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五十五岁生日来临之际,本地泥瓦匠傅传平决定提前退休。他从十五岁开始做泥水活,如今已经整整四十年了。他熟悉镇上每幢房子的修葺史。要是登上南山俯瞰全镇,他会如数家珍地告诉你镇上哪些房子是他修的,俨然心里有一幅动态住宅变迁图。那些在他职业生涯中重要的大工程则在地图上标了红字:镇小学、信用社、镇医院的门诊楼、西面大坝的蓄水库,省道隧道……至于这几年新起的粉色住宅楼,傅传平提起就生气:现在的人怎么喜欢住鸟笼?图方便?过日子是图方便的事儿吗?
由于长年的室外劳作,傅传平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老,看起来像六十多了。他驼背、秃顶、青筋暴突、皮肤上布满褐色晒斑、还有白内障,再加上他走路时那种稳健的迈步方式,让他有一种固执而不近人情的感觉。如今,他和小儿子傅昊两人住在老房子里。房子还是傅传平结婚那一年盖的。“当年这房子的气派可算得上是全镇闻名。”从前,傅传平总喜欢向年轻人强调这一点,生怕被人看不起似的。但自他老婆过世后就再也不说了。一幢房子,从一片空地到一砖一瓦为之增添高度、使之坚实地立在大地上、又慢慢变矮变旧变得荒芜、最后复归于土地——傅传平从他老婆的死里看到了这件事的必然性。“可那又有啥办法呢?哪一代人不是这么过来的?”他自己嘀咕着。比起房子的衰败,他更担心下一代的不争气。
他的小儿子傅昊今年十五岁,去年辍学以后,游手好闲了一年多,春天时终于在游戏厅找了份收银的工作,可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他自己吃饭。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都跟着师父学手艺了。”傅传平隔三岔五地念叨他。他四十岁才有了这个儿子,虽然是意料外的事,但也让他挺高兴。只不过那阵子他忙着赚钱供女儿读大学,没怎么顾上教育傅昊他就长大了,现在还学了一身社会上的臭毛病。他看不惯他对所有事情都无所谓那样子,说他“不知道像谁”。生气的时候,他则骂他投机分子、反革命、混球、小流氓。虽然,傅昊很少顶撞他这个做老子的,可他也从不听他的。傅传平有时不无凄凉地想:要不是因为无法选择的血缘关系,他俩早就各走各的、老死不相往来了。
这一天,当傅传平一小时内第四次骂傅昊“流氓”时,傅昊终于回嘴了:“你怎么天天都是这一套,整天看谁都是流氓?流氓招你惹你了?”
“我就看你是流氓,就你,还有你那群流氓朋友。整天不干正事,小时候当流氓,大了就是社会渣滓!”
“别人还觉得你流氓呢。”
“我怎么流氓了,我少你吃喝了?我喝酒打架了?调戏妇女了?”傅传平没想到傅昊会这么说,“你给我说说清楚。”
“是是是,您成功人士,我哪敢说您。”
“你看你那没出息样。”
“您有出息,提个破桶,成天和要饭的没两样。”
“我那是搞建筑工程,和你能一样?整天晃,学也不上,也不学门技术,以后连饭都吃不上。”
“还搞建筑工程呢,自家房子都快塌了。”傅昊坐在门廊上,穿着件大骷髅头黑T恤,牛仔裤上都是洞,厚厚地刘海遮着眼睛,还吊儿郎当地晃着两条长腿。在他老子气如洪钟地吼了半天后,他也只冷笑着讽刺一句。他这种怪德行彻底激怒了傅传平。
“行啊,有本事嫌弃你爹了,我倒要看看以后你能有什么本事!”
“我没本事也用不着你管。”
“有志气就管好自己,现在就管!滚!以后别来烦我!”
于是傅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滚,我看你能滚到天上去。”
2.
傅传平气坏了。以致于当兽医站的老杨上门叫傅传平去修屋顶的时候,他正气得在自家院里兜圈子。“不去。”他冷冷蹦出两个字,弄得对方一头雾水。
他站在墙根下打量着自家院里多碱、干旱的土壤,长自那土壤深处的灌木和荨麻,弃置的狗窝和多年漏雨的煤棚,还有合页松动、锈迹斑斑的院门;一会儿又走到院子的另一头,打量着那墙面黯淡、地面塌陷的房屋。黄昏的光增加了房屋视觉上的落魄感。“自家房子都快塌了。”他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就这一点,傅传平不得不承认,他那个王八蛋儿子说的没错。
整个晚上,他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后来开始计划起了房屋的修缮方案。为了防止自己隔天醒来忘记,他还在一张纸上列下了需要的材料和用途:
水泥(400#):30袋(厕所、地)
细沙、中沙:若干
红砖:若干
防水涂料:6~8筒(内、外墙)
油占:40平(屋顶)
三厘胶合板、九厘胶合板:若干
门:防盗门?铁门?
他一边写,一边在头脑中预先模拟着施工顺序,想象着房子修葺后焕然一新的样子,心里多少感到有些安慰。对,他该干这个。然后呢?然后就退休。谁也不需要他管,他也不去管谁。对了,退休,他怎么早没想到呢?儿女大了根本不需要他,他也用不着像以前一样疲于奔命了。想到这儿他觉得自己可以放心睡觉去了,可外面月亮浑圆,像瞪着他的一只眼睛。于是他也回瞪过去,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天恰好是七月半。“唉,忘了烧纸,全忘干净了。”他有些懊恼地回屋睡觉去了。也许是出于愧疚,他总觉得他老婆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说话,而他在梦里却困极了,第二天醒来也不记得她说了什么。
得去烧纸:这是傅传平清晨的第一个念头。他在空房子里晃了一圈,也没找着黄纸,最后只好拨了女儿的电话。“傅敏吧?你尽快回来一趟,我有事情要讲。顺道买点黄纸回来。黄纸!什么黄纸?冥币!”他一口气说完,撂了电话,从衣橱里翻出一件干净汗衫,把门廊上的花通通浇了一遍,然后去厨房烧牛奶,等牛奶烧好了他就躺在门廊的摇椅上等傅敏回来。
当傅敏一小时后进门时,傅传平郑重宣布:“我要整修自家房子,修完就彻底退休。”
傅敏是县医院的实习医生。这天早晨值完夜班,顶着俩黑眼圈,接到电话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拎起包就回来了。但此刻她显然没明白她爸爸的意思。
“房子怎么了,不挺好嘛?”
“好个屁!”她老子怒了,“你瞧瞧,哪有个能落脚的地方!”
“那你想怎么修?”
“全得修,”傅传平用手在空中画了个圈,又觉得不够具体,“地得重抹,墙得重刷,路得重铺,还有厕所,得重弄。”
“你自己弄?”
“废话。”
“然后就不干了?”
“不干了。”
“那你干什么呀?”
“干什么?休息!”
傅敏转了转眼珠子,决定先不提这茬,“傅昊呢?”她问。
“走了,要自立了。”傅传平别过脸去,“我叫你买的纸呢?”
“这么早商店都没开门。”
“那我一会儿去买,”傅传平说,“昨天我像是梦到你妈了,下午咱们烧个纸。”
3.
吃完早饭傅传平就奔水泥厂去了。傅敏想,他这么心血来潮肯定是因为傅昊。他们父子俩一个暴脾气、一个叛逆期,吵架比吃饭还频繁。可吵架归吵架,修什么房子?她犹豫着要不要给傅昊打个电话时,傅昊自己开门进来了。
“姐,你在啊。”。
“才回来啊,也太贪玩了。吃饭了吗?”
“不吃了,我收拾点东西就走了。”
“去哪儿?你和爸吵架了?”
“没吵,反正他看不惯我。”傅昊说着就要回卧室,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问,“他还在睡觉呢?”
“没,走了。说要整修咱们家房子呢,还说修完就退休。”
“他退哪门子休,又没人雇他。”
“估计是想把自己给解雇了,”傅敏说,“你今天别再走了,一会儿还要给妈烧纸呢。”
傅昊站在门口,“他看见我就生气。”
“主动道个歉就好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傅昊听傅敏的留了下来,他甚至去换了件像样的T恤,免得再惹他爸爸生气。
三点钟,傅传平坐着运水泥的卡车回来了。他跳下车,打开两扇吱呀乱晃的锈红色铁门,手里还拎着一捆黄纸。他没顾上朝屋里看一眼,就忙着指挥倒车去了:“倒、倒、倒!”
傅昊听见他爸爸的声音就走了出来。但是傅传平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他摸不准爸爸是没看见还是装作没看见,只好走近了一些,喊了一声,“爸”。
傅传平显然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张口就骂:“你不是要自立吗?回来干什么?走,赶紧走!”这一骂他就忘了倒车的事了,卡车还在继续倒。他欲前去拽傅昊,却听见后面发出“轰”地一声巨响。背后一阵涡形冷风,一个钝物——像是突然倒来的一面铁墙——扑向他,一瞬间就把他吞噬了。他两眼一黑,感觉周围突然陷入死寂,简直像去了另一个世界了。过了好一会儿,慢慢回转神,他才明白自己是被自家铁门砸了,这一砸快把他脑袋都砸短路了。
“饭桶!”他刚从寂静、耳鸣中恢复意识,就本能地骂了一句,这一骂才发现口鼻里全是尘土,而肩部以下依旧被重物压着,右腿则阵阵刺痛。
“抬起来!”傅昊向司机喊道,一面匆匆跨过傅传平的脑袋,向他腿边跑去,又转过头来问他受伤了没有。
“不关你事,走走走。”他的思维这下才终于接上了。他试图站起来,但当他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右腿撇成了一个怪异的“之”字形,压根使不上力。
傅昊看了一眼也急了:“上医院去!”
傅昊叫住司机,他俩像搬佛像似的抬起傅传平,忙乎了半天想把他塞进副驾驶座,但座位太窄又太高,最后他们只好把他抬进了堆水泥的后车厢里。车门关上以后,车厢里漆黑而闷热。当卡车开动起来,车厢内便随着车的颠簸扬起一阵呛人的石灰粉尘。
“你他妈哪是要给我治腿,你是要活活呛死我!”他在漆黑的车厢里咆哮着。
那天晚些时候,傅传平被医生诊断为右腿胫骨骨裂,当即就打上了石膏,回家修养。这之后的几天他就成天躺在摇椅上,看着院子里堆着的水泥蛇皮袋发呆。傅敏和傅昊都住回家里来了。傅敏给他做饭,傅昊扶着他走路。纸也烧了,他看着他俩在院子里烧的。
有时自己待久了,他就想和傅敏说说话,可她没说几句就忙着打电话去了。傅传平隔着窗户看着她在里屋对着手机说话,时而在笑,时而沉默,时而眯着眼睛看墙上的中国地图。
“谁啊?整天这么多电话。”等傅敏回来了,傅传平问。
“是梁超。”
“噢。”
“他叫我一会儿去看电影。”傅敏等着她爸爸问下去,好让她有机会开口。沉默了一会儿,他果然问了,“你们俩还在一起呢?”
“嗯。”
傅传平索性闭上了眼睛假装睡觉。傅敏也就在门廊下干坐了一会儿,今年春天她第一次告诉她爸爸她和梁超的事情,傅传平就明确表示了反对。理由也不无道理:他家在宝鸡呢,你要是嫁过去以后就等着过苦日子吧。
快入秋了,云开始变得高远。傅敏看了一会云,又看了一会儿空空的院子,拿不准该怎么办。最后她回屋拎起包穿上鞋,出门前犹豫了一下,说:“爸,我出门啦。”
傅传平没回答,他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但当傅敏一出门,他就立即睁开眼睛,朝里屋喊道:“傅昊,过来!”
4.
傅敏走过向阳街时碰到了兽医站的杨敬铨,他拦下傅敏问“你爸爸怎么了”,傅敏回答说“腿摔坏了”,于是杨敬铨一脸“怪不得”的表情走远了。再下一个路口她遇到了医院的同事,两人寒暄了几句,转角时和奶奶家的邻居打了个招呼,最后才在广场西侧的奶茶店找到了梁超。
傅敏从梁超手里接过奶茶开始喝,梁超沉默地着看她喝奶茶。
“你爸没事吧?”
“没别的,就是走着不方便。”傅敏看了下手机,“我得在中午之前赶回去做饭。”
“他这个腿得养挺久的吧?”
“应该是,”傅敏说,“票是几点的?”
梁超看了下表,“现在能去了。”
他们起身去往对面的电影院。他们在一起的这一年里,每周六都去广场电影院看清晨场的半价电影,影院放什么就看什么,那天早晨放的是《李米的猜想》,上个星期则是《蝙蝠侠:黑暗骑士》。他们看电影时不吃爆米花,不说话,也没有肢体接触,出了电影院会聊几句感想——大多是非常浅的交流。
这一天,出了电影院,傅敏说:“没什么意思。”
“是吗?我觉得还行。”
“我觉得爱情电影没什么意思,都特别假。”
“嗯,犯罪片更有意思。”
傅敏沉默了,她问,“那你哪天走?”
“我哪天走?”
“嗯,票买了吗?”
“你看你这话说的,我不是在等你嘛。本来想下周日走,你要是忙不开,就下下周。”
“我还没想好。”傅敏低下了头。她以为他会生气,或至少有一点生气,但他只是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他说: “那你再想想。喝水吗?”
后来,傅敏在回家路上想着梁超,她觉得他们的关系介于“恋爱”与“交易”之间。通过理智分析,她觉得他成熟、稳重、值得被信赖。她相信梁超也是看重她善良、懂事、单纯的性格。再说,毕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嘛。唯一的问题——如果这也算得上是问题的话——他们之间没有电影中的那种所谓“爱”的感觉。当她想象嫁给梁超以后的光景,她失落地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充满期待。那时他们当然不会再去看清晨电影,虽然这件事并无任何浪漫之处,那也毕竟是恋爱期才会有的事情。那时她的日子更安全,更无聊,寡淡得像她手中的矿泉水的滋味,可人活着最需要的不就是白水吗?
傅敏一边想一边走近了自家院子,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抽水泵巨大的嗡嗡声。她飞快跑进门,却见傅昊正在用水泵抽取井水,旁边的石灰则堆成了一座小山。而傅传平支着他那条上了石膏的腿,坐在院子中间,下面铺着条破毯子,用锥子和锉刀铲着过去的水泥地皮。
“爸,你干嘛呀?”
“干活啊,这点小伤,没必要整天坐着。”
“爸,这得加多少水?”那边,傅昊别扭地拎着一把铁锨,问。
“加多少水都不知道?一点点!看着加!”
5.
一周过去,傅家的父子俩总算说上了话,甚至还搭挡着干起了活。虽然,不知道傅昊是否情愿,但现在他爸说什么他都得听着。起初,傅传平拿着那张材料单让傅昊一样样买回来,让傅昊帮忙搅拌水泥,让傅昊帮扶脚手架。后来,傅昊就干脆待在他旁边,随时帮把手。
“毛刷。”
“泥刀。”
“往右。”
傅传平尽量使自己的命令短促、准确,尽可能像个军官而不是像个残废。但很多时候,他还没开口,想要的东西就已经递了过来。这小子还是很聪明的——比他当学徒那会儿聪明,而且还很有眼色,傅传平想,可惜就是不愿意学好。
傅传平站在脚手架上看着蹲在院子一角的傅昊,而傅昊正坐在条凳上休息,他垂着脑袋躬着背,目光落在远处的墙角,像是无所事事的犬科动物。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傅传平试着回想十五岁时的自己,他发现自己居然只记得几件重要的事(现在看来也没什么重要的),像从任何一张履历表里抽出来一栏,当时经历的真实的忧愁和快乐却彻底不记得了。
“你,”傅传平清了清嗓子,试着和他儿子搭话,“我说,你以后到底想干什么呢?”
“赚钱。”傅昊说。
“噢,赚钱。还有呢?”
“没了,”傅昊盯着地面,“活着不就是为了赚钱嘛。”
“唉。”
傅传平给自己点上烟,觉得他儿子似乎不无道理,但又叹了口气:人的事儿,谁能说清楚啊。这会儿他坐在脚手架上吞云吐雾,看着这方院子,许多发生在这个院子里的事忽然蹿回了大脑——他记得红铁门(砸坏他的腿这一扇)安上的那天他们放鞭炮的情形,他记得有好几年他干了活回来就把钱放在他老婆那里,每凑够一笔钱就商量着添一件新家具;他记得他们曾因为买电视还是买洗衣机而大吵一架,几天没和对方说话;他记得千禧年那会儿,他老婆种的爬山虎爬满了整面墙,窗户被牢牢遮盖住的情形;更多的是一些没情节的场景,他在干活,她在做饭,小敏在小车上学步;他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们边吃饭边看电视……“唉。”他又叹了口气。人嘛,就是这些瞬间的总和。他决定和傅昊说说这个,于是他就说了。
“赚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有家庭。”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和我妈整天吵架。”
“吵架归吵架,但我们谁也没想过离开对方。”傅传平说。这倒是真的。他就是和她吵得最凶的时候也没想过要离婚。而且,在她突发脑梗去世前的一段时间,他们都很少吵架了。
“我要是娶了老婆,就不会吵架。”
“你现在说的简单,”傅传平被傅昊的语气逗乐了,“等你结婚了,就是妻管严。”
“我又不结婚。”
傅传平没听清,他想着等傅昊结婚的时候,自己就彻底老了。那时候,这屋子也是他儿子的——一幢干净亮堂的房子。当然了,他们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重盖一幢更气派的,那总得等他死了再盖,他和这个房子有感情。
“等你结婚了,这房子就是你的。”傅传平想了半天,才下定决心。他说完了才觉得这话有一点交代后事的意味,于是他就转过头去看傅昊,但傅昊根本没在意他。他看见傅昊从条凳上站起来了,盯着门外,手揣在兜里朝门外走去。“傅昊?”
“待会儿。”
外面传来交谈的声音,几句脏话,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傅昊说“今天有事儿,不去。”
“谁在外面?”傅传平试着把左腿先挪下来,然后再用手拖动自己僵硬的右腿,去墙边拿拐杖。
“没事,两个朋友。”傅昊说。
“怕你老子不让去啊?”外面的人笑起来。
傅传平拄着拐杖往门边挪着步子,看见是范家两个出了名的混蛋儿子,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滚!你们这些不要脸的流氓瘪三少来找我儿子,给我滚远点!”
傅昊拦住他,“爸你别管我的事。”
“耗子,这是你爸啊,怎么腿都瘸了嘴巴还没生疮啊?”那个小个子男孩皮笑肉不笑地颠着腿,把抽到一半的烟屁股扔在地上。
“你也不问问你怎么还不被枪毙?叫你们滚远点,没听见吗?”傅传平在原地转着圈,最终只看见了地上的泥刀,他费力地弯腰捡起来,做势要抡。
“得了,你们走吧。我改天再找你们。”傅昊把他的朋友们往外推。
“你要是敢去找他们我就没你这个儿子!”傅传平叫道。
“一个破泥工,拽个屁!”这一次,高个子话音还未落,傅传平已经把泥刀扔了出去,傅昊站在前面,一抬手,刀刃就“啪”地一声打在了他手臂上。
“你是疯了吗?”傅昊盯着傅传平,手臂还僵在空中,血滴了下来。他转身走了。
那两个男孩也跟着走了,临走前,高个子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老不死的,等着吧。”
傅传平愣住了,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走到门口,他看见地上有几滴血,铁门斜倒在边上。他弯腰拾泥刀时拐杖掉了,于是他又去拾拐杖,这么折腾了几下他的右腿又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他大汗淋漓地回到椅子上,感到秋天的风一阵比一阵冷。傅传平坐在门廊的阴影里,像坐在冰冷的火山边缘。
6.
小镇包裹在深浅不一的绿色中。夏天,南山上尽是墨绿的松林,山脊是一道柔和的弧,分割了绿的明暗面。北山更高远,只能看见一些枯黄并淡绿的斑斓色块,峰顶被雪带截断,依稀看见上面云来云往。东西走向的省际公路穿镇而过,小镇看起来仿佛是一面横挂着的灰色格纹小旗。这就是傅敏坐在春天饭店三楼看到的景象。她试着在这面旗上寻找自家的方位。
梁超请她吃饭,他们点了五个菜还有卷饼和饮料,为明天的出行补充体力。她犹豫了整整一顿饭时间,最后还是说了:
“如果你真希望我跟你走,至少要跟我爸说一声。”
“可你爸不同意我们。”
“你们应该先见个面。我也不能就这么和你私奔吧?”傅敏觉得“私奔”这个词有点突兀,就笑了起来。梁超也笑了。笑完了他们又对着一桌子菜沉默了。
“那什么时候去?”
“要去就现在去,”傅敏说,“也没别的时间了。”
于是他们就去了,途径广场的时候,梁超去商店买了一箱牛奶,一盒中老年营养补品,两斤苹果。“你爸不会把我赶出来吧?”梁超问。
傅敏摇了摇头,但实际上她也摸不清他父亲的脾气。
“你觉得你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脾气挺暴的,还特别固执。搁电影里,就是那种特别顽强难搞的大反派吧。”
他们沉默走路,八月的下午突然起了一丝凉风。
“夏天真短。”傅敏说。
“还没怎么过就秋天了。”傅敏又说。
梁超有点紧张,这会儿他们已经走进了傅敏家那条巷子,以往梁超送过她几次,都是到巷口就被傅敏赶走了。所以今天是梁超第一次走进巷子里来。傅敏家在巷子尽头,门口因为少了扇门,就像一个人张着嘴在叹气。
出于礼仪考虑,梁超还是敲了敲右边的门。没人应声。
他们走进去,一台抽水机在井边空转着。院子里堆着一些水泥袋子,一些和了一半的石灰粉。墙边支着脚手架,上面没人,下面有个木头工具箱,一把脏兮兮的锤子和一把油灰刀落在外面。
直到走进门廊,梁超才猛然看见椅子上有个人。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铸像一般,静静地坐在门廊下的阴影里,睁着眼睛看着他。
“爸,你吓我一跳。怎么不说话呀。”傅敏显然也刚看见他。
“我一直都在这呢。”傅传平慢条斯理地开口,眼睛盯着梁超。
“梁超,我给你说过。”
“哦,梁超。你坐,坐。”他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条凳。
“谢谢伯父。”梁超环顾了一圈,把礼品放在了门廊边,然后坐了下来。
傅敏也坐下来,坐在梁超旁边。她爸爸的反应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弟弟在里面吗?”
“出去了。”
“伯父,是这样的。”梁超试着按照他在路上想好的措辞说,并准备好了他会被随时打断赶出去的准备。梁超从他和傅敏的相恋说到了今后的打算,说到了自己的工作计划,能够担负的物质条件和即将面对的家庭责任,并在最后小心翼翼地提起了想带傅敏回老家见自己父母的打算。
傅传平依旧坐在椅子上,不时点一点头,表示他在听。等对面的年轻人一口气说完了,他再次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才发觉傅敏和梁超都盯着他,等他说些什么。
“哦,”他清了清嗓子,“行。知道了。”
“爸?你没事吧?”傅敏有点不相信是梁超说服了她父亲——谁也不可能说服他——但他此刻的确平静地坐在那里,听他们说了半天话,时不时看一眼梁超,似乎在判断他是否心口如一。他甚至还点起了旱烟,像听晚间新闻一样听着梁超说话。
“你想的和他一样?”他问傅敏,“你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傅敏说。
“哦,你们也就是通知我一声。”他深深地吸了口烟,说,“那赶紧收拾东西去吧。”
有一霎那,傅敏怀疑她爸爸生气了,但也不是真的生气,因为还没等她解释什么,他已经转向了梁超,语气居然还挺柔和,“晚上留下来吃饭。”
晚饭吃得挺和平,傅敏又问起傅昊时,傅传平说他去游戏厅了。“得明天回来,”她爸爸说。傅敏之前所想象的紧张、尴尬、争吵都没有发生。梁超走的时候也像松了一大口气似的,她送他到门口时,他说:“你看你一点都不了解你爸,早点见就好了。”于是傅敏想,她确实不怎么了解她爸爸。后来,睡觉之前,她爸爸还给了她一些钱,问她够不够。他好像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就干坐在那里看了半天她的行李箱。
7.
第二天清晨傅传平一起来就继续干活了。傅敏走的时候让他别累着,等傅昊回来帮他一把,傅传平说好,然后继续倒腾那堆水泥。他费了整整一上午时间把袋子里的水泥都倒了出来,然后用抽水机把井水抽上来(有一阵子他没控制好水管,结果把衣服都喷湿了,还摔倒在了水泥灰里),他一手撑着拐杖一手用铁锨搅拌那座厚重的灰色泥山,接着一桶接一桶地把湿水泥铺在地上,然后捡了一块长条木头当作跪板。为了省力一些,他尽量把重心放在左边,虽然他的整条右腿几乎都淌在了泥巴里,但好歹不妨碍他干活了。
他先开始修大门外的斜坡,先填上水泥,一面高一面低,把地上的漩涡和泡沫抹平,再打上一条条防滑线。他还决定了,等过几天他要去订一扇门,还是红铁门,带金色狮头铺首那种。
附近路过的人跟他打招呼。
“老傅,铺地呢?”
“哎。”
“腿怎么了?怎么打石膏了?”
“崴了一下,没事。”
“怎么不等好了再弄啊?”
“没事,早不疼了。”
这倒是真的,他把心思放在地上,也就忘记腿疼了。他甚至顾不上看看问话的人是谁,对方问一句他就答一句,说了几句对方看他忙也就走了。
在门前的斜坡快铺好时,他突然感到有人在后面看着他,不过对方没说话,他也就没回头看。在被凝视的寂静中,他专心打完了最后几条防滑线。在他撑拐杖站起身感到一阵眩晕,接着是狂风般忽然接近的小孩子的笑声,他想,这下坏了。果然,等他站定时,一群调皮的男孩无头苍蝇一般地围在他旁边,他们在他抹好的地上发疯地跳着笑着,几下就踩坏了他辛辛苦苦抹平的地面。傅传平气坏了。
“滚!”他单腿跳着,挥舞着拐杖,但那群捣蛋的孩子已经四散着跑开了。
“恐怖分子!少年犯!”他气急败坏,看着毁于脚印的地面。天啊,他一早晨的活都白干了。
“你们谁再敢靠近这儿,看我打断你们的腿!”他挥着拐杖在空巷子里嚷嚷着。他们肯定藏在附近呢,这群没教养的小畜牲。
“都该抓去劳改。”他继续咒骂着,跪下去用泥刀胡乱抹了一下,又收拾起跪板和工具箱,进门去了。接下来他用了一整天时间折腾屋前的地面。直到太阳下山那会儿,前院才终于抹好了,就只剩下门外那块弄坏的斜坡了。夕阳照在平滑的水泥地面上,镜子似的反射着金色的光。傅传平一身泥巴,站在门口打量着自己劳动成果。“很好,”他满意地咕哝着,“很好。”
傍晚,傅传平坐在门口啃了块饼,在夜色中慢慢修好了那个斜坡。他看见许多人家的烟囱里飘出来的雾气,一扇接一扇打开灯的黄色窗户,就像看着一个往日的梦。生平第一次他意识到自己的样子像个老乞丐——当然,只是一个短暂的闪念——当他回头看到夜色中色彩渐深的地面,很快便欣慰于他以辛苦的一生所拥有、维护的东西。一个人有住的地方,就能体面地活着,可是今晚他却顾不上体面了。他费了老牛劲,终于把门廊上的摇椅搬到了大门口。他把毯子裹在腿上,还戴了一顶便帽免于头部着凉,最后,他拿起了拐杖,作为自己维护秩序的武器,半躺在了摇椅上。晚一些时,有几个男孩——他没看清是不是上午那几个男孩——从巷子里走过,他老远就用拐杖指着对方,“走远点!”
“现在的小孩儿,越来越不像样子。”他嘟哝着,看着漆黑的无星辰的夜空,把毯子往上掖了掖。在他们这个高原气候的镇上,从没有人晚上睡在外面。
“滚!滚远点!”又来了,他恨不得连踢带踹地赶走这些无耻的肇事者。
“整天那么大脾气啊。”夜色中,他老婆推了他一把,叹了口气——这固然是傅传平的梦,但这梦却很真实——在梦里,不仅他老婆在他旁边,此刻他们还一起躺在卧室里。见他没说话,他老婆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找回咱儿子?”
“找?找什么找,房子修好自然就回来了。”
“也对。”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又问了,“你睡着了吗?”
“嗯。”他觉得烦死了,这婆娘怎么一到晚上就这么多话。
“小敏也走了。唉。到老了怪没意思的。”
“嗯。”
“等她结婚时我们去看她吧?到时候,顺便也去别处逛逛。”
“去哪儿?”
“去北京啊,去看看天安门,人民大会堂。”
“那有什么好看的,电视上又不是没见过。”
“你老这么说。”她干脆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哎,你听。什么在叫。”傅传平抬手拍了拍她的背。黑暗中他看见她睁大的眼睛,亮晶晶的,而在这双眼睛在白天却总是因疲劳而暗淡无光。
“不就是蝉嘛!”
“是蝉。”
“神经病。”
“唉,你别生气。我说,你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过了一会儿,他见她依旧不理她,于是从床上起身,打开了灯。他走到了墙边挂着的中国地图那儿,“到时候咱们就先去宝鸡,然后去北京,还可以去个海南岛。”他凑近墙边,盯着地图看了半天。原来海南岛在这儿啊,就在北京旁边。
太阳升起来了,傅传平的毯子上凝结了一些露水。他的便帽耷拉下来遮住了整张脸,而他在帽子里打着呼噜,呼吸着自己呼出的热气。一个男孩趴在墙上看着傅传平,时而回头朝另两个男孩窃笑着。院子里有孩子在跳格子。水泥地面上画着横七竖八的直线和曲线、阿拉伯数字、歪歪扭扭的汉字,当然,不可避免的,还有许多脚印。“过来过来!”墙上的孩子招呼他的同伴,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到傅传平背后,最前面的男孩猛地堆了一把傅传平的摇椅。
傅传平的帽子一下被摇落了,他睁开眼睛,被灿烂的晨光刺了一下,意识还停留在梦里。
“到站啦?”他茫然地看着前方。
孩子们笑着散去。傅传平愣住了,他这会儿既忘了骂他们也忘了捡拐杖。他就那么坐了半天。后来看到对面的灰色院墙才想起来自家的院子。他站了起来,像考了糟糕成绩却不愿意面对试卷的小孩子一样,他慢吞吞地转过身,然后只看了一眼就沉默了:被孩子们涂鸦的水泥地像他梦里的地图一样……西面是宝鸡,中间是北京,再往远了是海南。
“北京。”他念叨着。
“到站了,到站了。”而梦里面,他们在一列火车上,他老婆正着急地催他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