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顿，你好呀。此刻我在万米高空上，飞机追逐黎明，蔚蓝的天际线上金色镶边越来越大。我从黑夜飞到了白昼，绕了地球半周。舷窗的玻璃上结着冰霜，寒意透进来，云层滚滚而过，我盖紧了身上的毯子。

诺顿先生，我已适应在长途飞行里照顾好自己，头痛药、眼罩和降噪耳机，让我在途中睡得安稳。醒来时，喝杯热咖啡，计算目的地时间，调整时差，提前适应东八区。这次假期已经足够多，我不想再继续休息，试图快速回到忙碌里。

我做过几次小小的实验，只要假装振奋和开心几分钟，那你会真的振奋和开心起来。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用忙碌来掩盖所有情绪，避免碰触真实的心境。可是诺顿先生，既然自我欺骗可以成功，哪有什么真实可言？所有的真实都可以被调节和矫正，直到我们成为铁石心肠的现代人。

告诉你个小秘密吧，我只要潜意识感到恐惧，睡觉时就会把双手放在身体下方，醒来时双臂发麻，血液不通，非常难受。无论我在睡前如何矫正双手位置，一旦睡着，双手又会不由自主地被压身下。为此我还问过世界上最奇怪的心理医生，他说无法解释。这趟旅行里，每当我从挣扎着从噩梦里醒来，等上一小会，发麻的手才可以继续使用。我擦掉额头和后背的汗，感到庆幸，还好这只是梦。

梦是人身上唯一不能被矫正的部分。其实我一直好奇，我恐惧的究竟是什么？那天我们开着车，向大海最南端的岛屿驶去。这条海上串连了数百座岛屿，一路跨海而过，高架桥高低起伏，海就在窗外，行驶到低处，感觉自己正在海中驾驶着轮船。回程时，我走错出口，又盘错桥。放到从前，那刻的我可能已抓狂。原本一帆风顺的海岛之旅因意外而一塌糊涂。

但当时我告诉自己，没事，走错就错，沿着错路开，找个口再盘回来就行。我一路开到反方向的市中心，把车停在路边，吃了个冰激凌，重新上了路。当时我想，原来我害怕的并不是出状况，而是害怕自己，害怕失控，害怕不能面对。现在我才知道，自我并没有多可怕。诺顿先生，我成熟了许多。

我的问题不再是害怕，而是不相信——在任何时候，我不相信。我见过大海，见到岛屿，见过路边开放的木棉，可是我没有见过不求回报的爱，没有条件的宽容，不被欺骗的天真，不被辜负的好意。打定主意铁石心肠的我，对此并不害怕。我只是担心自己过于激愤，像故意紧闭双眼不肯见到光的小孩，大叫着我害怕呀。可是只要睁眼看看，小孩就会发现其实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诺顿先生，如果睁开眼，真的没有光呢？

你有没有想过，相信才是真的勇敢，而不信则轻松得多？诺顿先生，我并不是选择了一条轻松的路。只是在此刻，我有些沮丧，在长久的假期后未能抚平的沮丧。可这并不代表我所经历的那一切毫无意义。不是这样的，诺顿先生。即便再沮丧，我也不再害怕，对吗？无论站在未来的是什么，即便我不信，但也总能睁开眼。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甚至怀疑，我走到了黎明时刻，幽暗和寒冷让我失去了判断力。只要再等等，再等一等，一定会好起来。诺顿先生，我们谈论过乐观和悲观，伤心和快乐，还谈论过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今天我说的是希望。不相信，就是没有希望，对吗？可是人要有希望才会活得快乐一点。

我希望怀着希望，我期待有所期待，我渴望能够渴望，我愿意说出愿意。即便在最冷的黎明，也不能陷入绝望的境地。人是流动的，时间也是，只有绝望一动不动。它不够准确，也不够客观。我不喜欢不客观，你也是这样的，对吗？

有人说，事情到了最后一定会好起来的，如果还没有好起来，只是因为还没有到最后。诺顿先生，这话真是太有智慧。其实痛苦都只是暂时的，但是生命却很长，长到我们以为没有尽头。没有尽头，就还有希望，没有结束，就还可以继续等待。如果哪天真的到了尽头，嗨，那个时候谁还会在乎有没有好起来。

此刻只管吃饱喝足穿暖。诺顿先生，现在舷窗外是延绵起伏的山脉，山间覆盖着皑皑白雪，和云融在一起。光太强烈，我拉上遮光板，机厢内昏暗，有人穿着拖鞋走来走去，有人在睡觉，也有人在看书。大家都努力在长途飞行中让自己觉得舒适。现在我也要睡觉了，等我再次睁开眼，我相信一定会有什么变得好一点。

如果没有好一点，那就再睡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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