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向南迁移

北京向南迁移

异地恋不能战胜爱情,但北京战胜了。

9月 5, 2021 阅读 3679 字数 9169 评论 0 喜欢 0
北京向南迁移 by  赵德耀

当高远乘坐G71抵达北京西站时,这座城市还好好的。夜色中,北京像一个璀璨的星盘,扎根于北方的土壤里。方琳和东子来接他,两个人都堆着年画娃娃般的傻笑。方琳冲上来搂住高远脖子,东子就在一旁抽烟,一边抽一边昂头望着夜空。这个女孩是如此热烈,两只脚跷起来,把高远的两个行李箱尽数踢翻。

那是一年半之前了。2018年初,北京那时还是隆冬,高远辞掉工作,赶来北方。

当晚,东子开着他哥的车带高远逛京城,车里暖风很足,高远伸手抹去车窗上的蒸汽。他不是第一次来北京了,但这一次还是不一样,他是带着全部的自己过来的,运气好的话,就不走了,把这辈子搁这儿。车开到国贸,东子降下车速,胳膊伸出车窗: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高远顺着看去,看到了夜空下的大裤衩。稍微偏一下视线,是另一栋尚未竣工的高楼,高远想,中国尊。

北京是哪一天开始南迁的,已经记不清了。高远有天在三元桥面试,透过28层落地窗,看到南边的高楼群颤了一下,其中一栋轰然倒塌,很多人从里面跳出来,打开降落伞,西南面高架塌了,花花绿绿的车子滚下来。高远觉得恍惚,回头看,却发现没有人大惊小怪,大家固守在工位上,坚硬得像钉子。

迁移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一只巨大的巴西龟从地心爬出来,顶起了北京。在南五环,透过晨雾,能看见巴西龟努力伸长的光秃秃的脑袋;北六环,断崖底下就是它的尾巴。巴西龟坚定向南,北京在它背上,像码好的一桌麻将。原本铁路线是联系城市之间的血管,北京升高之后,它们好像胶带一样被揭起来,而巴西龟一动,就给扯断了,剩一半在风中飘着。

很久以后,高远再回忆起他刚来北京那夜,会想他所见的那片平整、稳定的夜景,是不是真的北京?

高远靠在地铁车厢的竖直栏杆扶手上,歪头看着窗外,星光、灯火、水管、半栋高楼,还有断裂的钢筋。知春路到西土城这一段,十号线裸露在外面,像地面断口中的一条血管。已经大半年了,他每天都能感觉这条他上下班的必经之路正在崩坏。

几分钟前,他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外公急病,动了手术,他有空就回去一趟。高远在心里措好辞,转头拨了部门老大的手机,要五天假。

老大接得很快,语气不快:原因。

高远说,我爹死了,回去给他出殡。老大沉默了,不知是在掂量这句话的真假,还是在掂量这句话的分量,总之过了一分钟,回了句:准假,节哀顺变。

然后高远就把电话断了,不顾礼节的人,才显得悲伤。

九点到家,客厅漆黑一片,主卧的灯亮着,光从门下面的缝里漏出来。他想给电视柜上的小龟喂食。但小龟仿佛接收不到他的示好,安然趴着。连宠物龟都不需要他,高远拉开玻璃门,走上阳台。抽出一支烟来,但拍遍全身找不到一只火机,于是夹着发呆。玻璃门又动了一下,小龟主人余志伟也走上阳台,咔嗒一声,他的脸亮了,高远把烟凑过去,吐出一大团白雾。

余志伟用烟屁股指了指主卧,还吵着呢?高远没说话,对方没再追问。

十一点半,主卧的灯熄了。高远洗了澡,轻轻打开门,摸黑爬上床。旁边的人动了一下,他知道方琳没睡着,但是在装睡。高远心中特别别扭,好像被切成了两半。他记得,刚来北京那会儿,夜晚两个人躺在床上,能互相倾诉到深夜,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了呢?改变是让人悲伤的事。高远往旁边挤了挤,想要抱抱她,但方琳身子一扭,挣开了。于是他不再尝试,安稳平躺着,轻声说道:“明天我回趟家,票买了,过几天回来。”

没有问原因,没有表关切,连一个简单的“嗯”都没有。方琳翻了个身,留给他个后脑勺,高远于是知道,她听见了。

外公躺在病床上,正在睡觉。呼吸面罩扣在脸上,随着胸膛微微起伏,罩子上泛起白雾。

高远进入病房之后,外婆拍了拍外公,俯身在他耳边:小远来了。呼吸面罩下面,外公睁开了一只眼,接着是第二只,睁眼的动作都要分两步走,这让高远非常紧张。外公认出高远了,眼珠动了动,一只手指费力地想要抬起,高远赶紧向前,握住了他的手,没敢用力,好像一用力就把这老人捏扁了,俯身说:“外公,我是小远,我回来看你了。”

无论高远说什么,外公都无法回应,他明显很努力,但就是发不出一个音节。高远很快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了,局促地坐着,外婆上来圆场,他就顺理成章谢了幕。靠在门边,他像感知到什么一样,忽然探出头去。

走廊里,离这个房间二十步远的地方,母亲正在弯着腰,捂住嘴咳嗽,似乎是不想让人听见。

高远早听见了——昨天夜里,是他第一天到家,母亲还去接了,两个人一块儿坐出租回来的。躺在卧室床上,旁边少个人,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听见客厅里电视剧、嗑瓜子和咳嗽的声音。从十三岁那年,父亲跟一个女人上了火车,母亲夜夜如此,盘腿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到深夜,瓜子皮扔一地。这咳嗽的毛病也不知是不是嗑瓜子齁出来的。

高远走了上去,轻轻拍打母亲的背,“妈,说了好几次了,不行你这次就跟我回北京,我带你去协和查查。”

听到这老生常谈,母亲马上不咳了,像怕打针的姑娘一样后退两步,“跟你说过,我都查了,医生说没事……你别说咱这儿医院不行,不行也把你外公救回来了。”

高远知道他这个妈执拗,谁劝也劝不动。中午,两个人在医院食堂吃饭,母亲给高远剥了个洁白无瑕的蛋,“一直没问你,你这次请了几天假?”

高远一口把蛋塞进嘴巴里,摊开一只手掌。母亲一边倒水,一边算着,“15,16、17、18,到5月19号,小远,请五天假,你客户没意见?”

高远满嘴都是蛋清蛋黄,正好不必说话,接过母亲递的水,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在外的游子归来,总免不了被问工作。北京一年半,高远曾换过三个。第一个,是在望京一家广告公司打杂。公司很小,百十人挤在“孵化器”,什么都是公用的,没食堂,没餐补,没五险一金。部门十一个人,领导只组织过一次团建:请他们看电影,《蝙超大战》,去了六个。三个月后的一天,高远帮领导打印完文件,忽然怔了一会儿,扯过一支笔,顺手在文件背面写了辞职信。他来北京不是干这个的。

第二个,在一家做代运营业务的公司,高远负责与客户对接,实质是个销售。这活没什么门槛,培训一番,有张嘴就能干。对接的客户都是企业,用业内话说,叫2B。挣得比原来多,多不少,用尊严来换钱。他开始每天坐着地铁奔波在朝阳、海淀和亦庄之间,那段时间,高远终于有能力和方琳分摊房租了。干了五个月,一单提成7000的生意到了临门一脚,对方忽然反悔,受了大半个月的气没压住,高远干翻了客户电脑的显示器,只用一拳。

第三个,就是现在干的这个。高远思忖再三,又回归来京前的老本行,写文案。工资不如上一个多,压力不如上一个重,有得有失。已经做了快八个月,母亲至今还蒙在鼓里,以为他还在那家代运营公司干着呢。其实在北京的事,高远瞒了一多半,做母亲的谁也不愿意看到孩子颠沛流离。

母亲自己饭菜没动多少,还在耐心地剥下个蛋。高远像个小孩一样敲打着筷子,换了个话题:“妈,外公是怎么发病的?”

外公发病的那个深夜,母亲正在家中熟睡,被外婆电话吵醒:坏了,你爸不行了,怎么也叫不动。从城里赶去那会儿,外婆四处敲门,叫醒了十几户邻人,合力把外公抬上了救护车。医生说,急性脑血栓。做了溶栓手术,人是醒了,但大脑已经损伤。“人老了,就是这样,什么时候就给带走了,这次得亏有你外婆。你这次回来天数多,就多来医院看看。”

高远用筷子敲着空碗,“那你老了怎么办?”

母亲打了他一巴掌,把新剥好的鸡蛋丢进他碗里,“死小子,别咒你妈,没了你们我还活不了。”

高远知道这个“你们”,说的是他,还有他那个抛妻弃子的爹。高远说错话了,但这话,本不是说给妈的,而是说给自己的。

母亲让他多来医院看望,但事实上,返家满算四天,他就去了医院这么一次。剩下三天,都是领着母亲到处走,去了一次云龙湖,逛了水族馆,吃了一次法餐,甚至路过一家美妆店时,带母亲去做了美甲。母亲总想问起他在北京过得好不好,但每次话题起个头,就被高远岔开了。

回来这几天,高远一次也没有收到方琳的信息,他也没有主动去过一条。每天晚上,他都盯着漆黑的手机屏幕看很久,他早把方琳微信设成了强提醒,但他明白不会有提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些什么。

在北京,很多事情都是相连的,工作决定压力,压力影响生活,爱情自然是生活中重要的一环。最初状态是美好而平衡的,然而一个部分崩坏,便摧枯拉朽。回忆起两个人的争吵,高远已经记不起具体的时间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矛盾都是慢慢累积起来的。这两年,方琳薪资翻了一番,但压力和烦心事也越来越多,回来即便不带怒气,也带怨气:同事,客户,业绩,工资……高远听得再烦,也很少开口,方琳有时能体会到高远的消极,还会凑过来讨好般地小声问:高远,你为什么不说话呢?高远翻身,一言不发,脑中倒是有个淘气的孩子在那蹲着,不停嘟囔着几句话,“工资几倍?”“房租谁交的?”“你没权利发火”“你也从不喜欢倾诉”“方琳又他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了”。

但负面情绪终归是负面情绪,一旦吸收过多,变得肿胀,阀门就崩了。高远自己也有工作,也有压力,也有一堆烦心事,凭什么要去吸收两个人的情绪?两人躺在一张床上,没有任何缓冲的空间,所有事情在青天白日下摆着。吵完架,高远躺在床的边角,听着身体底下那头巴西龟缓慢移着步子,好像城市的心脏在不停搏动,半是余怒,半是自卑。

5月19日下午,高远赶到机场。后面跟着母亲,陪他进候机大厅,找办理窗口,办登机卡。安检入口前,高远抱了下母亲,母亲便有些局促。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竟然变得那么瘦小。高远忽而觉得心里一酸,不知怎么就想起病房躺着的老人来了。

上了飞机,刚扣上安全带,兜里的手机开始震动。同时进来两条消息,一条是母亲的:上飞机了吗?

另一条是方琳的:“东西我都搬走了。房租多交了三个月。”

高远把这个对话框删掉,第一次删时还手抖,点确认点成了取消。随后,他回了母亲的:刚上,一会就要关机了。

过了一分钟:儿子,你和小方是不是吵架了?

高远:没吵。

高远:为什么这么问。

三分钟后:你别当妈傻,这几天你没看几眼手机,也没接一个电话。要是没矛盾,你能请五天假?去年你外婆动手术,你可没回来一天。

十秒:你跟妈说实话,吵得很凶?

高远没法说——其实有法说,再漫长的离别,都有一个导火索。他也确实记得那件事。

那是一个月前的周五,高远在公众号里发错了一个数据,会上被老大拉出来,站台上训了十五分钟,破了部门被训时长纪录。夜晚,躺在床上,一闭眼就是老大那张驴脸,方琳在耳边一边敷着面膜,一边喋喋不休:line manager新提了一辆宝马X5,前台那妹妹问他,副驾驶还缺不缺人……高远已经听方琳说他这个年轻的“烂麦”不下十次了,心里忽然起了火,来了一句,他那么有钱,你跟他过多好。方琳没听清,说,什么?高远腾的一下坐起来,大声说,他年轻,长得帅,有钱,你现在跟我躺一张床上干嘛,你去跟他睡啊,还能有户口!这个城市度过了无比寂静的十秒。方琳把面膜摘下来,两只手在颤抖,轻声说,高远,你再说一遍。高远不说话了。方琳扭过身子,抓起床头柜上的闹钟,朝高远脑袋扔了过去。

高远反应敏捷,脖子一歪,砸偏了。他恶狠狠地说,你疯了!弯腰捡起闹钟,蹬上裤子,摔门出去。余志伟听到声响,开门出来,问,高远,你干什么去?高远没说话,徒步下了十三楼,在单元门口把闹钟踩得稀碎,弹簧都踩出来。他在街上游荡,钻进一家网吧,在里面抽了一宿的烟。

第二天回去,卧室空着。到了中午,高远坐在餐桌上吃面,门开了,高远一根面条挂在嘴角,回头看见方琳一瘸一拐走进来。原来昨晚,方琳呆坐到后半夜,终于放心不下,出门去找高远。打了三个电话,都没接,火急火燎,一只脚钻进下水道,卡了一个小时,四周漆黑,求救无门,内心恐惧到极点。怪不得昨晚手机有十几个方琳的未接来电。一早去了医院,还好没伤到骨头,终于精疲力竭回来,开门就看见这个正在安然吃饭的男人,嘴角还挂着一根面条。

那天之后,方琳再也没说过一句话。高远哄了几日,没有效果,便也开始迂回躲避。他哪里是喜欢加班,只是不在公司磨到夜里,回去就只能在黑暗里愣神,抽烟。

高远:不凶,妈,我能解决好。不说了,要关机了。

一分钟后:那就好。我在你行李箱里塞了一兜苹果,昨天晚上我去超市买的,烟台红富士,你在飞机上吃几个。

高远鼻头一酸:好。

飞机起飞。在日落之前,他睁开眼,看见那只巴西龟了。它驮着北京走在烟霾、尘埃之间,尾巴有如螺旋桨,在中原大地留下一道巨大的、荒蛮的轨迹。

第一次见到龟,是在方琳拍的照片里。那是2017年的7月,龟很小,大不过方琳的手掌,巴西红耳龟。

那时方琳刚刚毕业,两女一男,研究生同学,在太阳宫整租个三室一厅,在十三层。龟是余志伟养的,他女朋友不在北京,养了只龟当成她。

2018年2月,那一晚,高远终于亲眼见到了这只巴西龟,养在客厅的玻璃缸里,里面有水草、假山、鹅卵石。余志伟和另一个室友沈小凡准备了鸳鸯锅给高远接风,东子也在。东子应该是看上了沈小凡,吃饭时频频给她夹菜、敬酒。后来知道,沈小凡辣椒过敏,只吃清汤,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反倒把马惹恼了。东子不知何故,还使劲猛夹辣锅。只有方琳一个,通晓所有原委,在饭桌上乐得哈哈大笑。

高远也不吃了,放下筷子,用胳膊撑着,歪着脑袋看前仰后合的方琳,满眼都是氤氲的醉意。

有些事情,不管过了多久,都像是发生在昨日——大三那年光棍节,东子组了月老局,八男八女在海底捞,那是高远第一次见到方琳。夹菜时,高远把蘸料打翻在方琳的白裙上,噌一下站起来,抽桌上的餐巾纸,结果又打翻一碟,完全覆盖了上一个事故现场。

全场鸦雀无声,大家都觉得这蠢男是故意的,等着看戏。高远尴尬地站在那里,哪知方琳望着众人,兴高采烈抛出个段子,逗笑了十六个人中的十五个。高远没笑,内心充满感激。海底捞散场后去KTV,十来个人沿着沙发排开,抢麦的抢麦,玩骰子的玩骰子,聊天的聊天,只有方琳一个,要了茶壶和杯子,给所有人倒了水。第一杯就交到了高远手里,高远握着水杯,能看见方琳的影子。

恋爱不到半年,方琳开始紧锣密鼓准备考研。她是北方人,向往北京,小时候去过一次,喜欢那里的胡同、紫禁城、京片子。看女朋友天天早出晚归,高远不能闲着,就陪着一起考。可他没什么定性,日日朝十晚三,每次打开数学书,对于看电影、读小说、打篮球的兴趣全都跑出来了。最后成绩出来,比方琳低了五十分。方琳坐了一晚上火车去复试,兴奋到一夜难眠,人生第二次踏进这座城市,恨不得把自己揉碎了,镶在这黄瓦红墙里。高远则留在学校参加春招,进了家乡一家科技公司,写文案。

异地恋的两年没能把他们分开。总结过去,高远也辨别不出到底是什么战胜了时间和距离,他们特殊在哪,只能归咎于两人性格的相契。高远曾跟东子说过,人和人相恋最好的时候,不是相似,而是相合。

研究生毕业,方琳找了个工作,在金融街,月薪一万加个零头,扣掉税和五险一金,零头就没了。重要的是有户口,但得排队,方琳因为是女生,排在队尾。但对于方琳,有一点希望她也抓着。直到这时,关于未来的问题才横亘在两人面前,吵过几次,但怎么吵也没法把方琳吵到南方来。2018年除夕,高远在卧室忙着改官微文案,收到了方琳的信息:我们不要吵架啦,新年快乐,臭猪。

高远心里暖暖的,起身给方琳拨了语音。挂电话后,走进客厅,母亲像尊大佛一样盘在沙发上嗑瓜子,春晚已经结束了,电视上彩纸纷飞。他窝在母亲身边,陪着一起看。手机一震,是东子的消息,一张照片,东子站在一片彩带中间,正是春晚的舞台。还有一条消息:“总算结束了,真累。一会儿我给你拍东三环的新年。”

本科毕业东子便杀到北京,辗转几月,竟然进入央视。那年春晚幕后上千人,其中就有他一个。高远想象就在此刻,人们呼啦啦涌出大裤衩,心里忽然动了一下,对他而言,有这么一动就足够了。他抬起头来,说,妈,我去北京怎么样?

辞职,收拾行李,投简历,买票,高远不动声色做完这些。一直到上了高铁,才给方琳发了消息:宝贝,我辞职了,晚上到北京。

据东子说,去西站接高远的一路上,方琳简直像只叽喳乱叫的母鸡,吵得他耳朵疼。那一晚的接风宴,五个人喝到半夜,都醉醺醺的。余志伟在客厅里扭着屁股跳桑巴,沈小凡给他打拍子。方琳和高远一起窝在沙发上,偎着高远的脖子,过一会儿,忽然松开,拉开阳台玻璃门,单衣单裤,闯进北京的隆冬。

那是十三层,沿着灯光,能看到北京的天际线。高远赶忙追过去,知道这女孩一喝酒就发疯。却只见方琳扶着栏杆,一身酒气,对着寒夜大喊:

“异地恋打不败我们,北京,我终于把他等来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放个炮庆祝一下。”高远阻拦不迭,方琳手松开,手里的空酒瓶掉下去,过了三秒,在高远心底炸开。

19日夜,高远回到家,主卧门开着,里面果真空了一半。方琳的呼喊如同某种预示:异地恋不能战胜爱情,但北京战胜了。

余志伟提了一兜速冻饺子,开门进来,看见客厅站着的高远,愣了一下。他说,回来了?高远说,回来了。余志伟用下巴示意了下主卧,她搬走了。高远点点头,说,我知道。余志伟经过他,问,吃饭了吗?高远说,没。余志伟笑了,那正好,我买了饺子,一起吃吧。高远说,好,饺子应该配酒,有酒吗?余志伟打开冰箱,里面比主卧还干净。高远摸了摸脸上的胡渣,说,没酒不行,我去买。

余志伟这段日子也一直低落,是分手了,是工作不顺心?高远不知道,也没兴趣问。

最近的便利店只要五分钟,高远特意绕了个远的,走了二十分钟。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人在楼下,仰着头往上看,是个女孩,长发,背影瘦削,白上衣,牛仔裤。

高远走不动了,怀里抱着一箱子酒,站在阴影里。他知道那是方琳,就算方琳剃了光头,胖了五十斤,穿着大棉袄,他也能认出来。

方琳一直往高层看,那里的灯光从没有变化过,过了几分钟,终于停止了注视,弯腰下来,找了一会儿,找到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她骂了一句,听不见骂的什么,但能猜个大概,接着,把石块用力扔向高处。她瞄的是十三层,但力度只够三层,石块划了个弧,砸在二楼的玻璃上。

玻璃霎时出现了一条裂纹,不消五秒,一个满脸胡子男人拉开窗户,看见了方琳。他大喊,干嘛呢?然后窗户就被拉上了。

方琳掉头,捂住嘴巴,向北跑出小区大门,没看见他。高远向前走一步,走出了阴影,胡子男冲出单元门,只看见抱着一箱酒的高远,“兄弟,刚才有一姑娘站这儿,你看见没?”

高远鼻头一酸,腾出一只手指向小区深处,说,往南跑了。

掏钥匙,进门,余志伟已经把饺子下好了,看见他,“怎么这么晚。”两个人喝出七八个空罐,饺子吃得干净,阵地便转移到了阳台。他和余志伟都不说话,只是一罐接着一罐地喝,两个失败的孤独的男人。

地平线处一阵轰响,高远抬头望去,东四环外炸出一片火光。余志伟满脸通红,正费力把空罐举高倒出最后一点,高远伸出胳膊来说,别喝了,你快看,北京倒塌了。

当高远昏沉醒来,一摸手机,已经到了中午。三个未接来电,五条未读语音,都是来自老大的。挨个点开,全是“说好五天假,这都第六天了,你人呢?”“中午之前,见不到你人,就别来了”之类。另有一条,是部门李姐的:“小高,怎么没来上班?上午部门例会,老大当着大家面骂了你二十分钟。赶紧跟老大道个歉。”高远挑着回了李姐一条:“姐,你帮我跟老大道个歉,就说,去他妈的。”

下午,高远给东子发消息:“兄弟,晚上凑个头吧。时间地点你定,我都行。”

十分钟后,收到信息,“得嘞。七点吧,国贸三期?”

高远提前俩小时到了,到了七点半,东子才姗姗来迟。菜已经都点好了,东子加了啤酒,“喝点酒没问题吧,咱好久没喝酒了。我还记得大学毕业聚餐那会儿,你能喝十八瓶。”

两瓶过后,东子问,听说你前几天回家了,老人没事吧?高远摇摇头,说没事。东子把两个酒杯满上,说,方琳的事,我也听说了,这事怨你,但绝不是判死刑。你听我的,给她打电话,多哄哄她,女孩儿都是要哄的。高远没接茬,说,喝酒。

过了一会儿,高远说,东子,我觉得在北京待着特没劲儿。东子笑了,主动碰了一杯,说,觉得有点难是吧。高远点点头,很累,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前两天,我听李x的歌,《米店》,你听过吗,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我坐在空空的米店,又想起南方来了。东子说,说这个就虚了。这城市挤了一千万北漂,跟大多数人相比,你过得算不错的了。

东子开始给他讲他哥刚来北京时候的事,从和十个人挤在大兴地下室,到现在,有户口有房有车;他自己刚来北京的时候,在天通苑,早高峰半小时挤不上地铁……成功学,鸡汤文,励志书,没有这类滔滔不绝的话术,怎么能在大裤衩混下去?想到这,高远忽然没忍住嘿嘿笑了两声。

“北京没钱不行,没人也不行,做一颗浮萍,太难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浪花卷到别的地方去。”东子说,“远子,你放心,以后不管什么事,你就来找我。我没什么大能耐,但只要我东子还在北京,就有办法让你也赖在这儿。”

高远一杯杯喝着酒,没说话……东子说了,只要他还在也能帮你赖在这,他承诺了就能做到,可就是没问一句,你想不想赖在这呢?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北京,有的冷硬,有的温软,有的繁华,有的衰落。东子的北京就是其中绚丽的一个,永远扎根此处,正在茁壮生长。但高远的北京早已摇摇欲坠,趴在一只巴西龟的背上,被日复一日的迁徙颠得支离破碎。巴西龟是向南的,南方有什么呢?南方没有东子,也没有方琳,但除了东子和方琳,南方有一切。

大概九点半,有人走到桌前,扑面一阵香气。高远擦擦眼睛,确认是沈小凡。方琳这个室友,早在一年前搬了出去,东子早就说他有了个女朋友,没想到真追到她了,真好,东子,他能在这个城市里获得所有。东子喝酒没法开车,沈小凡是来接他的。跟二人打过招呼,高远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了沈小凡的手。

沈小凡挣了一下,没挣脱,高远眼神迷离,嘿嘿笑着。东子站起来,用身体把两人隔开,“远子,你干吗?”

高远一把推过去,把东子推了个大跟头,胳膊搭在沈小凡肩头,用力一搂,嘴上说着,方琳,方琳……凑过脸去想要亲她。东子已经爬了起来,“你他妈的,傻叉!”一拳撂到高远脸上。

两个人撕打在一起,你抠我眼角我撕你脸皮,地板上滚了好几圈。周围聚了好多人在看,服务生也拉不开他们。两个人打架都没有章法,高远撕咬着东子的二头肌,东子一脚踹过去,把高远踹到桌角,桌上的酒瓶全都摔在地上。高远脸上堆起笑,抬起双手来求饶,“好疼啊,东子,好疼啊。”

东子还要揍他,沈小凡扑上来抱住,“算了,算了,东子,他喝醉了。”

“五瓶啤的,”东子指着桌面的空酒瓶,“就五瓶啤的。高远,你他妈就是一大傻逼。”

东子牵着沈小凡离开,到前台结了账,一次没再回头看过。

过了好久,高远才站起来,扶着后腰,慢慢挪出餐厅。路边一排青桔,他解锁其中一辆,骑了上去。

工作没了,爱人没了,到现在,最好的朋友终于也失去了,高远孑然一身,却异常放松,甚至哼起了小歌。

他知道,那头巴西龟已经慢慢停了,不再向着南方,因为自己和北京之间连结已经完全切断。其实他早就知道:只要他下定了决心从巴西龟背上一跃而下,就能让一切停住。

高远蹬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往太阳宫骑。在最后一次去那里之前,他掏出手机来,想给南方的亲朋们挨个打个电话。

赵德耀
9月 5,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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