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雅写的第一个故事是:在某个世界里,人们采取分裂的方式而不是生育的方式进行繁殖。在那个世界里,所有人可以在任何时候分裂成两个人,分裂后的每个人年龄只有原来那个人的一半。有些人选择在年轻时进行分裂:例如,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可能会分裂成两个九岁的小女孩。有些人则选择等到事业有成、积累了一定财富的中年再进行分裂。
玛雅故事里的主人公一直没有进行分裂。她已经八十高龄了,但面对巨大的社会压力,仍然坚持不进行分裂。最后,她死了。这是个不错的故事,但结尾有点消极,而且落了俗套。不过,玛雅的这个结尾居然得到了创意写作班上很多人的称赞。创意写作班的老师应该是一位著名作家吧,尽管阿维亚德从未听说过此人。那个老师对玛雅说了一通她的结尾写得很深刻之类的鬼话。阿维亚德看得出来,老师的称赞令玛雅喜不自胜——她显得无比兴奋,像人们背诵《圣经》里的诗句那样,一字不落地向阿维亚德转述了那位作家的话。阿维亚德当初曾建议她换个结尾,但听了那番话之后,他收回了原来的意见,并说这完全是个人的品味问题,还说自己对写作真的不太在行。
让玛雅去上创意写作班,是玛雅她妈的主意。她妈说朋友的女儿去年上了某个创意写作班,感觉非常喜欢。阿维亚德也认为让玛雅多出去走走,干点事情,对她可能会有好处。他自己倒是可以一直沉浸在工作中,因为公司里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但玛雅呢,流产以后,她就从未出过家门。每次一进门,阿维亚德就会看见她像尊雕像似的,挺着身子呆坐在客厅里,不看书,不看电视,甚至也不哭。玛雅对上创意写作班的事有点犹豫,但阿维亚德知道该怎么说服她。“先去上一节课,感受一下吧,”他说,“就像小孩子去上日间夏令营那样。”后来想想,考虑到他们两个月前经历的那场噩梦,他觉得拿小孩子作类比有点不近人情。但当时,玛雅竟然笑了笑,说日间夏令营正是自己需要的。
玛雅写的第二个故事是:在某个世界里,你只看得到你爱的人。故事主人公是个已婚男人,很爱自己的妻子。有一天在走廊上,他妻子跟他迎面撞了个满怀,把他手上的玻璃撞落在地,摔得粉碎。几天以后,他在扶手椅上打盹,他妻子又坐到了他的腿上。对于这两次意外,他妻子都有自己的理由:走路时,她脑子里正想着别的事情;坐下去时,她正看着别的地方。但是,他开始怀疑他妻子不再爱他了。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他决定做件极端的事情——刮去自己左边的小胡子。那天,他留着半边胡子,握着一束银莲花回到了家。他妻子微笑着向他表示感谢,并凑过来,想要亲他。他能感觉到他妻子在对着空气摸索。玛雅给这个故事取名叫《半边胡子》,并告诉阿维亚德,当自己在创意写作班上大声朗读这个故事时,有些人哭了。阿维亚德笑着赞叹了一声“哇”,然后亲了亲她的额头。那天晚上,他们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吵了一架:好像是玛雅忘了向他转达一条信息,或者其他类似的什么事情;他吼了她。这次吵架完全是他的错,所以他最后道歉了。“我今天工作很不顺,”他想为自己的冲动做出补偿,边抚摸玛雅的腿边说,“你能原谅我吗?”玛雅原谅了他。
创意写作班的那位老师出版过一部长篇小说和一本短篇小说集。这两本书都卖得不怎么样,但确实得到了一些好评——阿维亚德办公室对面有家书店,这话正是书店的女店员告诉他的。那部长篇小说很厚,共达六百二十四页。阿维亚德买了那本短篇小说集。他把书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午休时就读上几页。书中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异国他乡,一个故事一个国家——这是一种噱头。封底的简介说作者是名导游,已经走遍了全世界。上面还有张黑白小照片,照片里的他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那位作家告诉她,玛雅对阿维亚德说,等到课程结束,他会把她写的故事拿给编辑看看。那位作家还告诉她,虽然她不应该抱有太大的希望,但过去几年里,出版商们一直在期盼出现新的天才。
玛雅的第三个故事开头写得很滑稽:一名孕妇产下了一只猫。故事的主人公是那名孕妇的丈夫,他怀疑那只猫不是自己的孩子。他们家卧室对面摆着个带轮子的垃圾桶,桶盖上总是睡着只姜黄色的肥公猫。每次她丈夫去楼下扔垃圾,那只猫都会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着他。最终,她丈夫和那只猫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她丈夫朝那只猫扔了一块石头,后者则用牙齿和爪子还以颜色。她和受伤的丈夫、小猫在诊所等着医生给她丈夫打破伤风针,她边等边给小猫喂奶。她丈夫受了屈辱,身上又疼痛难当,但还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小猫似乎感觉到了爸爸的痛苦,从妈妈的怀里爬过来,轻轻地舔了舔他的脸,并“喵”的叫了一声,想要安慰他。
“你听到了吗?”她激动地问,“他叫你爸爸。”
这时,她丈夫再也忍不住了,开始痛哭起来。而读到这一段时,阿维亚德也是拼命忍着,好不容易才没让自己掉下眼泪。玛雅说,在知道自己怀孕之前,她就已经开始在写这个故事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她问,“我的大脑都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我的潜意识怎么会知道的呢?”接下来那周的周二,阿维亚德本该在创意写作班下课之后去接玛雅的,但他提前半小时到了那里,然后停好车,去教室里找她。看到他,玛雅显得很意外,而他则坚持让她介绍那位作家给他认识。那位作家身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香水味。他有气无力地跟阿维亚德握了握手,并对后者说能做玛雅丈夫的人肯定非常特别。
三周以后,阿维亚德报名参加了一个创意写作入门班。这事,他完全瞒着玛雅,而且以防万一,他还告诉秘书要是家里打电话来,就说他正在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不能被打扰。班上的其他人都是老大妈,看他的眼神色迷迷的。老师很年轻,瘦瘦的,裹着条头巾。班上的那些大妈讲了点关于那位老师的八卦,说她身患癌症,住在占领区的一处定居点。老师让每个人做一个无意识写作的练习。“脑子里出现什么就写什么,”她说,“不要去想,只管写。”阿维亚德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但这非常难做到。周围的那些大妈急匆匆地写了起来,活像一群正在参加考试的学生——在监考老师叫他们放下笔之前,拼命答题,生怕自己做不完试卷。几分钟之后,阿维亚德也开始动笔了,写的是关于一条鱼的故事。那条鱼在海里快乐地游来游去,就在这时,一个邪恶的巫婆把它变成了一个男人。那条鱼不想变成人,所以决定找到那个邪恶的巫婆,让她把自己变回去。由于它是条非常机灵、又特别有事业心的鱼,所以寻找巫婆的过程中,它结了婚,还开了个从远东地区进口塑料制品的小公司。还是条鱼的时候,它曾游遍四大洋,积累了丰富的知识。凭借这些知识,它的公司开始蓬勃发展,最后还成功上市了。而与此同时,那个邪恶的巫婆对自己多年来的邪恶行径感到有点厌倦了,所以打算找到被她施过魔法的每一个受害者,向他们道歉,并把他们变回原形。她还去找了被她变成人的那条鱼。鱼的秘书让她等一下,说它正在跟台湾的几个合伙人举行国际电话会议。此时那条鱼几乎忘了自己本来是条鱼,而且它的公司也已经控制了半个地球。等了几个小时之后,看到会议仍然没有结束的意思,巫婆骑上扫帚,飞走了。那条鱼的事业蒸蒸日上,当然它自己也变得越来越忙了。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不知不觉,那条鱼已步入了耄耋之年。它曾一次性低价买入几十栋宽敞的滨海别墅;有一天,透过其中一栋别墅的窗户,它看到了大海。于是,它突然记起自己其实是条鱼——虽然是条富得流油的鱼,在证券市场收购并掌控了世界各地几十家子公司,但仍然是条鱼,一条多年没有尝过海水味道的鱼。看到阿维亚德停下笔,老师向他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我还没有写结尾。”阿维亚德抱歉地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免得惊扰那些还在奋笔疾书的老太太。
(本文选自《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一个」首发。)
埃特加·凯雷特,以色列著名短篇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