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整个机油厂家属院的人都知道,男孩是这个院最聪明的男孩。这也就意味着他是机油厂家属院最聪明的孩子,因为女孩子就算成绩好呢,也不是因为聪明,多半是因为刻苦,就算小学时成绩好呢,等上了初中,一懂事加上理科变难,成绩就要滑下来了,像种诅咒。在1994年,整个院子的人都这样认为。
而男孩不同。
第一年学奥数时,他和另外一百五十个男女孩子一同,垂头坐在区奥校四年级班的大教室,从秋天到春天,每个周末,教室积压着灰尘、脚臭、烦躁气氛。他们懒怠静止,坐在一排排旧长条木桌后,如同整齐摆放的一块块面目模糊的冰。沈健一老师在黑板左侧抄满难题,没人能做得出来,他也几乎不讲解,耐过五分钟的沉默,便在黑板右侧抄上解题步骤,拍拍手上的粉笔灰,下课。
有家长去向奥校申请退学费,说:“听说这沈老师二十多岁就被打成右派,下放干校劳动。现在是把气撒到我们孩子头上来了,根本不讲题。那还怎么考三中?”
他们大概没几个能进三中。三中是好学校,独立招生,出特别难的题,进初中的考试就考奥数和英语,每年还特招一个著名的“超常少年班”,小班十人,专收智力惊人的孩子,入学时年龄必须在十一岁以下,四年就念完中学。而这个区布满多半萧条的国营工厂,孩子们的父母在担忧下岗,他们中的一些不久后就将在夜市摆出袜子摊,有一些人将成为小偷,会去搓澡,开出租车,在劳动公园的石桌旁终日打麻将,借钱交养老保险,或者成为静坐的工人领袖。有一些人将有幸令生活持续,在工厂改名为集团、迁去郊外开发区后,他们就离开工人村,住去市郊的商品房,那里的视野像玻璃幕墙一样透明。这些,现在他们还不知道。
沈健一最听不得按圆珠笔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到这种声音响起,他就有种难以名状的狂躁,就在黑板前转过身来,啪嗒,掐断粉笔,朝他定位的方向扔出粉笔头。据说是当年下放时抛草喂鱼练出来的本事,他的粉笔头总能命中一颗脑袋。但他辨音定位疑犯则经常不准,动不动就冤枉了人。有时,他还会把头发上已经粘了粉笔白灰的罪人叫到讲台上,叫他们去做题。这种示众曾使一个女孩子哭出来,当时她站在讲台前,面对自己不可能做出的题目,青白着脸,僵硬地站成一具尸首,像冰箱里冻硬的鲤鱼。
男孩走上台时,手心还握着那个粉笔头。他把它放回讲台,从黑板槽里捡了根长粉笔,开始演算。后来沈健一问过他,究竟是从哪里学到的解法,男孩答不出。那是沈健一在课后把他留下,又出了几道题给他,还让他一一解释每个步骤用意之后的事了。
“有出息。”
“他们家儿子是神童,说是在奥校测了智商,一百好几,一百三还是多少,可能有一百五。”
“我家丫头要是能那么聪明就好了。人家爸妈怎么养的!”
搞不懂,男孩在机油厂澡堂烧锅炉的爸爸马大个儿,还有他工伤后卧病在床的妈妈,怎么就养出了这个天才少年。他破格进入五年级奥数班,成为要参加竞赛的种子选手。沈老师说:“他是数学天才,三中若不要他,就是瞎了眼。” 男孩大概是整个机油厂家属院里,第一个被称为“他们家儿子”而不是“他们家小子”的孩子。六幢面目相同的三层楼房像六个盒子围成的院子,是五十年代建的仿苏联式样工人住宅,红砖红瓦已褪成旧血迹般发黑的颜色,单元门顶水泥浮雕的苏式花环图案掉了角,依稀可辨。这个院子躺在老工业城市曾视为荣耀的工人村边缘,缩在附小、幼儿园、副食商店、小吃部、照相馆、卫生所、邮电所、粮油站、储蓄所中间,所有这些地方都正在变灰,工人村的牛奶站在牛奶逐渐卖不出去后,已经关了门。男孩像一个奇迹降临此地。
一条街外是淀粉厂,小,没有自己的学校,划进了省委宣传部宿舍片区,有限的几个淀粉厂职工子弟读省委身后的解放小学,都编进慢班。淀粉厂的都来打听马大个儿的教育经验了。
“都说您家能出这么好的孩子,是因为机油厂是当年苏联援建的,厂里高级知识分子多,院里学习气氛浓。您平常是从厂里给孩子借书看?”
马大个儿说:“没那事,咱家孩子天生的,就是聪明。要是借书就能学习好,还不都去借了?”
来人没被他满脸的得意顶回去,问:“您平时给孩子吃什么保健品哪?喝进口奶粉吗——鱼肝油,蜂王浆?”
马大个儿有点愣,手在蓝套袖上蹭蹭,瞅一眼身边的男孩,笃定地说:“对,就蜂王浆,我家孩子天天喝,那玩意挺补脑。教育孩子还是要舍得,有舍就有得。”
男孩还没见过蜂王浆或者鱼肝油。他的尴尬变成一种微微的带着失望的憎恨,也说不清自己失望和恨的是什么。
但他喜欢数学,像种神意的语言,一种发着光的邀请,它的笃定是真实的,算出题时他脑海中有山泉潺潺流动,轻盈冲激深潭。他进了区奥校尖子班,那个班的学生都有希望考进三中。据说沈健一老师也因为发现了男孩而改变了,那个身上总散发干菜气味的老头现在喜气洋洋。他告诉别人,男孩是他一生最得意的学生,大多数好学生是像猎人,会顺着线索追踪下去,而男孩对奥数题有种闪电一样的直觉。
机油厂澡堂每天下午两点开门,晚上九点关门。每晚九点半,马大个儿检修完锅炉,顺院墙边种的一排白杨树走回家去。现在他走得耀武扬威,得意洋洋,深冬里也不怕冷,把脖子上系的围巾掖到下巴底下,冲院里的人响亮地打招呼,嘴里喷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冻成白雾。听说马大个儿让孩子在家每天用冷水擦身,锻炼意志,机油厂全院都学去了这招。“孩子得揍,得冷水洗澡,” 整个院子整个冬天传出嚎哭,孩子们觉得未来永不会到来,这男孩超常聪明带来的荣誉成为他们的惩罚,他们被迫与这种不公平相依为命。他们认为自己长不大了,将始终受苦,他们还不知道自己都不得不活到未来,慌慌张张,希望不明,活下去,谁让他们无力改变,又无能离开。未来——2014年的词汇多奇怪呵,一个女孩被形容成各种茶类饮料的未来。
夏天,男孩去参加数学夏令营集训。马大个儿新养成了散步的爱好。他在中午天最热时出门。给男孩长期腰突卧床的妈妈做完午饭,吃好,他就出门去,向东走过乳胶厂,向南去淀粉厂外围绕一圈,再回澡堂上班。都知道他是那个神童的爸爸。有人正在院子里拌凉面吃,就招待他。
他挥挥手,“不吃。”
人家再劝,他再让,“下次吧。”
到最后,勉为其难吃了三筷子,像很给面子。
2、
男孩从夏令营回来那天,马大个儿带他去散步。淀粉厂的王炼钢正叉着腿,坐在院门口树荫底下的小凳上,带着闺女王冰清吃西瓜。王炼钢在淀粉厂是出了名的惯孩子,他拍拍西瓜,侧耳听听,从裤兜里拿出小折刀来划了一圈,刀尖顺痕塞进瓜身,杠杆般使巧劲一掰,西瓜就开了。这只瓜有点熟过头了,他把红得对的那半放到王冰清面前,递她一个圆钢勺子,让她舀着吃。王冰清舀不动,王炼钢又回到一楼的家里,给她换了个带尖儿的勺子。
王炼钢自己下乡回来连考了两年大学,一次数学2分,一次17分,最后顶班进了淀粉厂。他总笑眯眯说,要是再坚持一年,兴许就考上了,“一念之差,一念之差。”
他叫住马大个儿:“你家儿子回来了!真有出息,聪明,个儿还高。这一个夏天没见,又长高了。”
马大个儿说:“还行,还可以吧。”
王炼钢说:“来,吃块西瓜。我这半个还没碰,等我给切开,你俩吃,甜。”
马大个儿端了块西瓜,站在树荫底下,给王炼钢讲男孩的学习经验。知了在树上声声叫着,王炼钢的胖脸皱紧了,深思忧虑,“我还真没想到孩子该冷水洗澡啊,行,让她妈看着天天洗。嗯,多做题,得有超前意识,五年级就得做六年级的奥数。”
坐在小凳上的王冰清知道,她的好日子自此完了。后来她意识到,那也是她在城市里听到蝉鸣的最后一个夏天,不久后这大片工人村就会被推倒填平,变成一个社会主义工业建设博物馆,以及十多个名字带欧洲气味的高层电梯商品房花园,都有围墙和保安。她正处在一场也包含着死亡的再生之中,她爸爸长久期待的暂时安宁已经在晃动,而他们以为那晃动如风推摇椅,如夏日树梢调皮地挑拨麻雀,还要再过几年,他们才会知道生活将再次裂开。
王炼钢说:“咱这片儿能出个神童真不容易。你家怎么有这意识培养孩子的?”
马大个儿说:“我也差点就是工农兵学员!大学生!知青点都定了我了,被个女知青给挤下去了。嗨你知道。我看歪门邪道走不久,还是得凭真本事。我家这个上三中,考大学,那都是真本事,一辈子指望得上。”
男孩盯着西瓜,感到脸在变热。他觉得自己像离开了那只小凳,是在夏天正午走进白花花一片蒸汽的澡堂,从热到更热,热到无法忍受。西瓜上的黑点是停着一只只苍蝇吗?王冰清的白尼龙袜子一只高,一只低,秃噜到了脚腕子底下,袜腰缠上了闪着小黄星星的绿塑料凉鞋襻。
3、
这么有出息的孩子,光考三中还不够,得去“超常少年班”。四年制的,11岁前入学,15岁就上大学,个个孩子都上报纸。男孩已经12周岁了,五年级。
那天一看就要下雨,天阴沉着,云块压着楼顶。马大个带着男孩去了管片派出所副所长家,副所长是机油厂工会主席的媳妇的表弟。马大个敲门,副所长开了门,看了看他背着的包,说,唔,进来吧,请坐。
他们在门厅里坐下。副所长说:“不好意思了啊老马,今天所里得加班,我马上还得出去。”
马大个递上带来的三千块钱和两条烟,说:“您看我家孩子,我专门带来给您看看。我家能出个这么有出息的孩子不容易,您给他个机会。”
副所长说:“学籍上也有出生日期。改出生日期那学籍也得改。”
马大个说:“机油厂附小那边我打过招呼了。就求您这边也通融一下。给孩子个机会。”
男孩起初想发足狂奔,又想起爸爸和他到早了,坐在院外,等和副所长约好的两点钟来临的那半个小时。当时他们无依无傍地在院外的马路牙子上坐着,天似乎随时就要下雨。他甚至觉得身上已经飘落了雨滴。蜻蜓在街中心的花坛边飞着,一个使者,从别处来,无需讨好谁,也没有亲人,低飞进潮湿的混沌,盘旋着打湿自己。那一小团浮动的深绿中露出翅膀的银白,翅膀沉重,身子轻盈,滑溜溜孤零零的,那么自由。
一周以后,男孩小了两岁。去三中报了名,参加“超常少年班”选拔考试。两千名孩子选十人。得知他考中的那天,马大个在院门口放了鞭炮,下了晚班后,见刚从澡堂子出来几个衣服穿得慢的本厂工人,就拖他们去喝酒,见者有份。夜里他醉倒在单元门口的苏式花环浮雕下,半倚半躺,软成巨大的边际模糊的一摊,直到有人用肘将他推醒。
没人想到这年,三中另有高招。学校送这些“11岁以下的孩子”统统去医院,测了一种叫骨龄的东西,据说用骨骼测出的年龄比照出生日期,能看出户籍作假。骨龄报告出来后,三个孩子被退回来了。马大个儿去学校收发室取骨龄报告,又瘫倒在那里。另一个去取报告的妈妈在校门口嚎哭起来,“我孩子的岁数是真的,他就是骨头长得快,这报告不准,我要见校长啊!我孩子还有特长,能拉小提琴,下国际象棋,有证书!” 收发室的小玻璃窗关上了。
坚硬的骨头否定了他的前途。这是身体的诚实吗,还是不忠?
五个月后,当年的超常少年班开学了。马大个儿捡到一张澡堂里洗澡的人拿来垫柜子的晚报,晚报说,某些标榜能让孩子长高长壮的保健品含激素,灵芝粉、蜂王浆、花粉等补品都可能影响孩子发育,甚至让骨头过早闭合,影响性发育和骨龄。
马大个儿带着绝望的神色喊:“早知道这个就好了!咱也去找校长啊,咱有证人,全机油厂都听说了你喝过蜂王浆啊!” 男孩抱着头坐在家里与邻居合用的厨房,面前是本奥数题集,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裤裆发痒,痒得无止无休。
4、
不知道为什么,骨龄之后,男孩的数学考不好了。也并不差,但平凡下来,和奥校的普通学生一般,跟不上尖子班了。沈健一公开承认,自己在男孩身上识别出天才,恐怕是错看,怪自己神气昏沉。奥校校长便顺势建议他提前退休。
到华罗庚数学竞赛时,男孩没得到奥校名额。他所在的机油厂附小也没有名额,它不属于那些“好片区的小学”。
马大个儿去找王炼钢,知道分配给解放小学的竞赛名额格外多,王冰清学习好,她兴许能摊上。他允诺王炼钢,名额若能给男孩,以后王家三口去机油厂澡堂洗澡都不要钱,一块五一张的澡票都不用给了,他都能从后边锅炉旁边那小门给领进去。
王炼钢的胖脸又乐了,“老哥,用不着。小冰现在能上进,都是跟你家学的教育方法,论理得感谢你。小冰数学不行,去了也考不进复赛,你家孩子替去呗,没事。甭客气。”
去学校交表的那天,王冰清把自己申请表上的名字填成了“王兵庆”。负责奥赛的是位专门老师,不认识她,看她一眼,说:“起了这么个男孩子名字啊。” 把她翘俩小辫的照片贴在准考证上。马大个儿去机油厂人事处求来一枚印章,印在男孩的一寸照片角上,拿指头蹭蹭,直到章上的字看不清了,只余下四分之一圈模糊的红印。他小心撕掉准考证上王冰清的脸,贴上男孩,再添点红,令证上已有的四分之三个章连紧男孩照片上的印章边缘。
5、
后来男孩没进入复赛,他数学的闪电似乎消逝了。倒考进了三中,普通班,带着他改小两岁的年龄,常被同学笑话是小孩。他阴沉,不爱说话,便有同学叫他“小刁孩儿”。他体育不太好,从未入口的蜂王浆像发挥了反作用,他似乎再也不会长高了。机油厂开始有人说,他简直不像是马大个儿的亲儿子。机油厂倒闭以后,马大个儿去一家公共浴池当了锅炉工,不挣钱。城市里夜总会和俱乐部兴起后,他改去一家夜总会附属的洗浴中心搓澡,叫“华清池”,凌晨环卫工人上班时,马大个儿下班,端起口杯时手抖不止,一再醉倒在家旁小巷。
新的年纪底下,没有女孩子喜欢这个男孩,她们以为他小得很。他行事也确实像小得很。有个女外教来自英国,教了他们一年口语课,给他们烘烤小甜饼吃,她离开中国时全班都非常难过。男孩也和别的同学一样围在她旁边告别。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的,总之他哭起来,外教拥抱他,而他从她头上拔下了一根金发。外教尖叫出来。班主任找男孩谈话时,他给不出更具体的理由,嗫嚅道:“我想留点纪念。” 班主任表示不能接受。初三生理卫生课,都改成自习,期末走过场,考个试。每排末一名同学收考卷,收到坐第一排的男孩时,他还在匆忙答题,见那个女生走过来收卷子,他焦灼而热切地求助,“就差最后一个填空了,睾丸的gao字怎么写呵?” 女生涨红了脸,背过身,把卷子拍在讲台上。这件事立刻成为全年级的笑柄,又很快被忘记。
高中毕业时,每个学生都得到了一本纪念册,高考前一周到手,崭新的塑胶封面已似有水渍,在夏天高温中显得汗津津的。男孩在毕业纪念册上留的一句格言是,“我要走了,再见”,没有句号。他格言下面的“随想”栏,抄了一段诗,注明是来自一首沃尔科特的《仲夏》:
人们等待仲夏的闪电就象全副武装的哨兵
在倦怠中等待来福枪震耳的枪声
……
整个夜晚,一场革命的吠叫象哭号的饿狼。
月亮闪得象一颗丢失的纽扣。
码头上黄色的钠的光芒随后登场。
6、
小时候,我只见过他两面。记不清他童年的模样,但从此擅于识别那种再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的感觉,此后生活中,我越来越习惯那种气氛。我不常想起这个人,倒有时会想象他,谁让爸爸、邻居、学校都不时提供少年天才光荣与衰败的传说,直到他沉寂于中学,我忙于尚未降临的前途。
我是那个曾经暂时改了男孩名字的女生——第二年我也参加了华罗庚数学竞赛,考了52分,没进复赛,我爸爸倒也不失望,他说:“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他常提起男孩,作为我的榜样,我便努力学习。冷水澡我倒是只洗了两年,身体抵抗力似乎没提高,还是经常感冒,就停止了。
我过着平凡人生,考上三中,读大学,不过没有像厂区预言那样,“女孩子上了高中成绩就不好了”。大学同学听说我妈妈退休前在造币厂工作时,眼睛里常放出好奇的光亮,逼我多讲些妈妈工作的故事,以为那里是都市冒险故事起源的福地。其实造币厂改制,要求四十岁以上的女工提前退休,我妈去了商场卖鞋。她始终值晚班,这样能和下岗后开出租车的我爸爸时间错开,两人分别给对方做午饭和晚饭。
到美国后我没改英文名,别人叫我冰清时,“Bingqing”的音往往发得像“比丘”,滑稽,不然就像“bitch”拉长了音,我无能为力。
上个月最后一个周六,我和朋友在纽约百老汇一家剧院门口排队,等看一出叫《人鼠之间》的戏。据说是有名的悲剧,不过我没听说过,排队的大多数人恐怕也未必是为这出戏本身来的,很多人是来看偶尔在戏剧舞台上玩票演一次的著名帅哥电影明星詹姆斯·弗兰科。我请朋友代排队,自己向时代广场方向走,去买咖啡。端两杯咖啡,提一袋华夫饼回剧院的路上,我看见了他。他和女友在等红灯。
我叫了他的名字。他充满怀疑地看着我,他女友手指上的钻戒大得惊人。确实是他,和一年前同学发给我的视频链接上看起来一模一样。那个视频,是他在飞机上跪下求婚,有同机人惊赞浪漫,拍成视频,放上网,一时传播甚广。非常有趣,他女友也是中国人,他跪下后说的求婚辞却是英文,听不太清,拍摄者从他背后拍去,视频里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女孩子处在众人掌声和唿哨中,她惊讶而有点尴尬的样子。视频里,空中小姐笑着鼓掌,但很快飞机摇晃,她就推他的背,请他不要跪在过道中间,尽快回到座位。被护着走回时,他尚未将手中的戒指给女友戴上,镜头中他从空姐肩膀上举过戒指,伸长手臂,非要把它递出去给女友接住不可,脸晃动着时隐时现,显得勇敢,又有种焦虑得近乎绝望的神情,像此刻若不捉紧,便会逝去。
他说他在一家私募基金工作,住在纽约,一切都好。他看起来也像过得很好。我听说过他事业成功,据说颇有钱,虽然我不知道说话人口中的比较对象会是谁。绿灯亮起,裹挟人流,他匆匆说再见。我不确定他是否记得我。
我走回剧院。几个小时后《人鼠之间》将结束,我将与朋友在剧院门口的栏杆外围观,挤成蜂巢的众人在等待中兴奋呼喊,少女狂热,巨星詹姆斯·弗兰科将戴一顶棒球帽和一副墨镜从剧院侧门走出,到栏杆边与崇拜者合影,在他们手中挥舞的戏单上签名。我们将看到那些幸运的少女欣喜若狂,一手紧按兴奋于梦境的心脏,一手举着手机合影照片,秀给朋友和路人。她们将在激动中不断大口吸气,睫毛翘得像蝴蝶的翅膀。
而詹姆斯·弗兰科将平静,摆出亲切的冷酷,就像我曾在香港机场见到的谢霆锋那样,就像一切巨星面对陌生大众时那样。他们的身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未来什么都不会发生,凝聚在壮丽的、光芒的、纹丝不动的此刻。似乎随时,就要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