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嗡——
嗡——
嗡——
罗隐双脚努力向前,拉抻腰腹,以期获得一些空间把牛仔裤兜里的手机掏出来。他的右手刚刚碰到手机,手背却被按住,是坐在一旁的丁柔。
“别接。”光影明暗,丁柔的脸上是深深浅浅的无助与期盼。
罗隐一咧嘴,嘿嘿一笑,“得接。”
手背上的温度撤去,罗隐掏出手机,是肖虎。他顾不上在电影院,抬高音量跟话筒里的肖虎拉扯着对话,事情很快被勾勒出大致轮廓,“好,我这就去。”
罗隐坐回去,腆着脸跟丁柔道歉,“十万火急。”
“我就知道凶多吉少,你说我们在一起多少年了?”
“三年,啊不,三年半。”
“从我跟你在一起,你陪我看过一场完整的电影吗?”
“下次,我保证。”罗隐凑过来,在丁柔鼓起的脸颊上啄了一口。口感苦涩,丁柔脸上擦了什么化妆品,罗隐心想。等他走出电影院才反应过来,那不是什么粉什么水,而是丁柔遗落的泪水。哎,他叹了一口气。下次,他只能这么安慰和找补。世界上的事,难就难在不遂人愿,每个人每一天都在被动地旋转。
汽车发动后震颤了一下便汇入公路密集的车流。罗隐一手掌方向盘,腾出另一只手把警灯扣在车顶,与此同时,响彻寰宇的警笛声倾泻而出。
到队里的时候,肖虎和几个同事将一台电脑团团围住,见到罗隐进来,自动闪开一条通道,好让罗隐能够顺利来到电脑面前。
“你最好能说点有分量的话,我可是翘了你嫂子的约会赶来的。”
“啥都不说了,你自己看吧。”肖虎抖动鼠标,把视频的进度条往前拖去,然后咔嚓一声,右手的食指完成单击动作。
画面很模糊,是夜景,左上角的时间显示是2034年4月19日00时48分。看样子是某个十字路口的监控画面,有点类似那种天天说交通的电视节目,只是没有伴随视频而响起的解读和说教。由于夜深,路面上行车并不多,一辆辆汽车相安无事地行驶着。多年的刑侦经验怂恿罗隐,一场交通事故将在所难免。但,这不归他们管啊。一辆辆汽车安然无恙地通过路口,他的猜想逐一落空。就在他抬头看肖虎,用眼神无声质疑他的时候,后者小心地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来啦!”罗隐甩回去脑袋,继续盯着屏幕,只见一辆黑色的CRV在经过路口时突然消失。他的眼睛瞬时撑开,难以置信的表情在他脸上走了个过场,随即恢复沉着冷静坚定刚毅,这一定是肖虎他们的恶作剧,一辆汽车在行驶的过程中凭空消失简直是天方夜谭,即使是实景魔术也无从下手。将一辆汽车变没并不困难,但将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从公路上抹去则非比寻常。不过,如果是视频的话,只需要剪辑一下就可以哄骗眼睛,甚至不需要特效渲染。
“我裤子都脱了,你就让我看这个?”
“罗队,自重啊。”肖虎咳了一声说。
“少废话,谁的主意?逗我玩呢?”
“不是,罗队,这是监控拍摄的视频,没有经过任何后期加工。我们刚刚收到这个报警的时候也觉得是恶作剧,可对方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局长都惊动了,示意这件事不要外传,然后点名让你挂帅。”肖虎一本正经地说,不过,在罗隐看来他的无辜和解释只是表演的一部分,他才不会这么轻易就对如此低级的把戏就范。
“局长都惊动了?那你让他来亲自请我。我可告诉你,电影票钱你得赔给我,虽然那个电影一点都不好看,不过话说回来,现在有几个好看的电影——”
“罗隐!”一个威严的男声从背后传来,如同光芒破开黑暗。
“局长?!”罗隐嗫嚅着转过头,刚才撑开的眼睛圆睁。
2.
从城市主路驶入环路,然后拐入一条国道,再转上一条蜿蜒的省道,最后竟然来到一条城乡道路上。这并不是最悲剧的,最悲剧的是要沿着这条道路行驶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就是,当你以为灾难已经剧终谢谢观看,真正的苦痛却刚刚起步打表计时。开始,沿途还能看到一些田地,绿油油的麦浪一波波涌动,像是舔食初夏的舌头,间或还能看见两个头戴草帽辛勤劳作的农民,一个小时之后,道路两边只能看见成排的杨树。罗隐非常纳闷,这里根本没有村落,没必要把道路修到这里。后来他才明白,这条道路是专用车道,是专门为了路尽头的物理研究所单独修建。不知为何,罗隐一踏足这家研究所就感觉身后蒙上一层不祥的阴翳,仿佛是误入宗教禁地。对于他这样的科盲来说,前沿的科技与传统的宗教无异——都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怀和信仰。
“你好,”接待他们的是一个青年,并非罗隐在路上所设想的老学究模样,“我叫高赛。”
“你好。”罗隐伸过去手,简单握了一下,“我长话短说,这上面的车是你们所的吧?”
罗隐开门见山,把一张照片放在茶几上,那是一幅视频截图,经过修复,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出车型和车牌。
高赛点了点头。
“有什么问题吗?”看来,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这样,”肖虎插话道,“这辆车不见了。”
“被偷了?”高赛提高了一个声调。
“比这更严重一点。”罗隐嘀咕道,他显然对于肖虎“不见了”的措辞感到不满,认为破坏了他营造的气氛,他在琢磨如何开口才能让整个事件更加清晰,更加直观,也更加震撼。他掏出手机,点开那个视频,交给高赛。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亲自体验,只看不说更有力量。就像他初次体验那样。
“这?”高赛把手机还给罗隐,瞠目结舌。
虽然剧透了,但效果还是不错,罗隐拍拍高赛的肩膀,说:“这正是我们来的目的。高?”
“赛。”
“高赛,是这样,”罗隐说,“我们想知道,这是否跟你们研究所做的一些实验有关,什么时空穿梭黑洞白洞之类的。”
“罗队,哪儿有白洞,你以为黑猫白猫呢。”肖虎自以为是地纠正道。
“有白洞,”高赛说,“白洞是根据广义相对论所预言的一种特殊星体,与黑洞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是大引力球对称天体的史瓦西解的一部分。但不同于宇宙中随处可见的黑洞——事实上,银河系的中心,也就是银心就有一个大质量的黑洞——白洞仅仅是理论预言的天体,到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白洞的存在。”
罗隐对肖虎摆出一副“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后者不服软,想为自己扳回一城,说:“那我还知道虫洞呢?”
“黑洞和白洞的连接点就是虫洞,官方的叫法是爱因斯坦-罗森桥,上世纪30年代由爱因斯坦和他的学生纳森·罗森在研究引力场方程时所假设的一种特殊存在。他们认为透过虫洞可以做瞬时的空间转移或者时间旅行。具体的理论根据是——”高赛似乎是看见了罗隐和肖虎一脸黑线,说,“算了,当我没说。”
“别别别,你刚才说到了空间转移和时间旅行,我想这正是问题所在。”罗隐敏锐地从高赛的科普中择出了关键。
“怎么可能,你以为这是科幻小说吗?”高赛嚷道,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对不起,我是说,目前这些理论都是理论。不管黑洞白洞还是虫洞,大多数都是脑洞。”高赛边说边伸出右手食指在太阳穴处旋了一圈。
“那据你所知,会不会有天然的爱因斯坦-泰森桥?”罗隐一本正经地问道。
“理论上——你刚才说什么,泰森桥?不,那叫做爱因斯坦-罗森桥,没关系,你就说虫洞就好。理论上,宇宙中存在无数个虫洞,但迄今为止,并未被人类实际观测到。而且你说的穿过虫洞根本不现实。因为虫洞非常不稳定,需要有负能量的物质才能维系。而负能量的物质本身和虫洞一样,都没有在宏观世界里被发现。而且,虫洞的半径越大,所需要负能量物质就越多。举个例子,一个半径一公里的虫洞所需要的负能量物质就相当于整个太阳系的质量。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一公里远远不够。物质在通过空间结构高度弯曲的区域时会遇到强大的张力。”
“有多强大,能把飞船撕裂?”罗隐问道。
“撕裂?”高赛呵呵笑了一下,“张力可以把飞船撕成一长串亚原子粒子。亚原子粒子晓得吗?比原子还小。这边一艘飞船进去,那边就解体成了微观粒子。因此一个可穿越虫洞的半径必须大于一光年。高中地理和物理学过吧,地球的平均直径约为12742千米,而光一秒钟行经的距离约为300000千米。”
“所以你的意思是?”罗隐如坠云里雾中,只好不懂装懂地给自己找个台阶。
“我的意思是,地球上根本不会有这么大的天然虫洞。这是一个悖论,如果地球上存在可以让汽车穿过的天然虫洞,那么地球本身就会被虫洞毁灭。但是不排除存在普朗克长度的虫洞,仅有原子核的千分之一那么小。”
“等等,”罗隐突然想起什么,“你刚才说,张力可以把通过虫洞的物体分裂成粒子,那在我们肉眼看来,不就是消失不见了吗?”
“是啊,但前提是得有一个虫洞才行,而我刚才已经陈述了现在的科学观点。”
“你刚才只是说天然的虫洞不可能存在,那么人为制造一个呢?”罗隐拿出纸笔,嚓嚓划了两条平行线,“假设这是公路,”然后画了一个长方体,“假设这是汽车,”在长方体宽边附近画了一个圆圈,“假设这是虫洞,汽车通过虫洞,瞬间被分解成了粒子,虫洞也因此关闭,不会对后续的车辆造成影响。怎么样,有没有这种可能?你别担心现在的科学观点,你就说理论上。”
“理论上一切皆有可能,就拿刚才我所说的普朗克长度虫洞为例,如此大小的虫洞只需要一束能量脉冲就能将之稳住,然后可以根据需求将其膨胀。但是驾驭如此高难度技术,人类文明还望尘莫及,起码要Ⅲ类文明。”
“我们现在是几类?”肖虎探头探脑地问道。
“0.7。”
“那差得不多啊。”罗隐说。
“按照目前人类文明发展的速率,现在的文明需要大约100到200年才能达到Ⅰ类文明,而达到Ⅱ类文明需要5000到10000年时间,达到Ⅲ类文明需要10万到100万年时间。不过,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发现什么新定律,也许物理常数也会随之改变。但是目前,另外一个观点更容易让人信服,那就是上帝显灵了。”
前沿的科学和传统的宗教有时无异,罗隐再次在心里肯定了这个说法。
谈话从物理实验开始,至上帝猜想结束。
时近中午,高赛留罗隐和肖虎在所里吃饭,从会客厅出来,他们要走上一段风景宜人的小路,路的一旁是人工铺设的草坪,另一旁竟然是一片澄净的湖水。罗隐忘了自己多久没看过这么一大片宽阔的水域,盲目紧张的心情也随之安宁下来。他忍不住几个深呼吸,吐纳着连日来的疲倦。这让罗隐产生了一种研究所之所以建立在这里不是为了逃避城市喧嚣而是为了感受湖水灵清的错觉。
“这儿环境真不错啊。”罗隐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对,真适合养老。”肖虎赞同,随即意识到同行的还有一位年轻的研究人员,立刻改口道,“当然做科研也是蛮不错的。”
研究所的饭菜出奇的好吃,一扫罗隐对于食堂这两个字顽劣不堪的印象。在此之前,天底下的美食只要沾染上食堂两个字就馊了似的,不管卖相和口感如何超凡脱俗,也都免不了一股灰尘灶气。但在这里吃过饭,罗隐才发现,同样是食堂,在研究所食堂里进餐让人感觉如同天堂,而在派出所的食堂里吃饭只会让人说:“天啊!”饭菜的味道让他感到熟悉,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吃过。
“如果你想到什么,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任何你觉得跟案件有关的都可以。”罗隐一边砸吧嘴,一边叮嘱高赛。
“没问题。”
“还有——”罗隐说,一副欲言又止不好意思的样子。
“没关系罗警官,我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请直言。”
“麻烦你再给我添碗米饭。”
3.
嗡——
嗡——
嗡——
“别接。”
“得接。”
这是个陌生的号码。
“罗警官,我是高赛,你赶紧来一趟吧。”
“你慢点说,发生什么事了?”罗隐低着头小声道,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护着话筒,减少对其他观众的影响。这是一部爱情喜剧,罗隐脑袋扎进座位的时候还能听见四周响起阵阵笑声。剧情正发展到女主角假装怀孕欺骗男主,然后让后者娶她进门。
“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吃饭那个食堂吧?”
“当然记得。”提起研究所的食堂,罗隐嘴边不自觉有香甜的味道蜿蜒爬行,“约那里见面吗?好,我马上过去。”
“不不不,我是想告诉你,食堂不见了。”
大屏幕上,女主拿着作假的化验单子,娇滴滴地说:“我怀孕了。”
“谁干的?!”罗隐挺起身子大声说道。观众们短暂地愣神一下,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一旁的丁柔恨不得化作一团青烟散去,但不等她指责罗隐,后者早已大步流星跑出电影院,事出紧急,连一个致歉的亲吻都没来得及奉上。
两个小时的车程都在这样一个念头里循环过去:这么好吃的食堂怎么会被强拆呢?城建?征地?那也碍不着这里啊。等到罗隐来到研究所的时候,发现食堂已经被夷为平地。这是一个非常贴切的成语,以前这有一栋二层小楼,而现在,这里是一片平地,还可以看到潮湿而发黑的泥土。此刻,距离他上次来到这里不超过一星期。
“这个?不会也是?”罗隐想到了一个比食堂被夷平不能享受美食更加可怕的问题。
“昨天晚上还在,今天早上醒来就没了。附近没有监控,但几乎可以肯定是和那辆车一样凭空消失。”
“怎么可能?”罗隐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说之前那辆CRV的消失还可以通过现有的技术手段达到,那么眼前的事情非神迹不可解释。相信眼前所发生的是事实,就跟相信佛祖显灵一样。
“你知道我们搞物理的,都是绝对的唯物主义,但目前发生的一切将我的科学观强奸。或者说,我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只是现象,透过这些现象我却看不到任何本质。就好像是物理常数被修改一样恐怖,你能想象牛顿的经典力学是错误的吗?质能方程也只是胡拼乱凑?勾股定律失效,三角形和信仰一起轰然崩塌。”高赛神情失落地说道。
“你别这样,不管案件多么曲折离奇,只要找到动机所在,一切都会清晰起来。”罗隐安慰高赛,虽然他自己的心理也游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一座食堂,说没就没了,这比一个至亲遭遇车祸撒手人寰更难以接受。想到至亲,罗隐的脑海里丁柔不由自主地浮出水面。他知道自己对丁柔抱歉,但世上的事,多不遂人愿。只要有案件,他就不能安省。
“但想想其实也可以很简单找到解释,穿越到一百年前,在当时的人们面前用手机玩游戏也会被认为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区别只在于科技的发达程度而已。也许是未来突破了时间壁垒的人们回到现在跟我们开的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而已,只不过他们玩的不是手机,而是物理。”
“你管这个叫无伤大雅,我觉得这是人命关天。对了,你查到谁当时在那辆消失的车里吗?”
“是一个老研究员,马上就要退休了。”
“麻烦你把他的相关资料给我一份,也许能找到一些突破口。还有——”罗隐说,又是一副欲言又止不好意思的样子。
“没关系罗警官,我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请直言。”
“那些厨子没事吧,去哪儿能吃到他们做的饭?”
4.
老研究员的信息并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反而透着一种规规矩矩,上大学,读研,出国深造,回国,当上院士,项目研究,带学生,转行政,等待退休。
汽车和食堂消失的消息还被严严实实地捂着,但罗隐知道,整个事件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总有一天会把天空捅漏。现在,他连中途退场的时间都没有,一头扎进任务里,完全撇下丁柔一个人。没办法,上面下了命令,给出一个破案时限。
整个专案组吃住都在车上,如果方便的话,他们一定会在车上方便。用肖虎的形容就是,他们快赶上猪圈里的猪了,不过猪是醒了吃吃了睡睡了醒,他们却只能抠出时间扒拉两口快餐或者泡面。从这个意义出发,他们连猪都不如。他们也无暇关心时政和体育,其他任何新闻。这些天,只有肖虎出去买饭的时候听来一些国内外热闻,比如某某影星吸毒被抓艺术生涯就此断送,某国家领导人修改宪法成功社会舆论一片哗然,某国航天飞船发射失败等。这些新闻似乎都远在天边,可一旦加载进客户端就跟人们息息相关。全世界都在关心的事情你不关心,那你就真的从全世界路过了。
罗隐上学的时候喜欢玩游戏,鼠标点到哪里,那里的一片黑雾就会散去,露出场景和人物。现在,罗隐感到他们就像是在一个巨大的游戏里,要去一点一点摸索,一点一点侵蚀黑暗,但是专案组马不停蹄连轴转了十余天,得到的上级批示却是两个字:解散。
解散?
“我耳朵有毛病,还是他们脑子有毛病?”人群散尽,罗隐看着一车空荡对肖虎说。
“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我觉得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我觉得可能是外星人。《第九区》、《独立日》,我很喜欢淘这些老科幻电影,今天我们所面对的案情就像是昔日那些电影的剧情。”
“我觉得你脑子有毛病。外星人?你怎么不说是上帝,起码对于宗教徒更容易接受。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神,也不会有什么天外来客,一切都是事出有因,只要给我一个线索,我就能追溯到起点,揭开面目挫败阴谋。”罗隐劈头盖脸一顿否定。
“但是我们已经被禁止不准再介入这件事了。”
“我有办法。”
“我知道你的线人多如牛毛,但是这件事,他们恐怕也没有线索。”
“谁说要找线人,我要找当事人。”罗隐上下晃动脑袋,嘴角溢出胸有成竹的哼哼声,“不过说起来,那个食堂的饭菜真是好吃,就这么没了,太可惜。”
“好吃吗?我怎么不觉得,就是家常便饭而已。”
“你对于美食的冷淡简直令人发指。”
对于其他组员,解散就意味着懒散,但是罗隐却紧张忙碌起来。手机响起来了,丁柔的头像不断在屏幕里突围,他不知道接通之后要说些什么,那些花样百出的抱歉被他重复得连自己都恶心了,索性按下静音键,给丁柔制造一种意外忽略的假设。
罗隐再次驾车来到研究所,却被距离大门三十米的关卡拦住,那些人穿着普通的灰色保安制服,但是他们的样子却透着一种阴狠的冷劲,每个人的目光都仿佛一梭梭的标枪。他们腰背挺直,即使是松垮的保安制服也难以遮掩他们结实粗壮的形体。多年的刑侦经验点拨着他,这些人不是保安,应该跟自己也不是同一部门的。啊,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炸响,这些人,他们是军人。军队将研究所团团围住,看来正如肖虎所说,事情的确没有那么简单。
“我是某警队的,这里面有一个我负责案子的关键人员,我要进去见他。”一开始,罗隐有商有量地说。
“不行,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入内。”
罗隐只好给高赛打电话,他进不去,高赛总能出得来。但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也打了水漂,电话根本打不通。罗隐又试了几次,都是同样的忙音。这里的通讯信号被截断了。
罗隐绕着研究所的围墙游走一圈,基本上十步一岗,根本不给他渗入的空隙。罗隐咬着嘴唇蹲在地上。有的人遇到问题喜欢踱步,有的人遇到问题钟情慢跑,听听音乐或者静坐,但是像他遇到问题就蹲在地上的人天底下恐怕少有。像肖虎他们这些熟人,知道他是有什么事情想不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肠胃不通。嘴唇快要咬出血的时候,他突然仰天一笑,揉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那片澄净的湖泊。
五月的太阳对于湖水无能为力,入水的时候,罗隐就被刺骨的寒凉戳了一个激灵,他咬咬牙,向着彼岸义无反顾地游去。在水里虽然冷,但划动双臂多少能带来一些热量,上岸之后,小风一吹,鼻涕横飞。研究所虽然被团团围住,但里面却没有设防,这使得他可以湿漉漉地走向高赛。
他找到高赛的时候,嘴唇发紫脸色发青,着实把后者吓了一跳。
“你怎么进来的?”
“你看呢?”罗隐双手指着自己的湿身。
高赛将罗隐带到他的宿舍。罗隐在那里洗了热水澡,换上高赛的衣服,整个人才有了活气和人样。
“发生了什么?”这是他缓过来之后问的第一个问题。
“这是机密。”出乎他的意料,高赛竟然对他缄口不言。他历经艰辛,以为可以取到真经,得到的却是一纸空文。不过转念一想,高赛既然说是机密,那么他一直知道来龙去脉。
“机密?那么我知道那些算不算机密的一部分呢?你看过那些地方台的探索解密栏目吗?就是那种标题起得跟满汉全席一样诱人的午夜节目,下面这个你觉得怎么样?高速行驶的汽车不翼而飞,物理研究所的食堂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到底是科学实验,还是外星人造访?”
“外星人?”
“不会真被那小子说中了吧?”罗隐难以置信道。
“不不不,我们称之为质类,以跟人类区别开。其实,”高赛吸了一口气,轻轻吁出,“这个机密根本捂不住,因为它太大了。”
“你指的是外星人的尺寸吗?”
“哎,跟外星人无关,我指的是珠穆拉玛峰。”
“跟珠峰有什么关系?”罗隐一头雾水。
“先是汽车,然后是食堂,现在是——”
“珠峰?”罗隐难以抑制内心的恐惧和惊讶,“你是说珠峰不见了。这他妈算是怎么回事?你逗我玩呢?”
什么动机,什么线索都不成立了。
高赛看着罗隐没有说话,仿佛是在等待他的激动消耗殆尽。对于罗隐来说,他一直坚信的世界观就像肥皂泡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戳破了。
5.
“我们从头开始说吧,首先是那辆车。”高赛用一次性纸杯给罗隐满了一杯热水,罗隐接过来捧在手里,并没有啜饮的欲望。他现在不想做任何动作,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高赛,眼看着事情的真相从他嘴里完整流出。
“车不是重点,重点是车里的人,那个老研究员。不知道你后来看了我给你的资料没有?如果看过,你应该会对一个实验项目有印象,那是一份关于在地球上发现新物种的报告。那个新物种,就是我刚才所说的质类。”
“新物种?”罗隐梳理了一下记忆,找到一些关于这方面的碎片,那些天,他把老研究员研究了个透,他的家庭成员和人际关系都摸到了,但没想到问题会出在研究项目上,“这并不稀奇吧,地球上一定还有很多人类没有发现的物种。毕竟地球有46亿年,人类满打满算才几百万年历史吧。我学过高中生物。”
“差不多吧,但问题是质类不同于其他物种,它们是一种从二维进化来的物种,被攀登珠峰者所发现。那时候,它们正在从二维朝着三维进化,这也是为什么之前人们没有发现的原因。”
“二维朝着三维进化?”
“简单来说,就是从平面到立体。你想象一下漫画里的人物来到现实生活,大概就能体会到这种感觉。”
“然后呢?”
“然后,人们把质类从珠峰移居到各个生物和物理研究所,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们所主持这个项目的就是那个老研究员。然而,三十年过去,并没有发现什么,只知道它们完全不同于地球上的碳基生物,于是起名叫做质类。”
“等等,你刚才说,不仅仅是这里,其他地方也有关于质类的研究,他们那里发生什么没有?”
“不知道,我想即使发生了也会隐瞒,就跟我们对他们隐瞒一样。”
水的温度在罗隐的手中渐凉,事情的轮廓却越来越模糊。
“那珠峰呢?”
“我刚才说了,当时人们对于质类并没有研究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甚至不知道它们获取能量的方式,不知道它们如何进行信息交流,不知道它们在零下如何生存演化,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它们存在的时间远比人类漫长,可追溯到5亿年前的寒武纪。我翻看过实验记录,隔绝氧气和沸水都无法将它们杀死;它们没有语言,两个个体却能在不同的房间产生反应;它们不需要进食,没有明显的新陈代谢,就像是一块石头。时间久了,人们失去了最初的热情,将质类封锁在研究室里。然而现在,那里空空如也。”
“消失不见?”这个频繁出现的词语似乎找到了源头。
“是的,实验室虽然没有银行那样的安防措施,但一般来说,想要通过也绝非容易。我们调取了录像,发现它们在上个月集体消失,就跟汽车和食堂一样。它们拥有一种我们所难以想象的技术,据此判断,他们至少达到了Ⅱ类文明。”
“但你刚才不是说它们从二维进化到三维才几十年吗?而且你之前说过,不同类文明的进化需要时间非常长。”
“它们从二维进化到三维时间的确不长,但是整个进化的过程却足足有几亿年。我想,从二维到三维是一次飞跃,这就是它们的工业革命,然后技术爆炸。就像一张纸折叠几十次就能有珠峰的高度一样,一开始折叠并没有明显的厚度变化,但是越往后,每折叠一次,厚度的变化都可以说是天翻地覆。说不定,它们从二维进化到三维之后,又很快从三维进化到了四维。”
“四维?”
“这只是我的猜想,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它们为什么会凭空消失,因为就像二维生物看不到三维存在,三维生物也无法感知四维存在。它们并非销声匿迹,而是无处不在。他们从现在可以走到过去和未来,就像我们从屋子这边走到那边一样。一开始,我怀疑那些消失的东西都被它们藏在了揉皱的空间里。但现在我有了新的看法,那些消失的东西,都被它们吃了。是的,吃了。”高赛喃喃道,“这正是它们获取能量的方式,将物质直接转化为能量。”
“那珠峰呢?这么大的质量得转化成多少能量?”
“一个乐观的解释是,它们离开了。通过转化珠峰的能量,它们离开了地球。”
“这也是你的猜想?”
“不,这是目前地球上科学家达成的共识。”
“为什么?”
“你之前听过一则新闻吗?某国的航天飞船发射失败。”
“有点印象,这和质类有关系吗?”
“必然。不仅如此,而且跟人类息息相关。你知道为什么发射失败吗?”
罗隐隐隐觉得就要从高赛的嘴里吐出什么惊天秘密,他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纸杯。
“飞船并非发射失败,只是在达到第二宇宙速度的时候,飞船没有脱离地球,反而被甩回了地球。在地球外围有一层人类看不见的薄膜,穿过薄膜的物体又回到了薄膜内部。地球被一个四维的薄膜包裹住了,就像我们当初把它们关进实验室,现在它们把我们关在了地球上。我们,整个人类文明被关在了质类的囚笼里,如果我们突破不了,这个囚笼就是我们整个宇宙。”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罗隐仍然没有承受住这个谜底,双手下意识发力,将纸杯捏坏,冰凉的茶水溅了他一脸。他人生第一次,觉得无能为力。
“我们出不去了!”高赛冷冷地总结道,“剩下的只是理论上的可能。”
6.
从研究所回来,罗隐特别想见丁柔,想要吃她做的饭,那种家常的味道让他久违,想要陪她看一场电影,从头到尾不管电影多难看,想要把她抱在怀里,互相温暖彼此的身体。他太累了,走不动了,想要回家。庆幸的是,当他回到家里,丁柔已经做好饭菜,也准备好拥抱,甚至贴心到电影票都团购到位。
罗隐有点想哭。
正如高赛所说,珠峰的消息没有捂住,这成了所有媒体的焦点,每个人的朋友圈和微博里都在转发关于这件事的最新猜测,其中两个版本流传较广。第一个是官方的说法,炸掉珠峰是人为,目的是为了调节全球气候;第二个相对民间,但呼声很高,认为炸掉珠峰是为了让印度洋的风吹过来,把雾霾散到日本,以此来抗议其国家领导人的卑行劣迹。当然也有一些网友恶搞的说法,比如就像我们小时候捡石子一样,一个高级文明从地球路过顺手把珠峰拾起来放进口袋。
电影播出之前,丁柔还搂着罗隐的胳膊问他的看法,罗隐说:“谁知道呢,珠峰在的时候也没见那么多人关心啊,我觉得还是照顾好眼前力所能及的事情比较要紧。哎,电影开始了。”罗隐连忙掏出手机。
“你干吗?”丁柔敏感而戒备地问道。
“关机!”
罗隐把手机揣进裤兜,伸开右臂,将丁柔揽入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