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成天祈祷,吃斋念佛,邻居刘姐带我入的教,我虔诚,没日没夜念那些个经,守十分规矩。打小就这样,干啥都是一门心思,更何况身上背着命债,所以特别认真。都说心诚则灵,信则有不信则无啥的,的确是,不少时候都感到心里安定多了。
可你要说这东西有没有用,别人不知道,我自己门清儿,哪怕念上几吨的经文,一样赎不得罪,祈祷要是有用的话,那人生就太简单了。
噩梦也不停,关于周波的多,他那个逼脸总淌着血,一个眼珠挂在外头。神情是个生气的样子,偶尔是高兴,专挑那种深更半夜,睁开眼除了黑啥都看不着的时间段儿出现。这么久了,还是没法接受,每每在梦里看见他依旧会吓醒,醒了就再睡不着,头痛,睡眠质量差,这几天托我一个远房哥哥买了几板舒乐安定,还没寄过来,医院不给直接开,要找人才行。
自从搬到这个地方,常下大雨,天灰茫茫一片,瞅见就让人害怕。每次下大雨我都难过,必须锁好门窗,找个角落悄悄哭会儿,多少年过去了,改不掉这个毛病。
小时候我不怕雨,也不怕雷,跟伙伴们玩儿,一有闪电她们都哭,耍也不耍了,着急忙慌跑回家。我就不,我站在当地看,雨急,稀里哗啦降下来,眼面前儿朦朦胧胧一片,闪电漂亮,有时要闭上眼瞅,比睁眼瞧得清楚。
我妈因为这事儿还揍过我,说我一个姑娘家像个男娃,裤子湿了腚沟子都露出来,没廉耻。
淘气,确实像个男娃,招人厌,人中那个位置永远挂着两串儿稀糊糊的鼻涕,袖子也黑,都是擦鼻子擦的。鼻涕是咸的,这事儿我比好多人知道得早,不但咸,还略带着点苦味儿,吃到的瞬间会感觉生活很真实。
活到现在,几十岁了,心里还藏个小姑娘,她在泥地上光着脚跑,追落雷的方向。偶尔大脑放空就能感受到那个画面,好大一片原野,除了她和大雨之外谁都没有,天是不惹人烦的灰,空气潮湿,嘴唇一样。
想啊,太想了,想回到那会儿,什么事儿都没经过,干干净净,内心只有一个想法,想成为祖国的花朵,做栋梁。现在只剩想活着,那些美好啊啥的,没有了,早都消失了。
过去对人间基本没体会,女孩儿成熟晚,没那么多感悟生命的本事,现在揣摩出来不少,越来越觉着大吉大凶有天相,但谁也看不懂。等到落了地,那就当真是熊熊烈焰燃世间,多少人的命,陶泥一样,刚揉巴好就被烧定了形,改不得,天老爷的事儿天老爷说了算。
我妈跟我讲过,说结婚是第二次投胎,所以搞对象要谨慎。但我实在没法儿听她的,因为感情这东西不好谨慎,太难,好人坏人光看脸没法分辨。说起来我是真的惨,都还没走到结婚那步,谈恋爱就已经等于是第二次投胎,谈了个七荤八素,爱了个生死攸关。
念卫校前我一直没耍过朋友,追我的不少,但一个没成,倒不是因为我眼光高,主要是不知道怎么谈,手足无措的。
刚进学校不久,有个男孩儿喜欢我,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大捧花,他去操场找我,站我面前憋红了脸,好像过了很久,直到同学们都围过去,他才开始大声说爱什么的。我当时懵住了,从乡下上去,根本没见过那些,脱口而出一句恁娘逼,转身跑了。
男孩儿吓够呛,以为我是秽语症,从那之后见了我都躲着走,多看几眼也不敢。后来总被追求,习惯了,最起码不骂人了,也装装害臊,脚一跺脸一捂,非常娴熟。
我们那届里头,我算是最漂亮的,一点儿不夸张。那时候没什么化妆品,百雀羚就是高级货了,我从不用那些东西,不懂怎么用也没什么钱买,单纯是生来模样好。现如今不一样,姑娘们脂粉气重,满世界哪还有丑的,拾掇拾掇都不难看。
十九那年我上县城念了卫校,家里条件还可以,吃穿行不比别人差太多,人又白净,好看,招人喜欢。学校那些老师都把我当花架子,每次一有什么活动就让我站台上,举着花露着笑。我也乐意,谁不乐意别人喜欢自己啊,看台下那些人瞅我,心里高兴嘴上乐呵,但又不好意思显出来,很纠结那么一种状态。
但对恋爱那个事儿,抵触大过接受,不敢多想,自己也是真的害羞,所以一直没跟哪个男孩儿有过什么感情。
喜欢过学校里一个总打篮球的,他人高马大,打球那个身影,英俊。可我不敢说呀,只能偷摸喜欢,没啥实际行动。前年秋天我回老家,还真就在大街上碰见他了,真的,惨不忍睹,脸虽然没咋变,但肥肥的,头还秃,瞅着就腻。
我年轻时候,大家谈情说爱不容易,仅仅是喜欢都需要很大勇气,跟当下不一样,现在的姑娘们可厉害,见一个喜欢一个,哪个最帅就最喜欢哪个。爱变成随随便便的东西,说出口轻巧,也不需要什么酝酿的时间,更别提那些个喜欢,也不知是不是打心眼儿里冒出来。
如果那阵儿我有今天这个胆子,我和小篮球估计也就在一块儿了,没之后那一出,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步,可惜没有,没那么多如果。我倒是不后悔,就是恨自己,恨自己嘴笨心窄,不该干的事儿一件没落下,该做的事儿反而想都不敢想。
学上到第二年,有个海归商人去了卫校,排场大,身边儿好几个保镖,开大奔驰。他找到校长,说要捐钱,给买设备,盖新楼。校长兴奋死了,不知道哪股风刮来那么个财神爷,于是大张旗鼓招待了整整一周,校歌舞队都弄出来,见天儿变着法儿地表演。
白天讲座,我和另外一个同学站在台上,左一个右一个,捧着彩露着笑,充当花瓶。总感觉底下的人在看自己,虽然没有目光交接,那也还是以为所有的眼神儿都里头充满了羡慕和喜欢。
一整个星期,每天我都要把白裙子洗一遍,赶上天气凉洗了干不了就湿着穿,直怕自己不够美。隔几天听舍友她们聊天才知道,那些个目光根本不是冲着我去的,是冲那个海归商人,我当时差点儿精神崩溃,手都抽抽了。
我心想我多美啊,站上边,比花儿都漂亮,结果人们全看他,男人有啥好看的。不平衡,挺受伤,听了后还跑外面哭了一鼻子。
好多女孩儿都喜欢商人,眼珠子里泛着星星,见了人家恨不能扑上去咬块儿肉下来。不过他确实长得帅,四十几岁的人,根本看不出年纪,从外国回去,穿衣打扮都显高级,一举一动也特上档次。
跟商人吃过几次饭,是在晚会结束之后,校长请客去外面吃,我们俩花瓶经常被喊着去,的确想跟去,毕竟站了一白天,累得要死,出去改善一下伙食没坏处。在学校里天天土豆熬白菜,白菜烩土豆,吃不好,整个人都没啥精神,笑起来也不甜。
饭桌上能注意到他老是有意无意地看我,但那会儿年纪小,懵懂,不明白那目光透着啥,开头傻乎乎跟人家对视,他也不讲话,只是对我笑笑。往后熟了,那才懂得害臊,他只要隔着人往我这边儿瞅,我立马把头转一边,不躲开不行,脸上热,火辣辣的。
我对他,喜欢谈不上,只能说是好感,跟他说话特得劲儿,也自然,心里头老是涌起一阵舒服。知道得少,涉世未深,哪清楚那些合拍子都是他刻意营造的,不是真心实意。
按理说我和那侨商年岁差不少,不该有火花迸射,况且一个没恋爱史的黄花闺女,连同龄人都不敢谈,更别说跟个中年男性发生点儿啥。可男男女女这些个事儿,说实话,别看我现在这么大年纪了,依旧不明白。
多少年过来,不懂爱的时候以为自己爱了,哪知那根本不是爱,满当当都是欺骗和阴谋。等到懂爱的时候,又爱上不该爱的人,一生只爱两回,没一次有好结果,所以我讲不清。
能有今天我没想到,别说今天,往前数五年那个日子我也根本没想到。之前在乎,也恨,最早是恨我爸爸,后来恨老拐,恨刘志明,到现在,不恨了,主要是从源头,从我爸爸那儿就没了恨意。都说父债子还,自己琢磨来着,可能确实就是那么个道理。
到最后,像我这样,都得释怀,找各种理由安慰自己,也的确是,就算把天恨破个窟窿也没有用,该发生的一样发生,活在世上不能太认真。平头百姓凄苦的多了去了,要把时间全放在哀愁上面,哪还有活路,大家都差不多,稀里糊涂一辈子。
我爸爸是个好爸爸,但他不是个好人。好坏怎么区分,反正在我这种普通人眼里,不越底线就是好人,越了底线就是坏人,其它事儿说破大天也没意义。
其实我跟他不算那种亲密的父女关系,打小不怎么见,他常年在外干活,过大节才回家,人也笨,心思不多,有次回去给我带了身儿衣裳,一试大了好几圈儿,我妈骂他,他不接话,就站那傻笑,像个弱智似的。
在我印象里,爸爸一直是沉默寡言那一款,就知道埋头苦干,怎么串也串不到劣迹斑斑那一块儿。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有些人你认识他二十年也还是不了解。
小时候上学,班主任是山东人,学识广,教书育人特别认真。等我读了卫校,夏天放假回家才知道他被抓了,说是十多年前在老家杀过人,情杀。
没人相信,乡亲们还帮着说情,说陆老师不可能是杀人犯,我们多少孩子都靠着他走出了山沟子。后来班主任手戴镣铐跪在大家面前涕泪横流,承认手里的命案,老乡们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反应过来,陆老师是个杀人犯,是坏人。
人要经了大事儿才能变,我过去挺幽默个人,现在成颗苦瓜,都是因为脑子里没有美好幸福,更别说欢颜笑语。经了疾苦,命里的幽默没了,嘴里就再讲不出玩笑。
从小没有爷爷奶奶,羡慕同学,他们都有,我没有。懂事儿之后问过我妈,跟我说爷爷奶奶都住在很远的地方,要等二十岁过后才能见他们。等真长大了,慢慢明白我妈是骗我,她也是被我爸骗了,在一块儿那么久,一直以为我爸是孤儿。
我爸年轻时候,放荡不羁爱自由,25了还到处逛荡,别说结婚,连找对象的意思都没有。那个年代,那个岁数,没老婆是个丢人的事儿,更何况他还有个亲弟弟,人家读完大学结了婚,是家里头的榜样。
我爷爷生气啊,恨铁不成钢,所以不叫我爸回家,整天坐在宅子门口,手里捏着烟枪,见了人影儿就撵着打。这么一打不要紧,我爸也不回家了,日日在外寻欢作乐,夜夜纸醉金迷,认识的都是赌棍酒鬼,没啥正经人。
一旦沾上酒沾上赌,五年之内戒不掉,越喝越多越赌越大,人就完了,脑子里没有弦儿,什么都不在乎,啥事儿也不往心里放。
这个我有切身体会,好多时候自己待着,定神一想,活着干啥啊,我他妈比死了算了,上吊绳子取出来,做好饭菜倒好酒,毕竟死也不能当个饿死鬼。等到几杯酒下了肚,立马不一样了,觉得脑海里有风,风吹起来,过去就看不见了,瞅哪儿都是秀美河山,前面那么好,一点儿也不想回头看。
很多坏事儿都是在人神志不清那个状态下做出来的,喝酒最容易这样,心口抹浆糊,那些超越底线的想法就长出来。其实跟干好事儿差不多,就是头脑一热,顾不得那么多。没见过谁扶老太太过马路冷静思考半小时的,也没听过谁攮人之前先悄悄数个一二三。
那年夏天,不大个地方,一个小家庭里上演了一出人间惨剧,现在也还有人记着,你过去打听,给你讲往事的大爷大娘都要叹几口气才能缓缓说出口。
他家的男人在大城市工作,平日忙,一年回不了两次家,好不容易抽了时间返乡,哪知刚进家门就看见自己女人大了肚子。换谁也没法儿接受,晴天霹雳打到了脑门心儿,抓着女人问,女人泣不成声,说只是想再看他一眼,早没想着活了,话音一落就抓起剪刀戳了脖子。
咽气儿时候说了真话,一直守身若玉盼郎归,是他哥哥有天醉酒,强闯了房门。
男人拎起柴刀,满城寻自己的亲哥哥,要见血,要解心头恨。这种不伦之事是有疼有痛说不出,只能靠报仇解决,况且一尸两命已经是随风去了,再也见不着了。
酒醉是一回事,酒醒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哥不傻,醒过来立马明白自己造了孽,于是早在那天睁眼后就收拾好行李,跟谁都没说,悄悄出城走了远乡,至于往后发生的事儿他也一概不知。
男人没报得仇,他给老婆安顿了后事,跪在墓前哭了整整两宿,又一把火烧了房子,从此杳无音讯。
消失的男人是我叔叔,他哥哥就是我爸,这些事儿本来是被埋着的,掘地三尺也未必能发现。但老理儿没有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脸一抹拉就想重新活,那不可能。生生生世过去,几代人死,几代人活,谁都跳不出圈子。
三五年时间,我爸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扎下根,学了一手泥瓦活,娶了我妈生了我。平日默不作声,酒是一滴不饮,只知道埋头苦干,邻里们都夸,老丈人一家也以为自己没看错人,小伙子确实不错。就这么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他自己都快要忘了爹娘兄弟,也把自己做过的坏事儿锁进了心窝子。
直到在外地遇了旧人,这才听说我叔叔家破人亡,人间蒸发,爷爷也因气染了病,一命呜呼,家中只剩我奶奶,顶梁柱没了,家境自然落了个不如常人。
我爸听完投了河,但喝了几大口水又游上了岸。确实是,死也没用,一命抵不得三命,况且我还小,他没法扔下人间。等我长大成人,到了谈婚论嫁那天,我爸高兴得不得了,终于完成使命,脸上的褶子都拧出了花儿。我现在也还清楚记得,那天本来是个大晴天,太阳高高挂在上头,阳光晃眼,直剌剌打在身上,叫人热得浑身发烫。
这是我最不愿意讲的回忆,可不讲也没有用,脑子跟嘴不一样,没法儿控制,偶尔稍微想想过去,一闭眼,那场景就现在眼前,太真实了,电影似的。
快毕业时候跟商人在一块儿了,校长撺掇,同学天天吹枕边风,我对人家多少也揣着喜欢。人好看,又大方,带我逛商场,多看几眼的东西全买下来,我一个小姑娘,哪见过那阵仗,三番两次就沦陷了。
追女孩儿要是打算着省钱,那还不如买个收音机回家躺床上听广播,啥时期都一样,不花钱,女孩儿只会觉得自己受不到重视,不可能往你会过日子那个方向琢磨。可到现在这个年代了,多少男孩儿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总以为靠着自己一张破嘴能把全世界的姑娘都搂怀里头,特别不要脸。
中间给家里打了电话,说自己谈了对象,我妈听了,让我赶紧带着回家瞅瞅,她没啥文化,供我读书也是我爸的意思,要依她的想法来,根本不愿意让我上学,天天念叨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妈说老大不小了,能定就定下,再说人家条件那么好,愣碰了别误了。
一开头我没跟对象讲,不好意思,刚开始又没发生啥,姑娘家家的,再怎么说也还是脸皮儿薄,亲嘴儿都不敢,平时散步也不拉手,走街上,我俩一人一边儿,全靠眼神儿交流。
在一起半年多,爱了,经不住软磨硬泡上了床,觉着自己从头到脚都是人家的了,这才说出口,说一起回家,见见爹娘。哪知道他立马答应,取了现钞买好首饰,领着保镖拉上我就回了家。
可他带去的不是钞票金子,也不是幸福安稳,那些个东西跟我的爱加在一块儿,只得出来一颗复仇的苦果。
相见是大场面,村里人早都听说了,好奇,早早就站在村口围着等,好不容易等来几辆小汽车,人们激动,孩子们没见过那阵势,全冲过去趴窗户上瞧。我俩牵着手带着笑,乐乐呵呵下了车,正欢喜呢,看见人群中间的爹愣住了,等走到跟前儿,我爸忽然噗通一下子跪地上了,冲商人咣咣磕头。
大家都呆了,我和我妈也呆在当地,没人知道怎么回事儿,邻居赵姨还以为我爸疯了,是太激动导致的,上去一通掐人中。
世间发生点儿啥撕心裂肺的事儿,天老爷看不过眼就要下雨,我爸跪在地上涕泪横流时候,还真就下了雨,前一秒艳阳高照,后一秒倾盆大雨,雨一下,邻里顾不上看热闹,都着急跑回家收衣服了,只剩我们几个立在当地,除了轰隆轰隆的雷声,别的啥也听不到。
乌云很快就聚在一块儿,天色黑乎乎,看不清东西,我爸一言不发,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喊他他也不理。商人站在雨底下,不太像人,像座冰冷的大山。
在老家,郑州一带,这个故事一传十十传百,我,许青丽,成了人们嘴里名副其实的婊子。流传最广的一版是侄女勾引亲叔叔,不但自己怀了孽胎,还害死了从海外归来探亲的婶婶,爹娘二人又羞又愤喝了农药,而后叔叔带着一身苦痛离开了故土,婊子也消失了,不知所终。
其实我是个受害者,放在电影里也是配角儿,不值钱的玩意儿,只是在人们嘴边千变万化,莫名其妙成了腕儿。
我爸确实死了,也确实是喝了农药,不过不是因为羞愤,而是因为命债命偿,种啥因结啥果,这话一点儿没错。
那天几个保镖把我们娘俩带进了后屋,几拳打了个眼冒金星,我妈昏死过去,可我没有,我是装的,心里怕,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啥。不装不行,他们手沉,两拳打得我差点儿哭出来,不敢醒,醒了还得挨打。
紧接着就听到我爸哭了,长到二十岁,二十年,没见他哭过,说话声虽然带着哭音儿,但我也能分辨,的确是我爸。我爸说求你了二小,放过她们娘俩,三瓶我自己收。后面的回答倒是斩钉截铁,只有四个字,一个不留。
为啥我还活着,我不清楚,也思考过,好多种缘由出现在脑子里,可最终也没能确定到底是为啥。
有可能是我叔叔心软了,也可能是仇报了痛快,不打算杀我和我妈,还可能压根儿就没想过让我俩死,不过手的命遭不上官司,他只想让我爸死个彻彻底底,通通透透,要我爸到最后一刻都以为是自己造孽,全家的命来还。
老家不能待了,人们看我的眼神儿满满都是瞧不上,甚至好多村子里的地痞流氓也开始打我的主意。他们都认为我是个婊子,对待婊子不能像对待常人一样,可婊子再婊子也是人啊,况且到现在我依旧认为自己清白无辜,身体和所有人也没区别,肩膀上扛脑袋,不多啥不少啥。只是他们不明白这个道理,解释没有用,一群人认定的事儿很难改变。
没办法,我带着我妈来到北边儿买了处院子住下,这边儿风沙大,经常眯眼,不好活。我成天不怎么动弹,能睡,一睡一天,整个人是发木的,好像魂儿都不在身上了,飘远了。
雨少,内蒙旱,但偶尔下那么一场雨我也害怕,自打那天过后,再不像小时候那么喜欢下雨,雷声一响就想哭。
我妈没多久就疯了,一开头嘴里总念叨,听不清是啥,找中医看,给开了好多好多药。我日日以泪洗面,那种难受劲儿,真的,光靠语言没法形容。每天熬药,闻到药味儿就想到自己,命苦,就没有一丁点儿甜事儿,真想死,一刻也不想活了。可我不能啊,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妈妈在,怎么也要照顾她。
脑子里有过几百种死法,想着跟老娘一起走,到天上去,这个地方我待够了,想去看只有在梦里才能见着的景儿,重来,去那儿重来一次。
中药骗人,吃几麻袋也没见好转,她好不容易扛过了年,到了夏天,念叨声基本没有了,眼睛里的光也消失了,瘦,只剩一把骨头。99年刚刚入秋,我妈过世了,就在那处院子里没的,她走前,回光返照一样,眼仁儿也亮了几秒,她拽着我手跟我讲,她说姑娘啊,好好活,寻短见没出息,不如畜生。
最爱自己的人去了天边儿,我确确实实什么都没了,可她临死前安顿的事儿打醒了我,不能死,得活着,我妈生我养我不容易。况且错啊过啊都不在我,不能背那个不属于自己个儿的债。
遇上坏人是我的命数,千人千面,恶人海了去了,可善人也少不了,总能碰着。有那一转念,我才活下来,不然到今天可能连骨头都找不着了。
现在我能轻而易举把这些都讲出来,好多人不理解,但其实也好理解,就好比饿了太久,反而不想再吃东西,过劲儿了。之前不行,单是想想就受不住。
不死,要活着。但是活什么,怎么活,没打算,没心思打算,做婊子换来的钱基本都花在我妈的病上了,最后一点儿用在后事里,只剩零星几个。要活下去先要赚钱,就那么着,我收拾好行李进了城,歪打误撞成了洗头房的小姐。
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突然就成了人们嘴里的婊子,年轻,属实过不去那个坎儿,原则在我眼里也都狗屁不是了。已然活成那个样子,怎么糟践自己都不过分,哪还有心啊,早都碎碎的了。
前天我还跟刘姐说,人间这些事儿,许多都看起来简单,听上去复杂,因为好些个巧合落不到自己身上,换了谁都想不明白。
也是到现在才慢慢知晓,恶有恶报,善结善缘,坏食坏果,几样东西揪在一块儿成了绳子。这绳子吊起来,坠下去,许多大事儿一眨巴眼儿就有了起因,注意不到,要是早能看着,这世上也早没了苦痛。
我到洗头房那年正赶上保健品大浪潮,本来在当地扎下根的黑帮分子都走了南方,低价买药,大力广告,靠着骗老百姓年入十个东方明珠。
在里面经常听道上的事儿,谁过去都聊几句,听得最多的是当时的江湖大哥,说他手里攥着整座城市的色情业,黑白通吃,本性恶,心也坏。人们都讲,要不是凭空刮起一阵卖药风,轮不着他,他上不了台面,往好了说也就是个大号皮条客。
世上千行万当,妓女也算一行,无论啥工作,卖力就受尊重,活得越久越明白,根本没那么多是非之分。可皮条客不一样,逼良为娼放到哪儿都是下三滥。
洗头房老板是兄弟四个,从二连浩特去,好勇斗狠,手底下的人个个剽悍,不少鲜族。他们打架我见过,人手一把半米多长的陌刀,一刀下去,骨头都露出来。带着的姑娘也多,大批外蒙女孩儿,甚至还有俄罗斯帮派倒卖过去的大金发。
我那时候主要是啥都不明白,孤身一人随便找了个地方就停下,要是知道往后会那样,当初不如早跟了大哥拐七,没准儿也就早早实现了梦想。
凶猛四兄弟到最后就活了一个,剩下的都被拐七弄死了,要不老话咋说强龙敌不过地头蛇,确实有道理。他们干仗,其实跟现在的商业竞争一样,不过是更直接一些,不夺生意,直接要命。
但凡混在那个圈子里,无论谁都知道拐七,也听过他是悍匪出身,所以哪怕他再下三滥也还是没人敢惹。
拐七之前是劫犯,在山西一带专抢地下赌局,同伙只有一个,叫沈捍东,这人是彻彻底底的大匪,只做大事儿,瞧不起别的。后来两人分道扬镳,老拐返乡入了黑行,同伙走了沿海,意志坚定,没放弃自己的本职工作。
那年月走江湖,有把手枪就是亲爹,沈捍东不一般,人家玩儿的是冲锋枪,干的是心窝子别在后腰上的行当。
千禧年过后,香港都回归祖国了,他还敢去海峡另一边,在那儿犯下惊天大劫案,跟警察当街驳火,最后身中数枪掉进了大海。抓他的警察都以为海水早把他埋了个严实,哪知道沈捍东竟然没死,他不但活下来,还带着金子返回内蒙,直到七八年前才落网。
沈捍东被抓时候我正跟周波在一块儿,刚刚在云南安顿下来,住到一个小镇子上,每天男耕女织,已经脱离险恶,幸福得不得了。沈捍东的事儿是从电视上看见的,说什么内蒙头号悍匪在公安机关的围捕下缴械投降,社会回归安定啥的。
根本不知道这个大匪被抓跟我还有关系,几年后听刘志明讲完,真觉着像是小说里面的情节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不好接受,后怕,原来自己离被杀那么近。
出狱后去看了刘志明,他盯着我,一脸恨意,说老拐本来是要让沈捍东去云南杀我的,老拐人精,怕走漏风声,专门写了暗语纸条,找了几个面生的通辽蒙送信。可恰好没寻到主家,他们跑去喝酒,结果酒醉跟人起了冲突,当场把对方攮死了。
事儿过去没几天,沈捍东忽然出现,在西商犯下枪案,把几个准备跑路的凶手全杀了,抓住一审,巨案通天。消息传出去刘志明他们才知道,那个被乱刀捅翻在街头的年轻人是沈捍东唯一的匪伙,两人亲如兄弟。
杀手莫名其妙死了,我等于白捡回一条命。到现在也挺佩服老拐,思维太缜密了,连我这个不起眼的女人他都惦记着,直怕出乱子。
我刚到内蒙那会儿,拐七还不叫拐七,人们都喊他瘸哥,他脚筋断过,落下后遗症,走路时候两条腿一高一低,不太利索。直到赶跑了跟他抢生意的二连四兄弟,拐七这个外号才叫起来。七这个字儿是他自己填进去的,意思是七条人命的七。
老拐计谋多,阴毒,对谁都是机关算尽,靠着沈捍东制造出的恐惧闯江湖,传言里那些个让人听了就打哆嗦的词儿,什么凶杀、枪击、悍匪,通通跟他的老同伙有关系。人们遇上他,躲都来不及,我的老板不过是一帮子翻山越岭讨生活的外来人,不了解情况,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在洗头房干了有半年多日子,一开头不好做,每天两拨人去,找茬儿的是拐七的人,收保护费的是警察。
本来不咋怕警察,反正也没杀人放火,不觉着能有啥事儿,有次没跑掉,硬着头皮跟警察喊,警察说你再喊就拿电棍电你,我说有本事你就电,结果当时就被电了十来下,尿了一地。从那往后知道怕了,警察一去就从二楼跳着跑,摔了好几回,头破血流的。
过了几年听刘志明讲来着,那会儿说是调查,其实都是拐七的意思,警察是他指使刘志明派去的。
二连帮受不住,跟老拐一伙打了几回,次次都赢,身体素质确实过硬,手黑眼也黑。打完之后好多了,虽然警察还是天天去,但不怎么再见拐七的人了。他们一瞅,以为胜利了,立马又弄去不少女孩儿,洗头房也新开了好几家。
那段时间挣钱多,每天接不完的活儿,人长得好干啥都有优势,就是活得麻木,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好多日子还是哭着过,世界那么大,没有人爱我,也没有一个地方属于我。
自己知道做的不是啥好工作,脑子里经常有走的想法,可是钱不够。想等钱攒够了就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城市,住一所小房子,养养花晒晒太阳,再不想跟任何喘气儿的东西有来往。
梦想永远也照不进现实,真的,这个事儿跟鼻涕是咸的一样,我早都明白了。这世上,没后台就没退路,普通人只会越活越难,没什么翻身的机会。
快干满一年时候出事儿了,拐七从南方不知道啥渠道,弄了几支带着艾滋病毒的血瓶子,还从林业局弄去一支专门发射针管儿的麻醉手枪,后来东窗事发,借给他麻醉枪的科长也因为这个事儿身陷班房,出狱时间跟我前后脚。
我其实已经琢磨着走,不想干了,每天扳着指头过日子,攒下一些钱,打算去实现梦想。去哪个地方也想过,想去看看大海,山沟子里出生,对大海特别有渴望。不都那么说吗,人活一辈子要见草原,看沙漠,游大海,三样儿齐全了才算来过世间。
老是想着想着就笑出声音,控制不了自己,闭上眼就好像已经到了海边,船啊鸟啊就在脸面前儿。经常整夜整夜不睡,躺在床上,想象自己在海里游泳,手往床两边儿划,两条腿也学鱼尾那样上下扭动,特傻。
二连四兄弟在一个下午挨了枪子儿,天说暗不暗说亮不亮那阵儿。几个人着急忙慌去医院一检查,艾滋病,立刻就被隔离了。就一个侥幸,针头没扎进血管里,从医院出来以后急急忙忙就带着人马跑回了二连。
帮派抢生意用上了生化武器,古往今来在内蒙是头一遭,拐七从那以后成了妖怪,人们都怕,知道要是惹到他,就算不死也得掉层皮。他万事不露头,藏得深,靠着能搞政治的脑子闯江湖,几乎改变了黑帮的活法儿,不抽刀不见血,什么后果都栽不到自己头上。
但我不恨他,像他一样的坏蛋不配被人恨,举头三尺有神明,天老爷啥都能看见,谁也逃不掉。
我不是跟四兄弟从二连一起过去的,除了我还有几个姑娘一样不是,活下来的三弟只带自己的人走。他走之前,刀尖儿顶在我们脖子上,把存折首饰抢了个光。
记得清楚,命里那些难事儿发生,都有个开头,想忘也忘不了。
当天下午天黑得早,月亮稀糊糊粘在天边儿。我们几个坐在空无一人的洗头房里,先是抱头痛哭了挺长时间,过了会儿没人哭了,大家想法都差不多,无论遭了什么事儿总得活下去,哭又解决不了问题。她们收拾行李,互相告别打算离开,只有我一直没动弹,真的是整个人都破碎了,觉得最后一道照进命里的光消失了。
没走成,没能去看大海,因为辛辛苦苦攒下的钱都没了,没钱哪儿都去不成。我好不容易有了点儿活个人样的想法,那个事儿一出,消失得干干净净。
往后我留下来,在拐七开的洗浴城里工作,信命,脑子里再没有走的想法。没过太久接触了刘志明,离开洗浴城跟了他。那年我二十五,到了刘志明手里,即便想走也走不了,不敢走,跑也跑不掉。
刘志明是承德人,农村出来的,早些年当过兵,上面把他分到内蒙做民警,诚诚恳恳干了十年,三十二升职做了副所长。从穷地方出来的人都吃苦,在哪一层活也一样,能吃苦又不做声那种人容易被提拔,反而是那些勾心斗角的得不着好。
跟我讲过,说他以前当兵,一心想着当差,当个好差,从没想能和社会渣滓同流合污,脑子里全是自己正义英勇的形象,等后来当上差,发现爬得越高越身不由己,想法是一回事儿,活法又是另一回事儿了,跟我琢磨出来那个梦想永远照不进现实是一个道理。
刘志明能做警察和个算命的有大关系,他说自己生下来奇丑无比,爷爷抱着他瞅了一眼,说了句“娃娃咋求生的生成这个样”,这话讲完,没到一个月,病死了。于是街坊都传,说他是天降煞星,是阴间的差使,有老头也讲,七八十年了,看得不少,那么丑的娃娃,头回见,定是鬼投胎。
老人去世,其实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儿,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只是到人们避讳这个,别说是死亡本身,就连死这个字儿讲出来都觉得不舒服。
老家有个舅舅,我妈过世前我想方设法联系到他,跟他讲我妈快死了,舅舅刚听完这几个字就挂了电话,我想他肯定也是避讳死这个字儿。
往前数个几十年,年轻时候谁没几次轻生的念头,但一到老,全变了念想,想活着,哪怕放个屁都得酝酿半个多钟头。哪怕没了男人劲儿,脸面前儿立几个香喷喷的姑娘也转不起来脑筋,那也还是不想死,执念化成云雾,遮天蔽日。但能感动天地的毕竟是少数,到了那个年岁,黄土基本已经撵到天灵盖儿了,生死由不得自己个儿。
刘志明这个名字是他姥爷找人起的,当时村子里去了个算卦的,四川口音,看命相,没收费框子,给多少,随缘。看过的人们都说他是星君下凡,准得根本不敢怀疑自己的人生路。
爷爷死了没多久,神算子听说了这事儿,立马闭门锁窗,两天不见人。邻居是个瘸脚老太太,逢人就讲村儿里遇了大凶事,十有八九跟阿明仔有关,星君两天不食人间烟火是在做法,祈求平安,化解恶缘。人言传得比风快,神算子两天后刚把门帘子拉开,看见姥爷提溜着一袋小米半斤白糖站在门口。刘志明这名字就那么出现了,本本分分,看不出来什么贪赃枉法的痕迹。
求完名字姥爷说再给划划运势吧,神算子不给说,也好解释,运势是大事,泄露天机要折寿,小米白糖续不了命,要鸡,一只,二两干蘑。
那年月,没牛的人家里,几只鸡比人肉金贵,神算子算卦,得不着那么金贵的东西,馋啊,太馋了,于是他琢磨了一下,果断做出了决定,在家关好门窗,认认真真抠两天墙皮。想赢,就要先造势,中国的事儿,跟中国武术一个道理,不管能不能打得过,先摆架势,黑虎掏心白鹤亮翅啥的,从气息上一步吓倒对方,能倒皆大欢喜,倒不了也没关系,算求,抱个拳掉头便走就完事了,的确博大精深,四两拨千斤。
姥爷就是被气息逼倒了,杀鸡拔毛炖了汤,为了外孙的运,顾不得太多。
其实神算子狗几把不会,闭着眼掐掐小拇哥,心里瞎琢磨,反正吃人家的嘴短,往好了说就成。神算子和普通算子比起来差别在哪,神算子聪明一些,他从来不讲大富大贵,官运亨通,他知道那是假大空,人们都经了那些个,不怎么信。
神算子只讲职业,他自己编了几个神,搞生意的有商神,当差的有差神,做画的有画神,反正个个是体面工作,他这么讲,再结合点儿面相手相,有时候瞎猫碰死耗子,说对几个过去的事儿,一来二去传神了,时代造就人,都是不得已。
于是刘志明的运被算好了,是差运,神算子讲,如今当差的都坏,差神看不过去,下了凡。刘志明就是差神转世,带着恶气来,震死了爷爷,情理之中。丑也简单,神脸哪能跟人脸一样。姥爷听了吓一跳,这转世了咋弄,不能把娃娃放仙堂里供起来吧,神算子讲没关系,等过了五岁,差神忙,办完该办的事还得回去,天上一时辰,人间度五年。
可刘志明五岁过后没变好看,甚至直到20岁也没找上对象,他入伍前几个月,姥爷重病缠身,临走前贴着耳根子跟他讲,去做警察,为人民服务。那天他跪在姥爷床边儿哭了好久,睁了眼睛突然发现看到的东西都没了颜色。
姥爷死了,刘志明太过悲伤,成了色盲,从此眼里只有黑白。他爹说算命的算得一点儿没错,正邪就是黑白两色,他儿子是生来的判官,天命。
这都是刘志明讲给我的,基本全是他的原话,我当时听了也笑个半死,觉得滑稽。那会儿他还对我好,在城东靠河的地方租了房子,平日不少给我买衣服,吃的用的更是永远不缺。而且关键是他很能和我聊天,什么都说,他的过去还有和拐七那些勾当,好也说坏也说,啥都不掖着,也讲婚姻,讲他老婆没文化,没法沟通啥的。
长那么大,头回遇到能对我敞开心扉的男人,脑子里甚至都有和他过下去的想法,但每每一想,又觉得他肯定不能和我过下去,我啥样儿,自己心里有数,因此那些个念头很快就消失了。
他那个差运,放到现在听着挺可笑,但过去不是,封建社会,人们都信那个,不信不行,日子苦,总得有点儿盼头,有点儿好念想。明知道那些财啊权啊跟自己啥关系没有,那听人念叨念叨心里也舒坦不少。
运这事情,不好说,好运也好坏运也罢,有时候可能只是心理作用。人世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都不知道该信啥,不该信啥,到最后,该信的其实是假话,不该信的却成了真。
色盲其实没多大坏处,虽然红黄蓝绿他全都看不着,但流氓地痞月月缴贡粮,钱无所谓青色粉色,能花就成。他能看到的颜色也跟以往不同了,从黑白两色变了灰蒙蒙一片。
要说影响生活,只有性那一块儿,他眼里的颜色太单,面前的东西永远冷冰冰,没什么温度,性又是最需要温度的东西。所以他不平衡,恨自己没用,只能借着糟蹋别人发泄。
跟了他两年多,第一年一过,美好就基本没有了,剩下的全是恐惧。几乎每次在床上打滚儿他都把腰上挎着的手枪掏出来,一直顶进我嗓子眼儿。我倒不是受不住,主要是太害怕,尤其在他喝酒之后,特别担心枪走了火,响一声就把我打死了,那种日子太折磨人,换了谁都挨不住。不能反抗,只要一反抗他就打我,有时候能打好久,不让哭,越哭打得越狠。
打啊骂啊其实在我眼里都不算啥,想离开全是因为那只枪,总在死亡边儿上活着,受不了那个压力。人一到那种境地,像在牢笼里,每天都想着怎么出去。第二我对刘志明没有爱,过了懵懂年纪,对爱明白了不少,心里知道跟他那种关系算不得爱。
爱这东西复杂,应该是种很庞大的感情,但凡能讲出口的都不叫爱,真正的爱用言语描述不来。我说不好,但肯定不光只有喜欢,更不掺着痛苦和迫不得已。
当时有个叫章大头的生意人从南方投资失败,灰溜溜回了内蒙,我记得他是在广西那边儿搞食品厂被人骗了,坑走好多钱。章大头也不是啥好东西,相由心生,他长得像只带毛的蛤蟆,叫人看了就犯恶心。
那时候刘志明已经靠着拐七的黑钱升了官,从副所变了正所,拐七的势力也因为刘志明升官大了不少。俩人称兄道弟,好成了一团,刘志明每天张嘴闭嘴全是拐七,总带着我跟他们吃饭喝酒啥的,所以章大头那个事儿我从头到尾都十分清楚。
章大头想在内蒙搞一个大型春店,准备跟拐七合作,于是刻意天天跟拐七往一起混。玩儿了一段日子,有天吃饭我也在,章大头就讲了,他说男人最喜欢的不是裸体,是若隐若现的朦胧感。他打算弄个豪华大厅,里面放几个灌一半儿水的大玻璃缸,姑娘们都只穿一个带着号码的纱衣在水中来回走,面向玻璃缸的地方放几排沙发,客人坐着选角儿,喜欢哪个念号就行。
拐七听完说不错,确实好,当场派人拿过去二十万现金,零几年的二十万是笔巨款,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章大头感动,当下就热泪盈眶了,口口声声亲兄弟。
跟刘志明讲过,我说这个人绝对是沙子迷了眼,跟拐七打钱的交道除了引狼入室肯定没别的好事儿,结果真让我说准了,拐七冲的不是生意,他都搞好专政那一套了,根本没必要再玩啥新花样儿。
二十万真金白银,冲的是章大头的亲闺女,女孩儿在德国刚读完大学,本来已经被上海的外企录用了,可赶上章大头生意破碎,她想着回去陪老爹几个月,哪知道那一回,再没能离开内蒙。
章大头的钱被骗完了,关系脉络也散了干净,他在拐七眼里连条狗都算不上,但他女儿漂亮,气质好,站在人堆儿里显眼得很,拐七答应合伙,为的都是接触他女儿。可人家姑娘见过世面,哪看得上一个混黑帮的瘸子,拐七做的生意是男女之事,他自己却不怎么明白感情,几次讨欢心,送珠宝送车子,攻势非常猛烈。
有次姑娘实在心烦,当着章大头的面儿呵斥拐七,让他看清自己,这一呵斥,拐七醒了,稍一琢磨,觉得确实是,是得看清自己。
新开的春店在城郊,开业时候剪彩啥的,弄得特别隆重,礼花鞭炮就放了将近一小时。晚上大酒席,我和刘志明也去了,人多,说话全靠喊。那天是我头一回见到周波,他晚上的飞机刚刚到,是拐七找去的军师。吃饭中间拐七介绍,说他打小聪明,十多岁刚上初中就拿了乌鲁木齐市的奥数比赛冠军。
不知道奥数是啥,还以为数是魔术的术,跟体操似的都属于体育项目。回家问刘志明,他不懂装懂,跟我说奥数是农牧学的一种,不好找工作,挣不着啥钱。我听了还挺同情周波,都做冠军了也依旧没钱,人间真是太难了。
那天是章大头的好日子,但好日子也只停在那天。当晚他女儿被下了迷药,到早上只剩一具硬邦邦的尸体。
隔天上午,刘志明接电话把我吵醒了,挂了以后说章大头女儿死了,拐七下的药劲儿不大,姑娘深夜醒来一回,没自杀,拿起床头的茶杯砸拐七,没砸死拐七,反而把他砸恼了。拐七叫去门口守着的几个小兄弟,把章大头女儿按在床上打了排子。姑娘活不出去,拼着最后一点气力咬断舌头,医院大门还没看见,人已经没了。
知道姑娘死后我哭了很长时间,俩眼珠子肿得像牛蛋一样,心疼,要说这世上的疾苦,我属实也见了不少,但还是受不住。刚刚才见过,花儿一样的女孩儿,那么美好一个人,眨眼间就被糟蹋死了。
在监狱里看过一本书,有句话我记在心里,是那么说的,“仇不是谁都可以报,天下,不平的事多如云雾,想做该做的,想找该找的,不过想想而已。”
真的,跟我那时候的状况简直一模一样,特别恨,恨老拐,恨这世间,恨藏在底下作乱的人,可又谁也帮不上,自己都掉泥坑里出不来,更别说帮别人。
刘志明帮着拐七跑前跑后,花了不少钱才把事情压下去,可连一星期都没过,先是章大头,他本来也不年轻,收了消息登时气血上涌,双眼一闭再没醒过来。而后他老婆明白自己斗不过权大势大的拐七,揣着血书去到派出所,刚出大门就浑身浇满汽油,燃成一团烈焰,人肉味儿飘了好几条街,两三天都散不掉。
出了那档子事儿,拐七团伙里头不少还有良心的人都离开了,同他一起害死章大头女儿,又替他顶罪的几个小孩儿进了监狱,里面的犯人听是强奸杀人犯,见天儿变着法儿折磨他们,其中有个孩子被绑在床上生生用磨尖的牙刷柄割断了脚筋,落下一辈子残疾。
我知道这些后,一点儿没可怜那几个男孩儿,我觉得他们活该,我觉得那都是轻的,应该也让他们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老拐这棵大树从那开始就烂了根儿,刘志明不傻,事情弄那么大,虽然了了,但今天强抢民女,明天就敢放火杀人。他怕火烧到自己,所以基本断了跟老拐的关系,不再敢做保护伞。
刘志明日子不好过,我的日子就更难活,他几乎天天烂醉,跟老婆吵完架就去找我撒火。正是眼瞅着熬不住的时候,周波忽然凭空出现,白马王子一样走到我面前。想过,想过好多回,是不是天老爷看我太惨了,终于决定派个人来爱我。
我受过感情伤,吃了大苦头,遇不得甜,哪怕只一点儿也足够让我啥都不怕,奋不顾身向前冲。
直到后来周波染上毒瘾以后我才知道,他当初接近我单纯只是因为胸口一股火。刘志明有次喝多扇了他一巴掌,他气不过,想着你扇我巴掌,那我日你姘头,小人之心就这么简单。可我哪清楚,还真以为周波是大救星,就那么爱了个山崩地裂。
带我去云南也简单,他是在给自己铺后路,至于跟我过田园牧歌的生活压根儿想都没想过,我爱他,但他不爱我,甜言蜜语都是装的,我在他眼里估计连个外人都不如。
说过好多回,让周波带我走,我说想去南方,想看大海,反正内心里面最真实的东西全说出口了。他一开头打马虎眼儿,不怎么接话,两三个月一过,眼瞅着老拐一日不如一日,他这才打算走,毕竟老拐的不少事儿他都知道,再待下去要一起完蛋操。
之前我不敢走,刘志明是个可怕的人,警告过,说如果离开他,天涯海角也一定把我杀了。胆小,一直活在那种恐惧下,不敢有一丝一毫别的想法。爱上周波之后,那些恐惧“嗖”一下就消失了,甚至连想都想不起来。
爱很怪,本来看不见摸不着,空气一样,但一旦自以为拥有,就好像平添了勇气,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而且有了为爱牺牲这个借口,无论啥事儿都变得理所应当。
离开刘志明之前我拿走一样东西,没曾想过那东西会成为我的转折。好多决定命运的事儿都是抵达岔路口,随随便便走了一条,上路再想返回去重走,来不及了。抵了终点才明白,哪有选择,该怎么转折是天定的事儿,人操不上心。
我其实没想太多,更不是什么预谋已久,这种字儿离我很远,我没那么多心眼子。我只是不愿再有姑娘到刘志明手底下,跟我受同样的罪。
和周波走云南,有半年多时间都特别美好,虽然没见着大海,但他答应我一定会带我去海边。周波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所以我现在不恨他并不是因为他死了才不恨,是因为我这辈子活得最像人的日子全是他给的,人要感恩,我妈老早以前就跟我说过。
半年一过,不知道他从哪儿沾了料子,带去的钱很快没了。毒是真不能沾,谁沾谁完蛋,六亲不认都是轻的,对身体伤害也大,周波挺精神一个人,吸毒不长时间就弯腰驼背嘴歪眼斜,看不出一点儿人样。
然后他走上了早就铺设好的后路,他本就是那么打算的,一旦没钱就要我再去做妓女。我不答应,他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求,我爱他呀,我没办法,只能再操起旧行当。可人确实上了年纪,不再像年轻时候那么招喜欢,挣到的钱一天比一天少。钱供不上,周波像换了个人似的,整天连打带骂,甚至每个月不方便那几天也逼着我工作,平日里,但凡他稍有不顺心我就要挨一顿毒打,身上尽是烟头烫出的伤疤,脸上的淤青总也散不掉。
也希望能好起来,希望他慢慢就把毒戒掉了,在心里求过天老爷无数回。可没有,什么好事儿都没发生。
当真是好不容易爬出深渊,以为今后终于能过好日子了,谁知道又跌进黑洞。迷迷糊糊见了眼前的光,循着方向去,结果是道霹雳,那霹雳把我打了个破碎,再也成不了人形。
住在云南西边儿一个小镇子,靠近边境,地方小,人少。事发当天警察抵达的速度很快,他们走到跟前儿,我动都没动,脑子里面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
听审讯我的人说,根本没人报警,用不着,几声枪响那么清脆,长个耳朵都能听得见。
再往后,我做了污点证人,虽然这么多年一直是人们嘴里的婊子,但所谓婊子都是做了坏事儿,导致自己坠进那个字眼儿里,再也爬不出去,是坏人。可我从没做过坏事儿,我应该算不得坏人,当坏人比做好人难得多,好事儿干尽也脱不出框子,顶破大天无外乎就是舍己为人,大无畏精神。坏人不一样,坏事儿没边线,一般人根本想象不到至坏是个什么模样。
要说好事儿,仔细想想,离开内蒙,我拿走的东西是刘志明的佩枪,用那枪杀了周波。虽然杀人是大罪,但好歹把坏人送进了法网,这可能就是我做过最大的好事儿。
我揣着枪前脚刚到云南,后脚刘志明就因为这把枪被撤了职,那年月警官丢枪是天大的麻烦,枪都带着编号,不出乱子还好,要是乱子,跟枪有关的所有人都要坐萝卜。
刘志明被上级领导摘下警徽,一撸到底。他才从高位下台,几个一直受拐七压迫的老板合伙设了圈套,找好关系,一举把拐七送进监狱。罪名不好安,老拐行事极其谨慎,有些确凿证据也早都被他想方设法处理掉了,只能扣上一个诈骗帽子,判了三年。
老拐也是因为我偷了枪离开了内蒙,这才想到杀我,他心里明白,刘志明和周波搅和在许多暴行里头,不是死罪肯定不会出卖他,丝丝缕缕纠缠在一起,出卖他就等于送自己的命。几个人里唯有我是不确定因素,枪都敢偷,又知晓很多真相,所以必须除掉。可沈捍东被抓,他自己也坐了大牢,这才没能再想办法处理我的问题。
这些事儿我当时都不知道,一心一意只想着过好日子,对危险完全没有丝毫预感。
枪声一响,刘志明那边立马被捕,我被移交到内蒙警方,交待了所有自己知道的事情。听说刘志明一开始装疯卖傻,拒不交待关于拐七的罪行,我的供词拿给他看,他眼都不抬。后来警方找去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心理专家,两人在审讯室只讲了几分钟的话,刘志明泪流满面,当即就招了供。
天要下雨风要吹,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总得走,挡不住。佛家讲个因果轮回,种什么因,结什么果,不少人不信,可世间那些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生起来也是有理有据,一点儿不突兀。
刘志明被判无期徒刑,念在认罪态度良好,又是关键证人,因此免去一死。老拐人在监狱里,离刑满释放还有两年多,结果被突然提审,数罪并罚追加了死刑。
心中其实早没了生欲,可天老爷不叫我死,偏要给我后半生,琢磨琢磨也有道理,那么苦的河都渡过来,没理由不在前头留着甜。法院判了我情节较轻的杀人罪,八年,将功赎过又减刑两年。
出狱时候万里无云,草原绿油油,一眼看去望不到头,空气里冒着一股清新的牛屎味儿。临走前狱警跟我讲,她说路长着呢,好着呢,你可千万别再回头看,一定好好活下去。
从审讯到入狱再到坐牢,几年时间,我内心十分平静,毫无波动,多少凄惨往事说起来,一滴泪都没掉过。
唯独那天,狱警话音还没落,我回过头抱住她,然后哭出来。记不太清,好像哭了很久很久,直到那些个泪水都被云彩揪上去,蓝天变了灰,下起一场淅淅沥沥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