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公园是一座山,陈美筠从前每天早上都去爬,现在不了。
她和老伴林景端住在山脚的缓坡上,十几年前起的一片独栋宅院,现在只剩下一些老人住着。早上起床,陈美筠拉开落地窗的窗帘,老伴已经坐在院子外面的竹藤椅上,朝着挂果的杨梅树,他的半边脸有点歪。
“你怎么这么晚才起来!报纸,我的报纸呢!”他大声嚷嚷。
陈美筠看着藤椅上凸出的一半刚缝过针光秃秃的脑袋,说:
“嗳,这就来。”
报纸在门口的盒子里,七月的阳光还没照过来,空气有些冰凉,但隐约能感觉到,这又将是郁热的一天。
从林宅走出去,走上右边的山坡,能看见一个三门五楼的石雕牌坊,正中央写着“和平公园”。不过最近要换条路走,山坡的路是要翻新,被公路打孔机打出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洞眼,马蜂窝似的。
陈美筠的路线通常是从牌坊进去,绕着和平湖一圈,然后从石阶爬到山顶的观景台。在那里做做深呼吸和拉伸,再从另一侧的公路走回家,顺便给林景端带一份豆浆油条回去。医生说他应当多运动,可任凭陈美筠怎么唤,他都懒得出门走几步,整天坐在院子里看报纸听戏曲,使唤陈美筠给他洗一些瓜果,切成丁,插上牙签。
进入六月份之后,陈美筠每天早上都能在和平公园的观景台看见梁华仁。他很早到,坐在石凳上看刚刚启动的缆车,空空的盒子在纤细的绳索下悬荡,来来回回。
梁华仁的脸很宽,容易给人老实稳重的错觉,每次看见陈美筠,他都对她笑笑,举起一只手伸出两个指头给她打招呼,陈美筠也点点头笑笑回应。
林景端听说了,听说整个小区都听见了!
他抓起桌面上的豆浆包甩在地上,倔强的塑料袋没有破开,弹了几弹落在远处。他还不满意似的,冲上前去,一脚把它踩爆,乳白色的豆浆从脚底两边喷出,在饭厅的地板上画出一条直线。陈美筠安静地双手叠在腹前,站在饭厅门口,看向窗外,假装没注意到林景端在发脾气。豆浆洒了一部分在她的黑色登山鞋上,十分显眼。陈美筠当下并不觉得难堪或者羞愧,而是在想:以后不能再去和平公园晨练了,那应该去哪里呢?
“你都干了些什么!这么一大把年纪去找野男人?还是个鳏夫?我的脸……我的老脸都给你丢尽了!你让我以后怎么出门!你就是想我早点死,想我早点死!你不如直接给我下毒!买……买什么油条!”说着,他抄起桌面上的油条,举在半空中。
陈美筠这才把头抬起来,发黄的眼白里有种动人并且难过的湿润,她看着面前的男人,嘴唇轻轻噏动,仿佛在说:你想砸我?林景端气得抖得更甚,奋力地将油条砸过去——当然没砸中陈美筠,而是重重地打在一旁的玻璃上。砰的一声,油条始终是空心的,不成气候。
梁华仁是有些聋的,陈美筠第一次到他家送乔迁礼——和平公园住宅区的习俗,十个红鸭蛋——愣是敲了半天的门梁华仁才听见。他开门见是陈美筠,笑得很开。两人每天早上都打招呼,却从来没说过话。接过鸭蛋篮子,梁华仁邀请陈美筠进门喝一杯铁观音再走。陈美筠摆摆手说:不麻烦了,不麻烦了。但梁华仁开着门坚持要他进来。
“就当做是回礼。”梁华仁说,抬抬手里的鸭蛋篮子。
脱鞋进去。梁华仁养了一只泰迪犬,在陈美筠身边嗅一嗅晃一晃,随后转身从落地窗的缝隙跑进院子。院子里有几排田垄,种着包菜和豌豆。
“你家真干净。”陈美筠左右看看。
“清洁工每周会来一次。”
梁华仁说着,用黄铜茶匙从茶罐里舀茶,先是飒飒,然后掉进陶瓷茶壶里又有大珠小珠落下的叮叮当当。
“喔?是王惠香家里的那个清洁工吗?”陈美筠问。
“你怎么知道?”梁华仁对陈美筠笑笑,看起来很憨厚。
“她逢人就推销她家的清洁工,像是收了清洁工什么好处似的。”陈美筠开玩笑说。四周看看,梁华仁家是开放式的厨房,流理台很干净,案板炒锅竹刷都安静地挂在壁钩上。
他烧开水倒进陶瓷茶壶里,一会儿,淡绿色的液体再从壶嘴倒进茶碗。梁华仁递给陈美筠一杯,两人坐在茶几两旁,正对着阳光照亮一半的院子。
茶喝到一半,泰迪不知从何处冲出来,瞄准了一颗硕大的包菜,环抱住它,下半身像坡上那辆公路打孔机一样抵着包菜剧烈地上下,包菜被狗摇晃着,就要连根拔起。
“嘿,你不要介意,他每天都这样。”梁华仁笑着说。
“哎,多好的一颗包菜。”陈美筠感叹,喝了一口茶。
油条砸在玻璃上,顺势滑落进水槽里。
林景端哼一声,甩手背在身后。踏出步子正准备走开,突然地重心不稳,踩在豆浆上,人仰起往后摔。后脑勺砸在鼓凳的边角上。鼓凳也倒下,四处瞎滚,饭厅里霎时乒乓作响。
陈美筠见状急忙上前,林景端已经晕过去。她一只手扶起他来,另一只手用力掐他人中,掐了好几次都没反应。陈美筠深呼吸几口,先把他慢慢放在地上,然后转身拿下厨房的电话打给急救中心。拨号的时候没有很悲伤,理智地做最坏的打算。
挂下电话回过头,林景端已经醒了。浑身僵硬,神情模糊地躺在地上看着陈美筠。后者蹲下来,坐在老伴旁边的地板上,扶起他的头,轻轻拍他的背,也不管有一半大腿裤管浸湿在豆浆里。她眼睛里的湿润被挤出来,在下巴汇成豆大的泪滴,掉在林景端的额头上,这时候陈美筠才突然发现自己哭了。
人老了会转变对很多事情的态度,变得宽容,其中就包括性。
和平公园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孤身老人们在这里找到自己的愉悦所在,晨练只是一种额外的奖赏。他们在石桌石凳上开茶话会,下棋,打牌,调情。说一些黄色段子,找一个顺眼的对象。
除了陈美筠,她真的只是来爬山的。其他老头子都知道陈美筠只是来爬山的,除了梁华仁。
梁华仁刚来不久,很少和其他老头子讲话,其他老头子没来得及告诉他林景端那只老不死的吊睛老虎之厉害。关键是,陈美筠自己,也从来没和梁华仁说过她真的只是去爬山的。
那天喝铁观音,陈美筠越过不停起伏的泰迪去看梁华仁院子里五颜六色的大丽花,故意问:
“你的老伴呢?”
“去年生胃癌过世了。”梁华仁如实回答。
陈美筠唔了一声,叹气似的语调,声音砸在淡绿色的茶杯里,荡起几圈涟漪。问老伴的情况是和平公园的暗号,像是一种出于礼貌的敲门,但于陈美筠而言,则像是小偷在踩点。
阳光铺盖住整个院子,泰迪可能是被晒乏了,从包菜上下来,悻悻地踱着步子离开。
“噢,对了,冰箱里还有一盒樱桃。”梁华仁拍了拍大腿起身。“你能吃樱桃吗?”他转头又问。人一老,待客也有许多顾忌。
“能啊。”陈美筠回答,她感觉脑袋里有什么在分泌,涌起一阵愉悦的冲动。
救护车开进医院,陈美筠在车上就签好了文件,林景端被推进急救室里。陈美筠在空旷的楼道里走来走去,消毒水的味道让人清醒,她给儿子女儿分别打了电话,让他们回来。一个小时后,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对陈美筠说:“您的先生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后续还是要做一系列的检查。”
陈美筠问:“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医生点点头,说:“可以,但是不要刺激患者。”
这话意味深长,医生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打定主意是陈美筠刺激了林景端他才突然中风的。陈美筠下意识想要反驳,医生已经走了,再想想,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以反驳的。
林景端躺在病床上,旁边架着不少仪器在嘀嘀作响。他的半边眼睛和嘴巴都歪着,陈美筠用手巾给他擦掉嘴角流出来的口水。林景端缓缓把手伸出来,摸着陈美筠的手背,眼睛没睁开,嘴上瓮声瓮气地讲:
“你不能跟其他人的吧?”
“不能,不能,怎么会呢?”陈美筠回答。
林景端又拍拍陈美筠的手背,睡着了一样。
梁华仁叫得很大声,可能是因为聋。他的身子其实是够不到流理台的,做的时候一直踮着脚,所以也可能是脚抽筋了。——总之他叫得很大声。陈美筠躺在流理台上,背上硌着一把锅铲。地上满是散落的樱桃,有的被梁华仁踩爆开,还有的被一起掉下去的案板砸烂。饭厅里两具下垂着的皱巴巴的身体结合在一起,发出浑浊的撞响。
空气里弥漫着樱桃的清香,以及梁华仁腰上虎牌贴膏的麝香。
直到结束的前一秒,陈美筠还觉得痛并快乐着,后来就只剩下痛了。后半段她一直闭着眼睛,幻觉双腿中间的人是林景端,带给她高潮的也是林景端,只不过林景端这几年很少这么做。
结束后回到现实,陈美筠睁开眼看见梁华仁,忽然惊醒。羞愧和懊恼一并从下体扩散至全身,甚至顾不上已经被梁华仁喊聋的耳朵。穿上衣服,整理好毛糙的头发,和梁华仁说再会,匆匆要离开。后者一只手撑在流理台上,还在大口调整自己的呼吸,看见陈美筠要走,赶忙弯下腰拉上裤子穿皮带,说:
“真的不多呆一会儿吗?铁观音还没喝完。”
梁华仁看看茶几,抬了抬眉。
“不了。”陈美筠打开门,慌慌张张拉开纱窗,抖落一层灰。
“王惠香的清洁工做得也不是很干净。”
陈美筠一边拍掉鞋面上的灰一边说。
梁华仁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以为陈美筠在吃醋,一边整理裤头一边说:“我只见过王惠香一次。”
陈美筠转身不解地看他一眼。
“真的,只有一次。”他强调道,满脸写着真诚。
“花花公子。”陈美筠冷笑一声。
林景端后来做了一次开颅手术,取出脑里的淤血。
手术之前林景端是拒绝的,他歪着半边脸,对从公司赶回来的儿子女儿大喊大叫:“他们要切开我的脑袋!你们要让他们切开我的脑袋?那我不如去死算了,我活着可不是让人家来切开我的脑袋!”
大儿子站在爸爸床边,说:“你安静一点吧,你不会死的,你还这么年轻,医生说这个手术虽然有一些风险,但是……”
“但是什么但是!他们要切开我的脑袋!你没听明白吗?你老子的脑袋要被人挖开了!”林景端又咆哮道,故意换了个字眼,让这个手术听起来更加恐怖和难以接受一些。
“爸爸。”小女儿的手抚在他的心口上。
林景端安静下来,深呼吸了两口,依然怒视着儿女二人。想等着女儿说出什么花样来,他再进行反击。
“爸爸,你看,这个手术不做,你可能还会中风,再中风可能就活不长了,你看你要是活不长了,妈妈她不就……哎,你掐我干嘛。”小女儿生气地看着大哥:“我又没说错,整个小区都听见了。”她又补了一句。
“可闭嘴吧你。”大儿子说。
陈美筠坐进角落的扶手椅里,不作声,假装没听见女儿刻薄的劝导。毕竟是她亲手带大的女儿,有些法子。她也不觉得难堪,看看自己白色的发梢,老花眼,把手背过来,拉得远远地,检查自己的指甲。好像羞耻心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消失了。
女儿还要说什么,林景端琢磨一阵,突然想通一样,一只还灵便的手抓住大儿子的手腕,看着角落里的陈美筠,忿忿地讲:
“我做!我做还不行吗?”
说完鼻子里出口气,把头转向另一边。
陈美筠窝在椅子里,咬着指甲。她回想起林景端摔倒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会哭呢?是因为怕吗?
如果林景端比自己早走,要不要买一条狗呢?要那种体形大一点的,金毛或者土狗,重点是不会怼菜园子里的包菜。
想着,她看向病床上的林景端,心里叹口气,还是自己早点走比较好,一起了一辈子,最后剩下的那个得多无聊。
陈美筠最后一次去和平公园是一个云雾天,在林景端把油条砸向她并且成功中风的前一个小时。
从阶梯走到山顶,白头发上结着一挂挂沉甸的水珠。底下的城市被埋在白色的棉花糖里,只有几栋高楼探出头。缆车启动,浅绿色的盒子一边伸进云雾里,另一边又从云雾里破出来。
观景台人很少,大概看窗外雾蒙蒙,都以为是个雨天。
陈美筠照例走到观景台做拉伸,好巧不巧梁华仁在。他把收音机放在石栏杆上,音量调得很大,说晨间新闻的人好像还没睡醒,语调沉沉浮浮的,和天气一样黏腻。梁华仁坐在凉亭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像往常,一副正经得不得了的模样。听见动静,他侧头看一眼陈美筠,抬起手伸出两根指头同她打招呼。陈美筠没理他,继续做拉伸。一阵风吹过,送来梁华仁腰上麝香的味道,像是某种暗示。
“你送来的红鸭蛋,我要吃完了。你什么时候再来我家喝杯铁观音呢?”梁华仁对着陈美筠的背影礼貌又猥琐地问,后者没有做声。
前者见许久得不到回复,再问一句:
“还是说,你想吃樱桃?”
这空当,王惠香来了,手里提着一台CD机。
“谁?谁要吃樱桃?”她兴致勃勃地问。
王惠香是个娇嗔多嘴的老女人,老伴哮喘离世,留下一堆养老钱。儿子在外做老板,给她请来一群护工。
“没人要吃樱桃。”陈美筠转身说,恶狠狠地看着梁华仁。
王惠香笑笑:“没有就没有,你也没必要这么生气吧。”
说完,她跷起指头吧嗒一声打开CD机,里面传出聒噪的健美操曲调,王惠香跟着音乐上下左右跳动,松弛的皮囊吃力地跟着身体的节奏。陈美筠看着那些夸张的动作皱起眉头,梁华仁却看得起劲,一只脚在大理石上跟着王惠香的动作踩节拍。
王惠香一边跳一边对陈美筠说:
“美筠啊,呼呼,我跟你讲,呼呼,你就是应该多运动,呼呼,像我这样,呼呼,跳跳健美操,呼呼,或者吃一些激素,呼呼,人总是得服老,呼呼,一天气哄哄的样子多不好是不是,呼呼。”
“跳得真棒!”梁华仁拍了拍手,大声说,唯恐在晨间新闻和健美操的聒噪中间王惠香听不见他油腻的夸赞。
“谢谢!呼呼!”
她大声喊,一边跳一边鞠躬,芭蕾闭幕的姿势。
“你是从电视上学的吗!”梁华仁大声问。
“是啊!早晨有个体操频道!”王惠香回答。
看见他们两个你来我往,陈美筠不知从哪里来一股怒气,大喊道:
“停下!停下!”
王惠香不解地停下步子,梁华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着。
“你们知道你们两个需要什么吗?”陈美筠问。
“什么?”梁华仁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助听器!助听器!助!听!器!”陈美筠跺着脚大叫。
说完她甩头下山,再没上来过,只留下几声‘助听器’在山涧里和缆车中间回响。
陈美筠把报纸拿到院子里去,七月的头条是台风。
林景端脑袋上的线才拆掉不久,还有一条明显的痕迹,像是伏着一条细小的蜈蚣。他接过陈美筠递过来的报纸,用力地摊开,纸张被拉扯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陈美筠皱着眉回到屋内,觉得林景端十分幼稚。她指责过林景端一次,问他为什么要用报纸发出那样恼人的声音,却遭到林景端的反问:
“是吗,这样很大声吗?真的非常大声吗?原来你听得见喔?”
陈美筠当下没有话可以接,当是自食其果,被人抓住把柄了。
走回厨房,林景端已经买好早餐放在饭厅的桌子上:豆浆油条还有陈美筠爱吃的海蛎饼。最近他十分严格地遵循医嘱——为了活过陈美筠,每天早上都出门散步二十分钟,把早餐带回来,然后坐在院子里等陈美筠起床。
但是他从来不把门口的报纸一同带进来,一定要等陈美筠起来,再指使她出门去拿报纸。陈美筠想问他为何要如此多此一举,转念一想,也就不问了,谁知道他又有什么话藏在这个动作后面呢?就像报纸劈劈啪啪的声音一样,回头又是扇了自己的脸。她故意不问,乖乖照做,林景端就会憋着难受吧,久而久之放弃这种引蛇出洞的无聊行径。
“女儿这周末回来吗?” 林景端坐在院子里大声问。
“她说不回来,公司里有事情耽搁了。”她回答。
“那儿子呢?儿子也不回来吗?”他又问。
“不回来。”陈美筠不耐烦地回答。
“你问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跟他们说从城里带两斤樱桃来,我听说有人喜欢吃樱桃!”
陈美筠从嘴里扯下一段油条,心里骂王惠香那个大嘴巴。
那天果然是炎热的一天,十点钟陈美筠挎着篮子到杨梅树下摘杨梅——再不摘台风来了就要掉光了。回到屋子里,她满额汗津津的,到厨房搅一盆盐水把杨梅泡进去。
窗外的马路被照得发亮。坡上被打孔的路已经翻新。陈美筠又想,她不再去和平公园了,那以后要去哪里晨练呢?
后来陈美筠决定早些起床同林景端一起出门散步。
他们惯常的路线是从林宅出去,经过和平公园的牌坊,然后走过和平桥,在和平湖另一侧的早餐店吃了早饭,再走回家。
林景端的头发又渐渐长回来,伤疤被盖住,不过嘴还是有点歪,医生说没有什么大碍了,就是饮食上还是要注意,平时多走动,有空就做几个宣传手册上的固定动作。林景端都记在心里,没事就拿着小册子在院子里摇头耸肩,学着电视里打打拳。
那天万里无云,两人走过波光粼粼的和平湖,听见一阵尖锐的笑声。陈美筠都不用转头,就知道是王惠香,很少有人能笑出那样令人不适的调子来。
王惠香正挽着梁华仁的手臂从林道阶梯往下走,一边笑着说着什么,一边拍打梁华仁的胸口。陈美筠站在桥上,对着那个方向定了定,林景端走出去几步,见陈美筠没跟上,问道:
“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陈美筠赶忙回答。
林景端心里有了数,一脸凶狠地走上来,也往那个方向看。
“就是他是不是?就是他吧!”
林景端呵地一声,跨着大步子走下桥。
陈美筠跟在他身后,小碎步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招手喊:
“嗳,你等等,你要干什么?!”
梁华仁注意到对面有人来势汹汹,后面还跟着陈美筠,晓得是吊睛老虎寻仇来了,撇下王惠香想跑,一把给林景端抓住领子,翻过来揍了一拳。梁华仁举起双手笑着说:“大哥有话好好讲,大家年纪都大了,我不知道……”
又是一拳,林景端手一松,梁华仁退几步跌在地上。
王惠香在一旁手舞足蹈地一边跳一边大叫道:
“打人啦,打人啦!”
陈美筠赶紧跑过去,拉住正要上前的林景端。
“干吗?你还要护着他不成?”林景端问。
陈美筠的眼睛转了一圈,想想松开了手,环抱在胸前,退到一边——她现在知道林景端整天在家操练个什么劲儿了。
“美筠,你可劝劝他呀,这打坏了可怎么办!”王惠香跳跃着摇晃着她的手臂,像是在做健美操。陈美筠觉得很滑稽,没搭理她,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幸灾乐祸。
林景端骑在梁华仁身上又揍了几拳,后者全程护着自己的头,大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路上准备去晨练的几个人听见声音都走过来,林景端看见人渐多,不想闹大,收手站起身来。临走前还在梁华仁旁边吐了口口水,让他早点滚蛋。
梁华仁一边起身一边应着:“嗳,嗳,滚蛋,滚蛋。”
林景端双手背在身后,对陈美筠说:
“走,我们去吃早饭。”
“爸爸,你最近恢复得很好啊,比以前还好动,拐杖看来是白买了。”儿子吃饭的时候说。
“废话,还希望你老子拄拐不成?”
林景端板着脸回敬儿子的玩笑。
“爸爸能活一百多岁呢。”
油腔滑调的女儿和爸爸碰了碰椰汁。
“马屁全给你拍了。”儿子不满地说。
饭罢,爷俩在客厅看电视,陈美筠和女儿在厨房里洗碗筷。夏日白天更长一些,窗外夕阳才西下,远处和平公园拉起长长的几条警戒线,跟着晚风前后飘荡。
“妈妈,公园怎么不开了?”女儿问。
“唔,小孩子别问那么多。”陈美筠羞于谈论这件事情,只好假装不耐烦,用手巾擦着手臂。
陈美筠在今天的报纸上看到了和平公园的消息,说是上去的老人都害了某种不可描述的传染病,业主委员会不得不把公园关掉一阵子。也难怪,警戒线一拉上,陈美筠觉得住宅区里安静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