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一的数学老师就坐在我对面,我是通过他认识他儿子的。1994年我高一,那时上海还没有地铁。第一条地铁1号线是1995年4月10日正式运营的。高中那些日子里,我沉默寡言,蘑菇头,和现在差不多高。数学老师在自修课上看守着我们,总是一副瞌睡的神态。他儿子那时不在我们班,但串起教室来自然大方。有一次,男孩十分怜悯地看着我解题,突然说,我来。然后洋洋洒洒,这给了我一种智力上的逼迫感。他最喜欢做证明题,细细分解,好像那样才能理解事物,到达根本。我问他,你将来想干什么。他说,不会和学校里那些男老师一样,他只想随便干些什么。那年我们才16岁,他却用了“四处漂泊”这个词。我想走遍全中国,有什么活就干什么,我爸爸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你爸爸选择了做我们的老师,还以此为终身职业。接着他把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他爸爸的个人生活全都讲给我听。那时我就明白,越了解一个人,越会像剥洋葱一样,对方形象在你心中,变得越来越小。
我上班的地方在陕西南路附近,1号线、10号线都可以到。我就是这样在拥挤的早上碰到了我高一的数学老师。我没认出他,但他把我认出来了。就这样,我们在陕西南路站下了车,一起喝了杯咖啡。
不知道他还能干什么,数学老师说,最近他在卖一种口罩,挨家挨户。在北京吗?我问。空气里都是小颗粒,戴上它,您的肺保证干净。他就这么卖口罩。他结婚了吗?我问。他有个老婆,她常常要去医院,身体不好,但他们不住在一起。
他儿子长得很好看,嗓音也柔和得恰到好处,他可以把口罩卖给每一个人。就在那时数学老师喝完了咖啡,你知道怎么联系他吧,他对我笑了笑,起身离开了。
事情总是这样的。都分手了,然后有人告诉你,你们俩,应该在一起,而不是和那位某某某。
我从未和他儿子联系过。
有一天,我在上海街头看到几个老外发口罩,我就穿到路对面去了。我不想受到一只口罩的影响,比如说,类似蝴蝶效应。口罩让你过滤真实世界。要知道,一个数学系毕业的“211”本科生,一个喜欢读历史书,喜欢用图表分析世界的人,也许真的,再也找不到其他有意义的生活方式了。
高考前一天,我偷偷离开家,坐公共汽车去了他家。我碰到了我高一的数学老师。他对我点点头,你是我教过那个班的。他居然伸出手来与我握手。而他儿子,在送我去车站的路上握住我的手说,不要怕,你会考上的。
四处漂泊的时候,要为我写日记啊。你也是,要写下自己的思考。我们买了一模一样的笔记本,有皮封面、皮底。其实每天坐地铁,也是在四处游逛。地铁车厢,就和口罩一样。它们都不在你的生活里,却和你的生活,保持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