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0月15日,卡西尼—惠更斯号土星探测器发射升空,七年后顺利进入环绕土星的轨道。二十年后,卡西尼号即将坠入土星大气层完成终极使命——游羽正在等待一个长久的红灯,她下意识地刷起微博,偶然知晓此事,心中难过。
游羽时常想不起自己到底几岁,或是想起又忘记。夏天结束时,她被割去了一部分子宫,失去了大部分生育的可能。处于婚姻状态时,她常服用抗抑郁的药物,没有留下子女。现在她回归单身,生育的意义也和卡西尼号一样暌离。
红灯终于过去,她摇下车窗,让风吹进来,稀释车内缤纷的恍惚。忽然,一个充足的转向,轮胎传来尖锐的 “呱呱”声。她想起附近似乎有一家汽修店。凭借记忆,十分钟后顺利抵达 “太空人汽车服务有限公司”。
“太空人”生意冷清,只有一个肥胖的年轻女人正在等候洗车,她一手怀抱婴儿,一手玩着手机。老板是个寻常的中年男人,他在店里养了一只德牧,看起来不知是倦了还是老了,埋头睡在一边,像极了一件旧玩具。
车子开始接受全面检查。游羽想起盘桓在妇科医院的那段苦闷,她远离了可亲的人,独自面对一件性命攸关的事,寂寞透了。修理工告诉她,刹车片坏了,换一下就好,车子还能健康地跑下去。她心头一舒。
玩到兴奋之处,年轻女人随手将婴儿摔到一张破旧的沙发上,阳光肆意从大片玻璃侵入,婴儿或许是热了,伸出小手渴望母亲,母亲却将它们按回原处。婴儿没有哭泣,他不解地望向游羽,似乎发现了她的观察。
游羽有点难过,她走出汽修店,点燃一根薄荷烟。这时,旧玩具般的德牧忽然立起身子,晃晃悠悠跟着来到外面。游羽对它笑了笑,继续抽烟。德牧在附近找到一块掉渣的白色石头,独自玩起来。游羽漫不经心地观赏着德牧,只见它用爪子抵着石头,轻易在地面上画出一个完整的圆。游羽凝视着德牧,而它没有给予回应。德牧把自己围起来,宣告孤独。
游羽眼底滚烫,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哭,即使独自被切割,她也没有哭。石头兀自回旋成宇宙,孕育着游羽的困惑。
抽完薄荷烟,口中苦涩。她在汽修店附近找到一家小超市,买了根雪糕吃起来。吃完雪糕,不适消解开,车子也修理完毕。
大概是疲惫的刹车片被更换的缘故,车子变得轻盈而灵动,散发着活力。初秋的日落迎面扑来,伴随着电台里熟悉的音乐,游羽仿佛回到畅快的过去。这样绚丽的日子,年轻的人儿围在广场中央的喷泉旁跳迪斯科,音乐光怪陆离。而她匆匆路过,去小卖部买一根一块五的朱古力雪糕。夏天过去了,雪糕不易化,可以慢慢琢磨味道。先把两边咬出两道渠,再从头开始啃。到最后,雪糕化开了,莹润着牙齿雕琢出的形状,每一次都不同。一整季下来,牙齿饱含迪斯科的律动以及冰的锋利,一开学就浮起来,松动,牵上棉线狠心一勒,拔掉。
生病以后,游羽就辞职了,从前的朋友不再联系。没有其它原因,游羽觉得她的苦楚搁在哪儿都不合适,只得藏一藏。而今天她特别想找人聊聊,她想起一个中学时代从网络上认识的朋友。游羽和K没有见过面,想念对方的时候他们用MSN聊天。他们喜欢说些空洞的话题,就算只发图片,也能心领神会地聊上几天。成年以后,MSN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他们没有建立新的社交网络。偶尔,他们会写一封邮件给对方,说一说近况。游羽认为这段关系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们彼此远离,没有交集,但友情常在,真是平凡生活的奇迹。
说来,游羽对K知之甚少。在有限的线索里,她知道他可能老了。三十多年前,K接受极地训练时顺便学习了中文,师从他的华裔女友。分手后他在阿尔汉格尔斯克娶了一个俄罗斯女人,之后便来到北极。他们没有离婚,却各自有了新的生活。他说他在北极的一座孤岛当气象员,孤岛的名字叫做Khodovarikha。从最近的城市到达那里,只有一种办法——坐一个小时的直升飞机。作为北极唯一的气象员,他很孤独,但算不上寂寞。他在北极前哨站测量冰雪和气温,观察气象变化。每到夏季,他喜欢乘坐自己制作的小木舟,荡漾在无言的巴伦支海。偶尔会等来一年一会的补给船。Khodovarikha拥有独立电台,K依靠这个电台跟其他的气象站保持联系,数据最后会被传送到莫斯科,来到全世界。快乐时,K会在电台里播放他的黑胶唱片,the Velvet Underground或者Mazzy Star。只要还能接收到这些音乐,气象界就知道K依然过得不错。如果电视里出现北冰洋的最新气温信息,游羽就会想起K。虽然她曾一度怀疑这些都是K的杜撰。
她没有见过K的样子,每一次的视频请求都被拒绝。她问K,难道你不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吗?K回答不重要。可我想知道你长什么样,游羽坚决地说。无奈之下,K发送了一张照片。照片是黑白的,有些年代了。照片中,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年轻男人坐在一栋摇摇欲坠的小屋前,看起来莫辨种族。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背后站着一只北极熊,亲热地环着他的脖子,就像一对感情深厚的老夫妻。她有些生气,她觉得K不该用合成的照片欺骗他。他说,我早就料到你的反应,所以才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生活陷入困境后,游羽有意远离身边的人,其中也包括K。如今他们多年没有联络,游羽担心已失去了他。
K,你知道卡西尼号吗?
邮件发送出去,那个熟悉的地址,很久未被填入收件栏。
没想到她很快收到回复。
羽,稍后卡西尼号就将奔赴二十年的约会,一起见证吧。
K,你还好吗?
K没有回答。
游羽有些自责,原来K还在,但又好像消失了。
为了尽可能保护土卫六和土卫二,卡西尼号带着星球的目的,拍下最后的土星照片,遁入命运,最终化作土星的一部分。游羽在网上观看了直播,这一次NASA没有欢呼,只有克制的相互祝贺。卡西尼号期盼了二十年的约会,竟是一场赴死。游羽合上电脑,心中微颤。她期盼约会,哪怕是一场赴死。但她怀疑在这个星球上,她已不被人需要。入梦时,那块石头再次敲击她的心脏。她回到很远的地方。
1997年?那年香港回归,游羽因为贪睡而错过了电视直播,她听说旗帜交接的时候英国人哭了,后来她又听说那是假的;那年《哈利·波特》系列的第一部在正式在英国出版,几年后游羽成了JK罗琳的忠实粉丝。不久前她独自去英国旅行,赶上了霍格沃茨返校日。那年游羽喜吃学校小卖部里的无花果干,咸的部分使她无拘无束,甜的部分使她放浪形骸,后来她才知道价格亲民的无花果干其实是萝卜丝做的;那年游羽喜欢看日本动漫,有线电视台里正播《灌篮高手》,大家迷恋樱木花道和流川枫,而她一心只爱藤真健司;那年游羽的父母感情破裂,各自有了情人,五年后他们正式离婚。
1997年还有一些故事。海边的小镇迎来纯透的秋日,云朵像绵延不尽的温柔。常玉举家搬到这里,成了游羽外婆的邻居。他们花光勇气在偏僻的小镇开起第一家大型超市,开业当天热闹非凡,常玉的父母双双登上廉价的热气球招揽顾客。不幸的是,新招的店员并没有牵住缆绳,他们就这样消失在天空中。一周后,附近的农民在玉米地里发现了坠落的热气球,却不见父亲和母亲。
后来常玉将店面随意盘给了别人,拿着卖超市的钱过日子。大家喜欢议论他,但毫无头绪。后来大家不再议论他,因为他们发现,常玉的生活无从谈起。他常攀上屋顶,用捕捉蝴蝶的网在天空中划来划去,游羽看得入迷。
“你在做什么?”她垂下眼睛问。
“捉云。”他说。
“捉到了吗?”
“快了。”
虽然他们差了几岁,但彼此没有嫌隙。他们曾经为一只垂死的麻雀进行临终关怀,并在一片即将动土建造商业区的地基上埋葬了它。他们曾盗一只杉木渔船,摇曳到内河的中心地带,一起目睹暴风雨形成的奇幻时刻。他们还曾见证成箱成箱的进口香蕉被工人们搬入一个深不可测的地下室,常玉认为这印证了岛屿人民对甜蜜生活的无限追求。
“这么多香蕉,全镇的人也吃不完。”
“也许这是一个奇妙的入口。”
“奇妙的入口?”
“通向地下王国。说不定那里夜夜都开Party,消耗成吨成吨的甜品。对了,小羽也爱吃甜食。”说完,常玉去街角为游羽买了一支朱古力雪糕。
他们互相笑着,跑了好远,直到所有的路灯都亮了。游羽知道那里只是个废弃的防空洞而已,不知何时被附近的甜品店当作了地下仓库。当他们回到这里,街道已空,而工人们依然在成箱成箱地往深处搬运香蕉。地下俨然一个无限的空间。惶然中,她仿佛听到了狂欢的喧嚣。她凝视着常玉的脸庞,在微微失焦的光源里,他的轮廓模糊,失去了边界,渐渐融进旧日的时光。
开学了,秋日渐深,桂花落满一地,小镇飘逸着当季的芳香。到了周末,游羽就借口去外婆家,她带着母亲做的桂花糕,让他尝一尝。他看到透明的糕体里,真真切切锁住了的花朵。像琥珀一样鲜活而脆弱的时刻。
常玉没有电话,想见他的时候必须直接到他家里去,说来也怪,虽然他看来无所事事,但总有一半的时间不在家。为了解决不便,思索几番之后游羽灵光闪现,实行了一个天才之举:她在外婆的五斗橱里找到一团很粗的混纺毛线,她把它系在阳台栏杆上,然后把线团放长。穿过两个篱笆,一个菜地,一棵橘树,游羽攒着线团抵达常玉的家。不过试了几次,她都无法把线团掷上去。
“还是我来吧。”常玉听见动静,不紧不慢地从屋里出来。他拿起线团,像抚摸哺乳动物的幼崽一样抚摸着它,接着直接将它掷到了楼上。毛线紧紧拴住栏杆,就像得了心智。年少的游羽没有感到任何奇异,她在线的两端牵上铃铛,每次找他,只要摇一摇就可以了。那天常玉笑得很开心,告别时亲吻了游羽的额头。游羽的甜蜜,带着岛屿的清新和神秘。
“他们说你的爸爸妈妈坐上了热气球,然后消失了。”
“是的。”
“你不难过吗?”
“不。只是一次旅行,不是真的消失。出门旅行的人,还是会回家的。”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常玉沉默片刻,说道:“是我在旅行。”
游羽似懂非懂,但她听出了一丝悲伤。冬天外婆突发脑溢血不幸去世,按照身前就立好的遗嘱,房子留给了舅舅,游羽再也没机会使用铃铛。虽然心中留有遗憾,但在童年不易察觉。数年里,她一直住在十几公里之外的公寓中,淡忘了常玉。后来她上了中学,常玉又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这些年你都上哪儿去了?”游羽把常玉忘记,又轻易地记起。
常玉咧嘴一笑,说道:“我在等你把我想起来啊。”
他们自然地谈起了恋爱,满月之夜,他们坐最后一班船来到猫舌岛,漫步在海边的礁石上,常玉脱去了鞋子。
“很舒服呢。”
游羽跟着脱去了鞋子。
“瞎说,明明硌得慌。”
“所以它才叫猫舌岛。你被猫舔过吗?虽然刺痛,但又感到满足。”
“你喜欢猫?”
“喜欢。”
“为什么不养一只?”
“它们会死。”
“我们也会死。”
“所有的碳基生命都会死,就连宇宙也会因为持续的熵增而万劫不复。但他们依然拥有不朽。”
“什么是不朽的呢?”
“要去找。”常玉说。
他们找到一家彩灯斑斓的小旅馆。
那天他穿着浅色的衣服,近似透明。他总是带着一种透明的质感,大约一不留神,就会在记忆中永远隐去。他拿出一架星特朗望远镜,教她调整参数。他们常在一起观星,游羽因此听说了许多星球的故事。他们在目镜后用卡片机拍下了满月的脸庞,还清晰地观测到土星光环。
“目测卡西尼—惠更斯号已经顺利地进入了土星轨道。”常玉兴奋地说道。
“用这么简陋的望远镜能看到人类卫星?”
“不是用望远镜看到的。”
“那用什么?”
“感知。”
“你教教我呗,让我感知一下旅行者号,还有朱诺号的航迹。”
“他们都是勇士。” 常玉有意扯开话题。
“包括哥伦比亚号上的人们吗?”
“他们更孤独。” 常玉忽然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说道。
常玉是个天文迷,他的房间里贴满了NASA出品的天文海报。游羽一度怀疑他是个外星人。而游羽喜欢文学,一心想写小说。在中学毕业之前,她已经将这辈子要完成的故事罗列出来,并给所有主人公取好了名字。然而,她从未动笔。常玉嘲笑她的懒散,而她却享受肆意挥霍时间的美好青春。
游羽曾在常玉的家中收听了哥伦比亚号解体前与休斯顿的最后通话。常玉告诉她,NASA本来可以有多达8次的机会利用军事卫星近距离查看损害程度,但NASA却放弃了。如果当年NASA将真相告诉哥伦比亚号上的宇航员,他们至少还可以在遇难之前与死神最后抗争,或是给亲人留下遗言。然而,一切都错失了。听到这个故事后,游羽久久不能平复心情,每当想起,都会感到痛心。或许在那一刻,她第一次感受到他人的孤独。她淡淡地感觉到,总有一天,他们也要面对离别。
在海边的小屋里,她嗅到那光滑的皮肤,散发着清冽的花火味。他纤长的睫毛有如夏风的触手。如果注定要分离,那么拥有一次也是好的。海浪冲击着礁石,覆盖了两人的喘息。
她在他的怀中,他对她说起了一些她不明白的事。
“游羽,你知道水的波纹为什么是圆形的吗。”
“也许……因为它不能是方的?”游羽道。
“其实它可以是方的。我们的所有认知,几乎都是经验所得,包括数学。但还有一种更厉害的东西,可以打破桎梏。”
游羽完全不懂其中的意思。
“是什么?”
常玉继续说道:“霍金曾经举办了一场派对,邀请未来的时间旅行者参加。但是他在派对结束之后才发出了邀请函,结果没有人来。这证明,时间旅行不可行。”
“霍金一定很失望吧。但或许他早就猜到了结局?”
“我倒觉得是受邀的人们忘记了约会。”
他又说:“如果哪天我们不得已分开了,你会来找我吗?”
“会。”游羽认真地回答。
“那你要记得,我就在这里等你。”
“这间屋子吗?”
“在此时此刻等你。”常玉肯定地说。
“你的意思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还能回到这个时刻?这不可能啊。”游羽疑惑道。
“记得就行。反正你也没有探索精神,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常玉浅浅一笑。他说话常带有戏谑的意味,让游羽把握不住。当时的她并未意识到,这就是她生命中的约定。
游羽开始出神。环顾四周,屋子里只有几件简单的摆设,掉漆的桌子上躺着一本书,坦荡地敞开着,像是有人读了一半,中途离开了。刚才,他们猜了一会儿是什么书,从《南方高速》猜到《看不见的城市》。但也许,是我的书呢?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大概因为她早就知道要写点什么。清晨他们准备离开,游羽想看一眼书的封面,却再次被常玉拥入床笫之间。
游羽半夜醒来,忽然觉得很渴。她摸索着去厨房给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觉得实在淡薄得难以下咽。她打开橱柜,找出一包方糖。当白色的方糖化入水中,游羽仿佛回到小镇,再次体味到少女时代的甜蜜。一种难以言表的幸福充盈着她的身体,让她感觉愉悦、健康、平静。甜水在胃中荡漾,幸福之势渐次凶猛,所有血液涨起又落下,像海浪规律地拍打着堤岸。当白色的方糖完全消失,游羽感到久违的心痛。
她想到了K。
K,这可能吗?我记起了一个完全忘记的人。我们有过无限美好的回忆。我太激动了,完全睡不着。但又隐隐觉得心痛,这是为什么呢?
K出人意料地很快发来回复。
羽,你应该去找他,不遗余力。
游羽会心一笑, K第一次使用了成语。
第二天一早,游羽致电给父母,询问常玉的事,他们大约有一年没有通过话了。父母重组家庭之后,陆续有了其他孩子,心安理得地过起了幸福生活。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刚刚经历了子宫切除手术。他们纷纷告诉她,不记得有这个人。她当即挂断了电话。世界上当真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她从未说出的这句话,确实无处可说。
她千方百计给昔日同窗发信息,没有人知道常玉。不过,很多同学借机和她聊了起来。通过倾心交谈,她知道了一些从前没有机会了解的往事,倒也感慨。
毕业前,她在桌板里收到一封感人肺腑的情书,原来是隔壁班女生的恶作剧。她叫萧潇,她们长得出奇相似,经常有不仔细的人把她们混淆起来,包括任课老师在内。另外,在游羽的班级中,一半以上已经结婚生子,其中有一对喜欢互相打闹的男生,已在挪威注册结婚。
这两天,游羽想再梦一梦常玉,她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分开,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用尽了所有办法,连吃了好几颗褪黑素,尽管疲惫不堪,却清醒异常。
“失眠是一道无解题。”无奈之下,她只好去医院开了处方安定。连着好几夜,她不到十点就睡了,但什么也没梦到。
游羽的心情无处排解。她不是没有朋友,但她宁愿游离在社交圈之外。有人的地方,免不了闲言碎语。很多人对她遭受过家庭暴力有所耳闻,至于程度如何,也可能是其中一个谈资。
她忽然涌现出许多天真的想法,她需要爱因斯坦,她需要特斯拉,或许她还需要哆啦A梦……后来她终于想到了万能的朋友圈。她用尽量简洁的话语将事情的始末说了出来,引来许多看客,毕竟她有一年没有更新状态。其中的一条回复引起了游羽的注意。他的昵称叫做Y,游羽不认识他,也不记得怎么会加上好友。
Y说,世界被重置以后,改变了部分历史。或许你就是因此失去了你的朋友。
游羽立即发送了一条私信:“你刚才说的世界被重置是什么意思?”
“只是玩笑而已。以前在论坛看到过一个段子,说911事件以后,世界便被重置了。有人记得作家冯内古特1997年死了,但是世界重置以后,他2007年才去世。”
“居然有这种事。”
“没有考证过。”
Y又发来一个有关世界重置日的科普链接,游羽翻看过后,深觉无趣,便关闭了网页。一周后,游羽接到一个远洋电话,竟是萧潇。据她说,通过三个友人,才间接得到了游羽的号码。她说她正在冰岛旅行,那里最多的是游客,其次是羊。另外,第二大城市Akureyri的交通信号灯是心形的。
无关紧要的闲聊之后,萧潇才进入正题。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她从一位旧友那里听说了游羽的近况。她坦白,因为相像,中学时对她充满了好奇。为此她跟踪过游羽一段时间,她知道她有一个秘密男友,长得不像中国人,也不像外国人。她暗地里打听过这个男孩,据说家里是开超市的,这点和游羽的描述相同。
在她的记忆里,男孩凭空消失。他的家人报过案,却没有任何线索。几年后,男孩的家人盘了超市,搬走了。
“奇怪的是,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有这么个人。好像有,又好像没有。犹豫很久,才给你打电话。也许到了这个年纪,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难免忘记一些不重要的事。”萧潇说。而游羽描述的那些回忆,她也无法解释。
游羽终于买了机票,决定回到日夜与她纠缠的小镇。六个小时后,游羽顺利抵达小镇码头。她原以为偏僻的海岛会特别冷清,甚至没有年轻人居住。她错了。小镇已经变成旅游胜地,聚集着形形色色的游客。以前她爱吃的特色糕点,也拥有了独立包装,还写着自己的品牌。
小镇,已经面目全非。十几年的离别,足以失去所有历史。学校改建成老干部疗养中心,周围的邻居也都是崭新的人了,到哪里去找常玉呢?人类的脚步真快啊。游羽不禁发出感叹。当天晚上,她入住一家星级酒店。酒店里有舒适的浴缸,温柔的床垫,以及良好的网络。她写了一封邮件给K。
K,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也许一切都是虚妄,都是幻觉。
数小时后,她收到了K的邮件。
羽,我在北极圈见到过奇异的地球生物。那天起了很大的雾,它忽然从海里冒上来,直愣愣地看着我。从双目的大小看,它应该有易碎双腔龙那么大。天太黑了,我不确定它是不是史前生物。后来,每当浓雾号角响起,它总会千里迢迢赶来,发出相同频率的嘶鸣。它在寻找同类吧。
第二天,游羽晃晃悠悠来到了外婆家附近。这里盖起了公园。她依稀记得常玉家的方位,那里被一片绿色覆盖着,微微隆起,就像埋葬着谁一样。临走前她发现公园的海报上印着巨大的热气球广告——国庆期间园内推出热气球游览项目,提前订票可享受八折待遇。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欣赏日落和陌生的街道。恍惚中又回到老干部疗养中心。她看到一条河。时过境迁,河流没有任何改变,连河边的水生植物,也还是那个样子。
她在河边坐了许久,直到所有的路灯都亮了。夜色填满街道,压低了喧嚣,游羽忽然觉得小镇熟悉起来。她闻到了空气中的桂花香味。微暗的灯火中,她看到一个女孩,和她长得很像。一瞬间,她觉得那就是自己,但更年轻。她想追上去,叫住她,却不知如何开口。女孩消失在车流中。就像所有会消失的时光一样。回到酒店,游羽发现K主动发了封邮件给她。她兴奋地点开。
羽,很快我就要出发去弗兰格尔岛,那里是探险家的乐园,四处可见强壮的麋鹿、北极熊还有海豹。我想亲眼见一见“列宁”号破冰船,想结识一个驯鹿人,和他在荒原的club里喝酒讲故事。我带上了Mazzy Star的唱片,可我的专用电池快用完了。还有,我再也没有见过补给船,也许一个月前它就迷航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旅行,这里都是雪。在爱斯基摩人的语言里,有无数词汇描述雪。而面对冰天雪地的北冰洋,我总是说不出话。
K的回复显得尤为反常。她生怕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
我可以去找你吗?
我可以去找你吗?
我可以去找你吗?
……
K失去了音讯。
那天,游羽做了一个梦。要说梦,有点牵强。因为她根本没有睡着。
那个夜晚变得更具体。远处的岛屿笼罩着硫磺味的浓雾,尚未到达的船只不断闪烁,努力捕捉灯塔的光。它们顶着海风、打着冷颤远道而来,似乎只为听一听稀罕的浓雾号角。
呜——列岛开始模糊,它们膨胀、萎缩,倏尔长在一起,倏尔再次分离。
第一声号角持续了半分钟,绵长而厚重,像自远古而来。又半分钟后,响起第二声。
呜——音质更为厚实、确切。
“是雾角。”常玉说道。
“听到啦。”
“好像还有别的声音。”
“什么声音?”游羽不解。
“仔细听。好像是甲板收起放下的声音,但又不同,频率更高。”
常玉闭上眼睛,仔细聆听起来:“我倒觉得像动物的嘶鸣。有点悲凉,听着让人难过。”
能见度越来越低。
“大概是专门在雾天出没的怪物?”
“这儿还有怪物?”常玉表现得饶有兴致。
“听我外婆说的,还吃人呐,很多渔民就这样有去无回。”潮水拍打着礁石,只差一点就要浸湿脚尖,游羽下意识缩了缩腿。“要是真的有怪物,也不知道它们在哪里栖身,过得可好。”
“也许就在附近。”
不一会儿,轮船的汽笛声此起彼伏,合在一起的声部更棒了。
夜很透。常玉和游羽正从围海大堤一路滑翔而下,赤脚走在浅滩上。这里看似松软,实则崎岖密布,到处都是凸起的多边形。月光再一次撩开浮云,照亮常玉的眼睛,里面有什么未知的东西在闪动。游羽想看得更清楚些。
“开始了。”
“嘘——”
是涨潮,他们不自觉闭上了眼睛。聆听海潮之声,细嗅黑夜之味。
“深海是巨怪的地盘,以人类现在的能力还到不了那种地方,那里的规则完全不同。”
“怎么个不同?”
“彻底的黑暗啊。BBC和探索频道的纪录片里常播的,因为离光太远,什么都看不见,它们头上长出了类似探照灯的东西,全身上下都是牙齿,一口就能咬断你的小腿。游羽,你怕吗?”说着,常玉张牙舞爪起来,装成“深海怪鱼”的样子。
“常玉也是深海巨怪吧。”
“你说什么?”常玉没有听清。
海风在耳边疾驰,越发猛烈起来,雾气被渐渐吹散。
“这么久以来你都是一个人,不孤独吗?”游羽继续说。
“如果一个人失去了孤独,他就会渐渐陷入到日常里去。”
“日常不好吗?”
“日常自然有很多神性的时刻,但往往会堵住一些奇妙的入口,让我们无法看到更美妙的东西。”
“你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去看更美妙的东西吧?”游羽忽然问道。
“我正在看。”常玉微笑着说,“要离开的人是小羽。”
“离开这里?”游羽将身体蜷缩起来,海风吹得她脊背发凉。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海风吹散了云层,天空呈现紫色的微光,游羽发现常玉的双眼正承接着这种独特的色彩,显得愈发迷人。
“从没想过,但我的父母都要走,我会变成一个人。荒岛留不住人,这里连高速公路都没有。”游羽说。
“荒岛终有一天也会变成大陆的。”
“变成大陆以后呢?”
“又变回荒岛啊,周而复始。”
俄尔,风狠起来。几乎站不稳了。他们各有所思,沉默良久。
“变天啦。”游羽打破平静。
“不,仔细听。”常玉似乎知道些内情。
地面开始震动,海面咕噜咕噜吐着水泡,像煮开的水那样。
“呜——呜——”
海里传来两声巨大的咆哮,有如海上惊雷。这回可以确定是一种生物,他们感觉到,山林和镇子在发抖。他们疯狂地往光亮处奔去,欢笑着,前方就像光明的未来。他们没顾上穿鞋,两双白色的Vans跑鞋不幸被抛弃在这里,不同花色的短袜从里面耷拉出来,像悲伤的舌头。
很快,海浪平息,月亮和初升时一样圆满。
从海边的小旅馆分别后,游羽有了新的男友,是同一所中学的学长。他长得像“牯岭街”时期的张震,但要白一点。那天游羽看学长和朋友们在学校附近的河边打水漂,常玉突然出现。她许久没有见到他,在她另结新欢之后他便消失了。她以为他不会再出现。
常玉随手捡起一块圆得出奇的石头,好像要加入这个游戏。大家嘲笑这样的石头打不出水漂。常玉没有理会,他拿起圆石头,抚摸几下,将它抛入水中。石头轻盈地在水面跳跃七下,接着一头栽了下去,泛起涟漪。
“快看,方形的!”有人喊道。
石头坠入水中,波纹不息,铺满整条河流。而那涟漪,确实是方形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甚至颇有点恐惧。游羽知道,这是常玉第一次在他人面前袒露自我。他会被当作一个怪物吗?他必定不在意。那么久以来,他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呢。打完水漂,常玉默默告别。他真的不见了,连同方形涟漪,消失在星球的记忆中。
三天以后,游羽收到了K的回复。
太阳风暴来了,你可能没有办法找到我。
K描述的,是20世纪初的景象。她在网上搜索了弗兰格尔岛,那里早已一片荒凉。当游羽再次发送邮件时,她发现K已设置了自动回复。
太阳风暴来了,你可能没有办法找到我。
她和K失去了联络。这些天,网络上没有更新北极圈的气象数据。游羽并不担心,她知道K已经启程,踏上了盼望已久的旅程。
她终于意识到,离开小镇之后她便失去了一生所爱。她想起还有许多故事要写。她想起猫舌岛上始终有一场约会。一本书坦荡地摊开着,等待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