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

双生

院方不敢擅自手术,担不起这个责任,必须家属签字。

3月 30, 2020 阅读 938 字数 10032 评论 0 喜欢 0
双生 by  凯

我叫李墨森,麻醉学和应用心理学硕士,毕业后,因为心理学没出路,我就做了麻醉医生。我有个双胞胎妹妹,叫李柔希,和我同校同班同双学位,如今是我的麻醉搭档。

上幼儿园那阵,我们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声音也像,于是就利用这一点搞恶作剧——我戴一顶女人假发,妹妹把长发盘进帽子,两人手拉手出去玩,街坊邻居就会傻傻叫反我俩的名字。这时我俩嘴角会牵起一模一样的坏笑,我摘假发,柔希摘帽子,各自回复真身,街坊邻居当场就眼花了,我俩哈哈哈哈。两人从小就喜欢搞些鬼点子来捉弄周围人,淘气得要命,但街坊对我和柔希却一直很好,可能是因为我们生在单亲家庭吧。

长大做了麻醉医生,两人的鬼马天性基本被埋没,谁让手术室是地球上最讲规矩的地方。直到一个特殊的患者被送到这里,我俩脑中那些鬼点子才有机会重见天日。

她是个年轻孕妇,衣着时尚的辣妈,被送进医院时羊水已破,但同时又脑部受创,深度昏迷。

送她来的不是家人朋友,而是一些好心路人。一位随行的大妈讲,孕妇在街上被两个男人抢包,孕妇不放手,被抢匪一脚踹中肚子,摔倒时后脑勺猛磕在人行道的台沿上。

孕妇的脑CT显示颅内有微量出血,颅内压增高,尚不需手术,但脑外科主任很担保地说:“病人短时间苏醒不了,任何外来刺激现在都无效。”

而子宫B超显示胎儿已完全成型,生命迹象正常,抢匪那一脚并没有造成大的伤害,但刺激了分娩的发生。既然孕妇无法苏醒,顺产是不可能了,只能剖腹产。可我们也发现了她的子宫动脉先天畸形移位,这种情况,剖腹产的话极易造成大出血,危及孕妇生命。

院方不敢擅自手术,担不起这个责任,必须家属签字。问题是孕妇的包被抢走,在她身上,我们没找到任何能证明她身份的物品,或者家人联系方式,送她来的路人也压根不认识她。

时间不断流逝,孕妇的宫口已经全开,生命本身的繁衍只遵循自然法则,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宫口全开这个阶段一旦婴儿难产,后果会很严重。

院长亲临手术室,和产科专家们商讨对策,最后达成共识,制定了一个合法但却残酷的方案:
胎儿只是母体的一部分,只有出生后的婴儿才可以称为人,所以院方只需要给予孕妇积极的抢救,同时等待胎儿在难产中死亡,之后进行堕胎,用这种方式来保全孕妇的生命。

绝不能提前杀死胎儿进行堕胎,虽然这么做会让孕妇的生存几率增大很多,但院方无权决定是保孩子还是保大人,无权危害某一方的生命来挽救另一方。这只能由家属的签字来决定——是冒着大出血的风险做剖腹产,保孩子;还是直接堕胎,保大人。

假如母子最终因难产双亡,那么从法律上来说,医院无任何违规操作,不需承担任何责任。

方案决定了之后,所有医生都默然站在这个母亲的手术台周围,她的睫毛始终没有一丝复苏的颤动,依然深陷在自己的意识世界底层。

院长用手机拍下了孕妇的脸,然后去联系电视和网络媒体,希望能从这个渠道联系上家属。

我和柔希负责麻醉和抢救,柔希拉住了我的胳膊:“哥,有个更快的办法可以找到病人家属。”
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她,柔希解释道:“病人肚脐旁边那个纹身,应该是个线索。”

大伙的目光又转到孕妇肚子上,那个纹身只是平淡无奇的“L&N”字样。“L”字体大一些,“N”小一些。
“这纹身怎么了?李柔希,你这是要玩推理么?”产科主任老程说道,平时就挺娘的他,扯着尖嗓子叨叨起来,“丈夫和妻子名字的缩写,纹在肚子上,表示他俩的结晶,对吧?我都猜得出来,这有用吗?”
似乎觉得蒙着口罩叨叨不爽,他唰地把口罩拉下来。

“L?N?”他继续叨叨,音量顿时大了一倍,“你要把全市名字里带这俩字母的夫妻查一遍吗?还不包括户籍在外地的,更不包括未婚先孕的,没准这还是人家的英文名。李柔希,亏你和你哥还是学心理学的,就这点逻辑能力?”

他说话就像有机关枪一样的后坐力,震动鼻梁上的眼镜一点点滑下去。说完又唰地把眼镜扶上去归位,再来一个“哼!”

平日里,这伪娘只要看谁不顺眼,就会来这么一通扫射。柔希压根没理他,兀自摆弄着手机。

老程话音刚落,柔希把手机直接伸到了他面前,眼睛弯成月牙微笑道:“程主任,这是患者的微博。”

“你!”老程疑惑地接过柔希的手机细看,“你怎么找到的?”
“很简单啊,我拍了她的纹身,上传到网上的识图软件里,”柔希解释,“图片线条那么简单,直接就匹配到相同的图了,图片地址来自一个微博,微博里有自拍,就是患者本人,她把这个有纪念意义的纹身秀到了微博里,就这样找到的呗。程主任,我在手术室里开手机,表骂我哦,不过院长刚也开机了。”
我扑哧笑了。
老程浏览了一番患者的微博,把手机丢回给柔希,说道:“没用的,你自己看。”

我和柔希确实高兴得太早了,这个微博完全是她自说自话的小世界,发得并不多,且设置了不可评论,关注的都是育儿经、化妆和网红,个位数的粉丝也都是些打广告的僵尸,而个人介绍里一片空白。我和柔希扫了一遍,没发现有用的线索,只看得出自拍里她喜欢扎马尾,露出整个额头。

我们依然没法联系到她身边的人,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这时监护仪突然报警,“测不到病人脉搏了!”负责监控的雀斑小护士报告。
“哥,准备抢救。”柔希迅速回到自己的岗位,麻醉医生的职责就是为病人保命。

我依然不甘心地盯着她的微博。
“李墨森!”程主任恼了,“把手机给我关喽!”

难道这个微博就没有一丁点线索吗?我又飞快扫了一遍,没有,什么线索都没有——文字都是转发的段子;自拍背景是各大商场和休闲场所;而自拍者的服装,也都是休闲打扮,没有某公司机构的职业装。
我泄了气,手机捅进口袋,和柔希一起投入抢救。

“一毫克肾上腺素。”我冲柔希道,柔希将药物推注进孕妇体内。
“血压上升,有脉搏了。”雀斑小护士汇报。

监护仪上的各项数值很不乐观,分娩的婴儿无法脱离母体,对母亲和孩子来说都是在自杀。通过媒体和网络联系上家属获得签字,这耽误的时间是我们耗不起的。
深度昏迷的孕妇依然一脸宁静地躺在那,在焦急的医生们中央平静如水。

“柔希,微博里没有线索。”我说。
柔希一侧嘴角牵起自信的笑,“线索我刚才已经看到了,不过你是男生,没发现女生的那个细节可以理解。你再仔细看看她自拍里的额头。”

我掏出手机,患者的微博里至少有一半的自拍,都是扎马尾露出整个额头,似乎很喜欢这个发型。我一张张逐个观察着,猛然发现的一个细节让自己睁大了眼睛。

“程主任!”我忘乎所以地提高了音量,“额头,从她的额头上能联系到家属!”
“额你妹的头啊!”老程不耐烦了,“什么乱七八糟?”
柔希无辜躺枪,傻站在一旁,抹了把额头的汗。

我把手机递给老程,“你瞧这些自拍,尤其是扎马尾露额头的,注意每一张她的发际线。”
柔希开始向老程解释:“去年八月之前,她拍的这些光额头马尾照,发际线有些稀疏,估计是因为常年扎露额头的马尾,造成了额头部位的牵引性脱发,这个问题在女性里很普遍。但从去年八月开始,同样发型、同样角度的自拍里,她的发际线却有些下移,而且不再稀疏。前后变化的时间,只相差了不到一周,所以可以排除她做过手术植发的可能,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她做了织发,没有创伤,所以改变才会那么快。”

我来到昏迷的孕妇面前,揭开了她的手术护理帽,孕妇的长发散落出来,发际线和最近自拍上的一模一样。我凑近对方的额头细看。

“这织发做得真棒。”我说,“近距离也很难看出破绽,简直是明星用的织发档次。”
柔希也凑过来。

“织发每两周就需要去店里做一次护理。”柔希分析道,“所以,这家店肯定在市内。能织到这个效果的,就我所知,市里只有两家机构能做到,顶级的知名连锁店,一个是泽星,一个是风织坊,都是由一线明星做代言的。范围锁定了这两家机构,咱们就可以把病人的照片发过去,请对方协助辨认,调出她的客户资料,她注册的时间应该就是去年八月左右,也就是发际线改变的时间,缩小到这个时间范围就不难查找。按照惯例,客户资料表格会要求填写座机和住址,用来做回访和上门服务。现在我们只能祈求她填了这些。”

老程松了口气,“整形科的廖主任认识这两家机构的负责人,我给他打个电话吧。”
“谢谢程主任!”我和柔希异口同声道。
很快,我们便从风织坊获得了病人的资料,孕妇名叫米莉。老程去了手术室外间,给米莉的座机拨电话。
很快,老程走进来,卸下的口罩耷拉在他一只耳朵上,就像一面打了败仗的旗帜。
他木然看着我和柔希,说道:“算了,没办法了。”
听到这个结果,我和柔希唰唰拉下了各自的口罩。

“算了?!”我几乎是恼火地重复了这两个字。
“接电话的是他男人,不过他们已经离婚了,他签不了这个字的。”老程解释道。

“就算离婚,肚子里的孩子也还是他的啊!”柔希的眉头绞在一起,焦急道,“为什么不能签字?”
“因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他们才离的婚。”老程漠然道,“从法律上来说,他签不了这个字。”

“那他至少可以告诉咱们,女方家属的联系方式啊。”柔希说。
老程解释道:“那男的说了,很恨她。她肚子里孩子不是前夫的,前夫的钱却还跑到了她的私人账户上。”
我和柔希无语,原来又是一段孽缘。

“孩子是谁的?”柔希好奇道。
“野种呗。”老程回答,似乎又觉得这么说有些过了,改口道,“就是这女人自己的。”

“她前夫最后留了一句话——这是报应,希望她去死。”老程叹口气,“从法律上来说,他没错,就像咱们今天不手术也没错一样;就像她拿着前夫的一百万去银行,存进自己的账户,在法律上也没错一样。谁也追究不了谁的。”老程说完,居然抽搐一样泛起一丝嘲笑,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谁,他转身离开。

再这样拖下去,母子双亡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柔希咬着嘴唇,眼帘低垂,已经泄气。

我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柔希,从一开始我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也想好了最坏情况下救她们母子的办法。”
这句话让柔希迷茫的瞳孔凝聚了一下。

“只剩这最后一个办法了,代价是……”我笑道,“一旦失败,咱们俩会被医院扫地出门。”
柔希的美目盯着我的脸游移,显然没懂。

“现在咱们知道她叫米莉,对比她腹部的纹身L&N,”我说道,“可以推断纹身是她和孩子名字的缩写。L表示莉,而N比L字体要小,那N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了。”

“嗯,N也许是个叫诺诺的男孩,也许是个叫娜娜的女孩。”柔希继续道,“这个纹身是对前夫的排除,也是对孩子生父的排除,只有他们母子。看来她想独自把孩子抚养长大。”

“就算她做过一些不光彩的事,”我说,“至少在未来的孩子面前,会是个好母亲。她的微博里没有好友,禁止评论,自拍里从来只有自己,挺孤独的人,孩子对她的意义,你懂的。”
柔希点头。

其实这个时候,监护仪在持续报警,孕妇的血压心率再次直线下降,医生们忙乱成一团。但这种焦急和盲目于事无补,我和柔希自动忽略了这个场面。

我知道,柔希和我一样在回想一件往事,那件事让我们今天不得不施以援手。
“一个字,”我低声说,“救。”
柔希的眼神瞬间变得坚定。

我附在柔希耳边,用简短的耳语告诉了她自己的计划,多少有些邪恶的计划。然后两人四目相对,镜像一般一齐点点头,嘴角牵起了从小就一模一样的、顽皮的笑。

邪恶计划开始实施。我和柔希将各自的口罩拉回脸上,若无其事地走向忙碌的医生们。感觉我俩就像一对潜伏而来的刺客,口罩上方的双眼,神色显然迥异于其他人,心里藏着惊天的鬼胎,要让这间手术室在接下来的时间风云突变。

柔希顺走了托盘里的三号手术刀,悄悄递给我,我收进袖口藏好,来到了孕妇身边。监护仪在持续报警,在孕妇的下半身,肚皮上,婴儿挣扎的动静异常明显,肉眼可见,他想活。

我看了看一旁的幻灯屏,上面挂着孕妇的子宫动脉造影胶片,我最后一次确认了下动脉的位置。然后,将袖中的手术刀滑到手中,趁所有人不注意,举起来一把扎进了孕妇的腹部。

手术刀的锋利程度,让它的刺入流畅得有些不真实。所有人看着那把没入孕妇肚子的刀,瞬间都傻了。
“李墨森——!!”老程凄厉地嚎道,“你他妈干什么?!!”他额头的青筋瞬间就鼓出来了,眼睛瞪得像演恐怖片。

不得不说,他把音量提到这个高度,简直是个彻底的女人声线了。

“程主任,”我音调平板地说道,“我刺入的位置,是咱们刚刚会诊时分析的,最容易造成出血的动脉点。现在,大出血已经开始了。孕妇因难产而死,预估还能再坚持十几分钟,但大出血的话,只有五六分钟的存活时间。也就是说,她不会死于医院毫无责任的难产,而是提前死于一场我们造成的医疗事故。”

柔希和我并肩站在一起,接话道:“现在的大出血,和剖腹产造成的大出血是一回事,程主任,”柔希盯着对方,口罩上方的美目弯出了笑意,“如果现在你沿着这个刺入点划开腹部,进行剖腹产,那么这个医疗事故的刀口就会被完美掩盖,孩子还可以得救。”

“老程,”我继续道:“你是国内一流的产科专家,子宫动脉畸形移位导致的大出血,不是你程大专家第一次遇到了。我知道,没有家属签字,没人愿意担这个责任。这个心理太普遍了,大街上两个男人抢一个女人的包,如果满街的人能上去围住这俩人渣,不需要动手,对方就怂了,悲剧也就不会发生。每个人都不愿干涉,每个,都觉得自己是弱小的。”

“病人没有脉搏了!”雀斑小护士焦急道,“心率出现六秒长间歇暂停!”

与此同时,柔希已经若无其事地将五毫克肾上腺素推进了孕妇的静脉,脉搏暂时性地被强制弹起,心率也稳定了。柔希将目光转回老程身上,默默等他的回应。

老程始终呆站在那,口罩滑稽地耷拉在一只耳朵上。我们所有人都一个样,墓碑一样僵立在孕妇周围。
此刻,老程的喉头明显地鼓动吞咽了一下,从心理学上来说,这是脑部做决策时的一个体征表现。

“老程。”我默然道,“病人死了是我的责任,蓄意谋杀,跟你没关系。”
这句话刚落,老程唰地瞪向我,那眼神笼罩着杀气,跟个要杀夫的女人似的。他一把扒掉耳朵上碍事的口罩,突然大步朝我迈过来,我默然盯着他。

然而,老程和我擦身而过,狠狠撞中了我的肩膀,我踉跄退了一步。

他一把抓起托盘里的二号手术刀和创口消毒液,来到孕妇身边准备手术。其他医护呆站了两秒,面面相窥,随即进入了各自的职责,开始配合老程。

腹部切割终于开始了,老程死死盯着手术切口,脸上蔓延着一股狠劲,太阳穴上的青筋暴涨,但手里的活儿真是漂亮,简直是艺术家在疾速创作。

雀斑小护士呆在他身旁,为他擦去额头的汗粒。

当子宫被划开后,老程娴熟的手术行进突然静止了,他弓腰握着手术刀,抬眼看我,额头被他抬眼的动作挤出了层层褶皱,就这么盯着我不放,活像个变态。
然后,他冲我咧嘴笑了,笑得无声无息。

我知道,他划开子宫时发现,内部并没有大出血,我的刺入点根本没有触及动脉。刺入前我之所以看了看孕妇的子宫造影胶片,是为了避开畸形移位的动脉。现在木已成舟,手术只能继续了,老程被耍了,在之前那样紧张的气氛里,他会上当的。

望着老程,我口罩下那张已经显出疯狂的脸,绽开了一个得逞的笑。我看上去肯定也和老程一样,像个变态。

畸形移位的子宫动脉,由于怀孕腹部隆起造成的拉力,会变得更加脆弱,之前又遭受过抢匪的重击。尽管如此,在老程的手术刀下,大出血并没有出现,剖腹产进行得异常顺利。虽说监护仪仍在报警,但孕妇的生命体征在好转,血压不断回升,这是个好现象。

终于,助产士从米莉腹中成功托出了嚎啕大哭的婴儿,是个女孩。她紧紧挤着眼睛,嘴巴张成虎崽状在哭,四肢乱抓乱蹬,那哭声里居然有一种委屈的感觉。就在之前,这里所有的人都要杀了她。

孕妇的血压持续上升,已达正常范围却毫无稳定的迹象。老程盯着监护仪上不断飙升的血压数值,双眼游移,声调带着一丝颤抖说:“不对劲。”

就在下一秒,老程恍然大悟,喊了起来:“是脑伤的颅内高压!颅内高压造成的血压暴增!”

之前频繁的肾上腺素注射,对血压进行强制提升,尽管挽救了病人的生命,但却不断加重颅内高压,当颅内高压达到一定程度,就会和肾上腺素一同拔升血压,最终高过正常值。

老程反应过来的叫喊,就像是战场上空袭已至,那一句歇斯底里却无用的报警。始终被所有医生轻视的颅内伤,一直潜伏在暗处阴笑,此刻终于得势爆发。

几乎同时,畸形的子宫动脉终于承受不住膨胀的血压,破裂了,大出血汹涌而至。这已不是单纯的创伤性大出血,而是更加凶险的高血压出血,止血难于登天。

老程的面前迅速变得一片殷红,这个一流的产科专家,手术漂亮得如同艺术创作的主刀大夫,此刻那双躲在近视镜片后的眼睛,却是真真切切的迷茫无助。

在监护仪的持续报警中,达到峰值的血压数值,随着大出血开始下坠。

“凝血剂!凝血剂!!”老程嘶喊起来,“止血钳!上所有止血钳!!”
整个手术室炸开了一般。

米莉一如既往地安静躺在那,随着失血,面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

医护们拼尽全力,企图用止血钳拧住血液泵流的动脉,但毫无效果,病人腹部的手术创口很快被淤积的血液灌满,而破裂的动脉淹没在血潭底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法做动脉缝合。

“引流管!引流管!!把淤血给我抽掉!!”老程徒劳地握着手术缝针,面目狰狞。

引流管迅速就位,开始抽吸淤血,但依然徒劳,血液喷涌的速度与抽吸完美抗衡,那一汪血潭的水平面根本没下降。缝合动脉已经不可能。

最佳抢救时间,就这样风驰电掣地丧失着。

“病人心律严重失常!”雀斑小护士朝老程报告,“十秒出现三次停搏!!”
所有人的说话方式都变成了呐喊。

抢救中,老程突然站直了身子,一副大势已去的无力相,站在其他靠惯性忙碌着的同事中,默然道:“没用了。”

他是权威,这句话百分之百没错,他放弃了。我心里也很清楚,可他妈现在还有什么办法?!

那一瞬间的彻底绝望,让我放弃了将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执念。
这种心理的放弃,却让脑中的另一条思路砰然打开了——她应该死!

如果她死了,心跳停止,血压为零,动脉的大出血自然会终止。这时将创口的淤血清理掉,暴露出动脉的出血点,老程就可以迅速做缝合。再电击她的心脏,将她从死亡线拉回,如果她能回来的话。这一切,必须在心跳停止后的黄金四分钟内完成。

只有死,才能尽量多地保留她体内的血液。所以,只剩下最后一个救她的办法——立刻杀了她。

我将目光转向柔希,口罩上方,酷似的两双眼睛对视着,我知道,柔希已经从我的眼神微妙变化中知道——我有了新的对策。

她的眼睛又一次弯成了笑意的月牙状,即使现在是百分之百的绝境,她也相信我。
“准备除颤仪。”我冲柔希说道,“直接做最高能量的心脏电击。”

换做其他人,此刻当然会抗拒我的话,病人的心跳并未停止,而且没有出现心脏室颤,如果这时盲目使用除颤仪做心脏电击,反倒会造成心跳骤停的危险。

但柔希懂我,她已经在一秒内明白了我的计划。
老程木然看着我,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他也懂了。

从心脏除颤仪上,柔希迅速抓起那两只熨斗一样的电击握柄,冲雀斑小护士说道:“涂导电糊,快!”
雀斑小护士瞪着惊恐的眼睛,完全是条件反射地,将导电糊涂在了电击握柄的电极板上。柔希迅速将两块电极板对在一起,互相摩擦,让导电糊涂抹均匀。

“就按李医生说的做,给最高能量360焦。”柔希继续布置道。
雀斑小护士照做,握住除颤仪上的能量旋钮,将电击能量一口气上调到红色最高值。

“充电完成。”柔希看着除颤仪上的指示灯,将两只电击握柄递到我手中。

一瞬间,所有医护人员以手术台为圆心散开,防止被电流误伤。与此同时,两只握柄的电极板压上了米莉的胸膛,强力的电流贯入对方心脏,她的身体“嘭——”地一声反弹而起,又死死落下。

“病人心脏出现室颤了!”雀斑小护士盯着监护仪报告。
快点停搏!我望着依然大出血的手术创口,在心里喊道。

心脏垂死挣扎地搏动了最后几下,监控的心电终于归于一条直线,发出了宁静不变的提示音。

引流管依然在抽取淤血,水平面终于下降了,很快,构造复杂的手术创面重新露出,老程闷下头,找到了动脉出血点,立刻开始缝合。
这是我见过他最快的一次血管缝合。

缝合完毕,老程唰地直起身。柔希唰地扭动除颤仪的能量旋钮,再次给电击做充电。雀斑小护士唰地给我手中的电击握柄涂上导电糊。

所有人配合得就像同一个身体中的不同神经,反应速度全在毫秒之间。
现在,该是把她拉回人间的心脏电击了。

“200焦充电完成!”柔希报告。
两块电极板立刻压在了米莉的胸膛上,她的身体又一次“嘭——”地反弹而起,又死死落下。
监护仪的心电依然是一条直线,依然是宁静不变的提示音。

“升到360焦!”我喊道。
“360焦充电完成!”柔希回应。
第二次更强力的电击,米莉的身体机械地弹起,落下。心电顽固地一成不变。我看着她,完全是看着可导电的物体、死物,遭到电击的反应。

“360焦第二次!!”我提高音量。
电击下去,一切重演。
身体被这样反复的折腾,她的眉宇间却宁静无比。那宁静的感觉,就像是她真的已经走了,这里与己无关。

“360焦最后一次!!”我感觉得到,自己的声音抖了。
电击,她的身体奋力地弹起,沉闷地落下,没用。
心脏电击的全套程序已经完成。医学史近百年来积累的相关抢救经验,足以说明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心电的那条直线不会再改变的。

那宁静笔直的提示音,似乎已经传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她已经不在这了。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的脸,木然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她的神情反倒比我这个活人要生动一些。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也许是自嘲,也许是恨其不争吧。
一名医生用笔式电筒查看了病人的瞳孔,冲大家点点头。

我不想再去看她的脸,别开目光,默默褪下了自己的口罩,喘了口气。缓过神后,虚弱地说道:“死亡时间,14点22分。”

雀斑小护士将时间记录在案。然后所有人都像脱帽默哀一般,褪下了各自的口罩,都结束了。
老程一只手疲惫地支在器械推车上,冲雀斑小护士使了个眼色,让她把婴儿抱出去。

护士的双手触到婴儿时,孩子的哭声霎时增大,刺耳异常。就在这让人烦躁的哭声中,我隐约听到,心电的静止音中断了那么半秒。

有两名医生正在拆除米莉身上的各种监控连线和药管,我木然看看他俩,两人手中的活并没有停下。我又木然看看监护仪,心电依然是直线。

是我幻听了?我知道,在一件遗憾的事发生后,短时间内,人的听觉系统很容易受自身心理干扰,大脑中所思所想的东西,会通过幻觉中最容易出现的一种——幻听,呈现出来。

这种现象太普遍了,比如养了多年的狗狗去世,主人会在接下来的时间听到它细微的叫声,转瞬即逝,无迹可寻。

我望着那两名医生的手,正要去拆患者胸口的心电连线,她就要被蒙上白被单,推去太平间了。那一瞬间,我的眼睛剧烈游移,如果我错了呢?如果我刚才没听错呢?

米莉心电的提示音,依然是清晰明确的静止音。与此同时,婴儿鼓足了劲,哭声使劲放大,带着回音扩散远去,就像是远到了她未来的一生。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刚刚没听错,却什么都没做,那么她们俩的一生,就会因我而改写。她会真正死去,被若无其事地推入焚化炉,灰飞烟灭。而她会以孤儿的身份长大,长成和母亲面貌酷似的美人,和她生前一样孤独,也许还有她命运的重复。只有她们俩在一起,接下来的这些悲剧才会自动取消,进入另一个平行世界的美满人生。

“住手————!!”我撒开嗓子喊起来,音量在手术室中炸开。
两名医生接触心电连线的手指停住了,两人一齐转头,眨巴眼睛望着我。

我看向监护仪的心电,像个执拗的精神病人一样,死死绷着脸,顽固地盯着那里,似乎只要那东西不合我的心意,我就会扑上去,把钢铁合金的仪器一把把撕碎。

我就那么盯着,时间一秒一秒的流逝都能清晰感觉到,我僵硬的脸上,突然就裂开了一个生硬的笑。

我能感觉到,自己执拗的目光渐渐变得缓和,生硬的笑褪掉,又忍不住浮出新的笑容,这次是自然而欣喜的笑。

医生们纷纷以扇形聚拢过来,凝视着我一直顽固凝视的东西——心电中的直线,终于弹起了一次又一次的波形,轻微但清晰可见。

微观世界中,那只沉睡在血管丛林深处的心脏,终于动了,后续的鼓动如约而至,越来越有力。顷刻间,它便投入了自己生前扮演的角色——生命的永动机。以它为动力核心,带动停流的血液,以放射状向四周密布的血管全速覆盖,为她打通所有的生命线。那些沉睡的器官出现连锁反应,接连苏醒,生命系统由此全面复生。

我看向手术台上依然沉睡的米莉,她的神情就像在闭眼倾听女儿的哭泣。那宁静的面庞,似乎还透着一种穿越生死的镇定。

三天后,米莉苏醒,我们终于联系到了她的家属。

我和柔希去病房探望她和女儿娜娜,虚弱的米莉交给我一张银行卡,里面是前夫的一百万,劳我代她打给前夫。

“我不想让娜娜有一天知道妈妈是这样的人,我只想让她知道,她的人生,从那些好心人救活她开始,之后也都是美好的。”米莉含泪说。

我和柔希离开时,襁褓里的娜娜擎起一只小手,无意识地握了握,活像和我俩告别,我和柔希脸蛋上鼓着笑,合上了门。再见,双生花。

这件事之后,我和柔希去了妈妈的墓前。

我和妹妹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因为胎位不正导致妈妈难产。医生问是保孩子还是保大人,妈妈义无反顾地要求剖腹产,在那个医术落后的九十年代小县城,剖腹产造成的大出血带走了她。那时妈妈还是个大女孩,二十四岁,放在今天,还是我和柔希的小妹妹。

生命中有的人,即使你从没遇到过她,但你只要知道她是谁,知道她为你做过一件什么事然后默默走了,你就会用尽一生,用尽你的想象,去怀念她。

久久站在宁静空寂的墓前,我转脸看了看天真烂漫的柔希,她们俩长得真像,柔希就像是重生清除了记忆、又一次走过青春的妈妈。

无论以后的命运里遭遇到什么,我都会用尽一切保护她,这是我的命。

3月 3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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