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的大佛

半山的大佛

城市很小,什么消息都流传得快。几乎全城人都知道,有一些中国人在半山上修建一个佛像。估计再有几天,全城人也都知道,有两个中国人,总在街头闲荡。 “这里中国的影响为零。”迈克·拉特兰德说,如果不算他的中…

4月 20, 2019 阅读 1005 字数 2179 评论 0 喜欢 0
半山的大佛 by 许知远

城市很小,什么消息都流传得快。几乎全城人都知道,有一些中国人在半山上修建一个佛像。估计再有几天,全城人也都知道,有两个中国人,总在街头闲荡。

“这里中国的影响为零。”迈克·拉特兰德说,如果不算他的中国基因,廷布的确很难看到中国的印记,印度才是真正的超级大国。电视屏幕上的印度歌舞剧,宝莱坞肉感十足的明星们布满了书店里的杂志栏,国家电视台的新建筑是印度捐赠的,从廷布到布纳卡的公路则是印度人援建的,这个国家的主要财政收入,也来自印度,建立起的大坝发电也是要卖给印度,皮肤黝黑、毛发茂盛的印度工人们在帕罗的街头闲逛着……

而中国,她隐藏在杂货铺那廉价的运动鞋里,隐藏在价格诱人的手机里,在世界各地汹涌澎湃的“中国制造”只有小部分进入这里,而且取道印度。据说一个姓Hing的中国人住在不丹与印度北部交接的小城,是个富有的贸易商人,他在二十多年前就定居不丹了。在廷布最显著的中国印记就是一家叫Chopstick的中国餐馆了。大红灯笼、恭喜发财的横幅,但它是一名西藏人开的。在1959年的西藏事件后,他是出逃不丹的众多藏人中一名,最终定居于此,开设了餐厅。中国的痕迹也出现在一些餐厅的菜谱上,很多有英文的四川、香港的字样,真难为这些厨师们了,他们在印度的中餐馆学习中国味道。这味道当然变形,却总好过不丹每道菜中过多的奶油。一些顾客热情地和我们交谈,除去他们天性的开放,也是因为他们从未遇到过中国人。

西藏事件的记忆,也埋在了一代不丹人的记忆中。Dorji Penjore记得童年时,村子里突然来了很多中国人,他们都是从西藏逃来的难民,甚至比本村人还多。倘若幼年的Dorji太淘气,祖母就用“共产”来吓唬他,这意味着莫大的苦难。而大地主之女的昆桑·乔登对中国的印象最初则是一切精美的东西,丝绸、瓷器,它们都是从拉萨而来;接着是共产主义,它摧毁传统,造成人口逃亡;而现在则是中国的经济力量,它制造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不丹夹在两个巨人之间。这两个国家人口超过二十亿,任何一方只要稍抬起脚,不丹就烟消云散。喜马拉雅山麓的国家,都曾感受过这种威力。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锡金已纳入了印度,尼泊尔仍旧独立,却也饱受两方和意识形态的影响,毛主义分子进行了多年的革命,如今执掌着脆弱的政权。但不丹却是个异类,中国的影响微乎其微,尽管印度无处不在,它却从未影响不丹人的精神世界,不丹的独立性也从未受其侵扰。不丹自豪是个从未被殖民过的国家。

不过,人们对中国很感兴趣。尤其是那些收看中国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的人,他们被中国的丰富与辽阔所强烈吸引。这个国家到17世纪才有了最初的政体,但中国那时已作为一个统一国家存在了两千年。但是,我怎么向这些欣赏者解释,如果你生活在中国,其实很难感受到这种历史的丰富性,现实的中国和那个古老、灿烂的文明,其实没什么太多的关系了。

一个刮着风的傍晚,我去寻找那群造佛像的中国人。半山上的那台吊臂车一直指引着方向。这是廷布唯一的一台吊臂车吧,它傲慢地戳在山腰。我搭着一群印度劳工的拖拉机而上,最终抵达了工地。不知是风太大,还是已到了下班时间,工地上空无一人,层层叠叠的脚手架围住一个巨大的混凝土的基座,一些巨大的黄色铜片折叠着躺在那里,像是冰冷的尸体。

我推开临时工棚的门,看到了李扬和他的同事,他们正在上网。“能说中国话,太好了。”李扬刚刚三十岁,说起话却像个老江湖。他出生在成都,在郑州上大学,最终在南京工作。他所服务的这家公司是中国最大的佛像制造商。技术变革改变了工作的方式,包括如何制造一个佛像。它不再需要信仰者世世代代去开凿,而是在工厂中生产出不同规格的镀金铜片,运到地点再焊接起来。在这家公司的履历上,八十八米高的无锡灵山大佛、香港天坛大佛是代表作品。除去佛像外,公司也制作人物铜像,制作佛像的技术也可以轻松制作出毛泽东、周恩来的铜像。

这座四十二米高的不丹太子佛,算不上一个多么重大的工程。自从3月以来,李扬一直呆在廷布,并在这里过了三十岁的生日。对他来说,这段生活谈不上愉快,首先是吃不好,来这日子不长,却已碰上了3月和5月两个斋戒月,到处买不到肉吃;食品的价格也贵得离谱,鸡蛋要三块钱一个,更没有什么娱乐场所,没有什么可逛的商店,他们去过一次可能是全城唯一的卡拉OK厅,再没有兴趣去第二次。至于风景,随处可见的青山又怎么能和九寨沟相比。

不丹的安静、简朴、放松,在他们感受中变成了枯燥和匮乏。是啊,这里怎么能与南京和成都相比?那些一家接一家的食肆,商场与夜总会的霓红灯闪烁,一刻不停地刺激感官。

不过,他也承认不丹的民风单纯,人人彼此友好,如果你身无分文,街头定会有人给你一顿饭的钱,这里的环境也相当干净。但是,这些美好似乎太少了。

他担心还要再呆上一段时间,工期还要延长,因为本地的工人似乎没那么热心工作,他们太放松了。而且,不丹人似乎也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复杂的工程世界,“连搭个脚手架都要去香港培训”。

李扬像是我见过的很多中国年轻人,年轻、聪明、灵活,却也过早地世故,太沉浸在一个已知的世界里,不准备理解其他的逻辑。他们看似张开的眼睛,却黯于另一种封闭之中。潜意识的大国傲慢,无处不在。“锡金人是看明白了。”在说到锡金归入印度的命运后,他出人意料地评价说,于是不丹小心翼翼地在大国间保持平衡,引以为傲的独立性变成一种不清醒,而依附一个更强大的力量是不可避免的。

许知远
4月 20,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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