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老式的那种单开门冰箱,被做得方方正正的,颜色是温和的乳白色,沉默地立在壁角,规律性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嗡……”地发出声音,那是制冷机开始工作了。
与现在市面上售卖的不同,它的构造是冷冻柜在上方,小小的一个。早年的生活条件并没有那么多的食物需要冷冻,通常就是一些鱼类,还有夏天的时候批发一些冰棍,孩子需要踩在旁边的沙发扶手上,才能够得到里边包装纸的边角。长长的冷藏柜在下面,打开吸力已经不是很足的门之后,依然散发着冷气和橙色的灯光。
程妤的爷爷家,冰箱就是这个样子,据说还是当年托了关系,用外汇券买到的,年龄可能比她本人都还大了。
程妤开着车,载着儿子往爷爷家去。新堂坐在后座的安全座椅上,副驾的位子上放着爷爷要吃的奶油包。
老人家有时候忽然会变得孩子气起来,最近是忽然迷上了街角那家面包店的奶油面包。
在程妤看来这款甜食毫无可吃之处,香精和植脂奶油的味道分明就是上个年代的产物。幸好爷爷之前人生的九十年岁月里都生活得自制而健康,老年人常有的血脂血压问题一概没有,至今仍是清瘦的老头一个。
将车开到院子外面停下了,程妤深吸一口气。她对这所老房子的感情实在不怎么样,小时候在这里度过的时光,只是无时不刻不在见证爷爷有多么偏爱几个孙子而已。
一日三餐有一个远方亲戚做保姆兼职照料着。她看着家里其他人来得不很频繁,爷爷又视力老化、听觉也因为年轻时做的机床修配工作的后遗症而几乎丧失,因此照顾也就随之敷衍起来。
最近一段时间更是因着麻烦,餐食几乎都是去快餐店现买。郊区的家政市场贫瘠得可怕,也因为做了十多年的情分,家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让她做了下来。程妤的想法带了些赌气的性质:爷爷平时偏心得不像话的哥哥们都不管,她为什么要去插手呢。
只是早餐,程妤有次撞见爷爷在吃着清汤寡水的煮白面,看见程妤来了,爷爷甚至还有些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事被抓到的小孩子:“没关系的小妤,反正我年纪大了,味觉也早就退化咯,吃面条本来也吃不出什么味道来”。
程妤心酸得不像话,自那之后会在平时吃的店里一次性买足一周的分量,冻在冷冻室里,爷爷要吃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用微波炉加热之后吃。
这天是新堂开学前一日,程妤带他来看看太爷爷,之后的一个学期便可以不用怎么过来了。就像完成什么任务似的,程妤自嘲地想。
新堂熟门熟路地在老房子里乱转,这宅子里实在没什么有趣的,程妤怕他无聊吵着要走,因此由着他自己去解闷。
爷爷找出助听器,颇有些费力地和程妤聊着天。哪怕是戴了助听器,就爷爷现在的听力状况来说,程妤也不免得要提高嗓门。没话找话地聊了半小时之后,程妤把能想到的话题都过了一遍,谈话终于冷却下来。
呼……程妤松了口气,转身去叫儿子:“新堂,我们该走了,来和太爷爷说再见。”
新堂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绿色的罐子。
“这是什么?”程妤有些没耐心地问道。爷爷其实很喜欢新堂(可能因为新堂是男孩子吧——她有时候会偏激地这么想。),但是内心也知道新堂在他这里没什么乐子,所以会让保姆买一些他以为新堂爱吃的小零食备着。
“冰箱里放着的奶油雪糕。妈妈,这个外壳是哈密瓜的样子,里面的味道居然也是哈密瓜的,好好吃。”新堂大概是自己找了勺子,一勺一勺地挖着,一个小罐的雪糕已经快要被他吃个底朝天。
程妤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这款雪糕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不知道买的人是从哪里找来的。
她走到冰箱旁边,伸手打开了上柜门。
恍惚间,程妤感觉自己穿越了一样。
白丝丝的凉气从冷冻室里钻出来,一排哈密瓜形状绿色的罐子整齐地排列在角落,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霜。她小时候最喜欢这一款雪糕,因为会附送一张漂亮的小贴纸,可以写心愿清单。她每次吃完都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洗干净收集起来,藏得再好也会给几个哥哥们找到,然后把程妤的空罐子拿来排在地上,当成弹弓的靶子打着玩。
偏心有时候是可以完全看不出来的。物质上几个小孩子都吃着一样的零食,但是这时候的程妤就会告状无门,爷爷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几个男孩子打闹,转头对她说:“算啦,罐子下次再吃雪糕就又有了嘛。”
很小的事情,现在想起来,那一份小心眼的委屈还是隔着岁月涌上来。
新堂看她呆在那里,走上前拉拉她的裙角:“妈妈,我们还要去和大伯伯吃晚饭呢。”
吃过饭之后嫂子在厨房洗碗,新堂和大伯的孩子跑出去玩。程妤拿出刚刚新堂吃完的雪糕罐子来问:“大哥,你还记不记得这个?”
大哥露出怀念的表情:“你那时候最爱吃的,怎么,今天去爷爷家里,翻出来的老古董?”
程妤笑着说:“那时候的不都被你们几个翻出来全破坏完了吗?这是新堂下午吃的。”
“真的假的?”大哥听了有些吃惊,接过罐头仔细地看,“这款雪糕早就停产了吧?”
程妤心道坏了,拿出手机来搜,跳出来的网页全都是“八零九零后回忆中的零食”、“早就停产的几款雪糕、你吃过多少”之类的标题,购物网站上也都是邻国进口的产品。
“还真是,”程妤皱了眉头,“爷爷哪里买来的雪糕啊?”
“总不能是十几年前我们吃剩下的吧,”大哥担心地说,“你刚刚说新堂吃了?小心点,别一会儿拉肚子了。”
幸好到了晚上新堂还是活蹦乱跳的,程妤略放下心来。越想越觉得奇怪,拿了空罐子仔细地看。
老公见了这场景暗暗好笑:“这哪里来的值得你看这么久?怎么跟个小学生似的。”
程妤得意:“我爷爷家冰箱里的。小时候的味道,怀念吧?”
谁知老公立刻卖惨:“这可不是我小时候的味道,我小时候的味道是五角钱一根的小布丁。此等高级货我从来吃不起。哪像你爷爷那么宠你。”
程妤心想宠这个字和我可是完全不搭界:“什么啊,我是我们家最可怜的孩子。小时候哥哥们每个人生日爷爷都带他们去游乐园坐海盗船,只有我都没得去。”
“听你说过好多次了,那次不是因为你生病了吗?”
“可是后来也没有补给我欸,超难过的好不好。再后来那家游乐园居然倒闭了,把我气晕掉。”
“……我一个连哈密瓜雪糕都吃不起的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啦,可怜孩子,明天我去爷爷家里拿一罐来给你尝尝吧!”程妤大方地答复。
“明天还去?”
“嗯,我看爷爷的早餐没有了,今天去的时候以为还剩很多的,明天再买一些去。”
谁知到了第二天昨天看到的一排雪糕全不见了。
程妤一边将买来的花卷往冰箱里塞一边问:“爷爷,你买的冰激凌全吃完了?”
“啊?冰机什么?”隔了点距离,爷爷戴着助听器还是听不清楚。
程妤改了口:“棒冰,小时候吃的那种棒冰。我昨天看到还有好多的。”
“没有棒冰,什么棒冰。”爷爷自己在后边嘟嘟囔囔。
程妤只得作罢,想着可能是保姆阿姨拿去吃了吧。又发现小小一个冷藏室塞不下她买来的花卷。
程妤把已经塞进去一半的大袋子拿出来之后往里看。里面塞了一袋子汤圆。
竟然是用普通的家用保鲜袋装的,一个个又大又崎岖,一看搓汤圆的人手艺就不怎么样。
这是阿姨自己做的吧,程妤想,烂得像我小时候做的手工作业。
窗外天色一下子暗了,云层上滚过隆隆的闷雷。程妤没来得及走出门,大雨就瓢泼而至,不时划过几道吓人的闪电。
家里的座机响起来,是保姆打来的。
“哦,程妤啊,你在就太好了。这雨下得太大了,我可能得等雨停了再过来,这不是怕你爷爷饿着嘛……什么?你中午在那边做饭吃?哎呀那我就不过来了。壁橱里的碗要用的话都得用开水烫一烫哦,很久没用了……其他没事了,你锅碗都放着我来洗好了。”
……还行,还不算太过分。程妤挂了电话,看了看下面的冷藏室,完全没有能拿来做饭的食材。中午就煮汤圆吃好了。
打开壁橱,只有爷爷平时用的一副碗筷孤零零地倒扑在架子上。程妤烧了水,又从柜子里重新拿了碗出来。
等煮好汤圆,雨都已经停了。
程妤和爷爷一人一大碗汤圆,对坐在餐桌上吃。大概很久没人陪他一起吃饭了吧,爷爷看上去很高兴,居然拿勺子从自己碗里舀了一个丑汤圆给程妤:“小妤,你吃这个。”
“爷爷,我够了,这么些我还吃不下呢。”程妤兜起那一个,圆圆的糯米团子,给人专门捏了个尖尖角出来。
昨天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小时候有一年,过年过得晚,元宵节那天已经开学好几个礼拜了。劳动课的老师布置了作业要大家自己回家动手做汤圆吃,语文课的老师顺势而上让大家写一篇记录全程的周记。
那一周程妤的爸妈都出差,她住在爷爷家里。祖孙俩热热闹闹地炒芝麻、揉糯米。第二天是周六,全部人来爷爷家里聚餐,点心都是他俩做的汤圆。
程妤吃着吃着就被硌了牙齿,然后欢喜地叫出声音来。
昨天做到最后一个的时候,爷爷神秘地拿出几颗花生米包了进去:“这个就是幸运汤圆,明天谁吃到谁就交好运哦噢。”
二十年后的程妤想起那一幕来,看着碗里这个与众不同的汤圆,拿勺子戳开。果然里面的花生粒随着芝麻馅一起流了出来。自己小时候哪有那么好的运气,爷爷做了标记特意盛给她的罢了。
程妤从冰箱拿出剩下的汤圆看,还很新鲜的样子,上面的糯米粉都像是刚刚抹上去的,扑簌簌地往下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等她想明白,隔天夜里,爷爷就病倒了,救护车鸣笛又闪灯地,将他送到了医院。
程妤担心地和医生确认了不是食物中毒,而是普通的换季感冒,只不过老人身体虚弱,引发了其他的感染而已。之后她回到爷爷家里,收拾住院要用的生活用品和衣物。
安静的房间里冰箱“嗡”地一声启动了工作,程妤想起了什么,深吸一口气,打开了上边的柜门。
果然自己前天送来的花卷已经不翼而飞,里面倒也不是空空如也,一个大的透明袋子,安静地躺在那里,装满了灯笼一样的草叶子。
程妤记起自己小时候免疫力特别差,有一回夏天发了疮,天天抹药膏、吃药,怎么也不见好。后来家里人听说灯笼草治这种毒疮最好,给她弄来了一大袋子,天天煮水拿来泡澡。不知道是药起了作用还是灯笼草真有奇效,程妤的毒疮居然真的好了起来。
一个个像小灯笼一样的草药叶子,此刻鲜活地躺在眼前的冰箱里。程妤小心地拿了几朵出来。像是被人刚刚放进去的一样,草药叶子还很挺括,带着一丝烈日灼烤过的暑气。
拿了一朵在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等到了医院已经被程妤揉搓得变了形。
二哥疑惑:“咦,这是什么?”
“灯笼草呀。”程妤下意识地回答。
“做什么用的?”二哥根本不知道的样子。
“本来是干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可以拿来泡水洗澡,治水痘毒疮什么的。”
“你怎么知道的?”
“她是当事人呀,”大哥跑过来插嘴,“小妤小时候得过毒疮你忘记了?爷爷听人说灯笼草泡水洗澡可以治这个疮。那一年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路边长满了的灯笼草全部不见踪影,只有郊外的老林里有。因为怕被蛇咬,爷爷还穿了长筒的胶鞋去摘,热得回来差点中暑晕过去。不过没办法,为了小妤嘛。”
炎炎烈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野草比人高的老林里,给程妤摘来了满满一袋子的灯笼草。
程妤看着那个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机的身影,心里堵堵的,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番的病因虽然只是感冒,但是并发的其他病症来势汹汹,老人家体弱,情况已经是不容乐观,医生叮嘱家属要做好一切的心理准备。
几个人轮着在医院陪护。爷爷家里离医院比较近,于是这几天程妤就睡在老宅里。
一切都像回到了小时候,老房子里熟悉的气味让人安定。只是半夜的时候那台旧冰箱会忽然“嗡……”地开始工作,将程妤从睡梦里惊醒,然后又忽然安静下去。
这天的嗡鸣声响得格外长久,程妤醒了过来,忽然有种打开冰箱看看的冲动。
经过前几次,程妤已经不往冰箱里放任何东西了,反而有些隐隐的期待,想知道里面还会出现什么。
这一次只有一个空空的哈密瓜雪糕罐子,已经被人洗干净了。程妤打开,里面只有一张买的时候附赠的小贴纸,上面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幼稚的笔迹:想去玩真正的海盗船。
真正的海盗船……之前那次生日没有完成游乐园的海盗船,爷爷抱起在游乐园停业招牌下大哭的小程妤,去到他工作的车间里。
老式的大车床动起来,爷爷逗着程妤:“海盗船开咯。”
以前程妤每次哭闹,爷爷就用这一招,百试百灵。那一天的小程妤不依不饶:“可是我想坐真正的海盗船!”
爷爷有些落寞的眼神落在灰尘里,他的小把戏终于不灵了。
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程妤沉浸在回忆里,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为什么。
嗡鸣声没了,程妤打开下边柜门,冷藏室的灯没有亮起来。
老冰箱终于永远地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