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晓嘉改口称朱丽为朱老师时,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
她甚至为此失眠一夜,琢磨这一称呼的必要性、前瞻性和流畅性。在这之前她一直叫她朱丽,追其原因还是当初她来应聘时,领导给她介绍,这是朱丽,做事很仔细,以后你就和她一起做《幸福之家·女人版》。然后,卢晓嘉就很大方地伸出手说,你好,我是卢晓嘉,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朱丽和卢晓嘉的手就扣在了一起,朱丽眼睛在别处,是一种一不留神就在别处的眼神。很久之后,卢晓嘉回想起来,那其实就是先兆,很多事情并不是像古人说的那样“天有不测风云”那样突然,只要你稍微敏感一点,多虑一点……但当时卢晓嘉只是倒吸了一口气。
卢晓嘉以为朱丽和她都是一个级别,即责任编辑。她理解得没有错,错只在于时间变化得太快。在卢晓嘉来之前和卢晓嘉来到之后的一个月里,朱丽确实只是责任编辑。在这个庞大的编辑部里,朱丽有时觉得自己很难把握自己的命运。她来这里已经4年了,还是一个基层人员,想当初她还是这个杂志社派人到某大学的出版社挖过来的“人才”,待遇都没得说。
但是在国民经济的快速发展下,朱丽手里的票子却并没有与时俱进,相对于其他人而言,似乎还是稳中有降。也难怪,她的职务这几年东挪西动,但在权责范围上并没有变化。看着身边工龄比他短的升的升,涨的涨,心里不免有些窝火。也是,自己既不是什么作协会员,也没有些许的豆腐干发表,只能把工作做得仔细再仔细一点。
从总编室里出来的朱丽依旧面无表情,她习惯将一切淡然处之,然而,她的淡然只是让自己面对“突发事件”的感受迟缓一些。
回到办公桌面前,才发现窗外下起了猛烈的雷阵雨,一定是她离开之前就下了,只是没有料到它的发展会这样急促。摊开的文稿全沾上了零星的泥浆,她把窗户轻轻关上,才发现自己的心还是有些哽咽。靠窗的这个位子是领导照顾分给她的,但她并不喜欢这个大家所谓的“风水宝地”。冬冷夏热,风又大,她若关上,坐在房子中间和靠外墙的同事又会叫嚷着气闷,让开窗,有同事还酸溜溜地羡慕,你可是坐在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哦。那一声“哦”意味深长,仿佛自己真占了什么好处,哎,这冷热自知的事不说也罢。总之是顾得别人顾不了自己。来这个杂志社4年了,杂志社创刊也就不过5年。这5年时间的发展说不上非常迅速,但成绩也是有目共睹的。由最先的《幸福之家》,扩展成为《幸福之家·启蒙教育》、《幸福之家·男人版》、《幸福之家·女人版》、《幸福之家·夕阳版》这5种杂志。在这新生的四种杂志的筹备阶段,朱丽作为老员工都曾参与过、组织过,但不知什么原因在正式出刊的时候,既没有她的名也没有她的份了。如此的往返中,朱丽也找过领导谈过,所谓领导,其实是和她一般年纪,还比她晚一年来杂志社一个年轻人,但人家笔耕不辍,点子多,两三年就先后被提拔为编辑部主任、杂志社副总编。
“朱丽,你的情况我知道。”副总编微笑着说,“你做事一向都很认真仔细,大家都清楚。”
朱丽的脸有些发红,在杂志社工作不说你有才气有才华,而说你做事仔细,比直接批评你无能还难受。她的脸一红,嘴就闭得紧了,就像上了一把小锁那样突兀着。
“主要是太忙了,就疏忽了,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安排的,好吧。”副总编总是很忙,言简意赅。
很快朱丽的事情解决了,她被安排到《幸福之家·女人版》负责“情感疏导”一个栏目做责任编辑。情感疏导栏目编辑,在很多人眼里是个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不仅要长时间听读者的情感故事,耗时耗心力不说,而且自己也是一肚子负面情绪,还无从消解。
朱丽曾经提出,找个实习生,专门接电话,整理口述内容,否则一案头工作简直没时间做。但这个请求被领导否定了。“实习生没有工作经验,弄不好会砸了单位的牌子。”
“要不就找特约编辑吧。接电话,整理口述内容,要校稿。”
其实,杂志社人少事多,每次逢到校稿时,都还要另请特约编辑,不过杂志社一再强调要节流,给特约编辑的费用下调了几次,弄得校稿的编辑,懒心无肠,结果错别字百出。
所以,朱丽的建议一个都没被采纳。
她得一个人面对庞杂的事务。
有同事经过她身边,就会戏言,朱丽,又在情感辅导啊。朱丽只是应付着嘿嘿两声。不烦躁吗?这种想法在心里刚刚升起时,就被朱丽压下去了。朱丽是不会觉得烦躁的,领导安排她做这样一个栏目也许正是基于她认真仔细这一特点来考虑的,应该说是人尽其才。人要不想活得太累,就得学会随时为自己寻找平衡的理由。
卢晓嘉是很喜欢穿黑色的。“要想俏,就穿皂”,这是妈妈常说的一句话。为此她还特意买了一件黑风衣,把里面的白衬衣衣领翻出来,那个俊哦,走在大街上心都是飘浮在空气中的。但是对这种颜色的喜好在看到朱丽时,被颠覆了。卢晓嘉会永远记得第一次见朱丽时的印象。她当时也穿着黑风衣,纽扣严实,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紧密包裹着毫无生气的身体,一副大框眼镜挂在鼻子上,黑黑的镜框下面是几颗硕大的雀斑,镜片的反光将她的神情映衬得十分冷漠。俊俏的黑色原来也可以让人变得佝偻,变成束缚。本来卢晓嘉对自己穿黑色挺自信的,但看见朱丽的模样,就下意识地觉得像对着一面镜子。
原来黑色并不是穿在每个人身上都好看,莫非别人看她卢晓嘉也是像她看朱丽这种感觉?想到这里卢晓嘉就觉得有毛毛虫在脖子上扭动。从那以后,那件黑风衣被卢晓嘉压在衣柜下,再也没有翻出来过。
新员工要有新气象,这是办公室里张贴的员工守则。卢晓嘉的新气象则是讲笑话。不过这个新气象却没有在朱丽那里形成气候。卢晓嘉给朱丽讲笑话有一种误进了男厕所的尴尬,不得其意又勉强收场。说话跟挠痒是一回事,每个人的痒处是不同的,挠错了地方反而让人觉得你碍眼,还不如不挠的好,卢晓嘉就是没有找到朱丽的痒处。后来干脆就不主动与她说话了,反而还自在。朱丽也不主动说,只是在走廊里,曾问她结婚没有,卢晓嘉说没有,朱丽还是眼光落在别处,镜框深深地压着那几颗显眼的雀斑说,没有就好,这个单位不喜欢结了婚的人。彼时,卢晓嘉才知道朱丽原是有了个三岁大的儿子——她明明才不过二十八九的岁数。
这让卢晓嘉大吃一惊,二十八九在她看来是个很美丽的年龄,一个女人成熟的时节,即使是有了小孩。朱丽无疑与她设想的太远。因为不与朱丽过多言语,卢晓嘉眼睛和耳朵却发挥出双倍的功效。朱丽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卢晓嘉工作间隙关心的事情。比如为什么朱丽长期穿深色,深色也有好几种,有上档次和不上档次的,而朱丽偏偏选那种不抢眼的黑色和不富贵的灰色,从冬衣到夏装,从来就没有明艳过,她仿佛是有意隐藏自己,忽略自己,如果她一头扎在书桌上就会让人几乎找不到。每到这时,卢晓嘉想起《人与自然》里介绍的那些热带丛林里的花蝴蝶,就这么往绿叶上一立,伪装成花朵,躲避危险,可朱丽怎么看也不像蝴蝶,对了,是树皮虫,就是身体颜色和枯树特别相似的一种昆虫,它们这种特别的保护色通常能够麻痹一些飞鸟的眼睛。想到朱丽像树皮虫,卢晓嘉心里就忍不住一阵乱笑,这种比喻太贴切了,不仅从外形还是内涵。观察真是一件让人增长智慧和幽默的事情啊。
不同状态下的比喻也是不同的。当朱丽修改稿子,卢晓嘉就会在心里称她为大眼虾。因为这时的朱丽头埋得极深,眼镜几乎要滑落鼻尖,身子弯成一个虾状,全身灰扑扑的,像一只才从泥土里打捞出来的虾。卢晓嘉又在心里为自己的比喻兴奋不已。不管朱丽这些鞠躬尽瘁的形象多么令人遐想,卢晓嘉却不得不承认她到底还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好同志,一个全部生活就是伏案疾书的好同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很在乎这份工作。不过,她从来都是准时下班,周末也坚决不加班。那是因为孩子的缘故,这让卢晓嘉觉得朱丽挺累的,一辈子就为了一家几口每天吃饱。
说也奇怪,在长期观察一个人之后,总会产生非常极端的感情,要么喜爱,要么厌恶,卢晓嘉对朱丽则是后者。她怎么也不明白二十八九的年龄到了朱丽手里何以经营得如此苍老?苍老得有些丑,继而就觉得非常丑,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丑,越觉得丑就越不想理睬,越不理睬就越悄悄观察,越观察就越觉得丑。
其实卢晓嘉不知道朱丽也不喜欢她,而且这种不喜欢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的,至于第一次见面就产生喜恶的根源,则是卢晓嘉的性别。
在卢晓嘉之前是有一个男孩子在做这个特别策划栏目,后来因为要考研究生便辞职走了。朱丽和那个男孩子合作得不错,而且她暗地里也希望再招一个男同事来共事。她也和招聘负责人说过,最好是个男孩。但结果却没有如她所愿。能力强的男孩子不愿到这个地方来,招来的男孩子水平又不怎么样。她在给卢晓嘉交代工作时还暗示过她希望做特别策划的是个男孩。卢晓嘉觉得怪怪的,怎么她这样抵触女性呢?
卢晓嘉和大家一样喜欢对朱丽直呼其名,就像对老同学一样,不过是一个有点土气的老同学。但朱丽不喜欢,虽然编辑部里大多数人对她直呼其名,但谁都不像卢晓嘉这样叫得随意,何况她还是一个新人,新人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虽说两人年龄差别不大,但是已婚和未婚的从心理上还是有了很大的不同。
朱丽老了,从她开始结婚的那天起,就提醒自己不再是青春少女,就开始用不惹人注意的深色衣服来包装自己,这种老慢慢地从外在侵入到内心,逆来顺受又忿忿不平地老着。她也在等待,这并不是个人人眼红的单位,好些才从大学毕业的应届生,干了一两年都纷纷跳槽了,留下来的等三四年都能混上一个不错的职位,朱丽也在暗地里期待这个职位,走吧,你们走吧,剩下的就该轮到我了。直到有一天高中版执行总编的职位真的轮到朱丽的头上,她觉得应该扬眉吐气了。
从某一天起,当卢晓嘉开始叫朱丽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发现朱丽的回应突然变慢,就像一个逗号拖了长长的一撇。头一次以为朱丽太专心了没听见,但是随后几次的呼叫,发现都是这样的情况。过道里,吃饭时,就听见有些照排部的组版编辑叫她朱老师了。她不知道为什么,照呼其名不误,不过一天天的,她发现每一次叫“朱丽”,她的反应就越慢。直到两个月后,当她发现在《幸福之家·女人版》的目录里看见执行主编的名字换成了朱丽时,才恍然大悟。
卢晓嘉可真该哑口了。更名的学问大,这大学问都集中体现和全面贯彻在小细节上。比如朱丽过去从来都是用商量的口气和她说话,现在全变成硬邦邦、冰冷冷的生硬指令了。其次,朱丽的音量也开始变化。就像改革开放初期生产的录音机,第一代产品加上使用过久,不仅音质磨损快,而且诸如调音量的一些关键部位无论怎样折腾,都不能复原了,一惊一乍的敞着。朱丽的声音就是这样一到打电话或者与人说话,就突然变大,仿佛有意在宣扬着自己的存在。坐在不远处的卢晓嘉心里就犯嘀咕,谁这么不小心,碰什么不好,偏偏碰这个破音响。
细节是不容忽视的。如果一个人没有觉察到细节,只能说她少根筋,但若一个人觉察到了却不相应地去应对这种转变的细节,只能说她愚昧了。卢晓嘉不是愚昧的人,她只是有些顽固,这种顽固体现在她的再三斟酌上。比如说卢晓嘉的改口就迫在眉睫,倔强的人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为了去迎合这种转变她在心里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别惹她,别惹她。可转念一想,我哪里惹了她?就一个称呼?再一想,其实自己确实没有惹她,只是犯了一个忌,就这样,反反复复,痛定思痛,终于在五一节之后,她改口了。其实,卢晓嘉叫的这声“朱老师”叫得很不顺畅,轻轻的,犹豫的,但是她还是看见了朱丽的脸上发生了些微的变化,比如,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一朵雏菊,对,不注意观察还不容易发现。卢晓嘉的心到底是落下了一块石头。如果不能和朱丽产生额外的情分,也不要让她对自己产生额外的偏见,在朱丽这里,卢晓嘉显得一点都不贪心,只要让朱丽对自己和大伙一样,她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不过奇怪的是,这一改口后,卢晓嘉一反过去少言语的习惯,和其他编辑倒有说有笑开了。
卢晓嘉的笑声和朱丽音量的变大,都是突然的,也就是说都是同时引起别人注意的。这让朱丽很不高兴,这不明显冲我来着吗。可又不好干预什么,笑就笑吧,小姑娘懂什么呢,再说人人都升迁了,再怎么排队也该轮到我了,凭什么不是我。其实朱丽心里还是有些虚的,这个位置的得来表面上看顺理成章,其实是捡了个便宜,这个便宜,稍微细心一点的人都能看出来。原来高中版的主编是个地方报纸的记者跳槽过来的,人是油嘴滑舌,左右逢源,半年后,就被升迁为广告部主任。而他的调迁是和那个要读研究生男孩的离开几乎是同时的,领导的原意是想招一个做主编的人,可一下没有合适的人选,新来的卢晓嘉什么都不熟悉,这个位置就顺水推舟地让朱丽给填上了。
朱丽并没有做主编的魄力和气质。这是编辑部大多数人的意见,她既没有拿得出手的文章,对杂志社的发展也没有提过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就是一个勤劳的工作者,不声不响。也就冲了一个劳苦功高。
卢晓嘉的校对让朱丽非常光火,在这个问题上她提醒过她两三次。后来,朱丽的脸色就开始挂不住了,交代工作时,音量又比平时大了一倍,弄得她一和卢晓嘉说话,办公室里就会自不自然地送来几对注目礼,这让卢晓嘉很不好受。犯得着这样吗?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怎么办呢?跟她说说话,拉拉近乎,也许能缓和,可是跟她说什么呢。她看上去并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那就请她吃饭吧,吃个便饭,谈谈心,许能缓和不少气氛。
吃饭最重要的是要有个好理由,尤其是女人,尤其是女上司和女下属,尤其是个媳妇熬成婆婆的女上司。理由是个难题。卢晓嘉回去就开始翻看日历,周末吧,不好,周末朱丽得去接孩子,肯定没有空,星期一到星期五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更没有什么理由,要不就9月10日,教师节到了,但这个节日也太牵强了,而且还要等到下个月了,哎,算了,就跟她说好久没有请她吃过饭,想聚一聚,弄得这么麻烦。当然说这种话要显得特别的亲切和自然,不然,人家就会怀疑你是抱着强烈的目的性来的,不要说朱丽,一般的人也会产生抵触情绪。
就这么着了,想着这事,卢晓嘉这一晚就睡得不踏实,心里反复估量着这句话怎么才能顺畅又自然,主要是她平时都和朱丽难得说点闲话,这一说会不会显得唐突?被拒绝了怎么办?反复琢磨着,还没有个准数。天都蒙蒙亮了,卢晓嘉才昏昏睡去。第二天,卢晓嘉起来晚了,没吃早饭,匆匆搭了辆拥挤的班车,总算赶在规定时间内到达办公室,签了个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拿出抽屉里昨天没有吃完的饼干,自顾自地咀嚼起来。她扫了一眼朱丽的座位,没有人。
卢晓嘉做自己的工作,但仍时不时地瞅朱丽的座位,时间指向了9点半,她还没有来,卢晓嘉又埋头做事,抬起头时,已经是10点半,或许她早上不会来了吧,卢晓嘉若有所失,昨夜一宿不安的计划也许就泡汤了。沮丧着不知过了多久,卢晓嘉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扭头一看,朱丽正整理自己的东西,然后是铁抽屉发出的摩擦的声响。时钟已经指向了11点,还好,离午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卢晓嘉又高兴起来,待会就邀她一起吃午餐,想着,手里的键盘又不自主地加快了节奏。朱丽在座位上并没有停留多久,她显得很忙碌,不时从办公室进进出出,好像是为迟来而做的补偿。卢晓嘉不知道朱丽最后一次离开办公室是什么时间,反正那时还没到11点30,因为11点25的时候,她正准备去邀请,并且鼓足了充分的智慧和轻松准备开口对朱丽说出她心中掂量已久的那番话时,却发现朱丽已经不在了,拳击手对着空气猛发一拳,然后被自己的孤注一掷的惯性打倒,重重地跌在地上。卢晓嘉是戴着沮丧的心情离开办公室来到餐厅的,然后她发现了朱丽正和几个老员工在一言不发地默默吃饭。卢晓嘉就这么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有看她,她买了自己的饭,坐在餐厅中央,看来来往往的人排队、舀饭,心里嫉恨着,这一切都是天意,是的,只能是天意。她再也不会将请客吃饭与朱丽联系在一起了。
编辑部的事总是此一时彼一时。一个周期完成后,就会有那么几天清闲的时间,在这个时间里,你就算做点旁的什么事,也都会显得情有可原。有的人会选择网上游戏,有的会看看杂志,杂志社看杂志很正常嘛,只要不影响工作,也没有人说什么的。
朱丽在这段时间里不会做这些事,就像有的人天生会忙里偷闲一样,有的人天生就是劳碌的命,朱丽的勤勉是一种习惯,她甚至没有闲心去做与情感疏导无关的事,她会考虑下一期杂志的内容,虽然还早呢,有备无患嘛。这个时候,朱丽的手是忙碌的,但是心却是轻松的。她特别喜欢在这个时候和对面的那个男孩子聊天。男孩子章放是和卢晓嘉一起招聘进来的,不过章放分在了《幸福之家·夕阳版》里,卢晓嘉分在了《幸福之家·女人版》而已,两人都是责任编辑。
才来的时候,两人因为身份相差不大,常在一块吃午饭,唠唠单位长短,说说自各儿的经历,久了就腻了,卢晓嘉发现章放这人也没什么本事,老喜欢吹自己以前怎样怎样,他也就不过两三年的经历,说得天花乱坠,壮志未酬的模样。卢晓嘉懒得迎合,章放也觉得卢晓嘉这人闷,谈不拢,两人就渐渐疏远了。还让卢晓嘉不习惯的是,他对单位的老员工总是那么一哈腰,说点自认为很聪明的近乎话,那表情一看就让人觉得假,想对女同事说些讨好的话,偏偏又不是那个理,反倒让人骂他不识趣。他自己到不觉得,照旧这么你好啊,昨天电视里演个什么,我在网上又看到什么……人家高兴时,接他一茬,不高兴了,转过背说,章放这人怎么这么难缠……
偏偏朱丽就喜欢和他接茬。
没有人理章放,她理。虽然章放比她还小好几岁,朱丽觉得办公室里他和她就是一路人。章放说个什么笑话,她这边都应和着,有时朱丽也觉得不好笑,可是闷哪,让嘴皮子动动,让口腔里的气体和空气交流交流,不然一天得涮三次口,还不定那臭烘烘的气味能消散呢。如果章放看到一篇稿子,他也会拿出来谈谈,要或是不要,他似乎都要将自己的理由摆一摆,朱丽不管他说的有理无理都照收不误,扯拉几句,章放的兴趣大了,又多说几句,这样一来,效率就慢下来,稿子就积压起来,《幸福之家·夕阳版》的主编好几次不耐烦地催促他“小章,动作快点”,他才收了嘴。朱丽觉得他挺可爱的,如果到自己手下来做事,又能解闷也服管,不至于像卢晓嘉,相处再久也是面生。
不过朱丽深知自己的能耐,她虽是主编,却是整个《幸福之家》杂志社里地位最低的主编,她不可能对上层的用人产生决定作用,她只有从卢晓嘉着手,让她对自己的命运产生变化,坐收渔利。朱丽决定在选题会上,探探口风。所谓选题会,不过是一月一次的例行工作安排,没有什么好讨论的,只是简单地汇报一下就行了。卢晓嘉的汇报一般都没有什么问题,两人通常是在会议室里坐上10分钟就出来了,没有多的言语。不过这次,朱丽是有备而来的。
卢晓嘉汇报完后,眼睛看着窗外,等着朱丽说好吧,就这样吧,然后就将文件夹一收,起身站立,每次这种情景她都会想到小学时,下课铃已经响了,同学们都蠢蠢欲动地等待班长的一声“起立!”,“老师再见——”的愉悦。但这次,朱丽拖堂了,她用少有的微笑注视着卢晓嘉,用一种很体己的上司关心下属的声音问,你好像不是很喜欢本杂志?朱丽还不太会打官腔,听起来倒有些像打探他人的隐私。卢晓嘉警觉了一下,四目相接。这朱丽怎么了?不说倒罢,一说怎么这样?她试图想从朱丽身上找到一点漏洞,不过让卢晓嘉失望的是,朱丽那被挡风玻璃遮住的眼睛,除了让她看见星星点点的反光,实在是一无所获。搜索失败的原因卢晓嘉认为不是因为她是一只善于伪装的树皮虫,根本就是一块树皮,想到这里,卢晓嘉心里又笑了。朱丽看见卢晓嘉一言不发,琢磨卢晓嘉的心事八成被说准了,接着用一种推理十足的口吻分析,其实以你的特点用不着守在这地方,虽然说做一行爱一行,我看你兴趣不在这里,也不用勉强,这些情况都是可以灵活处理的,你可以考虑跟上面反映。这么长的语句从朱丽口中出来,而不打疙瘩,可见是准备良久,卢晓嘉心一颤,朱丽是要跟她打明仗了。她快速地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她只有两条路。要么顺着朱丽的意思,表面上看起来利人利己,可朱丽也不是个有决定权的人,自己到底能不能利己,还是悬。
若是和她对着,只要她成心动你,卢晓嘉可是怎么也逃不过的。就在这快速运转的一两秒,卢晓嘉只有搏一搏了。朱老师,您是不是对我的工作有什么不满意?我觉得我挺适合,而且对高中版一直都很上心,也很有心得和体会,这不是上期还发表了我的一篇文章?短兵相接,朱丽感到一点冷,这个卢晓嘉给个梯子就往上爬,也太不识抬举了。你这几次的校对,朱丽摇摇头,还是老毛病。有很多错?卢晓嘉询问,并努力回忆上一次校对出了什么错,还在一片搜索的空白中,朱丽已经收拾好文件站起身来,好吧,今天就到这里吧,说罢就走出了会议室。
这个回合让卢晓嘉感到的是后怕。朱丽都把意思送到碗边了,如果自己不赶快找一条后路,再等朱丽的发落,岂不狼狈?思前想后,她所能想到的惟一后路就是章放。一来自己和章放熟悉,二来平时章放和朱丽的关系不错,也许他们两个能够互换一下。抽了一个吃饭的时间,卢晓嘉把自己的意思说了。
“这种事,不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章放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块回锅肉。
“当然不是,但也不能说一点可能也没有啊,只要你愿意我愿意,还有,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说到这里,卢晓嘉压低了声音。
“什么?”
“朱丽其实很想过去和她一起做高中版的。”
“瞎说,要那样,她可以直接向上面要求把我调过去了。”
“她没那能耐啊。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她在这里面不得势吗?”
章放想了想,觉得也是,点了点头。
“还有,平时你们聊得不是挺投机的吗?她早就看上你了。”
“这哪跟哪的话。”
“唉,你别想歪了,我可是谈工作,你看她和我就不说什么话吧。”
章放不语,埋头吃饭。
“你倒是说话呀,你要是同意,我下午就去和领导谈。” 卢晓嘉等着。
章放终于把剩下一块回锅肉嚼完,送到喉咙,直至咽下,才送出一句话:“我不同意!我才不愿意去你们那高中版做事呢。做她手下?还不如在我这边优游自在呢。”
这几天卢晓嘉有如惊弓之鸟,看着大小主编们进进出出,有几分张望,几分期盼,几分紧张,她现在的下落还没有个准数,不定哪天就被某某叫到办公室去谈话了。她是不想离开《女人版》的,不是因为爱,而是相对宽松的环境,她进来的一个月里,早就把各版刊物工作量、晋升、待遇等作了一个比较,比来比去,还是在《女人版》的潜力大些。在卢晓嘉心中有个不为人知,也不太有根据的想法——朱丽会离开。卢晓嘉觉得自己不是在咒她,而是一种感觉。她隐隐觉得朱丽在主编这个位置上也许只是上方的权宜之计,由于这种想法经常在脑海里闪回,就变成了一种对卢晓嘉的暗示,开始的时候这只是一种暗示,仿佛是站在哲学立场上俯瞰众生,但到后来,尤其是卢晓嘉知道此“权宜”者产生了权宜她的念头,那种暗示就演变成一种期盼。就像赌牌的人,赌到最后一把不是比谁的牌大,而是赌谁不厌诈。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幸福之家》又要壮大自己的队伍了。这段时间三天两头的召开主编会议,忙得不可开交,朱丽也被卷入其中。原来杂志社生意红火,想做大做全,又去申请了两个刊物,一个是《幸福之家·高知版》,另一个是《幸福之家·富豪版》。朱丽被抽调过去打前站,对学校老师特别熟悉,而且筹办新刊物琐碎的事情特别多,因此《学生之家·基础教育》的前期工作无疑落到的她头上,一个月后就要推出试刊,迫在眉睫,这可关系到《学生之家·基础教育》开门红的问题。这是一个看似好机会,实则苦差事的重任。无名无份倒罢了,连多余的补助费都没有,杂志社就是这样的人尽其用。朱丽心里知道,所以没有必要欢喜,而且,如此一来她在《学生之家·高中版》的工作还会受到影响,她想借这个机会把卢晓嘉拉进来,只要卢晓嘉一只脚跨了进来,要让她脱离高中版只是个时间问题。这样还可以减轻她在《基础教育》的工作量,接下来就是找副总编谈谈增加人手的事情。
但是,计划总不如变化快。
做了主编的朱丽还是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在一个繁忙的清晨,朱丽从那堆令人窒息的资料稍微缓过气,走进总编室,准备迎接更加繁重的任务时,才明白自己又被过渡掉了。
那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在朱丽一只脚还未踏入总编室,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两个男人的笑声,副总编的手正很有力地拍打在那个像早上八九点钟太阳的男人身上。
“哦,朱丽,你来,我介绍一下,邵远逡,邵老师,以前是8中的老师,带高三的。”
邵老师的手非常有力,到底是男人的手,编辑部就是需要这样的阳刚气息。
“以后,邵老师就是高中版的主编了,朱丽,你就全心全意负责《基础教育》。”
“朱老师,还请多关照。”
这个男人的眼光很迷人,像初生的阳光,愉悦又温暖。
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繁忙的普通的清晨,没有令人陶醉的阳光,阳光只是幻象,在虚幻的阳光里,朱丽看见那个圈子在自己身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