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县教育局。”
“那个……你好,我想问个事儿啊。”
“说吧。”
“我家孩子在向阳小学上四年级,这不放暑假了嘛,老师让买六本课外书,还指定地方去买,一套一百四。我就想问问这个符不符合规矩?”
“都有什么书啊?”
“《海底两万里》、《曹文轩教你写作文》什么的。”
“是强制让买的吗?”
“倒没说强制,就是布置的作业都是跟这些书相关的,开学还检查。”
“哦,那你可以换个地方买嘛。”
“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是怕花钱给孩子买书,我是觉得吧,这里面存不存在软性引导?这老师是不是跟书店商量好了,从孩子身上吃回扣?我想问的是这个。”
“那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你……”对方连稀泥都懒得和的态度,让夏方哑口无言,他朝车外看一眼,校门已经开了,他叹着气把电话挂了。
期末的最后一天,学生们脸上都洋溢着急切的欣喜。夏方站在人群中等了会儿,看见夏芽和几个同学一起走了出来,旁边还跟着他们的班主任,一个矮个头的尖脸女人。
夏方忙迎上去牵着夏芽的手,笑着跟班主任打招呼:“老师,这就是放暑假了啊。”
班主任看看夏方,亲切地点点头,脚步没有停,“夏芽家长啊,你每天也够辛苦的,接得都这么准时。”
“哎呀,我就是来回跑个腿儿,哪儿有老师们辛苦啊。”
“夏芽这回考得不错,等开学升了六年级,努努力,有机会升重点的。”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经常在家长群里跟人说,把孩子交到您里啊,家长就只管放心,是吧?就没遇见过这么好的老师。”
班主任听了在校门口一侧站住了脚,哈哈笑起来,右眼角的痣就被褶子包住,只露出一个黑黑的肉尖。
夏方接着说:“您推荐那个书单啊,我下午在家长群里看见消息立马就去买了。好家伙,都是经典书目!买的时候我就想,我小时候要有您这样的指导,那指定能考个好大学。”
“大学还太远,放在面前的是小升初。我呢……”有人经过,班主任又往旁边走了半步,夏方紧跟上去,微微弓着腰,像在听领导训话。班主任压低声音说:“我想着小升初也挺关键的,暑假里啊,就租了个地方,开了个班,每天上半天课,主要是给他们提前打打六年级的基础。但夏芽这孩子的成绩一直就挺好的,愿意不愿意来啊,你还是看她的意愿。”
“太好了!真的,我家孩子能遇上您这样的老师,真是命好,”夏方竖了个大拇指,“您放心,什么时候开班,微信联系我。还是那句话,我把孩子交给您,放心!”
班主任又哈哈笑起来,夏方也跟着笑,夏芽听着他们,一脸不开心。
夏方的铃木奥拓开了九年,车一打着,发动机就像卡了一口老痰,咳咳不出来,咽咽不下去。他把空调开到最大,温吞吞的风呼出来,怎么都不解热。
夏芽在后座拆开了书,闻了闻,抱怨说:“有股霉味儿。”
“都是些卖不出去的书,不知道压了多长时候呢。”
“爸,我不想上辅导班,我学习可以的。”
“就喜欢我闺女的天真。”夏方抽出两张纸巾擦汗,“上班主任的辅导班,那是为了好好学习吗?那是为了能好好上学!今天咱们去吃牛排。”
“为什么?”
“就想带你出去吃呗,能有为什么。”
“我妈来了吧?”
“你怎么知道?”
“她上次打电话说的,再回来就带我去吃牛排。”
夏方又叹了口气。他活到了三十多岁才明白,孩子的想法和大人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渴望新鲜的东西,都期许在别处的事物,给她做一百顿西红柿炒鸡蛋,也不如一顿半生不熟的牛排。离婚的时候,许箬芸给他的理由是淡了。在婚姻中,矛盾和隔阂都不是问题,有问题就吵呗,夏方他爸妈就是这样,从早吵到晚,吵得少了还不尽兴,怕的是吵都吵不起来。夏方也觉得这样过下去没意思,想了两夜,就去领了证,钢印盖在离婚证上,咔噔一声,特别有重量。离婚后,俩人心里都隐隐有种期待,好像离了婚,生活就会因此变得不一样,未知性更强,更值得期待。后来的生活也确实不一样了,夏方当爹又当妈,可没半年工夫,生活又陷入进了俗不可耐的深渊里,这种无力感像长在骨子里一样,挣不脱。
许箬芸去了郑州做起了生意,夏方看她发的朋友圈,过得倒是挺滋润,餐厅、酒吧、独立书店,不同角度的磨皮美白。城市的确代表着更多的选择和变动性,不像留在忆往镇,可着圈转也没几个地方值得一去。许箬芸就是这么一个向往变动的人。俩人刚谈恋爱时互送礼物,夏方送给她一件白衬衫,她送给夏方一个本子,扉页写着一句话:不停留在原点。夏方问她什么意思,许箬芸说,不想在家里住了,咱俩结婚吧。
许广胤早先在税务局当副局长,受贿遭人举报,一番调解后调到了林业局当正局长,而夏方他爸就逊色多了,在自来水厂当了半辈子小科长。夏方跟夏卿毕业后,老头儿倾尽人脉找了两份工作,保险公司和新华书店。夏卿是姐姐,把油水更足的工作让给了夏方,自己进了新华书店。可没两年,保险公司就倒闭了,新华书店一直安安稳稳地开到现在,工作还很清闲。夏方接着姐姐的路子,开了家小书店,许箬芸总去买书,俩人就这么认识了。那会儿的夏方,消瘦,内敛,夏天把白衬衫袖子卷起来穿,秋天在白衬衫里套一件打底长袖,行事说话都比常人沉郁,认真审视的话也挺平凡,但在许茹芸眼里,就显得跟其他男孩不一样。
林业局虽说是个没什么油头单位,许广胤也将要退休了,但派头依然很足,弄得夏方像只受惊的兔子,问一句说一句。许广胤在官场混迹多年,眼光毒,一眼就能看出什么人能混到什么位置。他很确信夏方这辈子都不会有多大的出息,然后欣然地接纳了。他自己知道,有出息的男人很容易对不起自己的女人。
夏家买房,许家掏了一半的钱,不但负责装修,还陪送了一辆车,宝马七系。所以许茹芸和夏方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在婚宴上,大家看夏方的眼神有点怪,钦羡和不屑混织在一起,像软绵绵的刺。夏方端着红瓷酒盅,从头敬到尾,来者不拒,喝得晕头转向。许茹芸始终牵着他的手,感受着他手心潮湿的平凡。
许茹芸去了郑州后,一年回来两次,暑假一次,过年一次,一回来就挑地方请客吃饭。人看起来也光鲜,各种款式的套装小西裙,腰身还是年轻时那样,可脸蛋有了变化,像短了一截的被子,横竖都藏不全局促的岁月。相比之下,夏方显得有些自暴自弃,比年轻时肿了半圈,以前宽松的白衬衫,现在能足足地撑起来,变化最大的还是性格,文弱的拘谨被生活磨成了满不在乎的油滑。俩人一见面,瞟一眼就大概知道对方过得怎么样,无论对方过得好不好,心里都莫名泛酸水。
许茹芸给夏芽买了不少衣服,纸袋子堆了一排,她在夏芽面前摊开菜单,眼里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好像夏芽要星星,她都能造艘火箭蹿到天上去摘一颗下来。
一顿饭下来,夏方没说一个字。母女俩一问一答得非常快乐。许茹芸问平时早餐吃什么,夏芽说煎鸡蛋和豆浆。许茹芸问周末干什么,夏芽说去奶奶家。这样夏方有些不舒服,早餐是他做的,去奶奶家也是他送的,但她们俩言语之间似乎有种意外的默契——都不提到近在眼前的自己。每当这个时候,夏方就想喝白酒,他生平最受不了白酒的气味儿,但难受时吞一口下去,喉咙像着了团火,从胸腔一路烧到小腹,缓缓升腾起以毒攻毒的快意。
仨人吃了三百五十块,比夏方想象的便宜,夏芽吃得也很满足,乐呵呵的。等许茹芸买单后,他才后觉不如自己把钱掏了。
“你先拿着衣服上车,我跟你爸说两句话。”在西餐店门口,许茹芸对夏芽说。
夏方终于得到了一丝存在感,他看着夏芽蹦蹦跶跶地把衣服放进车里,皱着眉头点上一根烟,没看许茹芸,也没先开口的意思。
“你现在还写诗吗?”
夏方心里咯噔一下,咽了口唾沫,摇摇头,“写那玩意儿干什么。”
“那时候你不是挺能写的嘛。”
受过教育的年轻人,总期望献身于某种艺术,当碍于门槛无法献身时,就会转而献身于某个艺术家。许茹芸当年之所以能看上夏方,之所以送给他本子,就是因为他能写两笔酸话,写在考究的硬纸卡上,一手扎实爽利的行楷,看着喜人。最令许茹芸满意的一句,是夏方在恋爱初期时写的。“我经历过许多个孤寂时刻,于是我看书,看云。此时是傍晚,书倦,云暗,我想看看你,用比平时更安静的目光。”
一个饱嗝从夏方嘴里窜出来,他瞥了许茹芸一眼,心想这娘们不会是想复婚吧?
“等夏芽再长大点儿,我一定得好好给她上一课。凡是用写诗追女孩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个装得特有感情,特艺术,都他妈是生殖冲动吗?”
“你那时候也是骗我的?”
“是啊。”
“没一点儿是真的?”
“说一点儿没有那也不可能,不到一成吧。”
“哟,你看看,辛亏离得早吧!”
“不是,你有话没话啊?赶紧说,我还有事呢。”
许茹芸用一声不屑的笑戳穿了夏方的伪装,他要真忙,就不会陪着吃饭了。
“我本来打算让夏芽升初中时候再去郑州,可现在那边收得紧,最好先把学籍转到当地的小学,所以我想着,也不差这一年,让她先过去熟悉熟悉环境也好。你说呢?”
夏方心里一凉,有些羞愧,合着还是为了孩子的事情,跟旧情没啥关系。如果许茹芸把夏芽接走后,俩人就显得更没什么交集了。到时候自己去郑州看夏芽,会是一个怎样的身份呢?会显得更土吗?两人会显得生疏吗?
“你让我想想。”
“咱们这儿的条件你也知道,能教出个什么?人这一辈子说长了一百年,说短了就眼前的事儿,不能老呆在一个地方。你也是,别每天都把心思放在闺女身上,也想想自己,整天窝在这地方,书店、学校、家里三边倒,有意思吗?我是真怕你把孩子窝手里了。我都计划好了,中学先让她在郑州上,大学去北京,研究生去美国,弄得好了,就让她留在那儿了,到时候我也过去。”
许茹芸说得干脆利落,像是在决定下周去哪儿吃饭似的。夏方有点对她刮目相看。
“虽然在这小地方生活,但我给她充分的精神自由啊。你再听听你这话,她才多大啊,就想把她整个人生都钉死了。”
“这就是最好的规划!你回去就跟学校的老师谈谈,抽空把学籍调出来,我这边就开始运作了。”
夏方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更好的教育条件,更光明的前程。再说了,夏芽是个女孩,等过几年长大了,发育了,懂事了,他一个单亲父亲又该怎么跟她相处呢?可就这么答应了,夏方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要是夏芽不在了,他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变化?会不一样吗?又会不一样多久呢?
“我再想想,过两天给你信。”
夏芽一回到家,就钻进卧室试新衣服,换一件就让夏方看一件,看了就得夸,夸完还得拍照,拍完照,就给自己美颜。夏方看着女儿,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可否认,夏芽出落得很漂亮,一颦一笑都有她妈年轻时的神气。许广胤看见夏芽就喜爱得不行,隔三差五就把她从学校接走,接走还不打招呼,头几回吓得夏方几乎崩溃。当他跑到前岳父家,看见夏芽窝在沙发里正惬意地吸着养乐多时,气得肺都要炸了。可许广胤不急不慢的,丝毫不觉得自己做得不妥,手里搅拌着蒸鸡蛋,一边吹凉了送进夏芽嘴里,一边斜着眼看向夏方,嘴角一张一合,来了啊。那神态跟得知许茹芸要和夏方离婚时一模一样,从鄙夷里生出来的压制性傲慢,像是在说你最好接受,如果不接受的话,那你就咬着牙接受。
“你觉得我好?还是你妈好?”夏方冷不丁问了一句。
“你觉得呢?。”
“我问你呢,你选一个。”
“只要你俩不在一起,我觉得都挺好?”
“为什么啊?”夏方有些诧异。
夏芽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你俩我都喜欢,谁不喜欢自己的爸爸妈妈啊?但是你不觉得咱仨在一起很别扭吗?反正我觉得很别扭。”
夏方没想到,自己和许茹芸这种潜在的敌对关系,竟被夏芽给全盘吸收了,而且看起来还消化得挺好,人家都有自己的处理方法了,谁都爱,但不能搁一块儿爱。直到天快亮了,夏方也没睡着,爬起来翻箱倒柜,找出了当年那个白色的笔记本,边角泛黄,内页用了三分之二,笔迹看起来已然有些陌生。最后一页写于2008年7月,那年夏芽四岁,他离婚一年整。
去年七月,你走了
我醒着静默,醉了就疼
在想念溢出时
只好虚拟出与你的距离
顺风势蔓延
虚望地无力击锤
你呀,你的笑容和愁眉
沿着记忆纹路爬成一朵花
我听见花朵枯萎的糜香
在喊疼
其实跟许茹芸离婚半年后,夏方就开始后悔,试着张过几次嘴求和,都被巧妙地化解掉了。他写这首诗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打消了复婚的念头。也就在那时候,夏方他爸去世了。老头儿当了一辈子小科长,庸碌又安稳,临老了非要跟一个自由团走川藏线,可车刚开到汉中人就不行了。自由团买了高原险,可老头儿没死在高原上,赔不了。出殡那几天,夏老太太反复嘟囔着,哪怕你晚死个几天呢?那五十万不就到手了吗?夏方哭得稀里哗啦的,一听这话,心里更堵得慌。夏老太太又说,你们别怨我心狠,都是前后脚的事儿。等我死了你们也别哭,我也保证比你爸死得有价值。
老伴儿死后,夏老太太果真没有丝毫悲伤,反而活得更自在了。这两年,她加了很多健身养生群,天一亮就穿上太极服跟人到水库遛弯儿,回来时去市场买菜,照着公众号文章上的菜谱做养生餐,下午就去家附近的牌场打麻将,晚饭后再看两集国产家庭剧,过得特充实。邻里都夸夏老太太会生活,把她视为老年人的典范。
夏方来到老宅,想跟老太太商量夏芽的事情,可没想到夏卿也在,一个女人的压力他尚能承受,俩人就够呛了。夏卿说来得正好,等开饭吧。酸菜炖清江鱼,就着高桩馍,仨人吃得满头大汗,吃完了又切了个西瓜。夏方好几次想张嘴,都没说出口,就闷憋着,等她们问夏芽去哪儿了,再顺带着把话茬带出来。按说老太太没看到夏芽,应该立刻开口问的,可奇怪的是她似乎忘了有夏芽这个孙女。
“夏芽去茹芸那儿了吧?”到底还是夏卿先开口了。
“你怎么知道她回来了?”夏方问。
“阵仗太大了,不想知道都不行。还带回来一男的,开的那个路虎得一百多万。”
“还带回来一男的?”
“你不知道?你俩没见面啊?”
“我不知道还带回来一男的啊!”
“等你知道,人家二胎都生完了。”老太太把一块西瓜皮扔到垃圾桶里,“没事就去把孩子接回来,老大你也是,别光老自己来,下回来带着孩子,都放暑假了也见不上一面。”
“上辅导班呢。”夏卿含糊不清地说。
夏方顿时没了胃口,把半块西瓜搁到了茶几上,又看见桌兜里放了一个墨绿色的塑料药瓶。他拿起来端详着,瓶身混浊,看起来很劣质,标签上写着“复草堂亿清源”,里面是珊瑚色的小药瓶,翻过来再看,生产日期、批号、条码都没有。他用手机搜索了一下关键字,蹦出来一大串曝光新闻,还有吃死人的报道。
“妈,这是你买的?”
“别人推荐的。”
“多少钱?”
“两百八。”
“骗死你了!你看看,这都是假药!”
老太太没有丝毫诧异,继续啃着西瓜。
“你看这新闻上都报道了,你再看这标签上,连个生产批号都没有,你吃这个干嘛呀?”
“行了你,懂什么呀,给我放回去。我治病呢。”
“你除了血压高点,还有什么病啊?”
“我身子虚。”
“身子虚我带你去医院,吃这个也不管用啊,你少去听那种课,都是骗人的。”
夏方走到厨房,把一盒药哗啦啦倒进了水池里,老太太像只兔子似的跳起来,连推带搡地夺药瓶子。
“扔什么呀?这是别人送给我试用的,我给人家还回去就行了呗!”
“哟,妈,这都是你买的啊?”
夏卿从桌兜里掏出一个铁盒子,国珍松花粉、枸杞片、螺旋藻花花绿绿的装了满满一盒子。老太太又把盒子抢到怀里,宝贝似的搁到了冰箱上面。
“你那点退休金迟早被人骗光。”夏方说。
“你们懂什么呀,这真管用,有人得了癌,就吃这个吃好了。”
老太太说着就掏出手机翻出群里的聊天记录给他们俩看,还点开了一个小视频,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臃肿妇女,用同样臃肿的普通话赞扬产品的好处,说自己吃了以后重新来了月经,感觉身体的毒都排出去了。
“你看不出来这都是托啊?”
“人家的店就在街里开着呢,买的人多着呢,大公司,明年就要上市了!要是假的能有这么多人买?”
夏方气得脑袋咚咚跳动,坐到沙发上揉着太阳穴。
夏卿赶紧过来劝架说:“行了行了,买都买了。妈,你要是想吃什么保健品跟我说,我给你买大品牌的,咱不图治病,就图个安全。你买的这东西啊,就别吃了啊?老二你也是,妈自己住着,又没人看着她,可不就容易被人骗吗?前段时间我也买了一套化妆品,用完脸上都是痘痘,怪就怪这世道不和谐。”
“你们俩吃完了就走吧,不用操心我。我吃死了,我认!保险都买好了,受益人是你俩,四百万,也够你俩生活了。”
“那你多吃点儿!”
夏方气冲冲地走出老宅,在胡同口打开车门散热。他越想越失望,先是对老太太失望,接着是对人类失望。人都是自私,都是渴求外界关注的,所以当受到他人批评时,就算明知自己是错的,也会百般为自己开解,甚至愤恨对方。这就是人性,不会因为她年纪大了,因为是你妈而改变一丝一毫。夏卿走过来,面带愁容,开口却是熟悉的柔和。无论什么时候,她永远是一个中和的角色,你落难了她愿意拉你,你风光了她悄悄跟在身后嘱咐你,如果让夏方在这世界上找一个最接近无私的人,那就是夏卿无疑了。
“有事你就让我跟咱妈说,你说话不知道拐弯儿,她又犟,能解决问题吗?”
“本来想跟她说事儿的,也说不成了。”
“谁的事儿?”
“许茹芸想把夏芽接走,去市里上学,还说以后要出国。”
“你怎么想?”
“不管怎么说,这对孩子都是件好事,我能拦着?但咱妈就不一样了,她能让别人把夏芽接走?本来还想借着她的嘴跟许茹芸斗争一下……”
“要我说,接走也挺好的,咱妈也不一定会拦着。你看啊,茹芸毕竟是她亲妈,能对她不好?夏芽又是个女孩,跟她妈在一块始终方便点儿。再说了,你也单了这么些年了,还想拖到什么时候?依我看,就把夏芽给她妈,你自己也成个家得了。我这有个人,挺合适的,是个过日子的人。”
“但现在不是这么回事了,姐,许茹芸可比我先找了人啊!”
夏方跟许茹芸离婚时候,两家都想要孩子,但许茹芸是主动提出离婚的那一方,就没要到。自此,许广胤就放出话来,只要夏方找了新人,他就把夏芽接过去,理由简单得无法反驳:后妈靠不住。许家这种做法,本想让夏方自动放手,可没想到夏方一个人带着孩子倒也过得自在,这么多年了,一直没个信。可现在夏方感到了深深的不公平,凭什么许茹芸先找了人,还想把孩子接走?
夏方回到书店,给许茹芸发了短信:把夏芽送回来,她不能跟你走。许茹芸立马打来电话,两人吵了一个小时,没有结果。随后许茹芸发来短信说:你别把自己想得多么委屈,也别把我想得多坏。我这些年没少受苦,钱是我自己挣的,他是大学老师,没我挣得多,也能接受夏芽。你自己好好想想。
夏方的这个小书店,最开始进的全是正版书,还只挑自己爱看的,可忆往镇像许茹芸这样看张爱玲的太少,不挣钱。于是他开始卖过期杂志和盗版书,杂志一块钱一本,盗版书论斤卖。网络小说卖得最好,16开本,封面艳俗花哨,学生们看得入迷,但总有家长过来闹。后来也不用闹了,开始流行电子书了。时至今日,夏方的这个小书店里有塑封的新书,也有卷边的旧书,有盗版书,也有正版书,跟路边的杂书摊没什么区别。他看完许茹芸的短信,又把这个不伦不类的小店打量了一遍,心里很难受。
暑假一过,夏芽终究是跟许茹芸走了。夏方送她上车时,见到了那个大学老师,挺儒雅,也面善,心里稍稍踏实了点儿。夏芽挺不高兴的,不说话,也不笑,就眼巴巴地盯着夏方看,夏方问她怎么了,她又把脸别过去。
许茹芸把夏芽安排进了郑州最好的私立小学,学费八万一年,有成套的冬夏校服,牛津领,格子裙,小皮鞋。小孩始终是小孩,很快就被新环境吸引了进去。夏芽拿到新手机就给夏方打了视频电话,她说同学们很友善,老师也温柔,自己很开心。跟女儿视频通话时,夏方总是显得很局促。吃了吗?吃的什么?学习累不累?这三个问题问完,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聊了,顶多跟着夏芽的话,顺着再说两句,父女俩就会陷入沉默里。当夏芽第一次说出“爸,我写作业去了”时,夏方觉得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在溃败。夏芽才多大了啊,都被这种亲密而尴尬的沉默逼得找借口了。
夏方也开始相亲了,他相亲并非自愿的。在夏芽走后,他打给食药监局举报卖给老太太保健品的养生馆,药监局的接线员比教育局的人还混蛋,反问他有没有证据能证明老人吃坏了身体。
“等能证明了那不就晚了吗?他们卖的东西都是假货!假货!这还不够吗?”
“你吵什么啊?卖假货不归我们管,你给工商局打电话吧。”
夏方直接去了养生馆,门面不大,挺干净。一个女人正在给一个老人检查身体,指着电脑上的指标说老人的身体如何差,多么危险,最好来几个疗程续命。夏方劈头盖脸跟那个女人吵起来,俩人吵得什么词儿都用上了,女人的老公过来跟夏方动了手,夏方上了头,一串王八拳抡过去,把对方抡出了两管鼻血。
夏方进了局子,生平第一次。但他不觉得丢人,让一个嘴唇还长着青毛的小民警当面训斥时,他也接受了。可让他难受的是,夏卿给他找了熟人。一个黑脸的民警跟小民警耳语了几句,小民警的口风急变,指着那女人和她老公的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对夏方一仰头说,你先回去吧,赔偿的事回头再商量。
黑脸民警叫穆胜。在警局门口,夏卿介绍俩人认识,穆胜对夏方很客气,一口一个哥,分别后夏方才知道,夏卿要给他介绍的对象,就是穆胜的姐姐,叫穆云。夏方恨不得跳进无水河里淹死自己,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先被人家兄弟从局子里捞出来了,这要是成了家,那他的地位跟在许家也没什么区别。过了两天,穆胜托夏卿捎过来两千块钱,说是养生馆的赔偿。夏方看着那叠钱,对忆往镇这地方彻底失望了,同时,他也不得不去跟穆云见一面。
俩人约在桥南的川菜馆见面。穆云的个子不高,圆脸,微胖,头发绾了个髻,笑起来有酒窝,见了夏方就笑,叫他夏老师,弄得夏方不知所措。点菜时候,穆云轻轻翻开菜单,眼神止不住地往价格上瞟,翻了几页,点了鱼香茄子和素拼。夏方拿过菜单加了几个硬菜,穆云小声劝,够了够了。这让夏方感到一阵暖意,他心想要是自己请许茹芸在这儿吃饭,那她只会做一件事,就是用湿巾反复擦拭桌椅。
穆云说自己比夏方大两岁,有个儿子,上初中了,丈夫死了有些年了,车祸,保险赔了七十万,那时候房价还便宜,她买了两套房,一套住宅,一套商铺。丈夫行七,父母死得早,她一个人边卖毛线边拉扯孩子,卖毛线不赚钱,但又不会别的。夏方就说自己有个女儿,被她妈接走了,有个两居室,店面是租的,挣的钱只够维持粗茶淡饭的基本生活。他想了想又说,其实你能找个更好的。
穆云的脸上露出了少女般的羞容:“我觉得你挺好的,挺踏实。”
菜剩了很多,穆云要了几个塑料袋全打包了,她让夏方带回去,夏方说女儿走后自己就没开过伙,都是去外面吃,穆云也不客气,把剩菜搭在电动车把上就走了。这个细节又让夏方觉得很温暖,他开着自己的破车,跟在穆云后面,给她照着路,穆云挥挥手示意他先走。夏方就把车停下,点了根烟,看着穆云的电动车走到转弯处,又掉头驶过来。
“夏老师,下次要有空,来家里吃饭吧?”穆云隔着车窗对夏方说。
“行。”
在穆云家的饭局上,一共有五个人,穆云、穆胜、夏方、夏卿,还有穆云的儿子陆霄。陆霄长得虎头虎脑的,见了夏方就喊叔,显然被大人指导过。饭桌上,主要是穆胜跟夏方说话,谈历史,谈政治,俩人都不太懂,说得错上加错,但因此更能说到一起。以前夏方跟许茹芸回娘家,都是坐在末席,是上菜时需要侧身躲让的角色,那晚他头一回尝到了姑爷的身份带来的尊重感,喝得有点儿多。经过这一顿饭,俩人的关系算是确定了下来,但彼此都还谨慎,夏卿也说,都不是小年轻了,别急着滚到一块儿去,多接触,多聊,穆云家的孩子还小,以后的负担大着呢。
每天中午,穆云都骑着电动车给夏方送饭,看他吃完了再提着饭盒走,走之前问他明天想吃什么。夏方对穆云没什么爱意,但也绝不讨厌,更多的是一种心疼,他觉得穆云是个苦命人,不容易,再往深了想,俩人的命运有点大同小异的意思。每当想到这里,他就想写点什么,可摊开本子,拧开钢笔,又下不去笔。
秋去冬至,元旦时候,一场薄雪覆盖了忆往镇,街边的槐树都挂上了小彩灯和红灯笼,夏方请穆云和陆霄来家里吃火锅。他决定要跟穆云结婚了,要象征性地问问陆霄的意见,夏方还准备了一支钢笔,作为见面礼。尽管陆霄是个马大哈性格,又是个孩子,不会插手大人的事儿,但过程还是要走的。
夏方和穆云在厨房里洗菜、调料,陆霄坐在沙发里玩手机,倒真有一家人的意思。敲门声传来,夏方以为是夏卿来了,就对陆霄说:“爷们儿,去开下门。”
陆霄把门打开,看见了夏芽,就问:“你找我夏叔?”
“你是谁啊?”
夏芽推开陆霄,正看见穆云和夏方从厨房走出来,眼眶顿时就红了,把手里提的年货往地上一摔,扭身就跑了出去。夏方愣了愣,扯下围裙就撵,留下穆云和陆霄面面相觑。
雪下得大了些,在路灯的光束里纷乱斜落。夏芽一边走一边哭着给她姥爷打电话,夏方就跟她身后哄,一直哄到路口,夏方伸手拦住夏芽,蹲下来对她说:“你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呢?我去接你呀。手冷不冷?”
“回你家去吧,不要跟着我!”夏芽哭着伸手一推,夏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夏芽哭得更大声了。
“对不起,对不起……”夏方拥住夏芽,拍着她的脑袋,“让我闺女受委屈了,我的错,别哭了好不好?你说吧,我该怎么给你赔罪?”
“他们是谁!你们干什么呢?”
“爸的一个朋友,你姑介绍的,今天就是请他们来家里吃顿饭,要早知道你来,我就等你了。”
“你是个骗子,你都要结婚了。”
“姑娘,每个人都得有自己的生活,我也是,你妈不也结婚了嘛。”
“那能一样吗?我跟她几年,跟你几年,你们要都结婚,我就没家了!”
像一根坚硬的冰锥缓缓穿透胸膛。夏方垂下头,两行热泪溢出眼角。许广胤的车拐了回来,按了两下喇叭。夏方抹掉眼泪,郑重地说:“夏芽你记住,不管你以后走到哪儿,不管我成了什么样,哪怕天塌了,你爸就是你爸,谁也变不了……我不结婚了。”
夏芽上了车,许广胤下来问了因由后,反常地夏方递了一根烟,“孩子还小,不懂事,有些话说了就忘的,你别太在意。”
“是我考虑得不周到,忽略了。”
“那我就先把她领走了,这孩子,非要弄什么惊喜。”
“那个……许局长……”一开始,夏方管许广胤叫叔,又改口叫爸,后来两样都叫不出口,只有许局长这个称呼显得不那么别扭,“我明天去家里看她。”
“行,来吧。”
夏方回到家,穆云和陆霄拘束地坐着,两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让他很难受,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的。夜里,夏芽发来一条短信:对不起。
夏芽考进了重点初中的时候,夏方还是跟穆云结婚了。俩人都是二婚,小办了一场,八桌宴席,来的都是说得着的亲戚朋友。家里只有两间房,夏方保留了夏芽的卧室,请装修队把客厅一分为二,连着阳台弄了间隔断放给陆霄住,房间敞亮又通风,陆霄倒也喜欢。
夏方很满意婚后的生活,回家有热饭吃,脏衣服有人洗,最重要的是这么些年了,家里终于有了人气儿。可有一件事让夏方很头痛。他养夏芽时没感觉带孩子有多难,因为夏芽很自觉,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心里很清楚,比夏方还自律。可陆霄恰恰相反,每天玩游戏玩到半夜,穆云每天都要催好几遍让他睡觉。陆霄在学校也淘气,三天两头逃课,在初三的紧要关头休了两回学,一次半个月,一次一个月。他一休学,夏方和穆云就得去老师家送礼,好话说一箩筐,还不招人待见。
穆云脾性柔和,总是好言劝慰,有时候陆霄还回顶两句。一开始,夏方就两边来回劝,后来也觉得陆霄有些不懂事,可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所以穆云一训陆霄,他就回卧室。夏老太太倒喜欢虎头虎脑的陆霄,变着法儿的做菜给他吃,偷着给零花钱。在老太太眼里,孩子只要不乱跑,不犯法,乖乖地在家玩儿,那就是好孩子。因此学校一放假,陆霄就背着笔记本电脑去夏家老宅,老太太还专门给他安了网线。中考之后,陆霄的成绩下来了,上不了普高,就去职高随便选了一门专业,也是整天混日子。夏方劝穆云放弃对陆霄学业上的期望,穆云也察觉出夏方不待见陆霄,总偷偷抹泪,也不当着夏方的面说陆霄的不好了。
夏方跟陆霄真正的隔阂产生在烟上面。陆霄的高一暑假时,穆胜给夏方送了几条玉溪,按照夏方的烟瘾,一般都是三天一盒。可慢慢的,他觉得不对劲,先是烟盒里面的烟变少了,再是整盒烟的数目也不对。他一开始没多想,直到有天早上出门忘拿手机了,回家一推卧室门,看见陆霄穿着个裤衩坐在床上抽烟,姿势很娴熟。俩人都是一惊,对视了几秒,夏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拿上手机就走了,晚上回来,穆云说陆霄去夏老太太那儿住了。
夏方再回想那天,觉得懊恼,自己要么训他两句,要么亲切点,说句爷们儿,少抽几支,但就这么直愣愣地一句话没说就走了,确实让人有些难受。他再想想,又觉得陆霄那小子不上进,小小年纪就学会抽烟了,还光着身子坐在自己的床上抽,跟个大爷似的。之前俩人还有话说,那件事之后,俩人的话就少了。慢慢的,夏方就怕单独面对陆霄,陆霄也有这种感觉,只要穆云一出家门,俩人就回自己的卧室。
陆霄总去夏家老宅避难,老太太很欢喜,连保健品都不吃了。老宅院子里有一棵樱桃树,长了几辈人,枝繁叶茂。夏方小时候总等不及樱桃成熟,结的果子有指头肚大小,还黄澄澄的时候就摘着吃,酸甜可口。每年五月份,夏老太太都会架梯子摘樱桃,给老大、老二家送一些,给邻里街坊一些,剩下的就做成樱桃酱泡水喝。当樱桃又成熟时,老太太提前跟陆霄说好了,让他过来吃樱桃。可意外的是,硬气了一辈子的老太太,没栽在疾病上,反倒是栽到了一棵树上。摘樱桃用的梯子几乎糟透了,踩上去咯吱咯吱的,但夏老太太不害怕,愣是往上站,一个没站稳,踩空摔了下来,胳膊上擦破了一块皮。她摸了点芦荟胶接着站上去摘,樱桃结得多,几个上下来回,梯子一晃,她倒仰着摔到了地面上,咯噔一声。
等夏方他们赶到医院,老太太已经重度昏迷了,大家轮流陪护了两天,医生说醒来的几率太渺茫,不如拔了管子,让老人少受点罪。夏方跟夏卿商量了下,签了字,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夏方想起夏老太太曾说要死得有价值,结果她留下来的,就是在老宅地上放着的几袋子樱桃,他心里淹煎得厉害。令夏方没想到的是,哭得最凶的是陆霄,张着个大嘴,鼻涕眼泪一团团地往下掉,哭得都背过气了,让护士打了补氧针才缓过来。
出殡当天,夏方捧着遗像走在丧队前面,一路走到了南山,把母亲葬在了父亲身边。深秋时节,凛风四起,墓园里鞭炮声来回震荡,火焰爬过黄纸,枯缩焦黑,烟灰随风飘散。一粒灰迷住了夏芽的眼睛,陆霄撕下一截孝衣围住她的脸,然后趴跪在地上继续抽泣,肩膀上下耸动,泪水把黝黑的脸庞蛰得红通通的。夏方忽然觉得陆霄是个特别好的孩子,不就是贪玩嘛,贪玩的孩子多了,这不是罪啊,不就是偷烟抽嘛,自己小时候也干过,他爸也没因此不喜欢自己啊,归根结底,还是自己有分别心。在丧宴上,夏芽头一次跟夏方的新家庭坐到了一起,她仍然是个众星捧月的小公主,来宾们都对她嘘寒问暖的,穆云一直给她默默地夹菜。陆霄的眼睛肿得像个桃子,他加了夏芽的QQ,说以后再回来可以一起玩儿。夏方看着陆霄,越看越顺眼。
当夏芽考上了重点高中,距离许茹芸的伟大目标又近了一步时,陆霄也高中毕业了,他没参加高考,而是去当了兵,他想摸枪。穆云跟夏方在镇政府门口送他上车,一些家长搂着新兵蛋子哭个不停,穆云也哭了,陆霄一直没说话,临上车前他扭头对夏方说:“爸,等我有空了给你们写信。”
夏方怔怔地看着汽车开远,“哦”了一声。
陆霄一走,夏方就把小书店的房子退了,借了夏卿一笔钱,把穆云的毛线店重新装修了一遍,安了纯木书架,进了一大批正版书。店里还放了吧台和座椅,有鲜榨果汁和珍珠奶茶,每周五晚上会在门口用投影仪放电影。生意和以前一样,饿不死,撑不着。
夏芽趁着暑假跟同学一起报了旅行团去云南玩儿,她在洱海边给夏方打了一个电话,说一个男同学跟她告白,她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她问过许茹芸,得到的答案是让夏方定夺。
夏方想了半天,迟缓地说:“只要不伤害你自己和别人,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夏芽挂了电话,过了会儿,给夏方发了条短信:爸,我恋爱了。
店里的书整齐地码放着,穆云坐在吧台里玩消消乐,脸上带着笑意,夏方看向落地窗外,夕阳斜照街面,行人悠闲地走过,他拿出记账本,低头写了一首诗:
草地上游走的阴影
转瞬消失在日落的嗟叹里
这一年,他四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