声音是一道闪电,从至高的天穹——那张皮椅上降下,让跪在地上的她颤抖成一枚破碎的枯叶:‘在我面前,你没有尊严。’”
在电脑屏幕上读到这句话时,我左手正攥着印有小丸子图案的零钱包,靴子和外套尚未脱下。
门外木质楼梯上一阵闷响,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塑料袋触碰衣物的声音。
“该死的静电。”左川旋转门把手进屋时被电到了。
“这个季节就是这样。”门没有全开,因此我没有看到说这句话的人,不过我们所住的二楼一共就只有两家住户,靠近楼梯的那边住着一位从事销售工作的独身女人青姐,剩下的一间住着我和左川。
青姐平时下班挺晚,不过周二和周三是她的休息天,那两天晚上八点左右,她会跳一会郑多燕减肥操,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用左川的话来说,青姐跳操时“简直像有人在你耳朵里塞了一只哼哧哼哧拉磨的母骡子”,每到那个时候,左川就会出门待一会,大约一个小时,回来后,有时会像今天这样,碰上青姐正跳好操,拿着瓶瓶罐罐去楼下的公共浴室洗澡。
左川进了屋子,将羽绒衣脱下,优衣库打折时我俩一人买了一件这种羽绒衣,灰色和群青,拖鞋也是这两种颜色,不过如果细细对照的话,你会发现,即使是都是灰色和群青,在颜色的饱和度和对比度上,群青的羽绒衣和群青的拖鞋,还是有差别的。我不在乎这些,左川倒是蛮介意的,有一回他从朋友那得到一套骨瓷杯子,虽然朋友一再强调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是我们还是犯了难,究竟该把这套杯子放在哪里呢?放在我们和青姐房间之中,被中介隔出的那间不到八个平方米的小厨房里显然不妥,事实上那个厨房我们用的不多,柜子里塞满了青姐的东西——橄榄油,低筋面粉,迷迭香,欧芹,莳萝等等。她还在厨房的小窗台上放了一盆薄荷,薄荷的叶子时不时少几片,想来是料理时用到了。
骨瓷杯的样子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上头印着靛蓝色的藤蔓,我那双无法分辨同一色系间微弱差别的眼睛,是看不太出这套瓷器与超市售卖的那些瓷碗有什么区别的,虽然握住它时,我能感受到,那看起来纤细的杯把,竟然意外地给人一种结实的触感。左川说这是因为不管是在胚体选择还是用釉上,这套骨瓷都有区别于批量生产的瓷碟,正是制作过程中每一个细小环节上用心的多少,才导致了两者价值的不同。
他把骨瓷收在了房间的书架旁,有一回我心血来潮,拿那杯子喝茶,不小心磕碎了一块,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一个形状和花纹都差不多的杯子回来。
那个时候我才看到了差别——即使都是留白的部分,但正品是珍珠表面一样润泽的釉白,像是从胚体内部延伸出来似的,是个表里如一的贵族大小姐;而我买的假货呢,看起来就像劣质的浮世绘上,艺妓脸上那层惨白的浮粉——是在遮掩那低贱的胚体。
左川不能忍受这种差别,他将那一整套杯子都扔了。
扔吧,我想,反正我们过的,是一种不像样的贫穷生活,即使扔掉了杯子,羽绒衣和拖鞋,代替它们的也将是同样不成套的东西。
左川将便利店的袋子放在桌子上,里头有几包中南海牌的香烟,自打有次在音乐节上听了carsick cars的《中南海》后,他就一直抽这种烟,他从前还抽兰州,直到宋冬野唱了《董小姐》,他不能容忍满大街的人都在讨论这首歌,他觉得这歌不过是靠做作的歌词撑起的小学生的音乐作品,从此他离兰州远远的。
“你才回来吗?”他看到我还穿着早上出门时的那一套。
“今天要准备元旦文艺演出的节目单和小礼品什么的,所以回来晚了。”我戴上帽子:“你出门的话,空调就不要一直开着了,这个月电费又吓死人。还有,你不是说想吃松饼配罗勒酱吗?我现在去超市的话,应该还能买到材料。”
“不用了,刚才在外面吃了点东西,而且这边的超市买不到那种罗勒酱。”左川坐在电脑前:“今晚我要完成这一章,搞不好又要熬夜。”
“吃的什么?”我问。
“四川菜。”左川回答。
“这样写真的没问题吗?”我问出了自己的担忧。
“什么?”
“刚才我看了一眼,《伊莎贝拉》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富家女和一个已婚男人之间的虐恋吧?”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虐恋加惊悚题材,外遇只不过是故事的外壳。”
“那么为什么要叫《伊莎贝拉》呢?”
左川从电脑旁的一堆书中抽出一本《英诗精选》:“第280页有一首名叫《伊莎贝拉》的诗,你可以看一看。”
我接过书:“你处理文本的能力我当然不怀疑,只不过这种题材不会有点敏感吗?编辑那边给出意见了吗?放在网站上连载会不会好点?”
“不用太担心,我会注意尺度的。”左川似乎有点厌烦了。
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更像他妈,什么事都要问一嘴,他说我这是职业病,在学校面对小学生时我差不多就是这样,从饭前洗手了吗到眼保健操有没有好好做,全都要操心,有一次有个一年级的小孩起床后没有去厕所,我一直逼他去,小孩说他并没有尿意,不想去,我抱着他去厕所,一定要他尿出来,小孩怕得哭了起来,我当时差不多也哭了,因为这个小孩已经有好几次在课堂上尿裤子了,我无法分辨他所说的话的真假,只能一直强迫他。下班后我才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做得过火了,我当时挺害怕小孩告诉他父母的——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虽然薪水不高,但我和左川都在靠这点钱维持生活,他目前没有在工作,也没写出过什么像样的作品,至于《伊莎贝拉》,我怀疑这本书压根就不能出版。
“我还是去趟超市吧。”我把《英诗精选》放进包里,背着包出门了。
2
我们住的地方,一楼是一间公共浴室和一间裁缝铺,至多一米宽的走廊对面,是另外一栋一模一样的三层楼建筑,两幢建筑公用一个绿色的铁门,通话器早已损坏,为了方便进出,裁缝铺的店主阿堂用一块砖头垫在门下,让它保持打开状态。
这条路上,这种样式的老城厢建筑比比皆是,本地人大约是不大愿意住的,所以大多被中介收起来租给外地人。常看到来观光的人拿着照相机,在狭窄的走道里,边走边对着两边有点掉漆的旧窗户乱拍,从窗户内伸出几根铁质晾衣架,风一吹,晾着的几件衣物一不小心就跟滑到顶端,跟对家晾着的衣服缠在一起——对住户来说窘迫的居住环境,在游客眼里反倒成了一种文化。
左川偏爱这一带的文化气息,他这人为了所谓的风雅,常常愿意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事情,为了写暴风雨时的海浪,他真的在台风天去过舟山,回来后左边的脸上和身体上都是擦伤。他要住在这里,我也只能陪他一起,况且我们真的没有余裕的存款去租好点的公寓。
外头怪冷的,我对左川撒了谎,其实我并不打算去超市,因为我从他的话中察觉出,他撒了谎。
买烟的袋子上印着“云翔烟酒专卖”的字样,那家店附近并没有什么川菜馆,并且“四川菜”三个字过于笼统,如果他真的吃了什么,回答具体菜名要合理得多。我回家后新建过一个word页面,在“打开”这个选项下,《伊莎贝拉》上次被打开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他今天并不是因为青姐跳操才出去躲一个小时的,而是根本一整个下午都在外面。
我在地图上搜到“云翔烟酒专卖”,隔不远,是巨鹿路,我沿着巨鹿路走,在Jazz Club门口,看到了那辆银色沃尔沃,我对车子没有什么研究,况且沃尔沃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车子,不过,这个车牌号我倒是认得,上一次见到这辆车,还是两年前。
那个时候左川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在Jazz Club找了份艺人经纪的工作,三个月后就辞职了,他老觉得经理在针对他,经理这个人不懂什么音乐,只不过是因为英语比较好才坐了这个位置,当然这是左川对我说的,我顺着给他分析了一下,左川的牌面确实比经理更适合这份工作——他会英语和日语,虽然他十三岁时他爸就破了产,把自己吊死在了工场里,但那之前他硬逼着左川跟一个音乐学院的老教授拉了五六年小提琴,童子功在那儿呢。
我的意思是,假如他继续坚持下去,那么肯定是能干好这份工作的,但是落到左川的耳朵里,经理善妒的罪名算是定下了,他不愿意再受欺负,索性辞了职。当时我刚替他还掉一笔钱——他留学的钱都是借的,我们甚至连下个季度的房租都凑不出来。
在那种情况下,左川只能硬着头皮找了另一份工作——在大学同学陈武的创业公司做游戏编剧,算是稳定了一段时间。
银色的车身上有不少落叶,看来车子停在这儿有段时间了,这辆车子的主人,陈武的妻子依依,我只见过一次,还是在游戏公司的年会上。当时依依抽中了一个“总裁特别奖”,司仪神秘兮兮地不肯透露奖品到底是什么,直到陈武出现在台上向她单膝下跪,当时依依的眼睛像是被从两端捏起的一枚水饺,弯成了好看的弧度,她的手上有好几枚形状和质地不同的戒指,但是她说,左手无名指的位置她一直空着,等待着陈武的认领。
那天本来我在学校有课,但还是请了假,在那之前的周末,我特地拉着左川逛了街,买了一件vintage风的连衣裙。
“是不是最近办公室坐多了,腰身这边有点紧。”试衣服的时候,我拉了拉裙子的腰封,被它勒出的曲线让我有点呼吸困难。
“我觉得还好。”左川坐在一旁的等候区,看着一本小说:“比起衣服,我倒觉得你的粉底该换一换。”
“是吗?”我摸了摸脸,又照了照镜子,并没有出现太严重的浮粉现象:“这瓶是入秋后才买的。”
“但是色号应该需要重新调整。”左川说:“皮肤经过盛夏阳光的灼晒,不管再怎么用防晒霜保护,肯定会黑上不少,现在是十二月了,我觉得你肯定要比刚入秋时白上不少,所以粉底也要换。”
“这些,你是怎么留意到的?”左川平时不大关心女性妆容,所以对他突然生出的见解,我倒是吃了一惊。
“我平时尽看一些没什么用的书了。”他笑一笑。
那时我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听从他的话换了粉底液,人整个儿看上去倒真的精神不少。
陈武和依依婚后不久的一个周五,我抱着厚厚的一沓练习册打算回家批改时,后头有辆车冲我鸣笛,我眯起眼睛,透过倒映着梧桐影像的车窗,看到了陈武的脸。
“我妻子以前是杂志的读者模特,十七岁一个人从兰州坐绿皮火车来上海。”陈武那天在咖啡馆对我说:“那个时候我还是个穷学生,有次左川参加作协的一个活动,要我帮忙去给他拍几张照片,依依刚好也在,穿个吊带,头上扎了一头奇怪的小辫子,像个小刺猬,一双竹竿一样的腿插在靴子里,一走一晃荡。那天我光顾着拍依依了,左川回来后还挺生气。”陈武搅动着咖啡,并没有喝:“那天回去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脑袋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有一天,我一定要亲手为这姑娘戴上结婚戒指。”
我笑一笑:“你的确做到了。”
“但我最近越来越没自信。”陈武靠在沙发上:“你知道吗,我花了很久才做起来这间公司,依依常说,我不了解她,我说你还要我怎样了解你,我一周恨不得工作一百个小时,给你买珠宝和手袋,她说,你以为模特那么好当?你以为只要买最新款的包就行了?你有留意到,我冬天的粉底和夏天的粉底有什么不同吗?”
听到这句话,我竟然觉得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陈武将手机放在我眼前:“这是我托人在佘山的艾美酒店调出的大堂录像。”
我看到画面中的两个人,是左川和依依,陈武并不打算和依依分开,除了财产方面的考虑,我知道,他内心深处的那个一条牛仔裤穿一整个学期的穷小子,依旧对依依有着无比炙热的渴望,就像盖茨比对黛西那样。
事情到了那个地步,左川也只好辞了职,再次失业,倒是给了他借口去专心写东西。
从Jazz club里传出的乐声,在隆冬的空气中听起来,竟然有一种涩味,耳朵像咬了一口刚从枝头摘下的柿子。但更多的苦涩在于见到了这辆车子,我自认为记性不差,这辆车,的确是当年陈武找我时开的那辆。我在一旁等候,不到半个钟头,依依果然从club里面出来了。
这种感觉我不会不记得,在左川去日本的头一年,我们约定跨年时一定要通电话,因为东京的新年比上海早一个小时到,我在十一点钟准时打开了清水寺大晦日撞钟的直播,我打电话时,左川说他人在现场,太吵了不方便通话。挂下电话后,我却在一扫而过的直播镜头中,看到了左川和依依拥抱的身影,我疯狂地给B站上那个直播撞钟的UP主留言,嘱托他再帮我拍一下刚才那个角度的人群,在青红相间的新年烟花的色彩之下,在互相道着新年快乐的人群中,我再次看到了他们——虽然他们的脸上都映上了天空中烟花的色彩,但我认得出,那的确是他们。
今年入秋后,每个礼拜二和礼拜三青姐跳操的日子,左川会出去一个小时,带回从Jazz Club附近买来的烟,我不愿再相信,这一切只是偶然。
3
宛平南路600号正门前的广场上,有一面巨大的,由绿色玻璃砌成的落地招牌,上面挂着烫金的六个字——精神卫生中心,绕着它的侧面走过,能看到“精”字的拐角处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着光。这一天是工作日,门诊人并不多,问询台的护士正在耐心询问一个男子的身份信息,但那个男人好像听不太进去护士的话,一直重复着说自己被狗咬了,必须要住院。
诊室在二楼,需要爬两段楼梯,楼梯交界处是一面玻璃窗,外头树木的枯枝在风的作用下拍打着玻璃,从二楼的楼梯口处隐约传来啜泣声——是一个穿着白色毛衣的小女孩,她把脸埋在身旁一位年长的女士的怀里,倒看不见她掉眼泪的样子。
我在苏医生面前的空椅子上坐下,这个房间没有窗户,也谈不上什么装修,一副公立医院的做派,只有墙上刷着一层白乳漆,配合着日光灯发出的亮光,使得房间看起来倒也不是特别昏暗。地面是水泥的,没有铺地板或者大理石,脚踩在上面冰浸的,和水泥的时候他们一定还添加了砂砾,这样一想,我竟然觉得脚底板踩到了尖尖的小石子上,忍不住颤抖起来。
“为什么不穿鞋子呢?”苏医生问我。
“我听人说,不穿鞋子的话,有些东西就近不了身。”我两只手握在一起,尽量让自己抖得不要那么厉害:“他们说我应该来看医生。”
“他们是指?”苏医生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听我说这话,抬起了头。
“我的邻居,还有我的男朋友。”
苏医生放下笔,盯了我一会儿:“你是说你看到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能跟我说说,是什么吗?”
“我目前住在襄阳路上,您听说过这条路吗?”
“听说过,我是本地人。”苏医生笑了笑:“那条路上的房子都有些年头了,光线不是很好,人在压力大的时候住在那里会有点压抑,我还是建议你搬去开阔宽敞,有阳光的地方住。”
“恩,我也知道,不过刚搬进去没有出现这种情况,是最近才开始看见那个影子的。”
“可以跟我说说第一次见到那个影子的情形吗?”
“恩,我住的地方,一楼有个裁缝铺面,店主叫阿堂,七十多岁了,我们都叫他阿堂爷,他是苏北来的,说是从他爷爷那辈起,就在这一带给人裁衣裳。有一回,晚上八点半,我烤了蔓越莓曲奇,想给阿堂爷送点去,阿堂爷爱听越剧,我推门进去,他正和着咿咿呀呀的女声裁衣裳,虽然不是冬天,但木地板上没铺地毯,踩上去还是怪冷的,可阿堂爷却没有穿鞋子。”
“哦?”苏医生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也能看到那个影子?”
“不,阿堂爷见我进来,赶忙穿上了鞋子,那一天是七月半,阿堂爷说,他听的这个是一个叫筱秋菊的越剧女伶唱的《十八相送》。”
“倒是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是啊,阿堂爷说,这盘带子还是原先他父亲三十年代在这一带做学徒时,住这栋楼的一个女伶送的,当时还是黑胶的唱片,后来他自己转录成了磁带。阿堂爷说,七月半,有些事情不得不讲究,按照他们老家的说法,不穿鞋子,那些影子就找不到你。”
“那之后你就能看到影子了?”
“恩,第一次是在厨房,那一天我回来得晚,我的邻居刚跳好操下楼洗澡,我们公用一个小厨房,我打算去冰箱找点吃的,因为灯在另一边,我就摸着黑,开冰箱门的时候,总觉得脑袋后头沉沉的,好像被什么东西按着一样,抬不起来,也无法呼救,好一会儿,邻居青姐洗好澡上来,一开灯,我瞥到一个影子从窗户那边倏得溜走了,这才恢复正常。”
“青姐也看到了吗?”
“不,她说没有,但她听房东说过,这一带有一个魂灵的名字叫做‘饥饿的女人’。”
“饥饿的女人?”
“似乎从老早起就有人见过这些东西,根据特点取了名字,像饥饿的女人就总爱待在厨房。”
苏医生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除了这个,你还看到过别的吗?”
“最近几天,我睡觉的时候总能听隐隐的歌声,像极了筱秋菊唱的《十八相送》。”
“是阿堂在楼下放歌吗?”
“不,阿堂爷上个礼拜中了风,现在人还躺在医院。”
苏医生说:“如果你觉得我值得信赖的话,方便告诉我,在第一次看到那个影子的那段时间,你有没有忽然大哭,整夜失眠,或者其他较大的情绪波动?”
我想起那天在巨鹿路看到依依走出来的样子,那一刻的情绪如何,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但我只是对苏医生笑了笑:“可能,是工作上的压力过大了吧。”
4
“喏,这个月的煤气单。”青姐靠在门口,吸了一口烟:“小左还没回来呀?”
我只能苦笑着说他还没有回来,玄关的鞋架上,还放着他一双沾了泥浆的鞋子,他说是去辰山植物园找灵感时沾上的,我对青姐说,他的小说快要进入尾声,最近开始现在网上连载,评论褒贬不一,他的压力比较大。
“他是好福气,只顾埋头写小说就好。”青姐叹了口气。
我看着煤气单,从钱包里找出几张纸币递给青姐:“从过去我就一直有个疑问,这个煤气单上的户主‘麦克摩顿’是谁?”
“这一带过去也住着一些洋人,像是什么战争难民政治难民啊,我想这个麦克摩顿应该是个外国人。”
“这么说是四九年之前的事喽?到今天煤气单还没更正过来啊?”
青姐耸耸肩,把烟蒂扔下楼,红色的亮点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
“这样砸到人怎么办?”我故意吓青姐。
她倒是笑了:“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们小左最近回来得晚,砸不到他头上去。”
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左川摸着脑袋上了楼,好像真的是被烟蒂击中了,青姐把食指靠在嘴唇上,对我做出一副“嘘”状,说:“别对他说烟头的事啊,改天我教你做罗勒酱,小左不是爱吃那个吗?”
左川进了屋子,鞋子上依旧沾了泥土,我问他:“今天又去辰山了吗?”
“唔,对呀。”他在椅子上坐下,没有像往常那样打开电脑:“依依告诉我,那天在Jazz Club门口,她好像看见了你。”
我把煤气单紧紧攥在手里:“暂时不要跟我说这个,等《伊莎贝拉》写完,再告诉我你的想法。”
他揉了揉头发:“有一个地方怎么也写不出来。男人把女人囚禁在密室,完全成为了她的上帝,是她与整个世界的唯一接口,但是,我想不出接下来他要对女人做出什么。”
“想不出?”
“嗯,我没有被囚禁的经验。”
“谁都不希望自己有这种经验吧。”
“不,情节方面倒是好写,但是我不打算只写惊悚,我想知道人在被囚禁时,心里真正的想法,我想写出那种恐惧。”
“这跟你去辰山,有什么关系吗?”我知道他一定在辰山发现了什么,才会在这几天屡次造访。
“我在那里发现了一个废弃的小屋,应该是之前守林人的,后来那里开发了一个植物园,守林人搬到了离植物园更近的地方,那个房子是绝佳的囚禁场所。”他扭过头来看着我:“我想拜托你,做我与世界唯一的接口。”
“你是说?”
“我会把自己关在那里,不会带任何的通讯工具,钥匙交给你,只有你知道我在那,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安全词,我会完全信赖你,不管你对我做什么,不管你是会给我关爱还是虐待,我不会做任何反抗。”他从椅子上起身,向我走过来,毛衣的领子有点松垮,露出一截带着淤青的筋肉:“你会帮助我的对不?”
我抬起头,笑了一下,恍然间,好像又听到了一阵女伶的歌声,那声音纤细微弱,却像在我的脑袋里住着一样,牵扯着每一条神经,使我不由得晃了晃脑袋,想把它晃出来,然而只是徒劳,我点了点头:“我会帮助你完成《伊莎贝拉》的。”
从辰山回来后,我带了回了一株罗勒,把它移种在花盆中,放在房间的阳台上。
“这么一小株罗勒,用这种花盆会不会太大了?”青姐敷着面膜在我的房间里走动,当时是周三的下午三点,阳光透过重重建筑,折射进来几束微弱的光亮,照在花盆中,罗勒泛白的花蕾隐藏在层层绿叶中,见不到阳光。
“小左真的没有再回来过?”青姐翻动着书架上的书:“如果人不再回来了,没必要再留着这些书了吧?”
“不,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松了松花盆的土,从里面拽出一条白色的蠕虫,用手指捏死了,拍了拍手上的土,对青姐说:“我收到了麦克摩顿的回信。”
“谁?”
“麦克摩顿,煤气单上的那个外国人。”
青姐揭下了面膜:“你还真的找到了那个老头子啊?”
“恩,其实不难找,我在google上搜可能是‘麦克摩顿’的拼写,我找了McMorton、McModun、 Mcmotun,最后在脸书上找到了一个叫Ian McMorton的英国数学家,他三十年代在上海度过了童年时光,父亲那个时候是名记者,三九年他父亲因败血症病逝在上海,那之后他们举家搬回了英国。”
“那么他今年得有一百岁了吧。”
“九十二岁。”我笑一笑:“我听他说了一些关于筱秋菊的事情。”
“谁?”
“阿堂爷常听的筱秋菊,真有其人,麦克摩顿说,我晚上常听到的那个女伶,正是她。”
青姐来了兴致,她对这些怪力乱神顶有兴致:“快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我把刚摘下的一片罗勒叶递给她:“行啊,先教我罗勒酱怎么做。”
5
“到了我这个年纪,原本就不再指望能被谁想起,更不要说收到异国的来信(虽然只是脸书留言)。我在上海度过了人生最初的十三年,那也是养成了我性格的十三年,至今我仍能记起那些街道,我记得从家到汉璧礼男校的路,到了秋天若是落雨,路上必定沾着黄的梧桐叶子,我想,上海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梧桐,又有那么多戴着草帽,脖子上挂着白毛巾的男人去修剪这些梧桐。他们修剪那些枝桠,到了那攀着爬山虎的窗口,筱秋菊的脸儿就在窗口升了起来,那是一张明月一般的脸,挂着浅浅的两个酒窝,我以后在巴黎,纽约甚至伊斯坦布尔见过无数的女人,但没有一个比她更适合卷发,她的卷发不是天生的,而是每天早上练着嗓子,拿夹子细细卷起,再抹上桂花味的头油定好型的,她不允许头发有一丝杂乱,我想,发夹和头油旁人都能得到,但这饱含东方神韵的歌声独独只有她那一份,她那时在明月升越剧团,大约是后起之秀,被给予了厚望。那个时候隔壁住着一个匈牙利家庭,女主人有一头蓬蓬的卷发,像《巴黎圣母院》插画上画着的艾丝美拉达,但那张脸却让人缺乏兴趣,那是长期哺乳和操持家务后的脸,她闲暇时喜欢拉着筱秋菊,用不标准的沪语央她教几句唱段。筱那时是弄堂里的朱丽叶,他的罗密欧是个纺织业老板的公子,常常‘降低身份’来找她,请原谅我已经迟钝的大脑,如今我已不大记得他的长相了,只是到最后,公子还是离开了她。那天落了雨,筱秋菊坐在屋子里头,我去找她学《惊梦》,她在躺椅上蜷缩着,捂着肚子,似乎很痛苦,我推一推她,她没什么反应,却从手中落下一个茶色的玻璃药瓶——她喝了煤油。虽然人救回来了,但是嗓子彻底毁了,那之后,她嫁了一个苏北来的裁缝阿冯,就没再在里邨露过脸,应当是回了裁缝的老家,裁缝倒是一边裁衣裳,一边哼着不着调的《十八相送》,直到我离开上海,他都只会唱那么几句……”
苏医生折好我誊抄的麦克摩顿的来信:“所以,他是用中文写的?”
“恩。”我答道:“他的中文比我想象的要好。”
苏医生叹了口气:“你觉得那个影子,是筱秋菊?”
“应该是吧,她一直在等那个公子?”
“不是的。”苏医生摇摇头:“如果你相信这一切,那么我认为,你在厨房见到的那个‘饥饿的女人’,正是信中所说的那个像‘艾丝美拉达’的匈牙利女人。”
“为什么?”
“因为。”苏医生把信递给我:“匈牙利的英文,正是Hungry。”
“这跟我见到的影子有什么关系?我第一次见到‘饥饿的女人’的时候,还没有联系上麦克摩顿,不可能会知道有一户匈牙利家庭住在那里。”
“因为整件事情只存在在你的幻想中,你先听了有关‘饥饿的女人’的传闻,心理暗示自己有这回事,然后才看到的那道影子,这之后,你想象出了这封信并写了出来,你在心中捏造了一个匈牙利女人的形象,因为在你的潜意识你,你需要为‘饥饿的女人’这道幻影找到一个现实存在的证据,你不愿相信,一切只是你的幻想。不,不止饥饿的女人是幻想,筱秋菊,或许她确实存在过,你从阿堂的话中知道了有这么个人,然后出现了幻听,最后在这封你自己编写的信中,你借麦克摩顿的名义为筱秋菊编造了一段命运。你的大脑想让你相信,你的幻觉和幻听都是真的,它在欺骗你。”
“太可笑了。”我有些慌乱,几乎要从椅子上跌落:“麦克摩顿却有其人,不信你可以去网上搜一搜。”
“上次听你说在找麦克摩顿后,我就上网找了找,他的确存在,生在上海,长在伦敦,前几年,他还在香港大学做过客座教授。”苏医生说:“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一个目前在港大任职的同学,他托关系帮我打听到,麦克摩顿三年前病逝于伦敦老家,所以,他不可能会回复你的脸书留言。这封信,只是你在看到那张煤气单上的名字后,自己杜撰出来的。”
“怎么会。”这间没有窗户的房间让我感到天旋地转:“这一切都不像是假的。”
苏医生的脸上挂着一丝惨淡的神采:“在这道门外,每周三会有一个男人在外面叫着自己被狗咬了,得了狂犬病,每个月二十八号,会有个妈妈带着她的女儿过来,女孩一次哭得比一次绝望,说床底下有人在拉她。在外人看来,他们的痛苦都是来源于自己的幻想。尽管知道你们没有被狗咬,但我明白,你们的痛苦都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幻影。”
她在我的病历上写上几个字后,嘱咐我去门诊拿药,在走廊里,看了眼病例,苏医生的字有点潦草,但我还是认出了我的症状——中度精神分裂。
6
“《伊莎贝拉》最新的章节写好了吗?”左川的手机屏幕上闪现着编辑的信息,去辰山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包括手机和电脑。
“今晚可以给你。”我回复道,我没有撒谎,我的确打算替左川完结《伊莎贝拉》这个故事。
阳台上,罗勒的白花在月光下终于露了几朵出来。《英国诗选》第二百八十页到二八十三页的纸张被我撕下,摊在月光下,月光不识字,它不知道济慈的《伊莎贝拉》讲述了怎样一个故事:开头是一个贵族少女爱上了一个贫穷的男子,中间是少女的家人极力反对并杀死了男子,在最后,少女将恋人的头颅找回,藏在种了罗勒的花盆中,以泪水灌溉出花朵,等到花盆被发现并带走后,少女的生命也随之枯萎。
可是,在我的罗勒花枯萎之前,我要替左川写完这个故事:男人盛怒的皮鞭被女人握住,她把他的头颅藏好,她有医生的诊断来证明她有精神分裂,这样,即使花盆的秘密被发现,她也能使旁人相信,这是她在《伊莎贝拉》这首诗的暗示下,被幻觉所支配,从而犯下的罪行。
陪伴我写下这一切的那株罗勒,正在月光下舒展开一片白色的花瓣,任谁也无法从我身边夺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