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在盘山公路疾驰,一侧悬崖,另一侧是狰狞的岩石,风沙漫漫,满眼土黄,道路无穷无尽。手机软件显示,海拔已过四千米。梅老师握住方向盘,说,胸有点闷。
这里是喀喇昆仑公路中国境内的一段,距红其拉甫口岸还有三十多公里。车是问朋友借的。三天前,我和梅老师在那拉提草原,几个乌鲁木齐的朋友开车过来。当晚痛饮,乌苏,伊力特,肖尔布拉克,不知今夕何夕。第二天早上,朋友坐飞机回去,扔下一辆奔驰GLC260,黑黝黝的,像个钢铁怪兽。朋友说,随便开,这家伙皮实得很。“得很”是新疆普通话的高频词,好就说好得很,孬就说孬的很。我和梅老师坐上怪兽,往东边开一段,就是大名鼎鼎的独库公路,风景美得很。八月是新疆的蜜月,天地间涂抹着大块的绿,浓的是原始森林,淡的是哈萨克人的草场,浮云白日,山川庄严。用一个下午翻越南天山,途经巴音布鲁克草原,当晚住库车老城。第二天逛过库车王府,吃完一碗吾买尔江买买提饭店的过油肉拌面,一路向西,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狂奔九百多公里。晚上十点多,天空还是蓝的。当车窗飘进烤包子混合皮牙子的香味,当街巷传来热瓦普和冬不拉的弹唱,当清真寺的穹顶远远出现在视野,我们知道,喀什到了。
在喀什老城待了一天,逛巴扎,泡茶馆,捧着烫手的馕坑烤包子一路吃。恰萨路上有个小广场,傍晚时,我们跟当地的小巴郎子踢了场球。对方阵中有个小个子,光脚,穿利物浦9号球衣,带球很厉害。梅老师追了半场,气喘吁吁。当地的朋友来接风,晚上又是大酒。几杯乌苏落肚,梅老师眯着眼睛问,喀什房价几钿?
上海人的一大恶习,就是跑到哪都习惯性问一嘴:房价几钿?朋友说,喀什市中心的新楼盘,也就四五千一平,一套算下来,不及静安区一个厕所。梅老师又问,限购不?朋友笑了,说欢迎你们上海人还来不及,哪里会限购。喀什下属的四个县:泽普、莎车、叶城、巴楚,由上海的四个区对口援建,每年派遣援疆干部、教师、医生,投入大量资金,建起学校、医院和工厂。南疆地区最气派的酒店,叫作上海月星城。老乡们对上海人印象普遍较好。朋友又说,你们有空,可以去塔什库尔干转转,那里有个红其拉甫,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口岸,好看得很。
上海人讲,男人分三类,老卵的,不老卵的,戆卵。梅老师是老卵的人,偶尔做戆卵的事情。大学毕业时,梅老师考上区发改委的公务员,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了六年。好不容易混出头,仕途大好之际,伊突然宣布,不干了,跳槽去了某在线阅读平台,当一名文字编辑。早年读中学,梅老师从上海最东头的家里去最西头的学校,倒腾三辆公交,单程四小时,正好读完一个中篇。跑到学校,热火朝天地吹牛皮,卡夫卡、博尔赫斯、马尔克斯、波拉尼奥、余华……梅老师能大段背诵《交叉小径的花园》和《2666》里的句子,是真正的老卵。哪怕后来当了公务员,“久在樊笼里”,工作之余,饭局之后,梅老师仍不忘摸出卷了边的古诗词,借着酒意念上几段。那一刻,唐朝的月色无声洒落下来。梅老师是被俗世耽误的文学赤子啊。
也该梅老师发达。正值在线阅读兴起,平台数据好看,广告商也愿意掏钱。七八个人的团队,占据郊区一栋别墅的二楼,管理一个下载量过三千万的APP,日子过得写意。十一点半上班,第一件事是叫外卖,一个月内吃遍附近所有的水煮鱼和黄焖鸡。卫生间有浴缸,养着两只安哥拉长毛兔。有一次,平台组织作者包场看电影,散场快十二点了,大家乱哄哄地往外涌,听见一个声音说,吃夜宵的跟我走。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梅老师。一桌的靓男倩女当中,只有我跟他两个过三十的老男人。因为都喜欢吃老酒,又都偏爱绍兴菜,以后便经常碰头。一般流程是,就着糟货冷盘聊文学;热菜上来,聊写作圈的八卦;三杯花雕过后,开始聊楼盘,聊房市走向,聊限购和贷款,以及错过的一夜暴富的机会;等到最后,杯盘狼藉,脚高脚底,互相搀扶着走出店门,嘴里含糊不清的,一定是理想。
公务员时期,梅老师跟父母借了点钱,买了一套嘉定的小三室。现在看来,彼时郊区地产便宜得令人发指。等当上副主编,房价稍涨一些,梅老师果断卖脱嘉定,首付两套闸北区共和新路的老式公房。一套自住,一套出租,租金用来还按揭。几年后,老闸北成了新静安,房价一夜飞涨。眼瞅着账面上的财富蹭蹭往上蹿,梅老师的内心是笃定而满足的。
一鼓作气开上口岸,“红其拉甫”在波斯语里的意思是“要命的山沟”。这里海拔4733米,唐天宝年间,大唐安西副都护高仙芝,曾统帅步骑数万人,经此远征小勃律。天高云淡,雪山连绵,天山、西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兴都库什山、喜马拉雅山、萨雷阔勒岭……几大山脉汇合,扭成一个巨大的山结。口岸对面是巴基斯坦,喀喇昆仑公路延伸,通向洪扎、苏尔特和白沙瓦。地理意义上讲,红其拉甫是一个垭口。垭口的意思是,无论从哪一边走,都是下山路。
三年前,南市区一家绍兴菜馆里,梅老师右手半只醉蟹,左手一杯花雕。老酒咪咪,醉蟹嘬嘬,梅老师说,我最近,看中一套房子。
梅老师看中的房子在张江,高档社区,一百三十多平,三室两厅精装修,楼层好户型佳,离地铁出口五百米,对口不错的小学和初中。当然,价格也好看,九百万。
梅老师有点动心。共和新路虽说住得蛮舒服,毕竟是小了些。两间卧室,一间是夫妻两人加刚念小学的女儿,另一间留给时不时来住几天、带带孩子的父母。关键是没书房。梅老师有时夜里想读点书,写点字,只能蜷在客厅的小饭桌上。碰巧此时,一家教育培训类的创业公司找上梅老师,请他出任CEO,开出六十万税后年薪,外加股权若干。梅老师一算,卖掉两套老公房,刨去贷款,到手六百万,再跟银行借个三百万,按照CEO的年收,按揭是毛毛雨。等公司哪天敲钟上市,或者被巨鳄收购,他就能提前退休,读书写字,云游四海,过散仙的日子。另一方面,副主编的工作也到了瓶颈期。团队发展到七十多人,分成内容、图书、影音、设计、人事、财务、版权、商务、法务等十多个部门,租了创意园区的一层楼,每天打卡上下班。初创元老大多离去,两只兔子也下落不明。空降了好几个总监,彼此磨合,梅老师手头几个项目,推进得不太顺利。梅老师是雷厉风行的人,当即递上辞职报告,随后在中介处挂出两套老公房。
那天,梅老师说带我参观他的新办公室。到了写字楼下,梅老师下来接我,头发明显打理过,穿一件深灰色高支棉衬衫,第一颗扣子松着,外套英式羊毛西装。梅老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老婆硬要买的,我觉得没啥必要。电梯上到三十二层,刷指纹进门禁,走过一排工作隔间,梅老师的办公室在最里边。隔着弧形的大落地窗,能看见黄浦江拐弯,江船来去。我说,赞的。梅老师说,小辰光,老家边上有一条河浜,我最喜欢看船。那时我想,长大后要有一条自己的船,开着到处跑。我说,现在你可以看一整天的船了。梅老师笑笑说,前一阵,投资人让我找办公室,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写字楼租金这么贵,不如去租条运水泥、运黄沙的大船,改造一下,有办公室、会议室、吧台、厨房、两三间小卧室,极简工业风,移动wifi,大沙发正对投影,通宵看欧冠。员工每天定时定点登船,开一大圈,下班再把他们送回去。碰到出差,水路能到的地方,大家一起坐船去,是不是老有腔调。我跟投资人讲,投资人说,哈哈哈,梅老师你真幽默。我也说,是啊是啊,哈哈哈。
梅老师开始了他的中年创业生涯。天天同一帮小年轻忙到深更半夜,回到家里,女儿早已熟睡。周末还要加班,一个月见不到女儿几次。我跟梅老师的黄酒局也是一拖再拖。忙了两年多,在梅老师和同事们的不懈努力下,公司终于倒闭了。更要命的是,长期透支加上压力过大,梅老师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医生的建议是,暂时先不要工作了,休息个一两年,养好身体再说。当前的主要问题,是每月一万五的按揭。等于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欠了银行五百块。梅老师的夫人在国企上班,没啥油水,买菜买肉,水电煤气,梅老师的买书钱,都得从夫人的工资里扣,女儿上个学而思都紧巴巴。梅老师思前想后,觉得眼下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卖房子,换个面积小点的。不巧的是,一年前上海刚出台“史上最严”限购政策,梅老师的豪宅愣是涨不上去,算上各种税费,还得倒赔一笔。上海人论事,讲究格算不格算,而不格算的事体是万万做不得的。梅老师老卵了小半辈子,不能就此变戆卵。二是把房子租掉,每个月收万把块的房租,加上两人的公积金,基本cover掉房贷,一家人搬去梅老师乡下的父母家住,老婆每天开车上下班,路程不算太远。无论哪一种选择,都意味着告别眼下的住所,告别大卧室、欧式客厅、一体化厨卫,告别在书房度过的夜晚,意味着女儿将告别相处近三年的小伙伴。梅老师问女儿,我们搬去爷爷奶奶家住好不好?女儿说,好。梅老师说,那你得转学了,那边的教学质量没这里高。女儿说,没关系,我可以自学的,每天能看见爸爸就好。梅老师的眼眶红了。
梅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想出去走走。我说,下个月我去新疆,要不你也一起。就是你现在的身体,吃得消吧。梅老师说,没事,在家也要憋出病来。出去透个气,回来再好好想想,下一步该做啥。
调转车头,驱车下山。开了一段,梅老师把车停在路边,说,还是胸闷,歇一会,吃支香烟。
两个男人叼着烟,站在喀喇昆仑山的褶皱里。冰川延伸到公路边,像一条远古的舌头。我想起那幅著名的《记忆的永恒》,眼前的风景有股地老天荒的味道。梅老师吐一个烟圈,说,其实,我已经决定了。
我说,啥?
梅老师说,之前有家出版社找过我,还是做老本行,文学编辑。活不累,还能在家办公,对方看中的是我的作者资源。工资不算多,但不用换房子了。我想试试看。
我说,医生叫你休息的。这事有风险,你再想一想。
梅老师说,要说风险,走路也有风险。人家都在买学区房,我不能把女儿调到乡下小学。我再挣扎一下吧。真的扛不过,我也认了。
我问,什么时候决定的?梅老师笑而不答。那拉提的宿醉?独库公路的狂飙?喀什老城的球赛?还是刚才,雪山环绕的垭口,选一条下山的路。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决定。决定了,千百条道路坍缩成一条。梅老师最后总结了,讲到底,男人只有一种活法——活着老卵,老了是更老的卵,死掉变成一只死老卵。
我俩靠着座椅,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醒来已是傍晚。对着巨大的雪峰,有一点恍惚。
又开了一段路,GPS语音提示,离塔什库尔干县城还有60公里。我和梅老师几乎同时注意到仪表盘:只剩下不到6L的汽油了。
当初驶离县城不多久,我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那时油箱剩了约30L的汽油,而县城到红其拉甫大概是120公里。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掉头去加油。GLC260的官方油耗是7.3L每百公里,照这几天的驾驶经验,开个300公里总没问题。梅老师也说,前面总有加油站的,到时候再去加也不迟。
结果开了一路,连个加油站的毛都没见到。
我俩忽略一个关键因素:高原空气稀薄,汽油燃烧不完全,实际油耗激增。梅老师埋怨道,现在说这个有卵用。
好死不死,这一段路都没信号。我俩祈祷着,油箱能多坚持一会。或者前头来一辆车,拖拉机也行。
天色暗下来,我们的车沿着山路独行。四十多公里后,车头一沉,猛然停下来。熄火了。
梅老师试着发动了几次,都失败了。梅老师下车,狠狠踢了一脚轮胎,说册那。
晚上九点.高原的白昼一点点逝去,山风刺骨,气温骤降下来。我提议,两人步行下山。梅老师有点不放心车,他犹豫着说,要不,你一个人走回去,我守在车里等救援。
我说,你他妈滚。不说走到县城都快下半夜了,上哪给你找救援去,荒山野岭的,你要我一个人走?我要是有个好歹,你还不得活活冻死?
我俩弃车下山。太阳沉到高原底下,夜色压下来。走了一段路,回头望去,我们的车成了背景里一个微小模糊的点。它会成为夜间动物的乐园吧。松鼠在车顶拉屎,旱獭绕着轮胎嬉戏,硕大的帕米尔棕熊从山上下来,倚着车门蹭痒痒。
我俩一前一后,沉默疲惫地走着。月亮升上来,大而陌生,像是以另一面照耀群山。梅老师突然停住脚步,月光下,前面的山谷里,横亘着一条大船。