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我跟女友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等待着运送我们回家过年的那班车。
她靠在我肩膀上熟睡的脸和我的母亲有几分相似,大概是闭着眼睛的缘故,
我甚至觉得她还有那么一点诗人的气质。
这时记忆翻江倒海,我才想起来 我也曾在火车上遇到过一个诗人,是真是假我无法证明,
他和我说话的时候已经明显喝醉了。但我觉得他是。他是诗人,也是醉了。
他支支吾吾地对着窗外连说带唱地反复叨念着几句诗,右手还总是拨弄着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戒指。
从最低端,撸上来,又撸下去,反反复复。动作显得熟练而轻易,看来他常这么做。
我觉得他要么是诗人,要么就是喝醉了。在我心里喝醉的人大多都是诗人。就好像恋爱里的人总那么诗意,因为恋爱本身就是一种沉醉。他回过神才看见卧铺间多了一个我。其实我进来的时候还有别人,但别人都收拾东西去其他车厢了。我觉得奇怪,但也无所谓,有地方躺就不错了。
他从包里拿出两小瓶劲酒问我喝不喝。
我说,怕醉怕吐,吐了麻烦。
他说,就怕吐不出,那才是麻烦。
我想,和人混熟最好的方法就是喝酒了,喝就喝,这事儿我也没怂过。
他递了一瓶给我,没帮我开。自己先喝了一口。
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只叫花鸡,居然还是热的。还有腰果和樱桃。
我顿时就觉得他没那么诗人了。
我问,你去哪儿啊?
他说,不能说。
我心想,这丫很高深,一张口估计就是远方、自由之类的词。
我又问,为什么不能说?
他说,嗯,我们不熟,说了不安全。
我心想,喝完这瓶,看你丫还不说。
他问,那你去哪儿啊。
我心想,绝不能输了诗人气质。
(这事儿主要看气质)
于是我说,去远方。
不承想他居然破口而出,哈哈哈,别逗了,坐火车能远到什么地方去啊!
我顿时自尊心受挫,好你个中年大叔!
一瓶酒下肚,叫花鸡还没开始吃,他又拿了一瓶上来。
“就一瓶了,咱俩分吧。”他说。
“有杯子么?”我说。
接着他把刚喝完的空瓶上的盖子拧了下来。
“喏,有了。”
“有了,就倒酒吧。”
火车上喝酒有一个隐患,就是喝大了想抽烟不方便,这时候他果真从包里掏出半包被压得扁扁的烟,朝我傻笑。我对他比了一个打叉的手势,示意不能抽。他笑了笑突然就扔出了窗外。我露出受惊的表情。
我是怕自己憋不出,索性扔了,他说。
要是姑娘在身边,你也憋不住,你是不是就也扔了?我问。
那就不对了,姑娘憋不住,那我就认了。他说着喝了一口。
我撕了一块鸡肉塞进嘴里说,也是,熟了的就扔不得飞不掉了。
他也撕了一口鸡肉说,那可说不准,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姑娘就难说了。
后来他喝醉了,跟我讲了一个故事。
曾经有一位知青下乡,爱上了一个农场里的姑娘叫陆芊,姑娘对他心生爱意,但最终还是骗了他。她答应他,等着他功成名就回来娶她,知青回城,不到半年就成了颇有名气的小画家,但再回到农场时陆芊已经嫁人了。他懊恼不已,以为是自己的离开,让心爱的姑娘受了不安的折磨,让别人有机可乘,于是日夜举杯,不肯醒来。直到农场另一个暗恋他的姑娘告诉他真相他才明白,原来陆芊早有婚约在身,只是没告诉他,他走的第五天,她就结婚了。知道真相后他带着愤怒和悲伤离开。后来因为画山间的野狗而闻名于世。
在说故事的过程里,他一刻不停地把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撸上撸下,像是一个孩子正在进行的一场游戏,但更像是一个成人或紧张或悲伤时的惯性举动。
“这戒指是我爸留给我的。” 他大概是看出来我盯着那枚戒指。
他接着问道,你觉得这故事里谁是最难过的人?
我说,当然是那画家。
他说,那是因为你还没听完故事的全部。
他又接着讲,原来暗恋他的姑娘,只说了故事的一半。
其实在知青走后陆芊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当然是知青的,但知青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为了家人的颜面,只好嫁给了别人。而暗恋知青的姑娘,为了想和知青在一起,就只说了故事的一半。
他又问,你觉得谁才是故事里最难过的人?
我说,这样看来应该是陆芊。
他说,其实应该是那个娶陆芊的男人。
我问,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说,那是你没明白故事。
我们总是觉得美好爱情里,女人为了心爱的男人私奔是理所当然的,而事先定下婚约的男方必定是财大气粗胡作非为的坏人,但这故事里不是这样的。这男人老实本分,却被一群风花雪月的男男女女蒙在鼓里。孩子不是自己的,老婆也爱着别人。你说难过不难过。
我听着顿时觉得很有道理,好像突然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有些惊悚有些错愕,突然有种真相比谎言更恐怖更难以接受的感觉。
他说,人的一生里只有两种想念,对于不在身边的,和永不会再回到身边的。不在身边的该想念,永不再回到身边的就该永远想念。可大多数人只对前者辗转反侧,而后者人们把‘忘记’当成是唯一的选择。
他突然又半说半唱地念了那首诗。
山间野狗乱吠 咒骂四季轮回
姑娘成了新娘 都是别人的心肺
我和野狗走山路 多般配
但野狗也有他心爱的狗
而我只有浊酒一杯 多沉醉
我看他的年纪也不像当年下乡的知青,
心想这故事一定是听来的,装得深沉。
临走的时候我看见他包里好像装了一个骨灰坛子。
他发现我看见了那坛子笑了笑,也没有刻意掩饰。我突然明白,之前那些乘客为什么都宁愿去其他车厢也不呆在这儿了。他背着大包小包往北方走了。
我想,也许他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男人的儿子。但这样一来他的亲生父亲就是那个画家了。
这个故事里最难过的到底是谁呢?或者那男人什么都知道只是爱陆芊才包容一切的。
或者那画家是为了功名才离开农场的。或者暗恋画家的姑娘的隐瞒也是为了真爱。
或者所有人都随着年月释怀了所有青春里的错,难过的只有这个诗人吧。
我们都在别人的故事里悲欢,在自己的悲欢里成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开始变得锋利而又绵密,不给回忆留一丝缝隙。
我突然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无名指。
那枚戒指的痕迹还没有褪去。
原来回忆也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
有时我们不得不试图编造出一个聆听者,才能好好讲完一整个故事,
有时我们不得不伪装成一个旁观者,才能拥有回头看一眼的勇气。
“咦,你妈留给你的戒指呢?”在我肩膀上醒来的女友问。
“其实,那是我爸的遗物。”
“呸呸呸,你爸还没死呢!”
“对,他没死。”
这世上只有两种想念,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会选择记住它,活下去。
本文选自作者新书《孤独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