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再一次,在我和男友刚要亲下去的时候,防盗门被砸响,厨房里的汤潽了出来。
男友从沙发上弹起来去掀开锅盖,我一点也不意外地打开门,看着小二大剌剌地进门。这大概就是我人生中最难以忍受的瞬间。
这样的瞬间有过很多次,而我就好像一直在恐惧中等待着这种“砰砰”声。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见到小二,总觉得他又长高了一点,哪怕只是昨天才见过他,今天依然觉得又要多踮起一些脚尖,才能揉一下他凌乱的头发。
他说,老大我饿了。我把剩下半杯咖啡递给他说,没事儿就来蹭饭不害臊。
他说,我周一就和田程约好来打篮球的,你以为我多想看见你。
田程就是我正在厨房里盛饭的男友。大一第一堂班会课,他站起来自我介绍,说爸爸姓田,妈妈姓程,所以就非常随便地起了这样一个名字。那天晚上我去水果摊又碰到他,买橙子的时候看到箱子上写着“甜橙”两个字就噗嗤笑了,他叹了口气,样子很好看。
田程一直企图让小二叫他姐夫,但是小二只叫他田程。小二是我的弟弟,亲弟弟。
大学毕业这一年,我和田程在护城河边租了小小的一室厅,迷宫一样的塔楼,闹鬼一样的电梯,二十二楼窗外星空一样的万家灯火。小二就是在这一年考上了我刚刚离开的那个学校。事实上,我们只差两岁而已。
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围在茶几边,选了一档热闹的综艺节目下饭,差不多快到傍晚,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关掉电视,抱着球去了小区里的篮球场。太阳斜斜地挂在高大的杨树梢上,我坐在长椅上,把撕掉标签的矿泉水瓶横在眼前,透过固体一样褶皱的水,看他们来回奔跑的身影。
打了有一会儿,他们过来拿水喝,田程忽然歪过脑袋盯着小二的脖子后面,“你这印子是什么?”田程说的应该是小二从耳后到肩膀上那一条长长的红印,如果此时他脱掉背心,后背上还有几个相似的印记,只有出很多汗的时候才会那么明显。
小二耸耸肩说,“家里老大憎恨妈偏心,从小就虐待我。”
“是哦,真对不起。”我白了他一眼。
那些平常不会浮现出来的红色印记,就像我和小二走过的路途一样,歪斜而丑陋。
我发自内心喜欢小二的时间很少,可能仅限于他四岁之前吧。
每天从幼儿园回来,我都愿意趴在床边看他睡觉,有时会好奇地伸出手,让他长长的睫毛扎在我食指的指腹上,然后咯咯咯笑上好久。那时的他,那么柔软,那么美好,像一个我无法懂得的奇迹。
但很快,他就长成了健全而招人讨厌的家伙。玩扑克输了就哭闹发脾气。我要是骂他,扭头就跟爸妈告状。只要他抢我东西,妈就说你是老大唉,要让着弟弟,你看爸爸比妈妈大,所以爸爸就总让着妈妈,你不服气也得这样。
我还能想起来妈说话时嘴角浮现出的酒窝,和眼角温柔的鱼尾纹,还有她扭头看爸时候的样子……想起这些,无论何时,都会深深叹一口气。
爸是物理老师,还是长跑运动员,我像爸,坐不住,好动,小学五年级就知道逃课外班和男生去学校旁边的小公园约会。
小二就不同了,他像妈,从内到外都像。白净的脸像,薄薄的嘴唇和大大的眼也像。妈是语文老师,她的美又冷又脆弱,小二继承了这种忧郁而脆弱的性格,一副全世界都不能让他中意的样子,又爱粘我,像是小孩子永远擦不干净的鼻涕一样,粘在手背上,甩都甩不掉。
所以妈偏爱小二,从不掩饰。这种偏爱,不是给小二的零花钱比我多,也不是好吃的先夹给他,这种偏爱毫无形态,却比什么都真实。她会长久地给小二弹钢琴,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流我看不明白的眼泪。好像坐在一旁认真看她的小二,什么都懂得一样。
说起来,小二还挺喜欢我,可是,每次和闺蜜偷偷试妈的裙子,讨论学校的男生,他总要凑过来着实烦人。我找借口去和别的男孩子玩,他也总想方设法跟着我,还扬言要把我偷偷抽烟的事情告诉爸妈,天知道我有多想他消失。
只是很多年以后,当他真的差一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时,我一面哭一面用脑袋撞墙,第一次知道,心是会碎掉的,是真的,会碎掉的。
那一天的阳光有多刺眼呢?刺得生疼而火辣辣。
那是我高三时候的校园运动会,我看到刚刚升上高一不久的小二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把我们的爸爸撂倒在地上,狠狠落下拳头,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事情很简单,小二的班主任离了婚,独自抚养女儿,身为年级主任的爸爸格外照顾,照顾着照顾着就照顾出了别的意思,两人情不自禁时被小二撞破在会议室。
小二闷闷不乐好几天,被我套出实话来。为了不让他撕开这条裂缝,我只能想到教会他抽烟这个办法。
借着抽烟,小二哭了出来,他红着眼说这个男人怎么可以这么没有责任感,爱一个人不就应该照顾一辈子吗?妈妈那么漂亮,那么有才华,那么特别,他从来都不懂她,从来都不!我知他心疼妈妈,可却不那么激动。那个年纪的我,也喜欢过十几个男生,常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人再讨厌这个人,所以想到以后竟然要同一个固定的男人结婚一起度过几十年,就觉得太不合理。所以我想的是,妈也去找一个男朋友不就好了。
看来我的薄情寡义是真的像极了爸。
我本以为只要小二不说,只要我们都不说,一切都可以假装平静而如意。可是运动会那天早上,爸妈终于在种满绿植的小院里吵得天翻地覆。
妈一直在哭,把亲手种下的马蹄莲、滴水观音、米兰一盆盆摔碎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爸是宿醉回来,嘴里骂骂咧咧,他向来说话糙,嗓门大。她说他是负心人,他说她是神经病,一阵兵荒马乱后,爸抬手打了妈。我一把拉住浑身发抖的小二,却终究没能拦住运动场上那一拳。
流言蜚语很快弥漫起来,小二从写得一手好文章的白净书生,变成了每天都要打一架的热血青年。只要他觉得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有人对此议论纷纷,他不说话,只动手,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回家路上,我看着他,忍不住去摸了摸他额头上的擦伤。我几乎不怎么哭,但是忽然有点心酸。我说小二,随他们去吧,我们谁都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爸就是个大混蛋,或许妈也没有那么好。
小二狠狠瞪了我一眼,我识趣地闭了嘴。
爸到底从家里搬了出去,小二便索性不去上课,他说只要看到班主任的脸就想挥拳头,“可我没有他那么混蛋,我不会打女人的。”
翘了课他就去网吧,或者去很老的跨江大桥上坐着抽烟,又或者四仰八叉躺在天台吹风。反正我总能找到他,我说你不是总觉得你比我有文化有思想有道德吗,你现在是在干吗?
他从我手里拿过半截烟说,我在找人生的意义。
他所谓的人生意义,就是旷日持久的逃学,混进了隔壁职高的小团体,认了莫名其妙的大哥,在桥墩下有打不完的群架,进不完的派出所,赔不完的医药费。他留在身后的所有烂摊子都要爸妈一起来给他收拾。而那两个大人,再也不是风流的爸和温婉的妈,只要见面就责怪彼此,说得最多的不外乎“儿子变成现在这样,全都是你的责任!”。
在他们相互指责的时候,小二总是站在我旁边,嘴角露出一点扭曲的笑意。
那段时间,我厌恶极了他的幼稚。五岁时,他故意把自己弄发烧,或者装作肚子痛,好让妈不去上班,留下陪他,给他讲故事,带他看动画片。如今他十五岁,依旧玩着五岁的把戏。
那段时间,家里一直交叠着两种背景音,妈整日放悲戚的古琴曲,抓着小二流泪诉苦,或者抱着他求他好好念书。这些场景每一种都让我忍无可忍,终于我掰断了妈所有的CD说,你够了!你自己享受痛苦就好,别拖累我们!还有你。我指着小二说,就你比别人都痛苦,就你比别人都聪明,你能不能别添乱了!
可小二只是轻蔑地笑了笑说,我走还不行。说完“砰”的一声摔上门离开,就像爸爸也是“砰”的一声,住到了别的女人家里去。
我发誓,如果不是为了整日垂泪的妈,我绝不会去找他。那一刻,我甚至也生出了恶毒的想法,如果我是爸,面对这个愁云密布的女人,也一定离家出走。
如果不是亲眼在夜店看到他抱着一个女人狂亲,我是不会相信,离开家的这几天,小二竟然和来路不明的女人同居到了一起。他的兄弟们见我找他,都伸手来攀扯,他连忙护到我面前,说老实点,我姐。
二十五岁的女人和十五岁的高中生,在女人租住的逼仄公寓里,她给我一罐啤酒,说,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如果他肯走,我不拦,如果他不走,我照顾他。
小二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一只胳膊搭在二十五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夹着烟。我的心里突然升起无名怒火,一把夺下烟头,生生按在他的手背上熄灭。那小小的伤疤,也一直残留至今。我说好,我再也不会管你了。
还是“砰”的一声,这一回,是我摔上了身后的门。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抽过烟。
如果说原来我抽烟我早恋我吊儿郎当但一直努力学习是为了以后出国交外国男朋友,那么现在,我搬到学校宿舍,周末不回家,偶尔在学校食堂跟妈妈一起吃顿饭,所有时间都在背书,我为的,只是远远地离开,万无一失地离开。
我受够了,受够了神经质的妈,受够了连虚假繁荣也不愿意维持的爸,更受够了随心所欲的小二。
虽然妈还是会让我送吃的穿的给小二,但我基本都是放在二十五门口就走。后来二十五会到学校来找我,坐在路边吃烤串喝啤酒,说说小二正矫揉造作的残酷青春,再把东西取走。
我说我不想听。
她说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的,总有一天他会懂的。
你他妈的以为你们是在演电影吗。我是那么愤怒,愤怒没有人能够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和小二的身体里明明流着相同的血,却是那么不同的两个人。
那一年的日子在我的记忆里变成了一段激流,裹挟一切,奔流而去,是那么快,快到我站在大学校园里,闭上眼睛听初秋的风吹过白桦树顶,一瞬间,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很快适应了新的城市与新的生活,每周给妈打个电话,从不问爸或者小二。如果说那段动荡的日子带给了我什么,那大概就是一直没有和田程分手。
其实,开学之初,我收到过小二打给我的一笔钱,他说老大,你连我的那份大学一起念了吧。钱一直留在我的银行卡里,一分没动过,也没有退给他。
大一那年,过年回家,去姥姥家吃年夜饭,小二匆匆吃了几口就独自出去放花,不一会儿就不见踪影。我想他大概不是同兄弟喝酒,就是去找二十五。二十五已经不是二十五岁,但我还是习惯叫她二十五。
我也不喜欢过年,倒不是因为这是没有爸在的第一个春节,只是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的样子令我厌烦。在我眼里,他们都和小二一样,过度而没有必要。一家人围在电视前看春晚时,我就出了家属区,独自去教学楼,在天台看到小二一个人在抽烟。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连仰起头看他都费力。我是那么讨厌伤害自己也要求得父母关注的他,可偏偏在那一刻鬼迷心窍,踮起脚来,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想说你这样有什么用,我想说我们可不可以就把他们当做普通的男女来接受一切的变故,我想说离婚再婚是多么正常,不止你在经历。可是我却说,你找到人生的意义了么?
“如果找到了,我就不会休学,抽烟,打架,找人取暖,不想回家。亲眼看到完整破裂,幸福毁灭,让我已经不想去亲手建立什么了。”
幼稚,没出息,矫情,就是被妈影响,看了太多不该看的书,背了太多不该背的诗,我这个极度实用主义的姐姐有很多词来骂他,但我什么也没有说。
那天夜里,四面响起鞭炮声,零点过后,此起彼伏的“砰砰砰”好像真的可以辞旧迎新,我们并肩看着毫无动荡的江边小城,我在他的吞云吐雾里,打算与这个麻烦鬼和解。
可是,我万没想到,才刚刚决定原谅他,就在大一期末考的前一天接到二十五的电话,她说我给你买飞机票,小二在抢救,你爸妈没告诉你吧。
那一学年,我全部的科目都留下一张空白试卷,等来年补考。
那一夜,我抓上钱包去机场,从旅人昏昏欲睡的经济舱到夜班长途大巴,我没有哭,我赶到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外,门口只有颓丧的爸,妈昏过去在输液。
是爸再度提出协议离婚,妈死活不同意,小二的兄弟们扬言帮他收拾班主任。酒醒之后,二十五打来电话,要他赶紧去桥墩下,原来一群人拦下了班主任的女儿和不相干的同行男生。小二赶到时,场面已经失控,他上前阻拦,反而激怒了所谓“为他报仇”的兄弟们,反过来连他也一起教训起来,砍刀棍棒之间,小二护了女孩儿,从耳后到背后被砍出数条长长的口子,而那个无关男生,则再也没有睁开眼。
这起恶性事件当晚就轰动了网络,也成为插播新闻,从地方一直播到省台,我知道明天之后的报道会如雪片飞来,也知道,所有的不幸,终将被时间遗忘。最终,在是非道德的审判后,一切的痛苦,只有我们寥寥几人来承担。世界是这么大,每个人的遭遇,对别人,都不重要,没人可以理解,也没人可以想象。
是在那一刻,我才终于痛哭起来,我才真正意识到,里面躺着的人,是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的小男孩,是不到天亮我都不能确定他能否活下来的亲弟弟,我一遍遍用脑袋碰撞墙壁,一遍遍地说,你醒过来,你醒过来……
两天后你终于醒过来,而你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爸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们。
你又赢了,你每一次都会赢。
那个暑假,我们一家四口几乎每天都在一起,都围在你的病床边。爸将一切烂摊子挡在病房外,有人去了少管所,有人失去了至亲,有人愤怒,有人伤心,可这些,都同病床上的你再没有关系。
幸福吗,我真想问问你,幸福吗,这就是你赢得的战利品。
暑假结束的时候,你终于出院,身上的绷带下是丑陋的伤口。你说老大,陪我去个地方。
你去了那个男生家,在门口整整跪了一天,我在远处的台阶上坐着看你,犹豫到底该不该原谅你。
大二的秋天,我去补考十多门功课,什么都没有告诉田程。你则回到了高一的教室,却连夏天也不穿没有领子的衣服,耳后永远贴着膏药。没有人再关心当年的八卦,同窗的豆蔻少年,也没有人会将你同那早已没人谈起的恶性事件联系在一起。
二十五在去深圳前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说,其实,他的心里有好多好多的爱,这样的人,都容易被折断。他这辈子都要背着心理的重担过下去,你原谅他,好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那么容易流眼泪。我说他活该,他自找,他谁也怪不了,可是合上手机,坐在寝室的安全楼梯上,我哭得要断气。
小二在志愿表上填下我的学校时,我拿到人生第一笔工资,连同之前半年的实习工资,还有小二当年给我的那笔钱,带他去了整形医院,去修补他那些丑陋的疤痕。可是,发生过的,永远无法抹去,那些在剧烈运动血管扩张后仍旧会浮现出的红色印记,提醒着他心里还有一处休眠的深渊。
田程说你这个姐姐当得可真行。
是是,我恶毒,我不够爱他。你去给我们买冰激凌,快去。
我打发田程离开,是有话想要对小二说。
“你那时候,是爱那个女人吗,那个二十五?”
“是。”
“你们还有联系吗。”
“没有,我知道她是为了我。”
“不找?”
“不找。”
“如果我以后和田程分手呢?”
“我会打他哦。”
“如果是我提分手,也要打我吗?”
“……”
我哼了一声,“那如果爸妈还是要离婚呢?”
小二看了我一眼,我的手心忽然沁出一点汗来。
“那就离吧。他们是不是离了?让你来劝我的吧?”小二说着还是笑了笑:“让那样的男人留在妈身边,才是真的折磨她吧。我可能,并不是想让他们在一起,我只是不能接受,他怎么可以不爱妈了,怎么可以……”
“晚了……”我又把矿泉水瓶横在眼前,夕阳倏忽沉坠下去,我说:“他们这辈子都不会离婚了。真是,太不幸了。”
暮色从天际缓缓匍匐而来,又一个夜晚要来了。可是,并不是所有的黑夜过去天都会亮起,也不是所有的残酷青春都能变为美好的谈资,人生多的是永不结束的漫漫长夜,和永不止息的“砰砰”“砰砰”……
真是,太不幸了,我还是那个冷漠的姐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