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散的南十字星空下,坐在沙滩上看寄居蟹背着它们的壳四处寻找过夜的栖居之所,退潮后银灰色沙滩上堆着成片的白色珊瑚。棕色皮肤的女孩送来冻饮和刚摘的杨桃。看,下雪了,我说。
从远处看,夜色中一座座小岛紧贴着海平面存在。它们太容易消失在轻轻扬起的波涛之中,那些自远方到来的船只总是错过,船长不得不在星空下不断调校着罗盘。其中也包括数次与这些群岛擦肩而过的库克船长。我们寄居的这个星球只是宇宙中小小尘埃,其广大却依旧超越了人类的想象。但是没有关系,很多年以后俄罗斯人将用他的名字为这些小岛命名。
头顶的银河渐渐闪亮。
我曾仰慕贝都因人,他们会向着沙漠里的沙尘暴亮出弯刀。直到在库克群岛听说了玻里尼西亚人的冒险,以一叶小舟滑过汪洋,像蒙上眼睛去摸索命运的面目。千百年来航海前的祈祷如今依旧由船长虔诚吟诵:感谢落在我们身上的雨水,更感谢阳光,愿星空引领我们的航程,永永远远。星空下的大海和沙漠其实是一样的,它们的广阔与无情是一样的,就像我们无论身处哪个国度、哪个时代,远走的心是一样的。
动作幅度大的时候,背上会传来轻微的疼痛,是伤口正在愈合。这个在冰岛旅行时留下的隐患潜伏很久终于爆发,不得不进行一场小小的外科手术。我听见主刀的医生对护士说:“下面就是肌腱了,我已经把感染的全部囊壁清除。”缝合伤口的时候,医生抱怨背部皮肤太紧,缝合不易。一直沉默的我忍不住插话:“医生,麻烦您要缝牢一点啊。”因为药物的作用我失去了痛觉,但依旧能感觉他扯动针线的力气,一次又一次拉紧。像摔倒之后,有双陌生的手稳稳地、坚决地要将我扯离地面。
从镜中看去,伤口所在的位置靠近一块瘦长的骨骼,有人将它称为蝴蝶骨。就像是我的翅膀,结了疤。
自降落开始,手机就未能在库克岛上收到任何信号,却偶然收到了BBC的即时新闻更新:瓦努阿图首都90%的房屋被飓风摧毁。瓦努阿图距离库克群岛,是三小时的航程。两年前去瓦努阿图看火山喷发,站在环形火山的边缘,岩浆在浓烟与轰鸣声中急速喷涌,在岑寂的暮色中升腾如末世的烟花。那刻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体内想要飞身跃下的冲动惊讶。我曾喜欢那一瞬,胜过永恒。
热带的夜风吹过,海水的盐香里掺杂着某种浅淡的香气,如同暗夜萤火虫的光亮。“一生之火”。那个太多不确定的狂欢一般的1999年,我喜欢的设计师三宅一生在当时的一个访问中说,他不能认同世界末日的悲观论调,因此选择拥有无尽生命力的“火”作为他创作的新元素。一直留着用空的香水瓶,像收藏一团火焰。
如今十六年过去,回望这些年,我大概也在用我的一生努力燃烧着吧。三十岁那年,我从自己正渐趋稳定的生活里起身离开,像除下一件不合身的外套,成了在旅途中写故事的人。你可以说故事虽永不落幕,但人生转瞬到头。熄灭和黯淡都是必然的,但结束到来前没有努力燃烧过,终究会觉遗憾。这“一生”,其实与承诺与安定并没有必然的关联。一生何其漫长,我们如若足够谨慎,便不应当预设你无从了解的事物。我想用这一生,摸索这个世界的面目,并尝试了解自己。
在我的人生里,有些东西来得早,比如自由,比如远方,比如孤独。有些又来得迟,比如爱情,比如安稳,比如胆怯。或许该庆幸,是这样的顺序。
瑞典人斯文·赫定第一次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时候,三十岁。他在罗布泊发现楼兰古城的时候,三十五岁。他沿神山冈波仁齐峰攀登,最终发现恒河源头的时候,是四十二岁。
此刻,在地球的另一端,印度喜马拉雅山扎斯卡尔峡谷的蓝色冰河间,雪豹出没;坎布里亚郡的休息石边,抬棺人在歇脚;爱尔兰西部神龛里摆着哀悼者留下的小石块,随手势发出脆响;刘易斯岛的沼泽地带,褶皱干涸如麂皮。在地球的这一端,我喜欢的岛屿,被飓风摧毁;我手上被毒虫叮咬的创口,在沿血管脉络恶化;我背上的伤,正在结疤。
也会在漫长遥远的旅途中想起自己在上海的家,即便是在时差带来的黑暗中,我还是清楚知道客厅的样子。一张沙发,一只台灯,一张长书桌,和一块地毯。盆栽植物保持在死亡和生存的边缘。四十平方米的客厅,连着个小小阳台。靠着门站一会,等待眼睛适应了黑暗,这即便白天也没有多少光亮的住处慢慢在被城市霓虹染亮的混沌夜色里显出轮廓,露出一种介乎等待与放弃之间的沉静表情。冰箱里有喝了一半的碳酸饮料和各种过期的食物。
此刻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一个太平洋南端的,小小岛屿?
因为我想看看世界的壮阔和荒凉,然后埋头用精准的语句书写生而为人的寡淡不堪,必须用最简单的字词,在退无可退避不可避时依旧用商量的语气。我还想要平和的语气讲陷入爱河的沉醉迷失。必须用最温柔的词汇,在我们典当灵魂之后给一帖疗伤药剂。我想说的不仅仅是远行时的孤独或疲惫,我想说的还有于困苦迷惘之中看见的自身,意志的坚韧,本能的不可抑制,相逢的无法预计,景色的美。
离开库克群岛的晚上,我的邻桌Ben过来道别。
“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呢?”他说没有口音的英语,无从判断他的来历。
“我搜集岛屿。写了一本关于岛屿的书,写了这些年去过的岛屿中最有故事的十座。然后就是虫咬,晒伤,一些伤疤。我最宝贵的收获就是这些。”我手腕的伤在烛光中看来,是一片深褐色。
“但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为什么是岛屿?”
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孤岛,在海的深处我们依旧紧密相连,但不是所有人都会相逢。我们的生活也一样,或许从未存在过真正的互相懂得这件事。遥遥相望也是陪伴的一种,你要坚定自己的心才能享受这样的生命本质。岛不是孤独也不是圆满,它是圆满的孤独。人生,同样如此。
“Ben,你不觉得那些岛屿的名字都很美丽吗?”我看着夜色中的海洋说:“Atiu, Mitiaro,Takutea……”
“我最喜欢的一座叫Papagu,是Promise,诺言的意思。”Ben说。
“我知道它,在Aitutaki群岛南端。大溪地至斐济的旧航道未被废弃之前,它曾是很多飞行员心目中的救命稻草,这个名字比恋人的芳名更动听。”
“所有远行的人,都浪漫得要命啊。”蜡烛要熄灭了,葡萄酒还剩下最后一口。
“你从哪里来,Ben?”
“我在新加坡出生,所罗门群岛长大,伦敦读书,第一份工作在澳大利亚,主要产业在斐济和日本,执新西兰公民身份。父母离异,父亲定居苏格兰,母亲去了塞浦路斯。”
“海浪间的岛屿人生。”
“是,我四海为家,我没有家。”
“但是Ben,我喜欢这样说:我没有家,我四海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