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榻米上刚罩一张毯子,王姨就盘腿坐到上面,右胳膊杵着床上的折叠小桌,嗑起桌上的隔夜瓜子来。“屋子这么干,瓜子怎么还潮了。”她纳闷地跟我说。我耸耸肩。
年前她得了一场病,脑出血,抢救回来后人变得不怎么灵光,脑子里到现在还有积水。不仅瘦了一圈儿,头发也由黑色褪色成土狗身上那种脏兮兮的棕褐色,像是没洗掉的染发膏。
我要走了,赶火车,从一片冰天雪地去另一片冰天雪地,虽然没分别,但是也要走。临行,我们吃了顿饺子,猪肉白菜馅儿的,白菜很多,这时候的白菜差不多干巴了,但是这颗白菜没有,水分很足,她儿子买的好。
也许是吃美了,王姨没头没尾地问我,知道黄大仙儿吗?
我说知道,就是黄鼠狼,但是没见过。
你妈应该见过。她想了想,对我说。
我妈的确见过,在隔壁邻居家。那时候她还上小学,邻居的女儿是她同学。70年代,同学喜欢串门,但很少有人去那个女孩家,因为她家总有一股奇异的臭味,像是大便没冲干净。
让人奇怪的是,这家人看起来蛮干净,屋子收拾的也不赖。厕所当然也不可能有大便之类的东西。所以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大家一直不清楚。
直到有天,他们家人陆续在夜里听到些从自家地板下面传来的声响,觉得奇怪。终于找了个白天,请工人把地板撬开了。
那天,我妈和另外几个女生也去看热闹,当工人将地板一块块撬开,口子越开越大,日光照进地下黑咕隆咚的洞里,几个姑娘惊声尖叫起来。地下赫然显现几对同样惊惶的眼睛。是一家子黄鼠狼,足有四只,看到众人就逃跑了,留下那股熟悉的味道经久不散。
是黄鼠狼爱干的事儿。王姨听后说,但随后又补充。这不算什么,成精的黄鼠狼才厉害。
她的回忆跳到在她在吉林下乡的时候,她所在的镇上有一个姓孙的赤脚医生,快四十,有妻有子,镇上人有病有灾都喜欢找他来看。后来有一天,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消失了,无影无踪,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大概隔了大半年,王姨在一个叫白水沟的地方碰到了这位姓孙的赤脚医生,那时候他已经在这个叫白水沟的地方扎根了。
你怎么突然走了,大家都挺想你。王姨说。这位孙医生听后腼腆地笑了,他已经记不得眼前的姑娘是谁,但自己当初是怎么离开镇子的却一丁点没忘。
咳,还不是因为黄鼠狼闹得。
在乡下,黄鼠狼附身的事儿很常见,并且尤其喜欢附上体弱,不灵光的,特别是女人。没歧视的意思,只是陈述人们说的。
这位姓孙的医生也不少见,事遇多了,也有自己的办法对付。
那次,就是有人找他去看病,病挺怪异,得病的是个老头儿,下巴上鼓了一个包。不光鼓包,嘴里还乱七八糟地喊,又要肉又要鱼,总之在家里作的不行。孙医生过去一看,立马知道是黄鼠狼附体了。于是他从药箱里取了一只针灸用的针,对着老头喊,畜生,快滚,再不滚,我用针扎你。说着,举着针要向老头下巴上的那个脓包扎过去。结果老头就喊开了,别扎我啊,别扎,我走。走前嘴也不干净,留下话,你等着,我让我二哥来对付你。
没过几天,老头的儿子又来找孙医生,说他爸又像上次那样。孙医生跟着去了家里,还是老办法,要用针扎,黄鼠狼就讨饶,跑走后又留下话,说让大哥来对付他。
黄鼠狼大哥还是很精明,没找老头附体,转而去了别人家。那家人又找来孙医生。孙医生用了老办法,黄鼠狼又跑了,这次留下话说,下次找上门的会是他妈。
这次隔得时间长点,长到孙医生都有点忘了。那天他给人看完病,在人家家吃饭,顺便喝了点酒,红光满面,正在跟人吹牛皮。他儿子找上门来,火急火燎,说他妈疯了,在家又哭又闹,家里东西被砸的差不多了。孙医生一听,赶紧回家。
家里已经惨不忍睹,盘子碗一地,墙上糊的陈年年画也被撕得粉碎,炕上一堆暖瓶的碎玻璃茬儿,被褥都湿了。她媳妇就坐在那一床湿漉漉地褥子上,哭天抢地。孙医生自己没办法,原来的扎针法不过是吓唬黄鼠狼的,不管用,最后只得叫了看事儿的人把事情摆平。
惹不起黄大仙儿啊,只得我们跑路了。孙医生苦着脸,对王姨说。
说到这儿,王姨哈哈笑起来,似乎是对黄大仙儿捉弄人玩感到开心。我皱了皱眉,并不觉得这让人开心,甚至觉得这笑很残忍。
黄鼠狼附到人身上干嘛呢?对它有什么好?我问。
就闹人玩儿呗,有时候也是为了要东西吃。王姨说。黄大仙的性情吗,谁能摸准呢。
我噢了一声,有些意兴阑珊。隔壁屋子传来呼噜声,王姨的儿子中午喝了些酒,正在午睡。我看了眼表,还有一个半小时火车就要开了。
外面的天飘过绸带一样的云。那天天真蓝,像是要消失一样。没有雾,也没有霾,好事,但同时意味着,冷,风大。我想到我的帽子丢了,落在电影院。但是回去找的时候没有了,打扫卫生的说她没看到。也许她看到了,但是她把它藏了起来。
我站起来,打算说我得走了。但是王姨的丈夫端上来一盘烤鱼皮。那种晒干的明太鱼的鱼皮。在火上燎一下,鱼皮立刻打卷变酥,嚼起来又香又脆,十足的人间美味。我又心虚地坐下来,把要走的话咽下去,就着一点点酥脆的鱼皮。
你知道,狐仙也附体。王姨接着说。
嗯。
狐仙啊,我没见过,可阿姨有个朋友,在南方,她那个屯上有过狐仙附体的事。
具体时间王姨记不住了,那个屯子的名字也隐去踪迹。总之听起来特别久远,不像他们那个年代的人经历的事。在一片模糊的背景下,王姨讲起故事来。这次她讲的磕磕绊绊,有时候她自己都要打起瞌睡来。
那个南方的屯子,很长时间没人住了。只有一个孤寡老头,倚在破旧的门前,风餐露宿,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屯子里有一个寺,很大,里面供着什么神仙,王姨说不准。但是里面供着一口棺材,这是千真万确的。棺材里是一个女人的尸体,大概早就腐烂了。
这具尸体属于老人的女儿,很多年前,女人的丈夫从军打仗,就像很多去往前线的士兵一样,很快没了音讯,消失在远方。女人得了相思病,总守望在屯子的入口,渐渐虚弱,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最终没了。
老人没有把女儿埋了,他告诉人们,他要等他姑爷回来,让他亲手把自己的女儿埋了。于是,他把女儿存进棺材,放入村里的寺庙中。
自从寺庙里有了那口棺材,夜半时分,哀戚的长叹和哭泣就传来。声音绕着烟囱,树木和河流,随着纷飞的乌鸦来来回回。屯子里的人都很害怕,经不起夜夜惊扰,一家挨一家地搬走。最后只留下老人一个。
这样又过去几年,女人的丈夫终于从前线回来。
他升了连长,身边有了几个警卫,算是荣归故里。可见到屯子衰败如此,只剩岳父一人,心中苦涩代替了荣誉,继而得知自己的妻子早已离去,更是一阵绞痛。他告诉岳父,当晚他要去寺里给妻子守夜。
入夜后,连长便只身走进寺庙。他带了一点酒,几炷香,一段长长的忏悔。警卫被他拦在寺外。他准备好好跟自己妻子说说话。
先是喝了几口酒,随后,连长点燃三炷香,稳妥地摆在棺材上,开始跟早逝的妻子讲述自己这些年来的境遇。
没说上几句,香就被一阵风吹灭了。月光从寺庙破旧的门栏漏进来。连长不理会,继续说话,边说,又把香点燃。
然而没多久,香又灭了,连长只好又把香点燃。这样来回了三次,香终于稳当了些。连长此时也有些醉,说着说着,舌头就开始发紧,话也瓢了。
迷迷糊糊的,他正要打个盹儿,香又灭了。与此同时,棺材盖向后退了一寸,巨大的摩擦声把连长吓了一跳,顿时清醒。他晃了晃脑袋,重新把香燃着,可随即,香又灭了,棺材盖又向后挪了一挪。
连长不知道是什么作祟,他从腰间拔出手枪,定定神,准备把棺材盖彻底移开。
他的警卫此时在门外,不放心连长一人,入了寺庙的院子,往寺庙处走。快要到寺庙的门口,他听到寺里传来一声枪响,随即,寺门忽地敞开,一个火球似的东西从门内飞出来。警卫下意识地掏出枪,朝着火球猛开了几枪。
火球一声哀鸣,从半空中落下,连长跟着从寺里跑出来。
你猜那是什么?王姨问。
狐狸。我说。当然是狐狸,而不可能是其他什么。
对,你真聪明,是狐仙,火红火红的,死了,头上还顶着一头人的头发。人死了,身子三天就被吞噬,可头发还在,会一直留存一百年。狐仙在这棺材里住,吃人肉,哭人事,临了要跑,头发没甩掉,头发和自己的皮毛静电了,噼里啪啦冒火花,就像一个火球。被人发现了,瞄了准,一下就被打下来了。
都是头发闹的。王姨的老公说。
对,都是头发闹的。我这头发不行了,都白了,灰了,不起静电。
该走了。说话的是王姨的儿子。他醒了。
哦,我茫然地答到,随即站起来。腿有些麻了,身子好像在什么别的地方。我开始机械地穿衣服。先穿了羊毛衫,然后是运动衫,最后是羽绒服,还围了围脖。
王姨的儿子把一顶绒线帽套在我的脑袋上。天冷,他说。
王姨的儿媳开车,和王姨的儿子一起送我去火车站。
给你父母带好,王姨对我说。我点点头,说保重。然后把门关了上。
外面可真冷,但空气好的很,吸一口气,肺子仿佛都是甜的。
我们坐上车。车发动了一会儿,趋了趋寒气,终于走了。我看了眼时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火车就要开了,我还没取票,不知道时间赶不赶得上。
前胎有些瘪。王姨的儿子说。
对,我也看到了,送完他,我们去4s店修一修。这个胎总是这样,被扎了以后,怎么补也补不好,总是慢撒气。
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不然你们直接去修吧,我可以自己去车站。我说。
那有什么关系,送完你去修,一样的。
我们沿着荒凉的外环向火车站开,路边都是黄金色的土地和干枯的麦秆。风一扫,金色沙子飞起来,像是身在一处有植被的戈壁。
咣当。
王姨的儿媳叹了口气,车停了下来。前胎不可救药地瘪了下去。
我们下车看看,别急。王姨的儿子对我说。
他们下了车,开始检查,然后又打电话,不知道在联系谁。我听不到什么,似乎只有些呼呼地风声。
我不知怎么,想到我也是见到过狐仙的,只是不知道真假。那年,因为太迷茫了,我去算命。据说算命的是狐仙的弟子,可以让狐仙附体。
那个女弟子梳着一丝不苟的头发,指甲却又枯又长,弯曲得像不健康的鹰爪。开始算之前,她先是默念咒语,后来真的像什么东西上身了,浑身颤抖不已,脸色立刻惨白起来。
她说的话呜噜哇啦,我一点也听不懂。还好她男人在一旁翻译。
我应该去哪儿呢?我问那个狐仙。
狐仙回了我一句叽哩哇啦。男人在一旁缓缓地抽了一根烟,说,狐仙说,你就待在这儿吧。
我焦急地望向狐仙。难道我不能去别的地方吗?
狐仙短促地蹦出几个字。男人接着翻译,去哪儿都一样,你。
那时候,也许我脸上的失望跟现在一样吧。
哪儿也去不了,就像此时,被困在车里,永远也不能达到站点。一切都太迟了。终点就更别指望。
我把脸扭向车窗外,王姨的儿子、儿媳正指着不多远的一块荒地说些什么。我顺着他们手指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了那只枫叶色的狐狸,它原本正低头嗅着什么,但似乎知晓了我们的注视,忽然抬头望向我们。
我们静静对峙,没有人移动。
它一定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所以在转身离去的时候,给了我轻蔑的一瞥。那么狡黠,几乎把我看穿。我在刹那间明白它的意思,那意思也许就是很多年前它的同类对我说的一样。但我自己却迷糊了,不知道自己的心绪,不知道应该快乐还是失望。所以我没说话,也没有急切地出发,而是待在原地,默默观望。也许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吧。
图片 | 木西AlexanD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