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所有人都觉得我最后会把我的奶奶活埋了。
上个周末我照例回到那个老旧的彩虹厂家属院,门房老头对我说:“对你奶奶好一点,她也活不了多久了,你的日子还长,不要让自己后悔。”
说这话的时候他手上端着一个表面充满油污的铝制饭盒,90年代彩虹厂的员工人手一个这样的饭盒,中午拿着去食堂打饭,只有编内员工才有资格领取,用铝制饭盒打饭是不要钱的,编外人员一般只用最便宜的浅绿色的搪瓷碗,那种搪瓷碗里从来没有红烧肉,只有米饭加上白菜,或者是放了很多辣椒的面条,红的像刚从猪肚子掏出来的大肠。后来食堂没了,再后来彩虹厂生产的显像管没有市场了,厂子便倒了,但是这个铝制饭盒如今还在门房老头手上。
他跟我说这话的时候,事实上我并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我只感觉他发出了一点声音,不知道那声音究竟是什么意思,因为当时我所有的心思都花在思考要不要把我们大学辅导员打一顿这件事上,直到回到家里我还在想,我坐在弹簧坏掉的沙发的一边,身子歪斜着。
这间屋子很老了,四处弥漫着潮味,不知是那些家具发出来的还是被褥发出来的,感觉整个屋子像刚从一滩死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这种老房子往往采光极差,但是奶奶经常就坐在这样的暗色中,因为开灯费电。
我的奶奶今年70了,两个月前去超市排队领鸡蛋的时候挤得太凶,摔倒在地,去医院拍了片子,医生说是骨裂,这下我奶奶再也没法去领鸡蛋了,这让我奶奶觉得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她想要当时挤她的人赔偿,但是这种事情根本说不清,大家都在挤,你说他挤倒了你,他说是因为后边的人挤他,而后边的人后边还有人,根本无法搞清楚究竟是谁发的力挤倒了我奶奶,后来我奶奶打算找超市去赔偿,要1万块,超市不肯,觉得我奶奶讹诈,我奶奶破口大骂,往常她会跳脚大骂,但是她骨裂了,跳不起来,情绪激动的几乎要闭过气去,最后在居委会的调解下,超市同意赔偿5000。不过不是一次给清,分2次给,因为这个赔偿是从卖鸡蛋的那个人口袋里出,他不想一次拿出5000。结果领了2500后,第二个月就联系不上对方了,我奶奶让我去超市找,我过去后发现这家超市已经关门了,里边正在装修,要开一家月子会所。
“狗日的,现在的人心都瞎了!”奶奶一边摇着头,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道,这话她嘟囔了整整一个月。人一老,身体上的什么病都好不了了,就好像身体已经失去了自我修复的能力,坏了的就会永远坏下去,等到有一天全部坏了,人就死了。而床好像有磁力一样,老人躺上去就很难再下得来,会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在床上度过。
天彻底黑了,我打开灯,淡黄的灯光映得奶奶脸色愈加发黄,她脸上的皮肤失去水分,显出一条条的沟壑,她双眼看着发黄的天花板,说:“你这段时间多回来一下。”
“护工不是两天来一次么?”
“两天来一次不行,你得回来。”
“那不行就让护工一天来一次。”
“这钱你出?”
奶奶竭力想瞪圆眼珠,但在深陷的眼眶里,我只能看到她眼皮稍微动了一下。我没有理会她,开始接着思考我到底要不要打辅导员一顿。
“我的儿子死的死,逃的逃,我现在沦落到这个地步,我的命苦啊!”奶奶好像是在对一个看不见的东西说话。
我决定了,如果之前的贫困生说的是真的,辅导员真会私吞一半贫困补助金,那我就打他一顿。这个问题想明白后,我搓了搓手,看着撑着坐起身的奶奶,她还在嘟嘟囔囔暗骂着什么,可能是骂跑路的超市,可能是骂她死去的大儿子和逃走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爸和我叔,也可能是骂我。
“是不是你和别人说,我准备把你活埋了?”
2
“你认识孟真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气。
“你谁啊?”
“我就问你,你他妈认识孟真吗?”
“你他妈谁啊?”
“操你妈,孟真欠我们钱了,你他妈快让她还钱,不然弄死你们!”
我懒得骂他,挂掉了电话。
后来我才知道孟真是网贷了,找的那种三无平台,她舍友告诉她这种平台不会上征信,留几个亲朋好友电话就可以了,催债的只会打电话催,她们常用这种方式,脸皮厚一点,没关系。
按说孟真不至于去网贷,她父母是彩虹厂的双职工,家境不错,一般她的要求都会被满足,但是也可以理解,20岁的女生已经明白LV究竟好看在哪了,家里给的吃饭钱根本不够用。
后来这样的催款电话我又接了几通,接起来里边就是脏话,后来我干脆直接拉黑,但几天后又会有新的号码打来,骂着同样的脏话。
我想问问孟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了,可能我一直就不知道。有时候我们在学校里碰见,她跟我打招呼总显得过分热情,好像这十几年里我们培养出了特别深厚的感情一样。可能在大多数人的心里,两个人认识久了就应该关系很好或者很亲密,用时间衡量一切会让事情变得简单,似乎人们不太能接受人和人相识多年却没有什么感情积累,这样听起来显得两个人好像都有点冷血,有点毛病。
在辅导员办公室门口,我和一群也打算申请贫困补助的学生站在一起,他们叽叽喳喳讨论着游戏,讨论着等补助金下来了要去买什么东西,要如何如何去潇洒,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像永远都是错位的,很多穷的学生因为莫名其妙的尊严在学校食堂像机器一样端着盘子,很多穿着新款耐克的学生却来申请补助金,而且尤其是这种场合会穿,因为他们要用这种方式宣告:我并不穷,我只是知道钱是个好东西。
“赵烨!”
“到!”
我推门走进了办公室,导员盯着我的申请书,并没有抬头看我。
“因家庭贫困申请贫困补助,这不是废话么?”
导员把申请书往桌子上一扔,卸下眼镜,用手指使劲揉着眼睛,感觉随时都可以把眼珠子挤出来。
“家庭收入什么情况?”导员问道。
“没有收入。”
“那你爸妈呢?”
“走了。”
“家里还有谁?”
“我奶奶。”
“哦,没有退休金?”
“没有。”
“按说啊,这贫困补助啊,是补贴那些学习刻苦的家庭贫困的同学,首先要学习刻苦,但我看你平时没少逃课,你说你这种样子,国家补助你干嘛呢?”
“我很需要这笔钱。”
“废话,谁不需要钱,我也需要钱呢还!”
导员突然提高了嗓音,挺起了身子,眼睛瞪得很大,可以看到里边的血丝,泛白的嘴唇还半张着。看着这张脸,我在想一会儿我一拳下去,他的门牙应该能飞到那黑乎乎的嗓子眼里。
导员没再问我什么,没几天我收到开会的通知,学院组织了贫困生鉴定小组,这个小组由学生会的那群不学无术的学生组成,他们太闲了,所有才有精力辨别谁才有资格领取贫困补助。
导员把贫困生名单贴在黑板上,然后一个个点名,如果贫困生鉴定小组不投反对票,这个贫困生就可以进入公示阶段。
在念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正巧院长和其他两个行政老师推门走了进来。导员立刻起身迎了上去,还没等他说话,院长便示意他坐下,自己走到后排坐了下来,“继续吧。”他说。
导员又点了一次我的名字,“大家对赵烨申请贫困补助有什么意见?”
“这个同学家里有什么困难?讲讲你的故事。”
院长发话了,他交叉在胸前的双手此时撑着桌子,一副猎奇的样子。此情此景让我觉得难堪,但是我也明白他为什么好奇,因为他太无聊了,这个学院甚至没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老师让他分散注意力,他只能听听别人的窘迫,然后表示一下同情,好像这样才能显得他活着一样。
“我需要贫困补助来吃饭。”
“家里什么情况?”
我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顿住了,这时候导员赶忙打破这即将尴尬的气氛,说道:“赵烨,快好好说说你家里是怎么回事,不要怕开不了口。来,大家掌声鼓励一下!”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我尴尬地笑了一下,好像小学时候六一晚会大家一起唱《让我们荡起双桨》时,镜头照到我时的那种笑。
“我家里只有一个奶奶,她前一阵摔了一跤,现在天天躺在床上休息,我没见过我爸妈,我爸在我出生前就死了,听说是被车撞死的,我妈生完我大出血就死了,其实我还有个姐姐,她也死了,我出生后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我没死,所以长大了。”
台下一片寂静,显然这个故事只展示了结果,这让他们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听起来像是编的,怎么随随便便就死那么多人,就没个前因后果。
“当时啊,我姐姐有先天性心脏病,需要一种进口药,那种药非常难搞,我爸花了很多钱,托了很多关系才搞到,发病的时候用来急救的,有这药就能坚持到医院,没有就得死在救护车来的路上。结果呢,我叔叔是个赌徒,天天烂赌,有一天输的没钱了,债主剁了他一根小指,逼他还钱,他怕下一次会被弄死,就把药偷出去卖了,结果巧不巧当天我姐就发病了,药找不到,发了病一会儿人就凉了。我叔叔跪在我姐面前,说是自己没想着今天我姐会发病,他本来是想着暂时卖了,明天就赎回来,应该不耽误事。我爸听了这话,当即立下就从厨房拿了把刀要砍死我叔叔,我叔叔就跑出去了,我爸就在后边追,结果在一个十字路口我爸就被一辆砂石车撞死了,我叔叔自那以后就再没敢回来。我妈知道我爸出车祸后就晕倒了,羊水摔破了,我是个早产儿,出生的时候跟一团淋了雨的垃圾一样,只有4斤,我妈那会儿哪来力气顺产,就剖腹产,把我从我妈肚子抱出来没多久,我妈就大出血了,也走了。我们一家就这么死光了。”
“你怎么”院长推推眼镜,“你怎么感觉不太难过呢?跟讲别人家的故事一样?”
他皱着眉头,充满了疑惑,他以为我会痛哭流涕,但是我没有,他可能会更想听什么我是怎么绝望的,起码也应该有一些“因为没有爸妈就被人瞧不起,然后立志要好好学习”之类的桥段。
“这是我出生前的事,和我没什么关系。”
台下一片哗然,我听到有人嘀咕“太冷血了吧。”
“操你妈的。”我暗骂了一句,笑着摇了摇头,走出了教室。
3
孟真这次见到我没有像往常那样热情地打招呼,她低着头坐在教室最后边。一本书摆在桌子上,但是没有打开,她就盯着书皮发呆。
我坐到她的身边,她转过头看着我,但是没有说话,眼神里有一些惊讶,我很少这样坐在她的身边,好像要倾听她的痛苦一样,就像那种朋友才会做的事,虽然我们从小就认识,但是我们并不算是朋友。
她又把头转了过去,再次盯着桌子上的书,好像书里边有钱一样。往常都是孟真找话题,说第一句话,这下她闭嘴了,我反倒不知怎么开口了,我搓了搓鼻子,说道:
“有人给我打电话了。”
“哦。”孟真倒也不惊讶。
“你出什么事了吗?”
孟真不说话了,也不理我,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抬头看着讲台上正在念PPT的老师。
“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这事跟你没关系。”
我低下头,清了清嗓子,并不觉得恼怒,我知道这是她在用冷漠来伪装自己,好像这样别人就看不穿自己,我可以理解,人在恐惧的时候就会做这些事,就好像孔雀受到惊吓就会开屏,假装自己体型巨大一样。
“那些电话,虽然不会影响我的生活,但是让我觉得有点烦,你明白吗?”
“那对不起。”孟真的语气还是冷冰冰的。
“我也需要钱。”我放低了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告诉孟真这件事,如果她没有网贷,没有让自己的名声烂掉,或许我还不会告诉她。
“我申请贫困补助了,然后在讲台上,你知道吗?当着很多人的面,有贫困生鉴定小组的学生,有导员、院长,我当着他们的面,说了我家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说出那些事,我长这么大没当别人的面说过。”
“那你为什么说?”
“因为我想让他们觉得这是个悲伤的事,让他们觉得我很可怜,然后把钱给我。”
“那你觉得你可怜吗?”
我摇摇头,“那些事跟我没关系,在我出生前那些事就发生了,这是利用,你懂吗?”
孟真疑惑的看着我,眼神和当时讲台下那些人一模一样。
“就和你网贷一样,用一些你不在乎的东西,去换你觉得重要的东西,你得让他们觉得他们掌握了你的弱点,虽然其实他们掌握的东西根本无法控制你。其实是他们都被骗了,我玩弄了他们,你懂吗?”
“你要钱干吗?”
“我想买把吉他,我之前的吉他琴颈坏掉了,弦装上很快就崩断了,我需要一把新的吉他。”
“你要去卖唱吗?”
“算是吧,等我有了新的吉他,我就离开这个地方,有这把吉他,我不至于会饿死,我可以在路边唱歌,会有人给我吃饭的钱。”
孟真点点头,说道:“挺好的。”
这时,下课铃声响了,学生们一股脑的涌了出去,他们赶着去食堂吃饭,去晚了食堂就没地方坐了,虽然晚吃一会儿他们也不会死,但是他们还是非常急切,因为他们的生活里没有其他事了,也就抢饭这件事可以让他们麻木的身体动一动,跟一群猪猡一样。
很快,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那你要钱干什么,买包吗?”我问。
“我……我亲生爸妈需要。”
“什么?”
孟真笑了,笑得特别惨,她看着我,说道:“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我是捡来的,你知道吧。”
孟真跟我讲了最近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虽然是她出生后的事,但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还没有记忆,严格来说也不算是她的事。
那一年,彩虹厂一个女工人在彩虹厂后边捡到了一个孩子,带到了厂里,这个女工人正好是孟真她爸车间的工人,她爸听了这事,就把她抱回来自己养了,她爸妈生不了孩子,就把孟真视如己出,养到现在。
前一阵孟真的亲生父母不知怎么打听到孟真现在的状况,便找上门来,哭天抢地的想要认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当年失去孟真后是多么痛苦,多么自责,又嚷嚷了一堆血浓于水斩不断的屁话,说是要用后半辈子好好补偿孟真。
孟真被感动了,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当年的事便也不提了,毕竟那又不是她的事,她觉不来痛。孟真的爸妈看这情况也没说什么,他们好像也默认这对凭空出现的中年男女和孟真之间实打实的关系,虽然这在我看来都是狗屎。
孟真有个弟弟,在网吧把人打了,用键盘在别人头上砸了个窟窿,现在对方要钱,不然就报警走法律程序,听律师说,这种情况能坐牢。
孟真的亲生父母很穷,于是他们找到孟真,想让她搞点钱,孟真告诉自己的父母,但是养父母说这事和他们没关系,这钱一分都不会出。
“所以我就网贷了。”孟真苦笑着看着我。
“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孟真没有说话,显然她也想不太明白这个问题。良久,才开口道:“或许,我觉得他们毕竟是我的家人?”
4
得知我奶奶犯脑梗的时候,我正在填写贫困申请最后的材料。从小到大我填过很多类似的材料,表格上家庭关系那一栏总是只填我奶奶,因为只有她还活着,但是我想很快我连她也不用填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奶奶刚转到了ICU病房,我以为在ICU病房会听到很多哭天抢地的声音,但是并没有,病房很安静,好像在这种地方人们早都做好了亲人离世的准备,并不惊讶,只是进进出出的男性家属身上都有着浓重的烟味。
我奶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看起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分别,她花白又稀疏的头发好像秋天的荒草,脸颊深陷,色如黄纸。我坐到她身边,就那么看着她,我不想哭,我觉得她现在像是个老人了,安安静静的躺着,等着生命消逝,她再也不能跳着脚骂人了,也再也不能领鸡蛋了,这让我觉得有些可惜,那些鸡蛋曾带给过她很多满足。
氧气面罩盖着她干瘪的嘴唇,干的发白,小时候这对嘴唇跟我说过很多话,大多是抱怨自己命苦的话,说话的时候还会流泪,但是现在她闭嘴了,眼睛也不会流泪了,只有两张薄薄的眼皮盖在上边。
“出血面积很大,情况比较严重,家属做好心理准备。”不知何时医生站在了我的身后。
我点点头。
“就你一个人吗?其他家属呢?”
“先救着吧。”我没再说什么。
医生欲言又止,拍拍我的肩膀,便走了。
第二天早上奶奶醒了,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我不确定从这条缝里她是否能看见我,她只有手指在微微颤动着,告诉我她有意识。但没过多久便又昏迷了过去。
下午奶奶颅压突然飙升,又被拉去急救,这次我在场,我看着医生像抬一块肉一样把人抬了进去,我突然觉得,如果奶奶还能说话,肯定会跳着脚骂这些医生把她搞得如此狼狈。
病危通知书下了几道,医生跟我说:“准备后事吧。”
“人死了吗?”
医生叹了口气,说道:“从医学上讲还有生命体征,但是基本救不回来了,最多一两天的事。”
“那我现在准备后事,算是我把她活埋了吗?”
医生讶异的看着我,愣了半晌,“什么意思?”
“算我把她活埋了吗?”
“我理解你的感受,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家属一时接受不了,好好准备后事吧,让老人走得体面点。”医生一副见多识广,语重心长的样子。
“我他妈问你,她还没死,我准备后事算是我活埋她吗?!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医生转身便走了,他可能觉得我疯了。
我拍了一张奶奶浑身插满管子的照片,我不知我为什么要拍,可能以后看到这张照片,我会告诉自己,“相比如此,还是躺在棺材里体面点。”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等我死前,无论如何不能插满这样的管子,但是病死的话,像这样晕厥过去,自身不受控制,没有办法。我有点理解那些自杀的人了,他们可能就是为了不这么狼狈。
我没想到奶奶还能醒,而且眼睛睁得出奇的大,像婴儿的眼睛,我不知道她醒了多久,我那会儿打盹了。我走到她身边,我想这个时候我应该握住她的手,她要死了,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了。
她的手像一块树皮一般粗糙,手指好像被秋天被风吹落的树枝一样,没有温度。我能感觉到她想尽力弯曲手指握住我,但是做不到,她的手指只是在微微颤动。
她的嗓子里冒出一些微弱的声音,我凑近,只能听到“咕隆咕隆”的声音,根本听不懂她要说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睛,没有丝毫想要流泪的意思,唯一奇怪的是,她并不眨眼,就那么盯着我,嗓子里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
我猜她可能在说我死去的父亲,或许在说我那不知所踪的叔叔,也或许是在说我,但是肯定不是在说自己,因为我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害怕。我掏出手机,给她看她浑身插满管子的照片。
“咕隆”声慢慢消失了,可能是她没有力气了,也可能是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收起手机,奶奶突然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用力到甚至都不是握,而是好像溺水的人抓住水里的一块浮木一样,那一刻我想要劝慰她,但是不晓得怎么开口,或者应该说什么,在这种时刻似乎说什么宽慰的话都显得不痛不痒又虚情假意。她的气力渐渐消失了,很快我的手就可以抽出来了,但是我没有,我还是把我的手放在她粗糙的手掌里,这是我所能给她最后的也是仅有的安慰。
“奶奶,不行咱们就这么着吧。”
这是我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我看着墙上的遗照时,猛地意识到,那句话原来是我们爷孙两这辈子最后一句话。
屋子里还有老人的味道,在生命的最后她没怎么洗澡,这味道闻起来不是那么令人舒适,但是我并没有打开窗,因为彩虹厂这两天在拆旧楼,灰尘很大。暮色四合,我没有开灯,身处在一片暗色里,如果有人突然闯进这个屋子,都不一定能发现我。
我打开冰箱,看到冷藏室侧边还放着她当时领回来的鸡蛋,这种鸡蛋比一般的鸡蛋要小。我拿出一个,磕碎打到碗里,鸡蛋放的太久了,蛋黄和蛋清已经混在了一起。
如果她还活着,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跳着脚骂超市。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哭了,看着浑浊的鸡蛋液,我突然觉得她的死和我爸妈的死是不同的,因为我不能说这事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擦了擦眼泪,这鸡蛋不能吃了,一切都没什么意义了。
5
“他们都说我是个白眼狼,是条喂不熟的狗。”
孟真用手擦了擦眼角,吸了吸鼻子,拧头看着西边的落日,十一月的风很冷,她的眼圈红了。
“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网贷的电话打到我家里去了。”
“你爸妈怎么说?”
“他们说白养我了,说我心里根本没有他们。他们说这种事会让我淹死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别人会以为我裸贷,我名声烂了,我完了。”
“你爸妈赶你出门了吗?”
孟真摇摇头,说道:“没有,但是我今晚不想回家,一会我回学校去。”
“天黑了,你一个人不安全,跟我走吧。”
那天晚上,我和孟真躺在我的单人床上,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女生贴的如此近,不说话的时候我甚至可以听到她的呼吸声。
“把窗子打开吧,闷得很。”孟真说。
我起身下床,打开了窗户,可以看到远处工地上的探照灯,底下是一片建筑废墟,灰白的残垣断壁,有的地方覆盖着绿色的塑料网,一辆辆砂石车进来清运着垃圾,仿佛将一个巨人的尸体一点点搬运走。
“你奶奶什么时候走的?”
“前几天。”
“你害怕吗,睡在这?”
“不害怕。”
“那你后边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这对我来说不是个问题,以后的事尚未发生,不存在说要提前寻找解决办法。人总是会认为他人身处困境,事实上如果每个人可以稍微审视一下自己的生活,就会发现大家其实都身处困境当中,因此想要去拯救别人的人是多么不自知啊!
我们都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我对孟真说:“你以后想过来住就尽管过来,不用和我说,钥匙就放在门口脚垫的下边。”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那个弟弟的事怎么样了?”
“他们没说,应该还需要钱。”
“那你还给他们钱吗?”
“赵烨,你知道吗?就是有时候我真是想不通,为什么好好的我就会凭空冒出来一对父母呢?而且我还根本不能否认他们的存在,我是这对夫妻生的,又是那对夫妻养的,就因为这些根本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事情,然后就一直影响着我,我是个橡皮泥吗还是那种积木玩具?”
“这没办法。”
“你说为什么人总是被这些不由自主的事困恼呢?”
孟真扭过头来看着我,黑暗中借着窗外微弱的光,我看到她眉头紧皱,嘴巴微张着,那一刻我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要吻她,但是最后我没有,因为如果我吻了她,那么这件事就是我做出的事,如果以后因此被困扰,我将再也找不出任何推脱的理由。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孟真睡着了,我一直没睡,后半夜起风了,窗户被吹得吱吱作响,我站在窗口看着奶奶那黑洞洞的旧屋子,闻着不断飘向窗外的被稀释的老人味,我察觉到了这是奶奶在慢慢离去,是比在医院里更为清晰可查的离去,我关上窗,走进了卧室,将毛毯轻轻地盖在了孟真的身上。
6
贫困生公示结束后,导员叫我去他的办公室,我隐隐约约猜到是是什么事,按照流传的说法,导员会在这个时候威逼贫困生拿出一半的补助私下给他。我将指虎装在口袋里,如果他对我提这样的要求,我就打掉他的门牙。
“你之前没有申请过贫困补助吧。”导员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我点点头。
“那有几件事我要跟你说一下。”
“你说。”
“贫困补助这个事吧,弹性很大。”导员看着我,笑了笑,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们学生心里对我没有什么好印象,在底下骂我的人不少。确实,辅导员这是什么鸡巴岗位啊,就每天跟个老妈子一样管着学生的杂事,清早正儿八经的老师都人模狗样地站在讲台上,我得去查你们的宿舍,你知道早上你们的宿舍有多臭吗?”
我摇摇头。
“跟六个死人睡了一晚上那味道一样。”导员揉了揉鼻子,仿佛那股味道蔓延到了办公室里。
“导员虽然是个芝麻官,但也管一些事,怎么说呢?想搞一个学生,我可比代课老师有办法得多,随便查查你们的上课记录,就能让你们退学,校规上写着,一学期旷课20节以上可以做停课处理,25节以上可以劝退,40节以上直接开除,你自己可以翻学生手册自己看。”导员顿了顿,走到我身边,说道:“我查过了,你现在已经到了可以直接开除的地步了。”
我看着他,但没有说话,右手滑进口袋里,缓缓地攥住了指虎。
“就包括这贫困补助,不是危言耸听,就算你现在公示过了,我还是有一票否决的权利。”导员又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仰着头斜眼看着我,如同一摊烂肉。
“你什么意思?直说吧。”我低声说道,我在等待着他说,“给我一半补助金”,这句话将会是他门牙被我打掉前的最后一句话。
“哈哈,”导员突然笑了,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的通红,眼泪都呛了出来,他匀了匀气,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问你要钱?”
我没有回答他。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他摇晃着手指,用早已洞穿一切却又不屑的语气说道:“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以为自己什么事都看得清楚,把偏见当做真理还准备一以贯之,可怜!”
“那你想要什么?”
“你的钱我不要,过一阵有个全校贫困生帮扶大会,就是把你们叫过去卖卖惨,让校领导们听听,也知道这钱都给到地方了,我觉得你的故事不错,到时候代表咱们学院发言。”
“什么?”
“发言!发言不懂吗?不过你上次讲的太笼统了,没有……”导员一时忘词,皱着眉头想着,突然他一拍脑门,“对了,没有戏剧张力啊!你讲的太平淡了,好像别人家的事一样,那可是你的事啊,你要讲的声情并茂一点,往细处讲,比如,你小时候看别人家小孩都有父母陪着去游乐场你羡慕吗?你给你爸上过坟吗?你会恨他吗?讲的时候要表现的悲痛一点,最好能哭出来,台下到时候会有很多人,如果你担心进入不了状态,你就想想,如果你奶奶死了,你该多么……”
“我操你妈!”
我一拳打在了导员的脸上,他应声躺在了地上,嘴里的血好像水龙头一样流出来,他拼命咳嗽着,吐出了两颗满是血污的门牙。
结果当然是我被退学了,殴打老师,罪无可赦,退学后我就呆在家里,我没有得到那笔贫困补助,无处可去,每天就是听着院子里的人因为施工噪音和建筑单位吵架。
孟真来看过我一次,给我带来了点吃的,她跟我说她弟弟已经判进去了,现在她的亲生父母在跟她父母要钱,因为觉得自己生了个女儿白白给别人,总得要点补偿什么的,她父母不肯,孟真的亲生父母就要把孟真带回去自己养,说当年又不是收养,对方捡到孩子不归还,这就是拐卖!后来两家人就扭打在一起,孟真亲妈甚至还拧开煤气罐说要同归于尽。
我问孟真她怎么想,孟真摇摇头,她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要假装那么需要我,我有两对父母,但是我没有家了。”
有时候我会站在窗口望着下边,看着砂石车一点清运“尸体”。最近我发现一个陌生人老是在院子里晃悠,这人不是彩虹厂的人,他经常坐在梧桐树下的石凳上,中午买一份盒饭就在树下一吃,有几次我们还短暂的对视过,这个陌生人的眼神让我觉得奇怪,因为我隐隐约约可以从他的眼神中察觉到自己,有种超出我记忆之外的熟悉。
在第三天的时候,我走下楼,慢慢走到这个陌生人身后,他穿着浅灰色的外套,干草般的头发黑白相间,他直勾勾地盯着前边的工地,丝毫没有察觉到我走到了他身后。
“你是我叔叔?”
他转过身来,我看到他深陷的眼窝,和我奶奶的几乎一模一样,或许也和我父亲的一样。他盯着我,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我看到了他缺半截小指的手。
7
这个城市每到十一月,就会经历漫长的阴天,气温随着大风每天下降,早晨起来街道就被来不及打扫的落叶铺满,行人和汽车会把这些落叶碾得粉碎,一下雨就成了黑乎乎的泥浆,惨白的光线从厚重的云层里透出来,天地仿佛变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棺材,人们如同蛆虫一般生活在城市的尸体里。
我和那个我应该称之为“叔叔”的人站在墓园里,墓园里非常安静,风将纸钱的灰烬从我的脚边吹过,面前是为奶奶新立的石碑,旁边的旧墓碑是父亲的。
他缓缓弯曲膝盖,跪在了地上,用手抚摸着奶奶的墓碑,一句话都没说。而后他跪在了父亲的墓碑前,低着头,还是没说什么。
“有人说,我把我奶奶活埋了。”我开口说道。
过了很久,他才回道:
“你觉得他们说得对吗?”
“医生跟我说救不回来了,让我准备后事,我问他这算活埋吗?他也没回答我。”
“那听这话你高兴吗?”
我挠挠头,说道:“我觉得她死了,我就可以逃了,谈不上什么高兴不高兴。”
他站起身来,指了指旁边的空处,问我:“以后你可以把我埋在这里吗?”
“你想把自己埋在哪里都可以,如果我有空,这件事我或许会帮你办。”
他点点头,伸出手,在空中顿了顿,然后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离开墓园,我们去了一家羊肉汤馆,冷天喝羊肉汤是最暖和的。不一会儿,老板就将两碗飘着葱花和香菜的羊肉汤端了上来。
我一边将烧饼泡在汤里,一边问他:“这么多年你干嘛去了。”
“我逃到青海去了。”
“结婚了吗?”
他摇摇头,说道:“我每天就是打零工,给人看过牧场,运过木头,跑过长途,把货从德令哈运到拉萨。”
“还赌吗?”
“不赌了。”
“这么多年奶奶有时候还会念叨你。”
他点点头,说道:“其实我想过回来,但是一想到当时你爸出车祸的那个路口,我就不敢了。”
“我爸最后说什么了吗?”
“直接撞死了,就一两秒钟,来不及说什么。”他突然笑了笑,说道:“真不如当时让他一刀把我杀了痛快。”
“那你为什么现在回来?”
“就前几天啊,我做梦老是梦见你奶奶,她跟我说她头疼,在梦里她就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我想着她肯定是出什么事了。我以为我还能赶上最后一面。”
咽下最后一口烧饼,他点起一根烟,问我:“你恨我么?”
我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不恨你,因为你和我没关系,那些事和我都没关系。”
“你是不是觉得,如果你恨我,就得承认那些事是你人生的一部分?”
我没有说话。
“人有时候就是得学会逃避一些东西,别想要太强烈的情感,就不会背负太沉重的事,你挺聪明的。”
我还是没有说话,我甚至整个身体都僵住了,我生怕自己的一举一动再露出什么破绽。
“但是啊,你慢慢就会知道,这样做其实也没有什么鸡巴用,因为现实会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你,你的来处,你的宿命,你该恨谁该爱谁,就跟个鬼一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你耳边猛喊一嗓子,吓得你想拿刀戳自己脖子。”
“那我是不是应该拿刀戳你的脖子?”
他点点头,“按说是应该。”说罢,他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然后招呼老板又上了两个烧饼。
他走的时候,我在冰箱里拿出了一个鸡蛋,递到他手上。
“这算是奶奶的遗物,你拿着。”
他摩挲着这枚小小的鸡蛋,笑了笑,“还是这么爱占便宜。”他低声说道。
说罢,他用拇指和食指把鸡蛋拿起来,转着看鸡蛋壳,然后松开了手,破碎的蛋壳和四散的蛋液甚至溅到了我的脚上。
“你摔了干嘛?”
“这枚鸡蛋会在半夜把我叫醒,让我用刀戳自己的脖子。”
他走后,我在桌子上看到了一个信封,不知何时出现的,应该是他留下的。我数了一遍,里边有一万块钱,给我钱的这个人,我不知道他离开这个房子后会不会在十字路口被撞死,还是顺利地回到青海,我不在乎,因为这事和我没关系。
8
这座城市南边有一条绵长的山脉,挡住了南方温暖的风,所以形成了冬天,也形成了难以吹散的雾霾,有人说这个城市的污染程度很严重,在室外呆一天相当于抽两包烟,令人惊讶的是居然还没有人因此丧命,人的生命力果然和蟑螂一样顽强。就是在这样的天气,孟真让我出去和他走走。
我们漫无目的地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沉默地一前一后地走着,终于在一个火车道口停了下来。一个档杆横在人们面前,红灯竖在旁边,提醒人们现在横穿铁道无异于自杀。在这个横杆前人头攒动,所有人都很安静,好像等待的不是火车而是流星,而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适感,因为接下来当火车经过时,将是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在自己百无聊赖的人生里最接近死亡的时刻,如果火车脱轨或者爆炸,我将和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死在一起。
火车有节奏的发出“哐哐哐”的声音,从等候的人面前疾驰而过。孟真突然笑了,然后用手抹了抹眼角。
“你知道吗?当年那个第一个发现我的女工,她跑过来跟我说,她是在铁轨上发现的我。”
火车轮子在铁轨上用一种麻木又有力量的姿态行驶而过,足以碾碎任何婴儿的身体,而且车厢里的人甚至不会感觉到有任何颠簸。
“我感觉太不真实了,或许我当时就应该被火车轧死,就没有现在这些事了,就清净了。”
火车过去了,横杆抬起,铁道两边的人急匆匆的超对面走去,一时间车笛声大作。
“你跟我走吧。”
“什么?”
孟真没有听清我在说什么,我环顾四周,人潮仿佛对流的河水一般,只有我们两个站着不动,如同洪水里倔强的木桩。
“你跟我走吧!”
我用最大的力气喊了出来。
9
我背着吉他好像背着一把剑,孟真在我旁边走着。我决定再往北走走,南方太潮湿,琴弦会锈的比较快,孟真对此没有意见。
踏上火车后,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车厢里昏暗的灯映着孟真的侧脸,她看着窗外。很快,火车就钻进了漫长的隧道里,窗外一片黑暗,可以看到车厢里的映影。
“我听着火车的声音,就好像身体一遍又一遍的被碾过一样。”孟真说道,但是头还是靠着窗户,看着一片黑暗。
失去了参照物,仅从微微的摇晃,真的很难分辨火车是否正在前进,我们是否在远离那座城市。
“你害怕吗?”
孟真点点头,说道:“我害怕从隧道钻出来,还是在之前的地方,真希望火车就这么开下去。”
我没有说话,地球是圆的,如果火车一直开下去,我们迟早会回到出发的地方。我突然理解了宿命是怎么一回事,就是你走的越远,就意味着你距离出发点越近,仿佛有一种磁性,在茫茫天地间持续地说服着你,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火车轧过铁轨的声音瞬间消失了,窗外突然亮起来,我们离开了隧道,进入了更北的北方,远处荒草上已经可以看到一片浅白。
“孟真,你看下雪了。”我指了指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