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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街边常常能遇到那种野生的理发师,他们的理发室由一把座椅,一个工具箱,一面镜子和一块写着“理发十元”的招牌组成。我所居住的小区里也有这样一位理发师,为了省钱,我经常去她那里剪头发。“我想去剪头发,顺便把头也给剪了。”一次理发时,我忽然想起萨冈日记里的一句话。多年前,我和我的一个朋友一起理发,当我向他复述完这段话,他表示不可思议,因为他正在写的小说里有一句类似的话:“我想去倒垃圾,顺便把自己也倒掉。”他由此推论,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再出现新的小说,因为我们所写下的每一句话都已被前人写过,我们只能有意无意地通过引用,拼凑出毫无新意的故事。他后来果真放弃了写作,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件事有关。
就在我陷入回忆的时候,一个清澈的声音从我身后浑浊的城市轰鸣声中浮现出来。一个女孩在同理发师寒暄,交谈的内容与天气、工作和假期的安排有关。待我理完发,戴上眼镜,才发现声音的主体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双胞胎女孩,只是她们的声音很相似,而且一直没有同时发声。我甚至怀疑她们是故意为了迷惑我才这么做的,因为我在她们稚气未脱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狡黠的笑意。
一想到这世上有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就感到不寒而栗。所以我一直不太理解双胞胎的存在,他们看起来相处得都很融洽,甚至为这种“共生”关系而骄傲。小时候邻居家有一对双胞胎女儿,每天早上她们就坐在门口为彼此梳头,自然而然地把对方当作镜子。有一回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歌唱类的综艺节目,参加比赛的全都是双胞胎。那个场景如此怪诞以至于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记得观看节目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寻找每一对双胞胎的差异上。
接下来和双胞胎姐妹的几次相遇都是在小区的空地上。说是空地其实很勉强,那个地方很难命名,有一条四百米的“健康跑道”,一小片杨树林和一小块长有野花的草地,是一个类似于公园的地方。老年人在里面吹拉弹唱;中年人推着婴儿车散步消食;孩子们则在奔跑嬉戏:他们彼此隔离,却又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黄昏时分,音箱里总是会飘出革命歌曲,与不远处四环路上汽车的呼啸声交织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混响效果。双胞胎的出现刺破了这种奇怪的和谐,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裙子和鞋子,一人拿着一个相机,不停为对方拍照。其实这里没有什么景色可言,她们却像猫一样总是能在同一个地方发现新的惊喜。她们脸上那种热情洋溢、充满变化的表情使我羞愧,却又忍不住想要凝视。
我开始设想如何才能和这对姐妹产生更多交集。这是一个难题,因为这意味着要同时和两个人搭讪。当然这个问题并没有持续太久,她们忽然消失了。我越来越频繁地造访空地,她们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又一次理发,我向理发师问起双胞胎的下落。原来她们是她的租客,住在地下室。房东说她们的离开和另一位租客有关,那个男孩起先爱上了其中一个女孩,后来又与另一个女孩纠缠不清。双胞胎女孩激烈地争吵一晚之后,临时决定搬离地下室。我很理解这个男孩,毕竟这世上如果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那么一个人应该很难只喜欢双胞胎中的一个才对。当然这一桥段是我编出来的,只是为了增加故事的戏剧性。我希望这个故事能有一个高潮,很显然它结束得太快了。理发师只是说租房合同到期了,她们决定不再续租。
2
我开始留意附近的地下室,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小区的地下还住了这么多人。当人们乘坐电梯一路向上时,有人却一步步走向地底。地下室的入口看起来像是某种张着血盆大口终日进食的海底生物。透过开向地面的半扇窗户,有时能看到躺在床上发呆的年轻人,他们在想些什么呢?刚来北京的时候,我也在地下室住过。那时候我几乎每夜都失眠,倾听着闹钟指针切割夜晚的声音。我总是梦见自己找不到地下室的出口,邻居们在幽深的过道里走过来走过去,我着急地询问通向地面的路,他们却随手指向不同的方向。出口不远处有一座小教堂,周末的时候我会去听布道,希冀能够找到某种庇护。教堂里有一群和蔼可亲的老人,他们冲着我笑,似乎在说他们已经是上帝的选民了。天堂是为他们打造的,那里没有我的位置。
一天晚上我跟在两个中年妇女的身后,计划随她们一同走进地下室。之前的几个夜里我就是这样做的,我差不多走遍了小区里所有的地下室,它们全都有着错综复杂的消化道,弥漫出一股股生活热浪。当我重回地面的瞬间,就好像是被地下室给排泄出来的一样。人们为什么能够接受这样的生存环境呢?明亮的居室,曾被古希腊悲剧里的普罗米修斯称为使野蛮人变成人的伟大天赐,现在却成为许多人不可企及的奢侈品。住在地下室里的人身上带着湿漉漉的气息,眼神迷离,喜欢低着头走得飞快。我依据这些总结出来的特征来判断在小区里走动的人是否住在地下室,基本上没有出过错。
但是,那两个中年人并没有去地下室,而是在小区的一处垃圾桶旁停下来,熟练地翻检起生活垃圾。借助昏黄的灯光,我才发现她们也是一对双胞胎。我很惊讶。首先,我此前遇到的所有双胞胎看上去都是光鲜的,他们有着一样的发型、衣饰和笑容,带着一种儿童玩具般的天真,几乎象征着生活最温情、柔软和体面的那一部分。我从来没有想过双胞胎也会陷入如此贫困的境地。其次,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我遇到了两对双胞胎,这是命运的某种启示吗?对我而言,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只见其中一人在垃圾桶里翻出一件校服,擒住衣领抖落灰尘,随后便穿在身上,还拉起拉链,又脱下来让另外一人试穿。姐妹俩神态自若得如同身处商场的试衣镜前。期间,小区里陆续有人过来扔垃圾,却没有人多看她们一眼……一对双胞胎姐妹在捡垃圾,他们怎么能对此熟视无睹呢?
3
捡垃圾的双胞胎姐妹消失在黑暗之中,我留在原地,感到十分孤独。
我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我似乎目睹了一桩奇迹,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解读它。我开始设想各种双胞胎的人生,比如一对双胞胎男孩爱上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一对双胞胎各自又生下一对双胞胎,当这三对双胞胎坐在一起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场景;当一个人忽然遇到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双胞胎姐姐时,会有怎样的心情……这些想象并不能汇聚出一个清晰的结论,却可以撬动压在我心头的石块。
回到住处,女友已经睡着了。我躺在她的身边,借助窗外一闪而过的车灯观察她。整个房间好像都在跟随她的呼吸声一起一落。我们像米缸里的两粒米一样并列在一起。我想起她曾给我讲过一段梦境般的回忆。中学时她在校外与同学合租,房子是体育老师的,角落里堆着几个脏兮兮的足球。一天夜里两人都睡不着觉,室友突发奇想,提议去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踢足球。她们相距七八米远,来回踢着那个半瘪的足球。一不留神,室友没能接住她踢过去的球,便转身去追。她在原地等了很久也不见同学的身影,就决定回到住处取出手电筒去找她。等她回去之后却发现,室友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现在我可以为这个故事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了,睡在床上的根本不是她的室友,而是室友从未提及过的双胞胎姐妹。双胞胎的存在恰恰因为过于显眼而总是被人们所忽视。
我依然无法入睡,翻看着手机,几乎在无意间拨通了那个放弃写作的朋友的电话。他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问知道什么,他说他的妻子刚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以为我是来道喜的。这种巧合已经丧失了现实感,即使写进小说也无法使人信服,但是我平静地接受了它。我心里变得空荡荡的,似乎能装下全天下所有不可名状之物。我感到所有人都互为双胞胎,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离开另外一个人。假如现在有人对我说上帝是存在的,我想我也不会表示反对。我的目光又落回女友身上,我的眼里有两个你,三个你,万个你。爱已经变成了唯一的可能。我也终于明白一个故事只会牵出另一个故事,故事从不会终止。
我听见天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