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悠一步三折地走在街上,那时候是午后的一两点钟,街上很安静,到处是明晃晃的阳光。几乎没有风,空气里慢悠悠的飘浮着一些杨絮,但人一走动,牵连起安静的空气,就带动着它们往你身上粘,像突然活过来的鬼魂一样。这时候人连呼吸也不敢大声,否则它们钻到鼻孔里,嗓子里就毛茸茸的疼起来。
午饭之前,陈晓悠到镇子边的河里洗澡,碰到他的同桌高宇。他游泳的姿势不像他们扑棱着双腿,在身后溅起大堆的水花。陈晓悠只看到他抬起又落下的长长手臂不断挥动,像金枪鱼一样悄无声息地就过来了。他游到自己面前的时候,陈晓悠还愣了一下,像是他突然冒出来似的。但当他跟陈晓悠打招呼的时候,陈晓悠就不太想搭理他,大家都不太喜欢他,所以他得跟他划清界限。
有一个男孩,推了一下陈晓悠说:“嗳,你问问你同桌,他是不是有毛病啊?你看他,遮遮掩掩地洗个澡还穿裤头儿,不会是畸形吧?”在大家一片不怀好意的轻笑里,陈晓悠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个男孩就又推了他一把,不耐烦地嚷着:“你哑巴了啊,没听见我说的话啊?”力道比上一次大了,陈晓悠在漫过肚脐的水里猛地晃了晃,又重新站直了身子,对于别人不怀好意的动作,他总是不知道如何回应或者说反抗。
“我穿的不是内裤,是泳裤。”高宇自己回答说。他又接着说:“你刚才干吗推人?”大家都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连陈晓悠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他绷紧了身子,梗着脖子盯着推陈晓悠的那个男孩子。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松懈下来,对着因为他的认真劲而感到莫名其妙,站在那里没有反应的男孩们叹了口气,他拉着陈晓悠的手说:“我们走。”他的语气是气呼呼的,好像是因为陈晓悠不懂得保护自己,任由别人欺负惹得他生气了似的。因为水的阻力,明明迈了很大的步子,却走得很缓慢,他空闲的那一只胳膊大幅度地摆动着,显得很果断的样子。他们走出去很远,那群男孩才像是被按了暂停的电影画面突然被解除,爆发出一阵哄笑声,一边怪叫着,一边拍打着水面,噼噼啪啪的一片响。陈晓悠没有回头看,他现在烦透了高宇了,多管闲事!但他现在也不能再回去了,回去之后,大家一定会奚落他,说不定还会把他按在河里呛他水。
一上岸,光着身子的陈晓悠就去穿衣服,高宇递给他一块毛巾说:“你不擦擦干净再穿衣服啊?”他没好气地说:“不用,一会儿就干了,这样还凉快。”穷显摆什么啊,陈晓悠在心里说,又不是不知道你底细。
高宇的爸爸很早就不在这个镇子上住了,他做水果批发生意,大大的赚了一笔钱,搬到大城市里去了。听镇子上的女人说,大城市有很多狐狸精,她们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会做,专迷惑男人,会使男人变坏。总之,高宇的爸爸慢慢的开始抽烟喝酒,不回家睡觉。最后跟一个狐狸精好上了,要跟高宇的妈妈离婚。这使得当初羡慕高宇妈妈羡慕得眼红的一票女人得到了安慰,她们劳动了一天也不觉得累,吃过了晚饭,很自然地披散着头发,灰头土脸地摇着一个蒲扇到处找人聊天,分享着这个消息,然后感叹:“男人就是不能太有钱啊。家里那个虽然窝囊点,但是你叫他上东他就不敢向西,他要是敢跟我离婚,我不打断他的狗腿!”然后用当初羡慕高宇妈妈的口吻可怜她一番。高宇的爸爸再婚,不想要他,法庭就把他判给了妈妈,但是他的爷爷怎么也不同意,就把他接到镇子里来了,他的妈妈也没什么意见,在陈晓悠看来,他分明就是个爸爸妈妈都不想要的野孩子了嘛。
高宇穿好了衣服,手里多了一本书。应该是原本压在他衣服下面的,陈晓悠刚上岸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它。“来洗个澡还要拿本书啊……”陈晓悠用慢吞吞的语气说,没有说的下半句就是,那什么看报纸,假积极。
“不是,是余佩佩要借的书,我来游泳的时候顺便带出来了,可以直接送给她,不用再回家了。”他详细地解释着。不得不说,他的普通话还是好听的,字正腔圆,嗓音带着发育期的男孩特有的沙哑。但陈晓悠就说不出口,除了语文课上起来念念课文,谁还说普通话啊。或许,那些男孩子讨厌他就是因为这些他与他们不一样的细节:他们到河里洗澡都赤裸裸的,但他非要穿什么泳裤,他们都操着一口地道的方言,但他非要说着格格不入的普通话,还有,他太干净了,整天穿得一尘不染的,他还喜欢在课间跟女生聊天,放学还大大咧咧地跟她们一起回家,真要命,他们就从来不跟女生说话,至少,表面上没有。那些女生都很喜欢他,这肯定是男生讨厌他的最主要的原因……
高宇说:“麻烦你把书顺便交给余佩佩吧,你们不是住在同一条街上吗?”陈晓悠瞥了瞥那本书——《海边的卡夫卡》,这一定是一本乏味的书,陈晓悠觉得:“卡夫卡是渔夫还是海盗?”“都不是……等余佩佩看完,我借你看吧?”高宇朝陈晓悠微笑着说,河堤边的杨树刚刚染了一层绿,那些叶子还没有完全的长开,半大的,风一吹,它们就摇摇晃晃起来,抬头望上去,像浮在水里游来游去的一只只绿色鸭掌。阳光就从稀稀疏疏的树叶间洒落下来,把高宇笼罩住,他的脸和身体被染得一片花花绿绿,明媚得像一株植物。“我不看。”陈晓悠从他嘴里听到“余佩佩”这三个字就觉得特别别扭。
陈晓悠从他手里接过那本书,装作很随意地翻了翻,并没有什么纸条之类的东西在里面。他便把书重新还给高宇说:“现在她在樱桃园里看樱桃呢,你自己去找她吧,我要回家吃饭了。看到没?那一片红红的颜色就是她家的樱桃园子。”陈晓悠指给他看。人们都在自己的地里种庄稼,也只有镇长敢种樱桃树,人们都替他着急,他就不怕没饭吃吗?
吃饭的时候,陈晓悠就显得心神不宁。余佩佩根本没有在樱桃园,她爸爸在那里。去河里洗澡的路上,他听到余佩佩的爸爸气急败坏地跟路上碰到的人打招呼说:“这帮兔崽子,连我的樱桃也敢偷,被我抓到,一定把他们绑到树上,让他们吃个够。”他知道一定是这帮没教养的兔崽子刚刚从河里折腾了一顿,又累又渴,会顺便到他的樱桃园里偷吃。他早早地守在那里,打算好好的教训他们。
陈晓悠草草扒拉了几口饭,重新出了门。他一步三折地走在街上,一会想要去樱桃园看看,他觉得自己不该捉弄他,一会儿又想到张奶奶家看电视去,午间档的《天龙八部》快开演了,他安慰自己或许他没有找到余佩佩,自己早就回家了。那时候,镇子上的电视机还不是很普及。张奶奶在外地打工的儿子给她买了一台二手的黑白电视机带回来,给她解闷。但是,她舍不得看,怕浪费电。她往往只看早上四五点钟的京剧,她耳朵聋,声音开得很大,那时候邻居差不多都已经醒了,但他们往往不会起床,迷迷糊糊地躺在那里跟枕边的人说一些家长里短,偶尔打情骂俏。但那依依呀呀的声音一响,让人头皮发麻,男人们就骂着粗口起床了,女人们就躺在被窝里,在心里骂张奶奶“老不死的”。
每次陈晓悠央求她好久,她都会毫不动容地说:“坏了坏了,到佩佩家看去吧,她家是大彩电。”偶尔她也会开一次,结果剧情根本衔接不起来,每一次段誉身边就稀里糊涂地冒出新的女孩儿,不过,不用问,陈晓悠也知道她们肯定是他的妹妹,他觉得段誉挺可怜的。
别人都喜欢到余佩佩家里看电视,她家的电视是彩色的,而且一天开到晚。那些男孩子们虽然有点害怕余佩佩的爸爸,但是他们经不住电视剧的诱惑,每每都成群结对相互壮着胆子去了。余佩佩家还有影碟机,有时候还会赶上他们正在放武打片或者警匪片。余佩佩通常会躲在她的房间里做功课,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出来跟他们一起看会电视,偶尔还会拿水果点心给他们吃,她喜欢看他们受宠若惊的神情,但她从心里看不起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让她爸爸把他们轰走。她长得好看,学习成绩也好,还会唱歌,真像是个骄傲的公主,又冷酷又吸引人。平时那些男孩子在学校里都很巴结她。
这是陈晓悠第一次到余佩佩家里看电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张奶奶对他不是很热情,但他从来没有觉得不自在,反而一想到要到余佩佩家,他的心立马就怦怦跳起来。他紧张兮兮又很小声地叫着“余佩佩”,根本没有人答应。他听到里面从电视机里传出来的打斗声,他想她可能听不到,就自己推开门进去了。屋子里有很多男孩子,还有人不管不顾地坐在地面上。他们看到他,就有人哈哈笑着说:“嘿嘿,你们不是‘我们走’吗?怎么你一个人来了啊?高宇呢?”然后他们就七嘴八舌地评论高宇那“阴阳怪气”的普通话,“他穿的鞋子也怪模怪样的。”“每天还刷两次牙,真恶心!”“听说他洗完脸还要擦东西,真娘炮!”……
这时候,余佩佩的爸爸回来了,他们都很自觉地熄了声,余佩佩的爸爸显得很高兴,并没有搭理他们。但余佩佩却突然翻脸了,让她爸爸赶他们走。
她爸爸向他们挥了挥手,就进里屋子去了。他们就一边盯着电视机,一边恋恋不舍地慢慢走出去。陈晓悠走在最后面,却被余佩佩叫住了。有人好奇地停在那里看着他们俩,余佩佩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他们就灰溜溜地走了。
陈晓悠站在那里,空下来的屋子里一下子显得特别大,这让他更心慌了,他低着头,莫名其妙地红了脸。余佩佩说:“你坐啊,你第一次来我们家吧。”他就坐在离他最近的一张椅子上,他发现自己的腿有些抖,他对自己的反应很失望,觉得自己真丢脸。他对余佩佩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会余佩佩的爸爸出来,兴高采烈地跟他老婆说:“今天有个小兔崽子去偷樱桃,被我绑在树上了。高什么来着,我看他们一家就不顺眼。”余佩佩的妈妈很惊恐地问:“不会出什么事?”“你放心,我有数!”很不耐烦的表情。
余佩佩问:“是不是高宇啊?爸,你还是放了他吧?那是我同班同学。”她说着就站起来,要出门的样子。被她的爸爸呵斥道:“吃饭再说!”
在吃饭的时候,余佩佩向陈晓悠使眼色,他一看就懂了。余佩佩让他去看看高宇。他向她点点头,站起来说:“余佩佩,我走了。”余佩佩开心地说:“那下次再来玩!”她还主动地送了送他,在他身后不放心地小声说:“快去看看你同桌吧。”她故意把高宇说成“你同桌”,把她自己跟高宇推远了,把陈晓悠和高宇拉近了。
她回来的时候爸爸看了她一眼:“怎么他没跟他们一起走啊?”余佩佩说:“他数学好,我想问他问题的。”她的爸爸停止了咀嚼的动作,不眨眼睛地瞪着她,余佩佩慌忙说:“不过我还是班里的第一名。”“那有时间叫他来家里一起做功课,好好补一下数学。”余佩佩点点头。
陈晓悠过了一座木板桥,就走到田野里去了。那是午后最热的一段时间,还没有人下田干活,很安静。偶尔有一两只麻雀灵活地蹦蹦跳跳,等陈晓悠走近,它们就扑棱着翅膀慌忙飞走了,偶尔它们会落下一根羽毛来不及带走,在半空里打着旋儿落到青草丛里。那片樱桃像一朵从天上跌落的火烧云,在铺满阳光的原野里发着柔柔软软的清香。四下里安静得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他没有开口喊高宇,而是穿过一丛一丛的樱桃树漫无目的地寻找,他不知道找到他要说什么,怎么解释,他在潜意识里拖延时间。
余佩佩的爸爸把高宇绑在樱桃树上,绑得很有技术含量。他并没有把高宇悬空吊起来,他只是让他踮着脚,两手展开绑在树冠粗壮的Y型枝桠上。那一定是个很累的姿势,树冠并不能为他遮挡住所有的阳光,他看到他的脸已经被晒红了,胸前白的衬衣已经湿透了,他的眉心和鼻梁上布满细细的汗珠,汗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陈晓悠一下子哭了起来,他一向是个胆小的男孩子,喜欢一个人是犹犹豫豫的,讨厌一个人也是犹犹豫豫的。就像是他犹犹豫豫地喜欢着余佩佩一样,他对高宇的讨厌也是若有若无的。
他也想不明白,他之前为什么那么坚决地对高宇撒了一个谎。或许是因为他让他在那群男孩子那里受了奚落,或许是他那么坦然地对他说“余佩佩”三个字,也或许,他在高宇面前那种自卑感激怒了自己。但他没有想到余佩佩的爸爸那么手下不留情,他当然不知道余佩佩的爸爸跟高宇的爷爷之间的过节。高宇的爷爷是上一届的镇长,在重新选举的时候,他爷爷举荐的是别人,这让余佩佩的爸爸差点没有当成镇长。虽然只是差点,但这足够让他记恨高宇的爷爷一辈子了,他要果真落选了,那也没什么记恨不记恨了。没有当过镇长,便不会知道当镇长的滋味,现在知道了,所以他格外的惊恐,想想如果当初落选了,自己过的生活,他就觉得后怕,于是就格外感叹那个“差一点”,于是就更加记恨高宇的爷爷。在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对他老婆认真地感慨道:“很多时候,这‘差一点’是最要人命的。”然后话题一转,愤愤道:“哼,那个糟老头子,假正经了一辈子,当然不知道当镇长的好处。”他一直明里暗里地找他的茬,但是他除了喝喝茶下下棋好像不干别的,这次终于让他逮到他的孙子高宇了,当然要好好治治他。
高宇安慰他说:“你别哭,我没事。”捆住高宇双手的绳子那么紧,陈晓悠费了很大的劲才解开。高宇的两只手因为供血不足,稍微有些红肿,感觉木木的。铁凯的爸爸喝醉了酒,就把淘气的铁凯吊起来,锁在屋子里。等他爸爸醒过酒来,解开绳子的时候。铁凯的双手都已经坏死了,被医院切掉了,露出光秃秃的白色的骨头来。陈晓悠想到这里哭得更厉害了,他慌乱地揉搓着高宇的双手,让它们变得鲜活起来,一边暗暗地祈祷着。高宇做了一个弹钢琴的动作说:“你看,没事,一会儿就好了,你别哭了,再哭我会笑话你了。”他就一下子破涕为笑了,当高宇也轻轻笑起来的时候,他没有因为自己刚才的哭泣觉得难为情,反而因为刚才的那个笑不好意思起来,他又板起了他那张脸。
在回去的路上,他真怕高宇会质问他,问为什么在这里的不是余佩佩,而是余佩佩的爸爸,但是他什么也没问。
后来,余佩佩就经常邀请陈晓悠到她家里做作业。余佩佩的语文比他好,数学也比他好,他就想不明白干嘛她非要跟他一起写作业。或许他喜欢余佩佩就是因为余佩佩比他学习好的缘故。每次不管他多么努力,都是余佩佩考第一。有一次余佩佩生病了,好几天没有去学校,他就越发努力地复习课文,觉得这次月末的考试一定可以超过她,可是没有。他就很好奇平时的余佩佩是怎样的呢?他开始在上课偷偷观察她,还在放学的路上偷偷走在她身后。他收集她偶尔笑的样子,走路的样子,解题的时候,皱着眉头,咬住圆珠笔的样子,甚至是跟男孩子争吵的样子,跟老师顶嘴的样子,他越来越觉得她那么与众不同……陈晓悠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到余佩佩就开始失落起来。好奇是最好的老师,不知道好奇是不是喜欢的老师。
那天下午,他在余佩佩家里做数学题。他犹豫了很久,鼓起勇气把一道解不出的数学题推到余佩佩的面前,结结巴巴地说:“这个,我……不会。”余佩佩也没有说话,慢慢地把步骤写出来,再把本子推给他。
傍晚的时候,他要回家。就跟余佩佩告别,余佩佩就小声跟他说:“明天你来叫我到你家写作业吧?我爸不让我出去玩。”陈晓悠就有点茫然地点点头。他平时就不是很爱说话,在余佩佩面前,他发现自己更笨嘴笨舌了,说句话都结巴起来。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第二天下午放学,他匆匆地跑回家,仔细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屋子,才去叫余佩佩。那天下午余佩佩的爸爸没在家,他跟余佩佩的妈妈说:“阿姨,我可不可以让余佩佩到我家做功课。”他在说这句话之前,在选择用“阿姨”还是“婶儿”之间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用了“阿姨”,他觉得她是镇长的老婆,要用高级的词儿。余佩佩的妈妈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出了家门,余佩佩就抱怨道:“你怎么才来?”陈晓悠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低下头没有说话。
余佩佩说:“我们去找高宇玩吧。”她雀跃地走在前面,后背的书包里,文具盒咣咣当当地响。她是班上唯一有文具盒的人,别人都用装青霉素的纸盒子。不过,现在他的同桌高宇也有一个文具盒。比余佩佩的还好看,是塑料软皮的,开口处是磁石,啪的一声打开,啪的一声关上,很神气,他常常忍不住多看两眼。陈晓悠把那句“你不是说要去我家做功课的吗?”咀嚼了很久,就是没有力气吐出来,他快走了几步,跟上余佩佩的步伐。
见到高宇的时候,余佩佩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鼓鼓的塑料袋来,塑料袋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装了满满的樱桃,光滑水润,是余佩佩仔细挑选的,每一粒都是大个的,红艳艳的像一粒粒会呼吸的红宝石。
高宇一下子不安起来,他解释道:“其实上次我真的不是去偷你们家樱桃,我只是以为你在那里,我去给你送书。”陈晓悠也一下子紧张起来,生怕高宇会跟余佩佩讲是他告诉他余佩佩在那里的。
没有想到余佩佩比陈晓悠更紧张,她焦急地跟高宇辩解道:“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的,我只是想带一些来送给你,谢谢……你一直借书给我看。”陈晓悠从来没有见到像此刻这么着急和慌乱的余佩佩。高宇听她这么说,一下子就笑开了,露出他白白的牙齿,很心无城府的样子。
他们三个坐在一棵很大的榆树下面分吃那一袋樱桃。余佩佩坐在中间,手里捧着那袋樱桃,不时地送到高宇面前。高宇说:“陈晓悠你也吃啊。”余佩佩就把它捧到陈晓悠面前说:“喏……”微微有一点不情愿的样子。高宇还不时把自己的身子探出去,越过余佩佩问:“陈晓悠,余佩佩家的樱桃好吃吧?很甜是吧?”这时候余佩佩就自然而然地开心起来:“那是当然了!”陈晓悠却觉得那樱桃并不好吃,酸酸的……
后来,余佩佩就常常借口到“陈晓悠家里写作业”跑出来玩。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陈晓悠就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刚刚开始学跳舞的人,笨拙地跟着他们俩的步伐,既紧张又兴奋,时间有时候过得比平时慢了,有时候又觉得比平时快了。
在学校里,陈晓悠还是跟高宇同桌。高宇刚刚转学来的那天,老师把他安排在陈晓悠右边空掉的座位上。他坐下来,歪着脑袋跟自己打招呼,他的眼睛因为笑,微微地弯着弧度,他的瞳仁很黑很大,有一种单纯的无辜,像一只无害的兔子。陈晓悠的妈妈跟他说过,瞳仁大的人会非常的聪明。高宇带来的课本,内容跟他们用的并不一样。陈晓悠就只好把自己的教科书放到两人中间合用。他在左边,书本放到右边去,扭着头写字就有点不方便。他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高宇就说:“不如我们换一下座位,我到左边去。”那时候,陈晓悠就暗暗地感叹,他真是个敏锐的人。
下一次的考试,余佩佩没有得第一,但她没有不开心,因为得第一的是高宇。她一脸崇拜地对高宇说:“你怎么那么厉害!”她用的也不是她一贯冷冷的语气,而是很少见的娇滴滴的语气,听起来真让人不习惯。在放学的路上,高宇把一个纸盒子递给陈晓悠说:“送给你的。打开看看吧。”里面是一双球鞋,陈晓悠有点茫然地说:“为什么给我啊?”余佩佩也嘟着嘴站到一边看着高宇,好像是在说,对啊,而且为什么我没有。高宇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啊,等余佩佩过生日,我也会送她礼物的,我们是好朋友,对不对?”陈晓悠呐呐地说:“可是我们从来不过生日,我都不记得今天是我生日呢。”高宇撇撇嘴,然后笑着说:“生日快乐!”余佩佩也撇撇嘴,绷着脸说:“生日快乐!”那天晚上,陈晓悠穿着那双高宇送他的新球鞋在床上走来走去,新鞋子很有弹性,床也是软软的,他像漫步在云彩上一样。那是他拥有的第一双球鞋。可是,陈晓悠一直想不明白,难道高宇没有发现过自己之前对他的讨厌吗?虽然那些讨厌直到现在依然存在着,可是,他开始觉得要是自己是余佩佩,也一定会喜欢高宇而不是自己的,因为高宇总是有办法让人开心,而自己就像“湿淋淋的幽灵”一样,这是余佩佩在一次谈话里,无意中说到的,陈晓悠一直记得。但是,陈晓悠开始觉得,好像讨厌一个人比喜欢一个人更让人觉得费劲,难受。
现在,那些男孩子最讨厌的已经不是高宇了,而是陈晓悠。如果他们不能容忍一个一开始就跟他们不一样的男孩子,那在他们中间出现一个原本跟他们一样,现在却变得不一样的叛徒,简直是罪不可赦。他们看到陈晓悠整天跟在余佩佩和高宇屁股后面就来气。他还到余佩佩家里做作业,还穿“怪模怪样”的鞋子。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高宇去余佩佩家,但他们有丰富的想象力。他们想到他们三个坐到余佩佩家的沙发上看录像,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的时候,简直气得不行了。
当他们期盼已久的暑假来临的时候,其实除了到河里游泳也没有什么别的娱乐项目。于是那群男孩子整天盯着他们三个人研究,他们越发觉得陈晓悠不顺眼。他们一直商量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他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不能去抓陈晓悠,余佩佩和高宇一定会保护他的。如果得罪了余佩佩他们以后就再也不能看电视了,而且余佩佩的爸爸发起火来真可怕,连他们的爸爸都害怕。他们一直等待陈晓悠落单的时机。
那天,高宇跟着他的爷爷去很远的大城市看他的爸爸了。那群男孩子相约到余佩佩家里看电视,他们看到陈晓悠也在。但是,那天余佩佩好像心情很糟糕,她没有让她的爸爸把他们轰走,而是自己亲自把他们轰走了,他们沮丧地站在街上回味着刚刚看到的寥寥无几的电视剧情节。但当他们看到陈晓悠一会之后也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之后,终于变得兴奋起来。他们一下子围住陈晓悠,七嘴八舌地议论怎么整治他。最后他们决定把他带到河边去做“开路先锋”。
在河的右岸是越来越高的峭壁,最近,他们总是相互比试谁可以从更高的地方跳到河里去。他们这次决定去更高的地方跳水,决定让陈晓悠第一个跳下去,如果没有危险,他们再跳。
陈晓悠很不情愿地被他们押着,一路到了河边,陈晓悠在他们面前,慢慢地走着,他突然不自觉地想到,要是高宇在这里就好了。陈晓悠正在纳闷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到高宇的时候,他们一把把他推了下去。陈晓悠被推下去之后,整个摔在水面上,溅起很大的浪花。他们看到陈晓悠并没有什么危险,就一个个脱了衣服,争先恐后地跳下去。他们在河里开心地打水仗,再也没有人理会陈晓悠。他一个人慢腾腾地游上了岸,他觉得肚子一阵一阵的闷痛,撩起衣服来看,一片红肿。他的衣服都湿透了,很沉闷又很笨重地包裹着他,他坐在河岸上休息了很久才缓过劲来。当他打算回家的时候,他们却重新围住他。他们光着的湿淋淋的身子在阳光下泛着冷漠的光,他们要挟他说:“后天我们会到更高的地方跳水,你必须还要来,要不然我们就去抓高宇过来,上次人家都救你,给你个机会报答人家一下嘛。”这时候他们湿淋淋的身体都已经被太阳晒得干燥了,他们并没有再为难陈晓悠,一个一个快速地逃到水里去了。他们还不忘朝着陈晓悠的背影大喊:“你不来,我们就去抓你的同桌,你自己选!”其实,他们虽然讨厌高宇,但高宇不是在这个镇子上长大的孩子,对他们来说,总有一点神秘性。这点神秘性让他们不敢贸然去招惹高宇,其实这群男孩子像一群小动物一样,狂野又胆小。
第二天,高宇找到陈晓悠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谎称生病了,“肚子痛”。高宇说:“我削橙子给你吃吧?是我今天才带回来的。”他没有找到一把水果刀,就用指甲一块一块地撕掉橙子皮,汁液把他的指甲染成浅浅的明黄色,像是用阳光做的指甲油。高宇把一瓣一瓣的橙子递给他,他难为情地接着。他生病发烧的时候,从来不需要人照顾,大人们也不在意。他突然觉得很温暖,直到在高宇的关心面前,他才觉得自己昨天好像受了委屈。但他没有跟高宇提半个字,他决定明天下午按照约定到河边去,他不想高宇也被他们推下去。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就觉得胸膛里的某个地方顺畅了,因为自己终于不那么讨厌高宇了,讨厌一个人是很累的活计。他还为自己开心起来,自己终于开始变得勇敢了。
那天下午,他们早早地等在河边,当他们看到陈晓悠走过来的时候,像欢迎国家领导一样鼓起掌来。他们说:“陈晓悠你真讲义气,但你一会儿会死得很难看的,哈哈。”后来,陈晓悠回忆起那天下午,上一刻还晴朗的天气突然阴起天来,就像不动声色的铺垫一样。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那群男孩子躲在家里惶惶不可终日。陈晓悠只知道几个主谋的父母一起去跪在高宇爷爷家的门口,后来这件事情就无声无息地平息下来了,像夏日的一场风暴,而那条河依然不动声色地流淌着。
那群男孩子又欢笑着游荡在街道上,惹是生非了。陈晓悠也重新出现在街道上,那是他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第一次出门。他要去找余佩佩,他觉得现在只有余佩佩是了解自己的。那群男孩像嗅觉灵敏的动物,跟在陈晓悠的身后,他们预感到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他还没有走到余佩佩的家里,就停住了,他看到余佩佩站在街道上。陈晓悠百感交集地叫了一声余佩佩,慢慢地走过去。可是余佩佩像是没有看到他一样,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人聊天,他又叫了一声“余佩佩”,这一次他没有了先前的底气,声音更小了。这时候余佩佩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看着他说:“你别叫我的名字,我最讨厌你!”陈晓悠愕然地问:“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余佩佩突然就笑了,有一种跟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妩媚,她说:“傻瓜,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朋友,我一直很讨厌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说完,她转过头去,就跟聊天的女孩儿说:“到我们家看录像吧?”然后她们就向余佩佩家里走去。就好像她们是在跟陈晓悠接力,现在她们接替陈晓悠去往余佩佩家里,陈晓悠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那群男孩子嘻嘻哈哈地围住陈晓悠,现在再也没有人帮他了,他们看到茫然地站在那里的陈晓悠,几日来积攒的恐慌和惊惧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他们把陈晓悠推倒在干燥的满是尘土飞扬的黄土路面上,一阵拳打脚踢。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现在那个高宇不会来保护你了吧!”大家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打了一个激灵,停顿了一下。那个说话的男孩犹豫着踢了一脚,于是大家又来了精神,他们越打越来劲,还一边喊着:“打死你,让你整天跟在他们俩屁股后面!”
陈晓悠疼得躺在地面上,透过隐隐的飞扬的尘土看到,天空是那么的蓝,但是阳光太凶猛,让他的眼睛不敢睁开,他流下眼泪来。他突然想明白他讨厌高宇的原因了,不是因为他让他在那群男孩子那里受了奚落,不是因为他那么坦然地对他说“余佩佩”三个字,也不是因为他在高宇面前那种自卑感激怒了自己,而是,我们有时候那么有恃无恐的讨厌一个人,只是因为在我们心底,你无比确定,无论你做什么,对方永远不会跟你翻脸。
那天下午,他们像刚才那样围住他的时候,高宇却莫名其妙的出现了,他说:“你真傻,这一次你听他们的,那么下次呢?”高宇在跟那一群男孩挥拳头的间隙,还跟他喊了一句让他觉得深奥的话:大海永远都不会结冰,因为它懂得反抗!高宇被他们推下去的前一刻,还在努力地向他喊:“陈晓悠你快跑,我没有关系的,我学过游泳!”躺在地上的陈晓悠想到这里,突然笑了一下,说这句话的人,像他一样,真是个傻瓜啊。他笑的时候,扯动了嘴角的伤口,猛地一阵疼,这提醒了他,高宇没有了,后来,没有人在那条河里找到高宇,他像这个快要结束的假期,或者像他在这个假期里拥有的短暂而甜蜜的好时光一样猝不及防的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永远”这个词狠狠地刺痛了他。他狂乱地抓住一只踢过来的脚,一边用力地拽,一边用力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