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梅的死亡经过被一粒尘目睹。
那会儿有一阵风从十方村西北方向的河流上空出发,自旁边废弃的采沙场上岸时捧起裸露的黄沙,于是沙粒的枪林弹雨轰轰烈烈奔腾起来,不过等到穿越光秃秃的田和灰褐色的房子们,到达村庄正中的十字路口时,它还捧着的就只剩细微的尘了。这就是尘产生的过程。
十方村是山西省西南部一个普通的村庄。冬天,村庄的每一条路上均会出现一层发臭的冰水混合物,那是两旁人家洗衣服的污水。现在尘悬浮在离路面五米高的地方,试图依附些什么好度过漫长的冬天,人的衣服或者动物脏兮兮的毛,随便什么地方都比在粘稠发臭的冰水混合物上强。老人们这个季节会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谁也不愿意冒着摔伤后被子女指责的风险出门,而年轻人都在外读书或者工作,大部分中年人也在外工作,尘根本看不出来这个村庄的生机由谁支撑;再加上它到达时是人们要吃饭的正午,路上空无一人。尘不得不焦急起来,除了寻找依附之外,它还得竭尽全力对抗重力。
王冬梅正是这时出现的。他的丈夫刘忘竹一丝不苟地看护了她七天七夜,中途只敢抽取片刻来休息;到了今天,他终于没熬住,做饭时把脸埋在一堆菜叶子里呼呼大睡了。恰好,王冬梅持续了一些时日的疯癫状态这时突然褪去,她想起了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便趁机跑出了家门。她本来是不用经过十字路口的,出了家门往西,下一条漫长的坡后紧接着往北踩过沙场,就可抵达她要去的河边。改变路线是由于她家门前往东十米处的一层稀薄冰面让她摔了一跤,而偏移这十米是因为一只闪着亮光的巨大黑色蝴蝶,王冬梅一眼就注意到了这只砖头大的飞虫,随即就被它吸引,跟着走了十米。等她从腥臭带泥的冰渣中爬起来时,蝴蝶已经不见了踪迹,而她随着摔倒忘记了蝴蝶,也记错了自己要做什么。“要去槐树下。”她这么想。于是她的路线由径直往西变为先向东一段然后往南一千米到达十字路口,最后往西一百三十五米,她前后方向完全背道而驰了。“去槐树下。”她边走边念念有词,不断向空气重复同样的话,坚定地踩着冰渣向前走去。
王冬梅刚转过街角,尘就看到了她:虽然黯淡无光但却整齐紧绷的头发把面庞的血气都拔走了,蜡黄透过严寒打造的虚假红色往外直冒;僵硬的脖子一动不动,像是单纯为了连接头颅跟躯体的木棒;而身上那沾着污水的衣服单薄得随时都要被风扎破。
在这个看到遥远希望的时刻,尘理所当然一阵狂喜,它把心里的那股气提起,把注意力全部投射到走来的女人身上,开始在心里计算起他们之间的距离以及下落的速度是否合适。尘看到王冬梅简单地沿直线均匀行走,水坑和泥泞并没有让她失魂的脚步停滞一秒,便使自己下落舒缓,节奏的完美契合最终让二者相撞。当尘落上王冬梅的额头时,它想:她比冬天这个季节更像是散发寒气的本源。
在依附的一霎,尘感觉到女人突然站定了,接着它判断出她回望了一眼,然后就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她说:
“父亲的头在这里打转,我一个转头路过了这里。”
没有更多的停留,尘知道它现在正跟随着女人朝西走去,她的步伐仍旧失魂但坚定。很快,它就被她带到了槐树下。
站在女人的额头上的尘刚准备眺望无边无际的树皮,衣服与树皮的摩擦声就传了过来。它清楚是女人在往树上爬。
尘的视线开始因为女人的进退而在树皮上来回跳跃,可能刚刚迅速超过一个本以为遥不可及的斑点,下个瞬间,更久前看过的暗痕便迅速从后方赶来。终于,漫长的摩擦声响起。尘看到树皮上的每一个元素都在迅速从下方超到自己之上。一道沉闷的撞击声迸发,第二道闷响紧随其后,女人摔倒在地了。
“王冬梅!王冬梅!”另一个女人在不远处喊。尘随着女人的回头看到那人是冲着他们喊的,它知道了所依附的女人的名字。
“王冬梅,你在这里做什么?”喊叫的女人在王冬梅起身的时间走了过来,“刘忘竹在哪里呢?”
王冬梅抬头看着槐树,呆滞无神地说:
“你是谁?”
那个女人说: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张兰,你丈夫的表哥的妻子张兰。”
王冬梅的手对着槐树伸出。她说:
“我要上去。”
张兰的手拽下王冬梅的手:“这里不能上,槐树上住着神仙,不能踩。”
“我得上去问问他。”王冬梅说。
“王冬梅你糊涂了,”张兰停顿了一下,“哦,你是糊涂了,大家都知道你疯了。”
王冬梅没有说话,转过头看向了张兰。尘便看到了张兰嘴角的那颗痣,散发阵阵寒芒,醒目无比地挂在她的脸上。张兰试探性地说:
“你儿子就总爱爬,所以是他先踩的神仙。你现在又要踩,那你也会出事的。我不跟你说了,你是疯子,听不懂。我送你回家去。”
张兰停顿了一下,看到王冬梅没有任何的反应,便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呀,你丈夫赚了那么多钱,你都舍不得多借给我一点儿,我知道是留给你儿子上大学和娶媳妇儿的。现在好了,你们后半辈子可以使劲花了。”
尘看到寒芒不仅仅从痣上发出了,它发现了张兰毛孔里密密麻麻的冰渣,它们争先恐后地向王冬梅竖起了尖刺。
“你是谁?”王冬梅再次痴痴地问。
“我是张兰,我告诉过你了。”张兰说。
“张兰是谁?”
张兰抬高了声音:
“是你丈夫刘忘竹的表哥的妻子,是你的亲戚。”
“什么是亲戚?”
“我懒得跟你说,你知道你是谁吗?”张兰不耐烦了。
王冬梅不说话。张兰凑近她说:
“你是个疯子。”
“你是个疯子。”王冬梅低声重复。
“不是我,是你,你是个疯子,你得说‘我是个疯子’,”张兰说,“你现在知道你是什么了吗?”
“我是个疯子。”
“对啦。”张兰哈哈大笑起来,两只手把王冬梅的整条胳膊揣在自己怀里,“你现在跟着我走,我把你送回去,我帮你这个忙,然后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不回去,我要上去。”王冬梅另一只手指着槐树。
“上不去,不能上去,我前面就跟你说了。”张兰边说边用力把王冬梅拽得身体倾斜了。
尘看到王冬梅推开了张兰,它没想到王冬梅还有这么大力气,然后它听到王冬梅惊慌失措地说:
“那你走吧,我没让你帮。”
“你个傻子不识好歹,”张兰叉着腰,气鼓鼓地说,“就算不回家,你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因为我帮过你了。”
王冬梅木讷地点了点头。
“刘忘竹知不知道你之前把钱借给我了?”
“不知道。”王冬梅迟钝地摇着头。
“真的吗?”张兰眼睛猛然闪亮,像是见到残羹剩饭的野狗。
王冬梅想了想,说:
“是我不知道。我忘了刘忘竹是谁,我不关心,我只要知道怎么上去。”
“那这样,我把钱给你。”张兰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十纸币。
王冬梅看着张兰,没有接钱。张兰说:
“你看我做什么?你之前借给我钱,现在我还给你钱,我们之间就没有钱的事了。”
王冬梅依旧没有动作。张兰被盯得发憷,扯着脖子抬高音量说:
“接钱!”
王冬梅就接过了钱。
“得装在口袋里。”张兰说。看着王冬梅把钱揣了起来,张兰又问:
“现在你是谁?”
“我是个疯子。”
“不对,你是有钱的疯子了。我问你,你的钱哪里来的?”
“我的钱是槐树下来的。”
“不对,不对,是张兰还了你的钱。我现在不欠你钱了。你说张兰现在不欠钱了。”
“张兰现在不欠钱了。”
“对了,这下对了。”张兰再次哈哈大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然后她继续说:“你还要我帮你什么吗?”
“我要上去。”王冬梅指着槐树。
“不行,我说过好几遍了,不行!没有别的事我就要走了。”
张兰就要离去。王冬梅突然冲上去抱住了张兰,她两条单薄的胳膊此时竟坚不可摧。张兰没有办法,只好问:
“那你告诉我上去问什么?”
“那天发生的事,神仙什么都知道,大家都这么说。” 王冬梅没松手。
“哪天?”
“刘东死的那天。”王冬梅说。
张兰停止了挣脱的动作,更多像是嘲笑般的故作惊讶地说:
“你竟然记得?那薛志文和薛志武你记得么?”
王冬梅沉思后,摇了摇头。她说:
“他们是谁?”
“刘东的同学,七天前你刚找他们问过那天的事,你问神仙还不如问他们。但是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个村子里多了一个傻子,可这能怪谁呢?”
王冬梅缓缓松开环抱着张兰的双臂,垂着头走到槐树旁。她双手握在一起,不断用右手指甲钻左手虎口处的皮肉。尘知道王冬梅陷入了沉思,所以她没听到它所听到的其他事:张兰正蹑手蹑脚地远离他们。尘开始焦急地大喊,但是它的喊叫属于另一个世界,根本无法被任何人听到。就在这时,王冬梅回过神来,她转过头对着张兰原本站立的地方说:
“我想起……”
张兰早已向东边溜了十几米,偷偷回头观察时恰好碰到了王冬梅寻觅的目光,但她假装没看到,假装可以解决生命中的一大半问题。
王冬梅调整身躯的朝向,像从家里走到槐树下时一样,迈着失魂却坚定的步伐向西走去。“去薛家。”她低声重复以提醒自己这次出发的目的地。
天上滴下一丝阳光,随着王冬梅的脚步移动,把身处她之前的所有冰棱都磨去尖刺,让她的每一步都不再受到阻碍。
“王冬梅,你去哪里?”张兰没有离开,她从背后小跑着又追上已经走过这条街一半的王冬梅问。王冬梅没有反应,只是交替着往前送出双腿。
“你要去张金菊家吗?”张兰跟在身后问,“是不是?”
张兰一边伸手拦王冬梅,一边说:
“不行,这样别人会说是我让你去找的,张金菊是我堂姐。”
她的双手仿佛在水中穿过,什么都没抓到。她又去抓王冬梅的胳膊,这次像是抓住一截光滑的冰柱似的,她不得不再次看着她轻松逃脱。
张兰不再阻拦,跟在身后走了几米后跑到王冬梅前面,沿着路把每户人家的铁门敲得咚咚大响,并且大声喊着:
“王冬梅又要找薛家孩子了,我拦不住!”
于是沿街的所有人家都开始伸着眼睛往外看,等看到王冬梅确确实实在街上后,他们便开始探出身子看,但没有一个人走出来,因为王冬梅还说“大家帮帮忙呀,疯子要杀人啦”。大部分人都从关紧的窗户中探身,他们任由玻璃横亘在体内,他们不在乎血肉,只有围观的想法。可临街的窗只有这么多,剩下的人只好从墙里往外探身,他们的面庞扭曲,厚厚的砖墙穿过身躯可不比玻璃,他们痛苦万分,每观看一会儿准会呕吐出一团心脏。
突然,张兰从众多围观的人中看到了一个面孔,那个面孔从一间没有窗户的房子墙壁上伸出半截裸露的上身,旁边还有一个女人也裸露着上身。张兰走上前,对着面孔说:
“薛同斌,你怎么在这里?王冬梅要去找你儿子们麻烦了!”
薛同斌一阵呕吐后,艰难地说:
“我走不了,出不去,你去找你堂姐。”
“为什么走不了?”
旁边的裸露女人也一阵呕吐,然后她同样艰难并且喘着暧昧的气声说:
“因为我们连在一起了。”
薛同斌急忙补充:
“对呀,对呀,所以我走不了,还得很久才能走。”
女人呵呵地笑,伸出墙外的手轻轻打了薛同斌一下。她说:
“你能有多久?”
薛同斌边呕吐边笑,把手放在女人的乳房上,脸上同时挂着泪和笑。他说:
“反正要很久。”
张兰盯着他,生气地说:
“你儿子们重要还是这个事重要。”
薛同斌抬头看了张兰一眼,叹了口气说:
“但没办法呀,没办法,连在一起了。”
张兰气愤得脸通红,嘴角的黑痣都成了火红色。她怒气冲冲地说:
“你们两个是狗么?”
裸露的男女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他们发出“汪汪”的叫声,又继续大笑,再“汪汪”地叫。他们边叫着笑着边钻进墙里后,叫声和笑声就消失了,别的声音立刻掩盖了上来。
王冬梅穿过众多眼睛和半截身体的包围到达薛家门口时,张兰已经在用脚踹门了。又过了一会儿,门里才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像是夯土机夯压地面。门刚打开缝隙,一个粗犷的女人声音便传了出来:
“干吗呢?”
当她看清了张兰,才平复了语气,说:
“你咋来了?”
张兰刚才被张金菊开门前的气势震到了门前的坡下,她怕对方听不清,大声说:
“王冬梅来找志文和志武了,她说要跟他们拼命。我拦不住呀!姐呀!我已经跟她拼过了,命差点丢了!她就要来啦,姐你快关上门躲起来吧!”
张金菊已经看到了身后慢慢走过来的王冬梅,她转身关上了门,两条手臂向后抬起,张开胸腔后用尽全身力气大声说:
“她敢?儿子死了就不让别人好过?”
王冬梅在对方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走到了近前,她没有看张金菊一眼,准备径直朝闭着的门走去。
“当我死的?”张金菊想一把拽住王冬梅,但也像张兰那样被她滑脱了。
“去薛家。”王冬梅低声呢喃,像一路上那样还在自己提醒着自己。
张金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后,再次抓了上去,这次的目标是王冬梅的头发。
王冬梅的手刚触碰到薛家的铁门时,尘感觉到铁门突然在往后退了,等王冬梅向后仰倒在半空中,它才发现是王冬梅被人抓住了头发。
张金菊扯着王冬梅的头发把她的身体斜吊在半空,说:
“让你过去了吗?”
“你是谁?”王冬梅像是没有感觉到疼痛,木讷地开口问。
张金菊居高临下,说:
“我是你祖宗。”
王冬梅的头皮和额头已经泛红,可她的眼神依旧黯淡无光。她说:
“你不是,他们不在这里。”
“他们就在这,我就是,叫声祖宗让你站起来。”张金菊响亮地说。
王冬梅保持着平淡语气,说:
“我的父亲飘荡在十方村的十字路口,他是我的离这里最近的长辈,别的辈分更高的全都聚集在村外的坟中。所以你不是。”
张兰走了过来,扶着张金菊的胳膊,说:
“算了吧,她已经疯了。”
张金菊根本没有理会,她咬着牙甩动抓着头发的那只手,问:
“来干吗?”
“问问那天的事。”王冬梅说。
“对,她就是问问而已。”张兰说。
“你忘了你说的什么了吗?”张金菊问张兰。
“我是着急。”
“那他们怎么回事儿?”张金菊扫视张兰身后不远处,那里已经围了一堆人,是那群伸出眼睛和半截身子的人,“也是着急喊来的?”
张兰没有说话。张金菊继续对王冬梅说:
“我告诉你,你今天不可能进去,除非你弄死我。你要是想知道那天怎么回事儿,就去问你儿子去。你去见他,然后他什么都会告诉你,当你们团聚,一起在脸上蒙着水草,潜伏在岸边的淤泥中等别的倒霉鬼来河边时,他就告诉你‘妈,我就是这么死的’。你还可以拿着他的见义勇为奖亲手颁给他。但是有一点,别来骚扰我儿子,他们已经被你的水鬼儿子吓丢了半条命。你听到了吗?”
王冬梅向南走去,跟着她的有十方村的每一个姓氏。他们说:
“王冬梅,你去哪里呀?”
王冬梅不是回答他们,她一直在低语:
“去河边。”
他们问:
“去河边做什么呀?”
王冬梅说:
“去河边。”
他们就起哄地笑作一团。他们互相跟碰到的每一个眼神说:
“这个女人疯了。这个女人真可怜。这个女人刚才又被打了一顿。”
除了刘方竹,他还在那堆菜叶子里呼呼大睡,十方村剩下的人全在这里了,他们汇集成浩瀚的洪流,此起彼伏的交谈声隆隆作响,推着王冬梅向前走去。
黑色蝴蝶就是这时再次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地凭空而来。它扇动着翅膀在王冬梅面前打转,腰肢不断扭动,时而远离,时而直直扑向这个疯女人的面庞。王冬梅望着蝴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自己说了句:
“你本来就是去河边的。”
人群混乱,没有人看见蝴蝶的飞走,就像没有人知道他来过。
混乱中自然有尘不知道的事。人群最后面,刘方寸的表哥、张兰的丈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到了人群中的张兰,凑到她附近问:
“怎么了?”
张兰被吓了一跳,因为那时拥挤的人流中正有一只粗暴的手揉捏着她。她急忙移开那只手,说:
“王冬梅要去找她儿子。”
“去哪里找呀?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丈夫问。
“大家也都这么说,”张兰神色不惊地再次打掉那只锲而不舍的手,“从薛同斌家出来就这样了,嘴里一直念叨着去河边。”
丈夫终于挤到了张兰身旁,说:
“得去告诉我表弟。”
张兰拉着丈夫往人群后走,远离了那只反复不停的手。她说:
“这么多人,一定早知道了。”
“也是,”丈夫说,“显得咱们低声下气。”
“我把钱还她了。”
“谁?”
“还给王冬梅了,她亲口说的,现在不欠她钱了,”张兰边说边把嘴附到丈夫耳边,“五十相当于一千,这个疯子同意了。”
丈夫挑着眉说:
“你还给她五十干什么?一张纸不就骗了。”
张兰右拳拍了一下左手,恍然大悟般说: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丈夫接着说:
“算了,给就给了。我去找薛同斌,问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张兰在丈夫胳膊上拧了一把,说:
“就发生了这些事,我都跟你说完了。还有,你给我离薛同斌远点,他不是什么好人。”
丈夫退出了人群,趴在人群后方的几辆轿车玻璃上寻找起薛同斌。他敲开每一扇车窗,问:
“薛同斌在吗?”
“滚!”里面裸露的男女多是如此回答。直到他敲开一辆黑色的越野汽车,薛同斌从驾驶座探出半截身子,说:
“是你个狗日的。”
“我想问你在你家发生了什么事,”张兰的丈夫把头凑了上去,他看到了裸体的薛同斌和一个裸体女人交织在没有方向盘的驾驶座上,“你在做什么呢?”
薛同斌伸出手把他的头推开,说:
“看见就别问了,快走吧,我也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薛同斌又说:
“你为什么还不走?你要上来吗?”
张兰的丈夫点了点头。
“那你自己找个女人,别找你老婆。”薛同斌说。
张兰的丈夫欢呼着冲向了人群,开心地去找女人了,就像许多年前和张兰在河边的小屋里过第一夜时一样开心。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之前退出人群的那一刻,那只野蛮的手再次伸进了张兰的衣服,捏着她的身体把她拽上了人群后的一辆车。
每一辆车都不断有人离开和增添,人群的洪流滔滔不绝,他们终于到达了那条漫长的坡的上方,也就是王冬梅家正西几百米的路口。
那时,还是尘不可能知道的:一只黑色的蝴蝶正在刘方竹的头上不停地扑扇翅膀;那堆菜叶子快像夏日被风吹得树叶般哗哗作响了;刘方竹没有一点儿醒过来的意思,他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蝴蝶转而飞到了厨柜上,那里堆放着一叠瓷碗。它站在最上方的碗沿上休息了一小会儿后,奋不顾身地扇动双翅,等感觉到碗开始慢慢倾斜时,也更加卖力了。终于,巨大的碎裂声震醒了刘方竹。
当打死蝴蝶,收拾完碎碗,意识到妻子不在家并且出门寻找时,刘方竹只看到一辆汽车的背影正缓缓消失在长坡的遮掩下。
人群此时更加兴奋,他们寸步不离地跟着王冬梅。在此之前,有人问王冬梅:
“告不告诉刘方竹呀?”
王冬梅依旧在重复:
“去河边。”
人群喊:“你操什么心呀,他一定知道了,他也不想要疯婆娘了。”
“就是,你愿意要疯婆娘吗?”人群附和。
人群喊:“你现在去叫,他就不好意思假装不知道了。”
“对,你不要坏人好事。”人群附和。
人群大笑起来,他们就是因为这些话变得更加兴奋的,所有身在其中的人都忘掉了修饰,每个人尽情释放。他们不停地问:
“王冬梅,王冬梅,你去哪里呀?”
“王冬梅,王冬梅,你知道你儿子在哪里吗?”
王冬梅一言不发,下了坡便立即踏上了广阔的废弃采沙场。这里一片荒芜,地上没有一棵草,沙粒随着风四处肆虐,采沙场边缘的探矿区被火药炸裂,红色的黏土层露出,那是土地的血管。她的脚印沿着一条早已模糊的路往前蔓延。沙尘们集卷,但因尘的劝说而绕过了她,它们冲向身后的众人,在他们脸上无情地拍打着。
人群便闭口不言了,他们终于止住持续了一路的闲碎话语,把所有的器官都眯成了缝,但他们的脚步也变得如同王冬梅般坚决,每个人眼睛的缝隙中都透射出一道精光,所有的精光交织,化成光柱照向前方的女人。
路从光滑似水到坑洼不平只用了几分钟。路尽头有一个砖石砌成的只留了一道门的破屋,王冬梅没有停留一秒就路过那里,走向了河边的低隰地。
尘当然也看到了小屋,它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些事,当然是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因为一周前的一个同样的下午,就是它,在这座屋子旁看到了刘东进入河流的整个过程。
那时尘还不是尘,它依靠一颗鹅卵石生存。大概两个月前,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把它捡到了小屋旁,她捡了一大堆石头,还挖了四个坑,每天往坑里放一颗石头,七天后往另一个坑里放。
当坑里有六颗石头时,那天吃过晚饭的时间,男孩就会过来。尘听到女孩叫他刘东。也有例外,女孩开始往那个大坑里填石头一直到另一个小坑填满,大概半个月的时间刘东不会过来。
刘东每次来,女孩会在屋里问他:
“你这次带什么来了?”
刘东会说:
“吃的,还有一袋巧克力。”
女孩每次都继续问:
“有厚被子吗?我裹着衣服也冷。”
刘东说:
“被子放在箱子里,箱子被我妈锁着了。”
他总会紧接着说一句:
“你可以跟我回家。”
女孩便像孩子般开心地大笑,她说:
“十方村的人都说我是疯子。”
“你不是,我知道。”刘东说。
女孩就打开了那扇只起到可怜的装饰作用的门,说:
“进来。”
他们的对话一成不变,即使前一天刚刚问过这些,等周日刘东再来时,他们仍旧要完成这个流程,像是为之后进行的那种仪式进行前期的祈祷。
刘东进去后不久,他们那属于年轻人的朝气蓬勃的声音便会一声盖过一声,回荡在这片杂乱荒凉且无人问津的乐土。
不过上周日,刘东不是一个人来的,跟他来的还有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同龄男孩。尘很远就看到,他们在穿越沙土的一路上交谈着,刘东的手不时指着这边,两个男孩一左一右着急地催促着他。他们来到了小屋前,刘东说:
“就是这儿,你们这下得信了。”
“你这次带什么来了?”女孩的声音果然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刘东回头看了看身旁的两个人,说:
“一大袋巧克力。”
左边的男孩接着话茬补充。他伸着脖子说:
“还带了我们,巧克力是我们买的。”
屋里沉默了。刘东对着左边的人皱了皱眉,对方把脖子缩回了回来。刘东向前挪了一步,对着屋里说:
“他们就是来看看。”
女孩叹了口气,屋子墙壁的缝隙上钻出垂暮的气息。女孩说:
“说好不让别人知道的。”
刘东左右无措地看了看,又向前挪了一步,说:
“就一次,只是来看看。”
女孩又叹了口气,一阵风以小屋为中心散开。她说:
“你带棉被了吗?”
刘东说:
“棉被是锁住的,我昨天说过。”
女孩停顿了一下,说:
“那你们呢?你们带棉被了吗?”
左右两人对视了一眼,他们没看刘东,还是左边的开口了:
“我们不知道你要,我们待会回去给你拿。”
女孩轻轻笑了起来,边笑边说:
“以前刘东不会说刚才这种话。”
他们不知道接什么话。刘东此时早已面色不安了。女孩紧接着问:
“你们叫什么名字?”
左边的说:
“薛志文,他叫薛志武。你怎么知道是我们而不是一个人?”
“我能看见,这个屋子有许多缝,光能透进来,风也能,沙子也能。”
薛志文看了看薛志武,笑了一下,对着屋子说:
“真的吗?”
女孩又叹了口气,这次外面本来刚刚刮起的风突然平静了。她说:
“你们可以进来看。”
“那我呢?”刘东说。
女孩沉默了。薛志文和薛志武止住了准备向前的步伐,静静看着屋子的破门。刘东的一部分手指捏着另一部分手指,他又问了:
“我在问你,那我呢?”
依旧沉默了好一会儿,女孩才说:
“你也可以进来。”
薛志文和薛志武又对视了一眼,他们默契地一起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笑的同时迈出脚步,一人一只手扶着刘东的背,引导着失神的他走进了屋子。
门发出一阵木头挤压的声音,又被人从里撞了几下才关严。
“你们这下该信了,到处都是缝。”女孩说。
“为什么?”是刘东的声音,他突然沙哑了。
“怎么了?”女孩说。
“为什么让他们进来?”
“你说的,他们来看看呀,总不能不让进屋吧?”女孩回答刘东,“你嗓子怎么了?”
“你是真的不知道吗?”刘东说。
“怎么了?你……”女孩说到一半的话被斩断,她发出了一声惊叫,“你们干什么?”
“滚出去!”女孩的声音像是口哨般尖锐。
“别他妈装!”一个陌生的声音,是薛志武在说话,“你滚一边儿去。”
女孩又一次发出尖叫,几乎掩盖了柔弱的巴掌击打棉衣和皮肤的声音。
“你们怎么说的?”是刘东的声音。然后人摔倒的声音传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薛志武的骂声:
“操你妈的再说一遍,滚一边去。”
女孩的叫声持续。薛志武继续喊:
“别他妈装,刘东说你比十方村的所有女人都白,还说你的奶子比他妈的都大。”
“王八蛋!”刘东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起来,血沫在嘴里泛滥,他的声音含混得像是溺水时人的呼救。
又是一阵漫长的拳打脚踢的声音,刘东持续嘶哑的喊叫声渐渐沉寂了下来。
“等等。”是薛志文的声音,“把刘东绑起来,撑开他眼睛让他看。”
屋外刮起一阵悠长的风,尘被那阵风从石头上剔下,随着颗粒在空中翻滚沉浮了很久,一直等到天边挂上了暗沉的月,才落到不远处的沙堆——一周后的风在这里卷起那堆奔向村庄的沙粒——然后它就看到一个皮肤白皙的裸体女孩,一个瘦高的有着巨大乳房的裸体女孩,低声呜咽的同时一往无前地穿过了屋后的低隰地,纵身跃进了河里。
薛志文和薛志武穿好衣服站在屋子两侧时,溅起的水花已经平息了。他们慌张地对视后,像是来这里时那般默契,同时撒开脚步往十方村的方向跑去。
暗沉的月往上爬了一节,洒下的月光像极了守灵时白烛的光。刘东从屋子里走出,他的眼神已经丢失了,他的脸上一片青紫,在屋后倚靠墙看了一会儿河面后,他艰难地控制着丢失了所有力气的身体,每走几步便在冻成硬石般的淤泥上爬行一会儿,跌跌撞撞地沿着女孩勉强留下的脚印向河边移动。等到他沉入河里后,他散开的衣服被水侵入,臃肿不堪地挂在胳膊上像极了一双翅膀。
王冬梅也踏进了僵硬的淤泥地。
人群在小屋旁止住了脚步,他们不敢尾随,只好用目光的光柱照耀着王冬梅前进的路。他们早已再次沸腾起来,没有人想在如此绝妙的见证时刻沉默。
他们说:
“她果然疯了,水鬼会拉她下去的。”
他们说:
“不会的,不会的,这一任水鬼是她儿子。”
他们说:
“水鬼可不认人。”
他们说:
“我跟你赌五十块,她啥事都没有。”
他们对着王冬梅说:
“王冬梅,王冬梅,你知道刘东从哪儿下去的吗?”
王冬梅继续延伸她的脚印,在不知不觉中她竟在沿着儿子以及那个女孩曾经留下的,如今已经消失的痕迹,径直穿过冻僵的低隰地,走到了河边。她僵硬的身躯带动完全蜡黄的脸庞往回看了半眼,只半眼,接着她面向几十年未曾干涸的河流,用尽生命所剩的全部力量,对着一只不知什么时候飞来的黑蝴蝶,流下了她人生几十年的最后一滴泪。
她被一阵风刮进了河里,没有激起半点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