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看到老王拉着小王沿着这座城古旧的城墙走进那个热闹的集市。很多的杂耍艺人在那里卖艺讨生活,一切都如水行流,热闹也和平常一样。小王是老王的儿子,五岁多了,老王老来得子,父子俩像是爷孙。像孙子的儿子对像爷爷的爸爸说:爸爸,我饿,去吃那个。老王顺着儿子小嫩笋似的手臂看到那个凉面摊子,抱起儿子就过去了。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如果只是这样那就好了。可是,生活是一只走失的乌鸦,给兀自生活的人们带去不请自来的厄运。所以,吃完面以后的故事让一切如常的事情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改变。
事情发生的一些小小的改变是从老王把小王弄丢了开始的。就是在吃面的时候呢。只有两个人的凉面摊子啊。一眨眼的工夫哎。嫩笋般的小王像蒸腾而去的水珠一样,一会儿就消失在老王的眼皮底下哇。那些听闻孩子丢了的邻里乡亲之间这样互相传着不幸的消息。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呢、啊、哎、哇”地尽量感叹,明确而委婉地让老王夫妇感到自己是天底下最悲惨的人。
老王可怎么办呢。他算是老来得子呢。怪自己老眼昏花也来不及了。四处找,四处寻,四处打听,四处求人。报案,悬赏。小王的丢失像一枚武林高手钉在老王胸口的暗器,伤坏了老王。没人知道,老王是如何向小王他妈交代的。实在没人敢问这个问题。谁都知道,小王是老王的老来子,更是他妈的命。
活见人。必须找到。必须见到活人。这是小王妈的命令,老王听命于老婆,不敢把不活的小王带回家。
小王可不就是死了。被一伙外地来到这座城的器官贩子拐了去,本来想养大了卖了身上的东西,不想五岁的小王哭闹着把贩子家的柴堆烧着,连着房子也起火。贩子家有个三四岁的儿子正在房里睡觉。结果,小王机灵地跑出来,贩子家的儿子中度烧伤了。贩子赶紧带俩孩子去了自己熟络的黑心医院,就把两人的皮给换了大半。小王嫩笋般的小手臂被剥得像条小茄子,换上另一层皮,就像巧克力蛋卷。没多久就感染并发症死了。
这些描述不够准确的小细节都是被抓的器官贩子交代的。没有一位医生愿用更为科学准确的术语去重新讲述这件医学领域的死亡事件。也许换个说法的话,会有更好的讲故事的效果。可是,谁也不愿意把它当成一个好听的故事一样再讲一遍。因为,这就像是一枚武林高手发出的暗器,钉在谁的身上,都会有致命的伤痛甚至带去死亡。老王就是那样悲伤而死的。他郁郁寡欢,感到自己罪孽深重,自感无法再活。他自缢在自己家外不远的一棵歪脖子树上,像一个国破家亡的皇帝,曾经荣辱,悲愤交加,含恨而亡。
这个发生在城里的故事至少有三个人。小王和老王都不在了。那么这最后的未亡人就只能是小王的娘,老王的老婆了。很多人都在期待另一个奇迹的出现,她能够坚强地活着,好好地活下去。这样的话就可能被演绎成另一个故事,关于重生的故事,关于拯救的故事,关于坚强的故事,关于奇迹的故事。但谁都知道,小王是他妈的命,小王没了,就是她没了命。何况老王也没了,更没有谁能给她最后一丝慰藉。谁都感觉到,这家的祸事肯定是要接二连三了。
可是呢,她偏不。
她偏不让不幸的命运一直跟随着她,她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了。她偏不让祸事连连的说法落在家里。她知道,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记得她家老王和小王,他们就还活着。他们在她的脑海里和她的心里是不死的。
她要活下去,并且要记住。这个她不是别人,就是我。老王的老婆就是我,小王的妈就是我。我的孩子和我的孩子爹都还活在我的脑子里,我的心里,我的每一个要讲的故事里。
那天是我看着老王带着小王出门的。那天阳光普照,城中的风轻轻拂着尘,父子俩的背影袅袅而欢快。我觉得他们是这世间让我感到最快乐的父子。他们这对像爷孙俩的父子,注定是一辈子的父子。
如今,我没见到任何一个能再让我快乐的人,只看到有一只乌鸦一直伫足在我的旁边,也许它想随时告诉我,下一个不幸的人会是谁。
荒原困兽,大学教师、乐评人、资深摇滚乐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