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易换,转眼间,小树已经在边关哨所呆了三年零两个月,排长说,等雪化了,哨所的兵换一茬,到时候就能休假了。
“那啥时候雪能化啊?”小树问。
“最多再过个把月,准没跑。”排长眼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小树就在卷了边的日记本里写上:“排长说了,再过一个月我就能休假,娘,等儿子回去看您。”
“小树,你多久没给家里打电话了?”排长突然想起来。
“额……”小树歪着脑袋扳着指头数了数,“两个月零……五天。”
“咋这么久不给家里电话?”
“家里没电话。”小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你以前是咋跟你家人联系的?”
“先给村长大伯打,大伯再去找我娘。可是村长前一阵退休去城里的女儿家过年了。”
“那就先给村长打。”排长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张IC卡,“给,神州行,我看行。”
小树毫不犹豫地接过卡扭头就跑进宿舍,排长一抻脖子:“嘿!王小树,你是在这等着我呢吧!”
小树还是新兵蛋子的时候就被分到了这满世界冰疙瘩的地方,一呆就是三年。
没过一会,小树耷拉着脑袋出来了:“村长还没回去。”
“就没其他号码了么?”
小树摇摇头:“我家在山上,一共才十几户人,大家都说能吃饱就不错了,电话就是吃钱的铁疙瘩,用不起。”
“没关系,再挺过一段时间,咱直接回家看娘!”排长安慰小树。
是夜。
“啾!啾!啾!啾!啾……”哨所的夜空被急促的紧急集合哨音一下子拽紧,空气瞬间变稠、凝固。
“咋回事?”“不知道啊!”“听说哨台发现了老皮子(走私犯)。”大家边整理装具边议论。
“安静!根据上级通报,距我哨所西北方向六公里处,发现一支小型队伍,人数15左右,携带武器,初步认定为走私野生动物团伙,现派我所拦截。哨里留两人,其余人携装具现在出发。”
一听说有走私团伙,大家立马来了精神。小树抱着枪,挤在奔跑的队伍里,却是最高兴的一个:当兵两三年,终于能上“前线”了。他摸摸胸口的日记本,刚咧嘴笑就被大雪灌了满嘴,又赶忙把嘴合上。
“啪!”小树还在兴奋中陶醉,猛然听见一声枪响,大家瞬间全部卧倒,趴在雪地上。排长拿出夜视望远镜快速扫了一眼,说:“右前方,15人,三个雪犁。”
“前方的人站住,这里是红谷子山边哨执勤队,请停下接受检查。”排长在雪垛后面喊,回应他的又是一声枪响。
“遇到难缠的了。”排长拔出手枪装好子弹,“装弹,没有命令不许击发。”说完带着一个稍微老一点的班长从左路爬着往前。小树躲在枯藤后面,感觉心跳到了嗓子眼。
“前方的兄弟,我们是例行检查,请停下配合,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为掩护排长,班长继续喊话。
对方出现了明显的慌乱,拉雪犁的哈士奇犬狂躁得乱吠。透过夜视镜,排长看到枪在最前面的人手上,他们此刻围作一团,紧紧地护着雪犁上的货物。
排长松了口气。对方没有比较先进的夜视仪,想来是没料到要走夜路,很有可能是截杀动物返回时迷了路。排长迅速用耳麦跟这边潜伏的队伍通报。
“小树!”班长轻轻地喊。
“这呢,班长。”小树从枯藤后面爬到班长身边。
“你视线好,枪法也稳,你去支援排长,我们听声而动。记住了,机会只有一次。”小树受宠若惊地愣在那,随即坚定地点点头。
“最前面那个人手里的枪初步看来是‘38大盖’改装的,属于重型装备,你瞄准他的手,枪一响,我们就冲上去包围,时间紧迫,十秒钟内必须击发。”排长给小树下了死命令,小树心里早已揪紧,手心里全是汗。
“只有一次机会。”这句话不断在小树脑袋里回响,小树感到肩膀上的压力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训练比武。这已经是在战场,不能回头。
“呼……”小树趴到雪地上,轻轻用雪在身前垒出一个依托物,架稳枪,瞄准:“十、九、八……五、四……”此时,对方突然用强射灯向四周扫描,小树还没来得及反应,瞄准镜就在强光下发出刺眼的反射光。小树瞬间暴露。
对方显然是个老手,小树从观察镜里看到对方第一时间端起狙击枪瞄向自己。就是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小树将微乎其微的时间无限放大,脑海里闪过无数个母亲见到自己时欢喜的模样,还有身边战友亲切可爱的笑容,而这一刹那又被无限缩小,小树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坚毅,选择迎头而击。
“砰!”“砰!”两支枪几乎同时响起,小树只感觉肩膀一阵巨疼,而这被大雪映衬得雪白的世界就在枪声还未消散的时刻,变成了永远的黑暗。
排长和班长闻声而动,迅速冲上去,将那一伙人全部制服,而持枪的人倒在雪犁上,已然失去了气息。
就在大家兴奋地欢庆高呼时,身后却响起一声惨烈的呼喊:
“小树——”
众人回过头,看见班长抱着小树哭得撕心裂肺。小树的手耷拉在雪地里,显得那样孱弱无力,就在之前,这只手扣响了扳机,避免了一场更为血腥的厮杀。
排长和众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冲到跟前,大家拼命地搓着小树的手和身体,可是小树再也没有醒来看大家一眼,甚至连最后的遗言都未曾来得及说。
排长扒开小树的上衣,发现子弹是从他的肩膀射进去,击中了心脏。又摸到小树的胸口硌着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抽出来一看,是小树的日记,最后一页,是小树白天写的:排长说了,再过一个月我就能休假,娘,等儿子回去看您。
“啊!——”排长嘶吼着捶着自己,突然拿起一根棍子冲到走私团伙里,发了疯似的乱砸乱劈,喊着:“还我小树!还我小树!”那伙人被绳子绑着,动弹不得,只能扭着身子躲闪。大家见排长失去了理智,赶忙去拉开。
第二天,边防公安把走私团伙押走了,哨所却一片沉寂。小树的遗体放在门口,身旁摆着他的日记本,还有战友们为他折的千纸鹤。
“再哭也没用了,逝者已去,折只千纸鹤为小树祈福吧。小树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他最喜欢的排长变成这样。”闻讯而来的大队领导安慰此刻已经失魂落魄的排长。
排长抹开眼泪,点点头,继而又拉住政委的衣角:“我想休假。”政委叹了口气,算是默许。
料理完小树的后事,哨所还是没能联系上小树的家人。排长收拾好行囊,神情黯然地下了山。
按照小树登记的家庭住址,排长辗转三天三夜,终于来到小树的家乡——云南省东川区江河谷腊利村。沿途问了四五家后,排长找到了小树的家。远远望去,一座青瓦房孤零零地倚在小山坡旁,屋里熏黄的灯光此刻如此凄凉。
排长擦干眼泪,走到屋前,轻轻地叩了叩门,屋里传来一声弱弱的询问:“谁啊?”
排长没忍住,眼圈一红,有些哽咽地回答:“是我。”
“是树儿么?是树儿么?”排长听见里面噼呤啪啷东西被碰倒的声音,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启,一位老妇人佝偻着背摸索着门框:
“小树,是你么?你怎么不回答娘?”
排长心里猛然一缩:小树的娘看不见!
“是!”几乎是第一时间,排长回答。
“可是你的声音怎么……!”
“我的嗓子在执行任务时弄坏了!”
“小树!小树,我的儿啊,娘想你想得好苦。”小树娘拍着腿一阵哭号,哭完,又摸着过来拉起排长的衣服,“快,进来,外面凉。”
排长进了屋,将小树的照片放在柜子上,鞠了三躬,转身又面向坐在八仙桌旁的小树娘。排长跪在她面前,哭着喊了出来:
“娘!”
夕阳在最后的呼吸中,将归途游子的背影剪成一幅幅静默的山水画,晚风托着单薄的影子卷起深冬的枯叶,把思念先捎向远方,那里有一盏闪烁着微弱却温暖火苗的煤油灯,在光明消失的那一刻,照亮回家的路。
黄金建,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